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
摘要:流寓雷州是秦觀人生的最后一個時期,他人至老境,心境慘然,在累受遷謫、顛沛流離中遭遇的種種人生苦劫與世間無常皆寓之于詩文。秦觀流寓雷州詩文的情感心態(tài)極其糾結,遍歷幻滅、痛悔、苦悶、消釋、暫憩、不甘等種種,而最終迭于平復與超脫。這批作品渾樸蒼勁,盡脫鉛華,是秦觀晚年靈魂糾結與超脫的最本真的寫照。
關鍵詞:秦觀;雷州;詩文;情感心態(tài)
中圖分類號:1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4)06-0087-04
宋哲宗元符元年9月,因坐元祐黨籍而由京城一路流貶到處州、郴州、橫州的秦觀,再次被貶往雷州?!端问贰罚骸霸?,九月庚戌,秦觀除名,移雷州編管。”又《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102:“元符元年,九月庚戌,追官勒停、橫州編管秦觀特除名,永不收敘,移送雷州編管?!痹?月,秦觀離開雷州踏上北返之路,一個多月后猝逝于藤州光華亭?!痘春O壬曜V》:“元符三年……被命復宣德郎放還……先生遂以七月啟行而歸,踰月至藤州,尚無恙。因醉臥光化(華)亭,忽索水飲,家人以一盂注水進,先生笑視之而卒。實八月十二日也?!?/p>
從元符元年9月到元符三年7月,秦觀流寓雷州期間,作有詩、詞、文30首(篇),具體篇目為:《反初》、《偶戲》、《病犬》、《抱甕》、《讀列子》、《雷陽書事三首》、《??禃率住?、《飲酒詩四首》、《隕星石》、《無題二首》、《自作挽詞》、《贈蘇子瞻》、《精思》、《江城子》、《和陶淵明歸去來辭》。
流寓雷州是秦觀人生的最后一個時期,他人至老境,心境慘然,在累受遷謫、顛沛流離中遭遇的種種人生苦劫與世間無常皆寓之于詩文。仔細閱讀秦觀的這批作品,不難想見秦觀在最后一段生命歲月中內心的慘痛與掙扎、絕望與超脫。這批作品渾樸蒼勁,盡脫鉛華,是秦觀晚年靈魂糾結與超脫的最本真的寫照。
一、“夜參半不寢,披衣涕縱橫”——幻滅與痛悔
在政敵日益為甚的打擊與迫害之下,秦觀“歲七官而五譴”
(《和陶淵明歸去來辭》),飄零瀟湘,投竄嶺南,直至天涯海隅的雷州;處境愈徙愈悲,落職外放,削秩編管,直至除名永不收敘。當時的雷州,在中原士人的心目中,是一片赤地千里的南蠻炎荒之地,編管雷州對秦觀來說,是他遭遇的最為致命的打擊,他的心情隨命運一起跌落到了最低谷。
此前秦觀貶監(jiān)處州酒稅時,雖然也因境遇遽變而失落感傷,但出于對重返朝廷的期盼與樂觀,秦觀仍能以一種比較坦然的心態(tài)去應對,參禪飲酒,游詠自適:“市區(qū)收罷魚豚稅,來與彌陀共一龕?!?/p>
(《處州水南庵二首》其一)“清酒一杯甜似蜜,美人雙鬢黑如鴉。莫夸春色欺秋色,未信桃花勝菊花?!保ā短幹蓍e題》)自處州削秩徙郴州時。秦觀已深感形勢險惡,前景渺茫,內心充滿凄涼與憂傷:“緣盡山城且不歸,此生相見了無期?!保ā读魟e平閣黎》)“北客念家渾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風?!保ā额}郴陽道中一古寺壁二絕》其二)由郴州再徙橫州,路途艱險,氣候惡劣,令人戰(zhàn)栗;境遇困頓,音訊阻絕,令人絕望。秦觀詩情哀絕,苦痛不堪:“身在鬼門關外天,命輕人鮮甕頭船。北人痛哭南人笑,日落荒村聞杜鵑?!保ā豆黹T關》)“南土四時盡熱,愁人日夜俱長。安得此身作石?一齊忘了家鄉(xiāng)?!保ā秾幤謺铝住菲淙吧砼c杖藜為二,對月和影成三。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寧浦書事六首》其五)
