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界在研究民國時期的中西詩學交流問題時,大多會進行個案研究,也就是選擇民國時期在中西詩學交流史上有典型意義的文學團體、中外學者和作家、詩人的文學活動來進行爬梳和探討。這也勢必形成一種片面的印象,即民國時期的中西詩學交流似乎大多數(shù)都是屬于民間行為,是由民間的各種文學團體、文學協(xié)會或文學個體自發(fā)自覺地組織進行的活動,從而使研究者在考察和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形成和發(fā)展的歷史過程時,有意無意地忽略甚至遮蔽了民國時期由官方體制中的政府部門和科研機構(gòu)組織和安排的一系列涉及到中西詩學交流的行為和活動。這些行為和活動盡管具有強烈的官方性質(zhì),甚至帶有濃厚的政黨意識形態(tài)性,但是從宏觀和整體的角度來進行考察,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對中國新文學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和發(fā)展所起到的推動作用。近幾年來,筆者因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外籍來華詩人在華文學活動及其與中國現(xiàn)代詩人的互動影響研究”,查閱了民國政府一些與教育、文化相關的檔案材料,對民國時期官方體制中的政府部門和科研機構(gòu)推進中外文化與文學的交流方面有了更加深人的了解。筆者認為,這些推進工作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國立大學教育體制對中西詩學交流所做出的貢獻。1914年《教育部管制》頒布實施,正式標志著民國教育體制的誕生。在這個體制中,教育部的專門教育司主要負責大學教育、??茖W校教育、留學教育以及國家學術(shù)團體的工作。專門教育司所負責的大學教育,主要是對民國的國立大學進行必要的監(jiān)督和管理工作,而對民國的教會大學、私立大學則進行適當?shù)闹笇Ш捅O(jiān)管工作。民國教育法規(guī)的制定和執(zhí)行,離不開民國時期一些著名的教育家如蔡元培、胡適、馬相伯、蔣夢麟、張伯苓、梅貽琦等人的大力協(xié)助和積極推動。民國時期的教育家大多具有雙重身份,不僅是擔任過民國時期的教育行政長官,也有豐富的大學教育管理實踐經(jīng)驗,他們在協(xié)助民國政府制定教育理念和教育章程時能夠廣泛地吸收當時世界先進國家的辦學經(jīng)驗,同時結(jié)合中國具體的國情,為近代大學教育的發(fā)展指明方向。1929年8月14日教育部公布的《大學規(guī)程》的第二章“學系及課程”的第六條明確指出:“大學文學院或獨立學院文科:分中國文學、外國文學、哲學、史學、語言學、社會學、音樂學及其他各學系?!薄巴鈬膶W系”的設置,這一舉措對中西詩學的廣泛溝通和交流可謂功不可沒。清政府長期實行閉關鎖國的外交政策,儒家文化是維持其政權(quán)統(tǒng)治的精神支柱,八股取士是朝廷選拔人才的唯一途徑,因而在滿清的教育制度和教育政策上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要求士人學子掌握和了解外國文學知識的規(guī)定。民國時期西學東漸,政府在創(chuàng)建相關的教育體制和制定相關的教育政策過程中開始注意到中西文化和文學的交流與對話的重要性,在國立大學中設置“外國文學系”體現(xiàn)了民國政府對這一問題的高度重視。民國時期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央大學、武漢大學等國立大學的“外國文學系”可謂群星薈萃,名流聚集。吳宓、葉公超、溫源寧、朱光潛、陳西瀅都曾經(jīng)留學歐美,中西學養(yǎng)深厚廣博,他們在各自所屬的院校里辛勤耕耘,為中國學生了解和掌握西方文學知識做出了不朽的貢獻。同時,民國時期各國立大學的“外國文學系”也吸引了當時西方比較有名望的詩人和學者前來任教和訪學,如溫德、瑞恰慈、燕卜蓀、朱利安、艾克敦等都曾經(jīng)在這些國立大學里面擔任過教職。并且孜孜不倦地傳播西方的文化和文學知識。正是通過民國時期幾代中西學人的共同努力,外國文學系不僅培養(yǎng)了大量的外語研究專業(yè)人才,也培養(yǎng)了眾多的中國新詩人和作家。馮至、穆旦、廢名、卞之琳、李廣田、梁遇春、葉君健、鄭敏、辛笛、袁可嘉等的文學作品都是在“外國文學系”這一學術(shù)的溫床上培育出來的豐碩的藝術(shù)果實。
