○ 王大智
孫中山說過:“思想、信仰、力量”。他認為,思想、 信仰、力量之間,有一種邏輯上的關系——思想的深刻化,便產(chǎn)生信仰;信仰的具體化,便產(chǎn)生力量。這種關系顯示出:思想存在的目的,便是為了獲致力量。類似見解,西方的笛卡爾也說過,“我思故我在。”(思想,決定他的存在與否)只是孫中山是革命家;對思想的要求,除了知,還要行。笛卡爾是知識人,能夠到達知的地步,也就滿足。
我主張思想家要知行合一,不過我對于知、行的先后次序有看法。先秦諸子都能夠知行合一:孔子、墨子、老子、韓非子齊聚一堂,絕不會是看來雷同的四個教授樣子。他們都有不同的背景、經(jīng)驗,并且,經(jīng)由不同的背景、經(jīng)驗,總結出不同的思想路數(shù)。他們都可以知行合一(可見,王陽明講知行合一,并不是發(fā)明了一種思想,只是發(fā)明了一種術語)并且還是“先行后知”。(以一生行為,歸納出一種想法;而非根據(jù)一種想法,模鑄出一生行為。)“先行后知”才是思想的創(chuàng)造者,“先知后行”已經(jīng)是思想的追隨者了。同為知行合一者,其間卻有很大的差別。
佛教是不是一種思想呢?佛教當然也是一種思想。只是,它不是政治、經(jīng)濟思想,而是人生思想——指導人類如何過活的思想。因此,佛教的存在目的,也是通過“思想、信仰、力量”過程——轉(zhuǎn)化佛學思想為佛法力量。
佛教傳入中國,大約兩千年。國人對佛教的了解,可以說趨于兩極化。一者以為佛教的諸佛菩薩,和其宗教神祗相同;可以與信徒發(fā)生感應,可以息禍降福。一者以為佛教與其它宗教很不相同;不同處,在于信徒可以通過修行,而晉身為佛菩薩。這兩種看法的依據(jù),自然是由佛教的兩大宗派——凈土宗與禪宗而來。凈土宗講究上天堂下地獄,的確和西方宗教很類似。禪宗呢,講究立地成佛;講究因為開悟而與佛等同。
不過,兩千年來,儒家孔子的理性態(tài)度(“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等)始終與天堂地獄相抗頡。因此,盡管凈土宗也相當受歡迎,卻無法真正接管中國思想界,使中國變成一個西方定義下的宗教國家。相對凈土宗而言,禪宗地位顯然不同。禪宗輕松宗風,接近中國原有的道家思想(特別是莊子) 。因為受到知識分子的喜愛和推崇,禪宗在中國的佛教宗派中,獨樹一幟。甚至到了宋朝,思想界融合儒、釋、道而匯集為理學的時候,那個釋的部分,就是禪宗。禪宗是完全被中國接受、吸收的一種佛教宗派。
禪宗或者與道家接近,但是絕對有異于道家的地方;那便是它的修行觀念。禪宗的修行以開悟為核心。開悟就是開智慧;開智慧,修行者便與諸佛菩薩等同了。然而,智慧是什么呢?(“智”字之于佛家,很像“氣”字之于道家;用處多廣,難以定義。大凡“舊瓶裝過太多新酒”的文字,都有這種“言語道斷”的情況。)或者,我們先用邏輯中的“刪去法”,說說智慧不是什么吧。首先,智慧不是聰明。因為佛教不重視聰明,聰明是世間法中的斗爭機巧。其次,智慧不是智商。因為智商顯有高低,但是眾生平等皆有佛性(有佛性自然有佛智) 。那么,智慧應該是什么呢?我認為,佛教說的智慧,是“選擇力”(power of selection)。選擇力和判斷力(good judgment)似乎一樣,卻又很不一樣。判斷力是知,“選擇力”是行。判斷在先,選擇在后。了然于胸和具體行動之間,有一道高大的門坎。
人類智力,受制于先天;青春期以后,便不容易有大改變。但是“選擇力”,卻會因為觀念的改變而改變。會改變的事物,才和修行有關。如果一種事物,基本上不會有什么改變,那么,怎么修也修不出結果來。在佛教中,智、愚相對——智慧的相反即是癡愚。愚也不是智力問題,而是缺乏“選擇力”;不能做出適當?shù)倪x擇。(古人說“宋人多愚”,是指宋人固執(zhí)不通——國王宋襄公是其代表人物。宋襄公不是智力不夠,而是錯誤觀念導致了錯誤選擇:與楚國作戰(zhàn),在戰(zhàn)場上高唱仁義,結果“傷股,三日而死”——被敵人傷了大腿,三天就死了。)
佛教說的智慧,就是“選擇力”。任何人皈依佛教的時候,師傅都會念一個偈子,作為佛法傳承。偈曰:“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边@個偈子來源很多,不少早期翻譯的佛經(jīng)中,都曾出現(xiàn)。佛法說的善與惡,可以是道德上的對與錯;也可以不是道德上的對與錯,而只是兩種相對的選擇——對的選擇為善,錯的選擇為惡。(“自凈”兩個字,當然自我修持的意味很濃厚。)所以“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這句話,就是“不做各種錯的選擇,做各種對的選擇”一個人如果總是做對的選擇,當然離苦得樂;可以稱為有智慧了。然而這句話理解容易,做到很困難。因為,理解是“知”、做到是“行”。理解,或者便可以判斷,但是唯有做到了,才算是選擇。這是我不斷強調(diào)“選擇力”,認為選擇是一種“力”的原因?!傲Α焙汀靶小敝g的關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有“力”方能行,欲“行”則必得有“力”。
佛智,不是聰明、不是智商,也不是知識。佛智,是一種經(jīng)由觀念改變而獲致的精神“力”。這個“力”,和孫中山說“思想、信仰、力量”的那個力并無二致。這個精神的“力”,當然就是勇氣!除了勇氣,還有什么是精神力呢?或者有人以為,精神力和意志力接近。意志力,不是勇于面對世界與自我的力么?那個力不是勇氣,又是什么呢?