自橫州移送雷州編管,且“除名永不收敘”,意味著秦觀被他曾寄予厚望的朝廷和皇上徹底拋棄,重返朝廷的最后一絲念想徹底破滅。秦觀陷入了一種人生幻滅的巨大悲哀與無限痛悔之中。當年(元符元年)12月,恰值秦觀50歲生日,他返顧五十年風雨人生,悲怨萬分,痛徹肺腑,悔恨至極,寫下一首《反初》:“昔年淮海來,邂逅安期生。謂我有靈骨,法當游太清。區(qū)中緣未斷,方外道難成。一落世間網,五十換嘉平。夜參半不寢,披衣涕縱橫。誓當反初服,仍先謝諸彭。唏發(fā)陽之阿,鋪馕太和精……”反初,即反初服。復歸本原之意。詩人將自己五十年的人生歸結為“一落世間網”,他為自己先前為名所惑、為利所誘,誤落世網、不能自拔,以至貶徙萬里、身陷絕地而痛悔不已。這種感情,與陶淵明的“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歸園田居》)看似相類,但陶淵明發(fā)此感慨時已經“復得返自然”,故而情感要淡定許多;而秦觀此時正陷于人生最后絕境,他的情感比之陶淵明要痛苦百倍。他悲憤欲絕,涕淚縱橫,痛悔萬分,夜久無眠,“夜參半不寢,披衣涕縱橫”。痛定思痛,他發(fā)誓回歸本真、重返自我,“誓當反初服,仍先謝諸彭”。諸彭,即彭尸。道家謂人體內有三尸蟲:上尸名彭倨,好寶物;中尸名彭質,好五味;下尸名彭矯,好色欲。所謂“謝諸彭”,意即棄絕一切欲念與追求。詩人反思自我悲涼際遇,對半百人生的追逐與尋求來了一次徹底的推翻和否定,我們不難體會詩人心中那種萬念俱寂的幻滅感和不該當初的悔責之情。
另一首《病犬》也有類似情感的表達:“犬以守御用,老憊將何為?踉蹌劣于行,累然抱渴饑。主人恩義易,勿為升斗資。黽勉不肯去,猶若戀藩籬。屠膾意得逞,烹庖在須斯……”詩中之犬對主人忠心耿耿,勤勉盡職,可到了老憊之時,主人卻對它恩斷隋絕,不顧它的依戀與不舍,將它無情拋棄,以至它飽受饑渴,奄奄一息,最后還遭到殘忍屠殺,被庖者烹作盤中美食。此詩明寫病犬,實為自喻,在充滿自虐意味的語調背后,呈現(xiàn)的是詩人無盡的苦楚、酸悲與痛悔。正如徐培均先生所指出:“以病犬為喻,寫仕途失意”,“非有慘痛人生經歷者不能寫出”。
二、“天生此神物。為我洗憂患”——苦悶與救贖
歷經幻滅之絕望與悔責之至痛,卻又無法改變悲涼的處境,不得不屈從于無情的現(xiàn)實,秦觀一度陷入深度的苦悶狀態(tài),心緒之惡劣,無以復加。“白發(fā)坐鉤黨,南遷海瀕州。灌園以糊口,身自雜蒼頭。”(《??禃率住菲湟唬┠赀^半百,平白無辜坐以黨籍,一路貶徙到這偏遠蠻荒之地,失去了往昔的優(yōu)渥生活,變成了一個灌園糊口、混跡黎庶的普通百姓,詩人心中充滿失意之愁與淪落之悲,孤苦無助之情、自哀自憐之態(tài),令人唏噓。“卜居近流水,小巢依嵌岑。終日數(shù)椽間,但聞鳥遺音……鷦鷯一枝足,所恨非故林。”(《??禃率住菲淙┰诒成脚R水、除了偶爾掠過的小鳥外無人造訪的貶所中,詩人孤寂無朋,郁郁寡歡,終日無聊,唯有點數(shù)屋椽打發(fā)苦悶時光。他在內心無聲地哭訴:卑微若我,不過如鷦鷯小鳥一般,覓一枝頭棲身已足,為何卻只能流落在這遠離故土的異鄉(xiāng)?