此外,民國時期教育部也注重國際間的文化交流和合作。1928年12月7日國民政府公布了《教育部組織法》,其中“第一三條”明確規(guī)定國際文化教育事業(yè)處掌管下列各事項:關于國際文化團體合作事項;關于國際間交換教授及學生事項;關于國外研究及考察事項;關于國外留學生選派及指導事項;關于國際出版品交換事項;關于其他國際文化教育事項。1929年,時任清華校長的羅家倫對英國著名的新批評理論家瑞恰慈發(fā)出了來校任教的邀請。羅家倫的這一舉措其實是對國民政府教育部國際文化教育事業(yè)處所規(guī)定的“關于國際間交換教授及學生事項”這一方針政策的具體實施。瑞恰慈自己也談到:“自從1927年我訪問北京以來,我對中英關系感到極大興趣,而且我非常高興得到這么令人羨慕的機會,來為校際合作和國際間的了解做出自己的貢獻?!比鹎〈鹊母咦阊嗖飞p之所以于1937年能夠來到北京大學任教講學,除了瑞恰慈的大力舉薦以外,更主要地得益于民國時期教育部對各大高校在國際文化交流事務上做出的有效有序的指導。瑞恰慈、燕卜蓀等西方著名的詩人、文學批評家在這一政策的指導下來到中國高校任教,他們本著“為校際合作和國際間的了解”的精神,把西方最前沿的文學知識和理論觀點傳播和引入到中國思想文化界,使得中國當時很多的學界同仁以及大學校園的師生深受啟發(fā),獲益良多。
第二民國時期的留學體制對中西詩學交流的貢獻。以嚴復為代表的維新人士是在清朝政府中的洋務派所推舉的留學政策中走向了向西方學習的求知道路。但是,洋務運動時期的留學政策還缺乏嚴密性和體系性,并帶有明顯的隨意性、唯科學性的色彩。民國教育部成立,使得中西方科學技術(shù)和文化知識的交流開始步入正軌。教育部對留學生的選派、留學國別、留學專業(yè)、留學管理和留學人才使用等問題都做出了較為明確合理的規(guī)范。1916年10月18日,教育部正式公布了《選派留學外國學生規(guī)程》。④1918年12月7日,教育部公布了《教育部分科規(guī)程》,在此規(guī)程中明確規(guī)定了普通教育司的第三科所掌事務之一即外國留學生事項。⑤正是這些具體方針政策的規(guī)定和實施。民國時期幾代學人開始走向了向西方學習救國救民真理,學習文化科學知識的道路。例如,1919年傅斯年從北京大學畢業(yè),考取了教育部的官費留學名額,遠赴英國倫敦大學求學。1920年劉半農(nóng)也是作為北洋政府的官費留學生到英國倫敦大學留學,后來又轉(zhuǎn)到法國求學。此外,陳寅恪、季羨林、傅斯年、姚從吾、毛子水、宗白華、楊丙辰、梁宗岱、馮至、劉亞盛等學人也是通過教育部所規(guī)定的留學政策而遠赴德國,對中德詩學的交流和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至于中國留學生去日本留學。在民國歷史上更是不絕如縷,不僅有大量的官派留學生,也有很多民間自費生。頗有意味的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重要的文學社團——前后期的創(chuàng)造社的主要成員如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田漢、馮乃超、李初梨都有過留日求學背景,但他們卻都是在兄長或家人的資助下去日本留學的??既×斯儋M留學的德國留學生在嚴謹求實的德國文化的精神熏陶之下,回國以后大多遵守教育部所規(guī)定的“留學生歸國后,有聽從教育總長指派職務,或各部院咨調(diào)任用之義務”,選擇留在官方體制下的高等院校任教,專注于自我的研究領域,成為了著名的詩人或?qū)W者。但是日本的自費留學生受到了日本明治維新以后所產(chǎn)生的求新求異、狂狷自大的民族文化精神對其精神心理所產(chǎn)生的重大影響,而他們與當時民國政府之間的疏遠與隔離,更使得他們的個人性格和人生趣味都帶有反叛和革命的色彩?;貒院?,他們大多成為了中國思想文化界的干將,對政治活動和意識形態(tài)話語頗感興趣,成為了當時國內(nèi)的文化革命和思想革命的弄潮兒。德國官費留學生和日本自費留學生在回國以后從整體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方式的差異,除了個人性情、愛好以及所受不同的文化熏陶的影響以外,官方體制對人的行為的選擇其實也具有重要的影響。