試看《佛種姓經(jīng)》罷:佛陀的修行緣起,是因為“游四門,觀四相”,看見了“生老病死”。佛陀見著“生老病死”,為什么就開始修行呢?一般說法,是他起了煩惱迷惑之心。煩惱迷惑,不是對于不能解決的事、無法理解的事產(chǎn)生的恐懼么?“多么可怕的人生??!”不是悉達多太子的內(nèi)心寫照么?“多么可怕的人生啊!”不是所有接觸佛教者(或者接觸其他宗教者)的內(nèi)心寫照么?佛陀的菩提樹下開悟,不是因為他不再恐懼四相,敢于面對這個婆娑世界了么?《大般涅盤經(jīng)》講到諸法真諦時,連說六句“不可說”。是什么事情那樣的不可說呢?(這個“不可說”不是一句玩笑話?!洞笃钒闳艚?jīng)》《大方等大集經(jīng)》等大乘根本經(jīng)典,也都提到佛法的“不可說”。)
再試看《法寶壇經(jīng)》罷:唐朝時候,六祖惠能見五祖弘忍。弘忍問“欲求何物?”惠能答“惟求作佛,不求余物”。幾番對話之后,弘忍說“這獦獠根性大利”,把他支到伙房劈柴,掩人耳目。惠能不識字,這“根性大利”四個字,是指惠能的聰明、智商、知識,還是指惠能的勇氣呢?五祖弘忍最后傳衣缽,給了這個敢于選擇做佛,將菩薩、羅漢、天堂、鬼神(甚至和尚)都視為“余物”的“獦獠”。弘忍賞識惠能什么資質(zhì)呢?
宗教的目的都很相似,都是要經(jīng)過“思想、信仰、力量”的過程,使信眾獲得勇氣,以為生存的精神支柱。佛教說的那種因為修行、開悟而獲致的力量,就是勇氣。至于說,明明是勇氣,為什么要叫它智慧呢?這種有話不直說的別有所指,是佛教的特殊思維方式。
佛教說的智慧,的確是別有所指。《金剛經(jīng)》的論述方式,就大量運用了這種別有所指。這種思維法門,我在《<心經(jīng)>義理的邏輯問題》文中曾經(jīng)說過:“《金剛經(jīng)》講相,是為了破相,是為了讓人了解相的虛幻。若是讓一種虛幻的東西影響自己,多么劃不來。因此,《金剛經(jīng)》借著釋迦摩尼和須菩提的對話,反復運用一個公式,闡述名相的虛幻(名是聽見的虛幻,相是看見的虛幻)。那個公式為:“佛說…即非…是名…?!卑自捒梢苑g為:我說的那個東西,并不是真的有那個東西,只是給它一個名稱叫做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是虛幻的相,并不存在。那個什么,可以泛指智慧、功德、凈土、大千世界、佛等等。)這個“佛說……即非……是名……”的公式,貫穿整部《金剛經(jīng)》,它是釋迦摩尼的智慧和婆心,是打開佛法的鎖匙。
明白這個別有所指道理,佛智的真相,可以思過半了?!栋闳舨_密多心經(jīng)》(專門講智慧的經(jīng)典)中,竟然出現(xiàn)“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沒有智慧,得不到智慧)這樣的話,也不足為奇了。這句話,是觀音菩薩婆心,把“佛說…即非…是名”的公式講白了,把佛曰“不可說”的事情,說出來了。事實上,它不但把智慧是“名”這件事講白,也把智慧到底是什么?得到智慧的狀態(tài)是什么?都講白了。在《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的后半,觀音菩薩說,依法修行智慧,可以“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布,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這五句話的前后關聯(lián),就是中間那句“無有恐怖”——不恐懼。不恐懼,不是勇氣么?佛教很柔和,不強調(diào)力量。但是《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中的這句“無有恐怖”,卻有萬鈞之力。它直指修行的結果,智慧的真諦,涅盤的狀態(tài)。我們說佛菩薩在智慧的狀態(tài),我們說佛菩薩在沒有煩惱迷惑的狀態(tài);我們不是也可以說,佛菩薩在“無有恐怖”的狀態(tài)么?那么,他們不是充滿勇氣,不再恐懼,敢于面對任何境況,永遠做出善的(對的)選擇么?
宗教(包括佛教)的產(chǎn)生原因,都和人所共有的恐懼有關,都和如何令人免于恐懼有關。佛教在這種宗教的發(fā)展初衷上,并不特別。特別的是,它認為可以免于恐懼的勇氣,并不來自于未知的神祗,而來自于自我的修持。更特別的是,它不說修持者越來越有勇氣,它說,修持者越來越有智慧。這種特別的地方,讓佛法有神秘感;也讓接觸佛法,成為一種可以長期玩索的有趣思想活動。(如果煩惱、智慧即是恐懼和勇氣,那么,所謂的苦與樂,又是什么呢?我這樣直指的談佛教,好不好呢?考慮良久,最后,還是把它寫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