同時,民國政府對西方國家退回給中國的“庚子賠款”的使用也在清朝政府的政策基礎之上進行了修正和完善。例如,美國退回給中國的庚子賠款分為兩次使用。1908年第一次退回的賠款主要用于創(chuàng)建清華學堂以及留美學生。胡適、梅光迪等人就是通過考取了美國第一次退回的“庚子賠款”而前往美國留學深造的。也正是這樣的舉措,使得這些得時代風氣之先的學人志士能夠回國宣傳西方的新思想和新文化,促進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蓬勃開展。1924年美國政府第二次退還庚子賠款,這次的賠款是由北洋政府進行管理和使用。北洋政府任命了由10名中國人和5名美國人組成的托管董事會,并成立了“中國文教促進基金會”(或稱“中國基金會”),其中的部分基金仍然以獎學金的形式提供給清華學堂。中國新文學作家梁實秋、冰心、吳宓、洪深、聞一多、孫大雨、朱湘等人都是通過這筆基金遠赴美國留學的,他們在美國期間致力于學習西方的文學和藝術(shù)?;貒院箝L期在高校擔任教職,在思想文化界充當了急先鋒,為中國新文學的發(fā)展以及中外文學的對話奉獻了一己之力。
英國也于1925年6月在國會正式通過了“中國賠款案”。1930年9月,中英兩國政府為此事正式換文。1931年4月,兩國政府各自派出代表成立了中英庚款董事會,促進中英間的文化交流和溝通。例如。1935年錢鐘書以第一名成績考取了英國庚子賠款公費留學生,赴英國牛津大學??巳貙W院英文系留學。正是這段留英的背景,為他日后成為學貫中西、博古通今的文學大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有趣的是,英國布魯姆斯伯里文化集團的年輕詩人朱利安·貝爾于1936年通過中英庚款董事會的基金資助,遠赴中國國立武漢大學講授英國文學。朱利安盡管只在中國呆了一年多的時間,但他不僅與當時武大校園的學者和作家如陳西瀅、凌叔華、方重等切磋談論中西文學,也給自己所教授的中國學生孜孜不倦地介紹和傳播英國現(xiàn)代主義作家和批評家如伍爾夫、艾略特、普魯斯特、瑞恰慈等人的文學思想,努力以西方現(xiàn)代主義美學中的知性原則、智性傳統(tǒng)、理性精神來調(diào)整和糾正當時中國的大學生以及現(xiàn)代詩壇過分尊崇浪漫主義和感傷主義的傾向。在一定范圍內(nèi)促進了現(xiàn)代性的美學觀念在中國詩壇的進一步深化。
第三,民國的科研機構(gòu)對中西詩學交流起到的推動作用。國立中央研究院于1928年4月在南京成立。它是民國時期官方體制下的最高學術(shù)研究機構(gòu),蔡元培為第一任院長,楊杏佛為總干事,其任務為“實行科學研究,指導聯(lián)絡獎勵學術(shù)研究”。1928年11月中央研究院公布了《國立中央研究院組織法》,指出其研究的范圍包括自然科學、技術(shù)科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等諸多學科。以往的研究界很少提到國立中央研究院在促使中西詩學交流上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這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歷史上的一個盲點。實際上,中央研究院下屬機構(gòu)“出版品國際交換處”對于中外學術(shù)和文學的交流就起到了重要的橋梁作用。該處主要是依據(jù)《布魯塞爾國際交換協(xié)定》制定了《國立中央研究院出版品國際交換處交換規(guī)則》,明確了該處的主要工作任務是:分發(fā)本國政府各機關公報刊物,與各國交換,并接受整理各國送來之交換刊物;接受及轉(zhuǎn)送國內(nèi)外各機關委轉(zhuǎn)之各種書包、書箱;按年編制本國政府及學術(shù)機關刊物目錄,分送各國交換處。該處的首任處長為林語堂,下屬職員有6至7人。林語堂是“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文學大家,由他出任“出版品國際交換處”的處長一職,當然有利于民國政府更好地規(guī)范和指導有關中西文學交流的相關事宜。1934年5月,丁文江旅歐回國,擔任中央研究院的總干事。他在中央研究院進行機構(gòu)改革,認為以公約約定的出版物交換品應該公開閱覽,因而把國際出版品交換處移交到國立中央圖書館管理,并命名為“教育部出版品國際交換處”,由中央圖書館代表國民政府與外國科研和學術(shù)機構(gòu)進行出版品的交換工作。
1932年,教育部設立了國立編譯館,它是民國時期“掌理教課圖書及學術(shù)文化書籍之編譯”的機關。國立編譯館的主要職責是編譯和審查。1933年4月22日出臺的《國立編譯館組織條例》寫道:“其編譯圖書的種類是:關于闡明文化及高深學術(shù)的著述,世界公認的具有學術(shù)權(quán)威的專著,學術(shù)名辭及其他工具書,各級學校教科書及參考圖書,關于內(nèi)容淵博、卷帙浩繁、非私人短時間所能完成的大型叢書。”國立編譯館還主辦了一份書評期刊,即《圖書評論》。這份雜志于1932年創(chuàng)辦,至1934年???,共發(fā)行24期。雜志主要是針對民國時期學界譯介并出版發(fā)行的外國書籍進行實時介紹和點評。由于《圖書評論》是官辦刊物,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南京國民政府當時的文化政策和思想方針。例如,羅家倫在1932年1卷1期的《圖書評論》上發(fā)表了一篇名為《讀標準的書籍,寫負責的文字》的文章,認為標準的書籍應該是“偉大心靈的結(jié)晶,它是殘酷不停留的時間所淘剩的遺產(chǎn)。學問固常有進步,但它在進步的流中,有屹然不能毀滅的價值,——這不只是它在某時代的歷史價值,而且是它有永久啟發(fā)后人的價值”。同時,他也認為標準的書籍這一理想的實現(xiàn),必須“征集中外學者意見,按照學科門類,選定標準書籍,列表公布,予有志研究者以正當?shù)耐緩健薄M瑫r“由國家或負責文化機關,以不謀利的動機,來編譯標準書籍”。羅家倫的這篇文章可以說代表了當時南京民國政府教育部在中外文學交流問題上的看法和認識。盡管羅家倫在書籍前面冠以“標準”二字,讓人感覺有些難以逃脫文化專制和思想專制之嫌,但是認真地探究他對這一“標準”二字所做出的明確定義和細致闡述,還是能夠把握到其中一以貫之的思想脈絡,即必須秉承對讀者和下一代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積極有效地傳達出他國文化和文學思想的精髓,以有利于本國和本民族文化和文學的健康自由的發(fā)展。
也正是在這種指導性的原則和思想燭照之下,國立編譯館的其他人員展開了對當時翻譯界和出版界中良莠不齊的書籍譯介現(xiàn)象的批評。如梁實秋在《圖書評論》發(fā)表了《周越然注釋的(伊爾文見聞雜記)》、《莎翁名著<哈姆雷特>的兩種譯本》等文章,認為有些外國文學的翻譯者在翻譯問題上往往有些敷衍了事,有時候甚至“荒謬絕倫” “糊涂到莫名其妙”,“比毒藥還要厲害”、“誤人子弟,男盜女娼”。盡管當時學界也有人反對梁實秋在這兩篇文章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犀利態(tài)度,但梁實秋在《答傅東華先生》一文中解釋道,他所批評的周越然注釋的《伊爾文見聞雜記》,因為“是教科書,行銷十八版,常被各學校采為課本,所以我責備甚嚴”。魯迅也注意到了梁實秋與傅東華的相互批評,他特意撰文支持傅東華的觀點,并展開了對《圖書評論》的批評,他指出:“文學部分中,關于譯注本的批評卻占了大半,這除掉那《清算》里所指出的各種之外,實在也還有一個切要的原因,就是在我們學術(shù)界、文藝界作工的人員,大抵都比他的實力憑空跳高一級?!濒斞冈谌绾巫g介外國文學書籍問題上與梁實秋一直都保持對立的看法。魯迅主張硬譯,梁實秋主張順譯。魯迅主張硬譯,是要保持原著的精神,堅持的還是以西化中的路線,梁實秋主張順譯,是要譯介一些“標準”書籍,以此適應中國國情,路線是以中化西,體現(xiàn)的是民國時期政府體制的愿望和觀念。了解這一點,也許能夠進一步幫助我們以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來評價當年這場影響深遠的關于外國文學翻譯的爭論。
作者簡介:龔敏律,女,1975年生,湖南永順人,文學博士,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湖南長沙,41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