為了排遣心中無盡的苦悶與憂愁,秦觀開始了詩酒游仙以解憂的自我救贖。
雖然身遭不幸、流落南荒,但身為一介文士、當世才子,秦觀未曾絲毫疏離過詩書本業(yè)。在移雷州之前、編管橫州時,他曾作詩自明心跡:“揮汗讀書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豈更求榮達,日長聊以銷憂?!保ā秾幤謺铝住菲湟唬├墼赓H徙,一路南來,秦觀已經斷絕了功名之念與榮達之心,他“揮汗讀書”不再是為了求取令名美譽與富貴利祿,而是為了“銷憂”,為了在遷謫逆旅中安頓自己苦悶的靈魂。抵達雷州后,秦觀又有相類之作:“培±婁無松柏,駕言出焉游?讀書與意會,卻掃可忘憂?!保ā逗?禃率住菲渌模┵H地荒穢,無景可觀,亦難有出游興致,唯有閉門卻掃,讀書自娛,茲可忘憂。
以酒銷憂、寄酒為跡,是中國古代文人遭遇困厄不幸時的一種集體行為與共同選擇。在橫州時,秦觀曾寓居浮槎館,醉宿海棠橋畔祝姓書生家,醒后有《醉鄉(xiāng)春》詞題其柱:“喚起一聲人悄,衾冷夢寒窗曉。瘴雨過,海棠開,春色又添多少。社甕釀成微笑,半缺椰瓢共舀。覺傾倒,急投床,醉鄉(xiāng)廣大人間小?!痹~中夢覺、窗曉、雨過、花開,讀來也有些許溫潤之意,末一句“醉鄉(xiāng)廣大人間小”卻道盡失意之人的醉態(tài)與苦楚,人間本是天大地大,卻無立足容身之地,除卻醉鄉(xiāng),還有何處可去呢?到雷州后,秦觀更是常常借酒寬心,沉醉于濁醪妙理與酒中乾坤?!拔矣^人間世,無如醉中真”(《飲酒詩四首》其一),只有在醉鄉(xiāng)之中,秦觀才能進到他所向往的真誠坦蕩、表里澄澈的人間世,才能體認俯仰不愧、無憂無懼的自我,故而他只愿沉醉不愿醒。他在《飲酒詩四首》其三中寫道:“客從南方來,酌我一甌茗。我醉初不啜,強啜且復醒。既鑿渾沌氏,遂出華胥境。操戈逐儒生,舉觴還酩酊?!薄读凶印酚涊d,宋國陽里縣有個叫華子的男子,患了健忘癥,“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途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后不識今”,有一個來自魯國的儒生毛遂自薦治好了華子的病,不料華子醒來后,“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日:‘曩我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元。今頓識既往,數(shù)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須臾之忘,可復得乎?”秦觀與故事中的華子一樣,因為喝了朋友送的醒酒茶后,好夢不再,苦悶重來,所以要“操戈逐儒生,舉觴還酩酊”。他在《飲酒詩四首》其二中這樣描述自己飲酒時的情狀:“左手持蟹螯,舉觴矚云漢。天生此神物,為我洗憂患。山川同恍惚,魚鳥共蕭散??椭翂刈詢A,欲去不容間。”仰矚云漢,引觴自酌,以蟹螯下酒,與山川魚鳥相知同醉,只有此時,詩人苦悶抑悒的情懷才能得到暫時的緩解和消釋。
除以讀書、飲酒解憂外,困處雷州的秦觀還以游仙來尋求精神的家園與心靈的皈依,在超然高蹈的想象中實現(xiàn)對內心念想和企求的詩性表達、對苦悶現(xiàn)實的超越和消解。他在移送雷州之初所作的《反初》一詩,其后半部分已經表現(xiàn)出濃郁的游仙意味:“唏發(fā)陽之阿,饣(甫)饣(叕)太和精。心將虛無合,身與元氣并。陟降三境中,高真相送迎……”抵雷后所作的《偶戲》和《精思》則是更為純粹的游仙詩。在《偶戲》中,詩人以《抱樸子》所載之蔡誕事寄寓自我,想象蔡誕因罪下貶、歸返仙界時的情景:“群仙來按行,憐我久滯淫。力請始云免,反室歲已深。親朋喜我來,感嘆或沾襟?!痹凇毒肌分?,詩人在幻想中白日飛升,邀游仙界:“半道過紫府,弭節(jié)聊逡巡。金床設寶幾,璀璨明月珍。仙者二三子,眷然骨肉親。飲我霞一杯,放懷暖如春。遂朝玉虛上,冠劍班列真……”在虛幻的想象世界中,詩人得以免罪歸返,位列朝班,亦得以親朋重逢,骨肉團聚。與親舊暌隔、離家萬里、孤苦流落的現(xiàn)實處境相比,詩中所呈現(xiàn)出的一派眩迷的華麗更加凸顯出沉重的悲劇意味。
三、“得歸良不惡,未歸且淹留”——暫憩與不甘
秦觀在雷州滯留既久,欲歸不得,隨著時日的推移,苦悶情懷逐漸得到緩解和消減,進到一種靈魂暫憩的狀態(tài),亦即面對現(xiàn)實困苦的無法克服而采取的一種自我寬慰與暫時屈從,它能讓流落憂懼之人的靈魂得到暫時的休憩與放松。秦觀作于雷州的詩句中,鮮明體現(xiàn)這一點的如“尺蠖以時詘,其信亦非求。得歸良不惡,未歸且淹留”(《??禃率住菲渌模@幾句說自己像尺蠖一樣蜷屈一時,并非為了像尺蠖一樣屈而復伸,自己能否“得歸”尚未可知、無法預期。能得歸返固然不錯,但既然欲歸不得,也不妨暫時留駐于此。所謂無可無不可。
在此種情狀之下。秦觀開始饒有興致地觀察雷州的民風時俗,創(chuàng)作了不少描述風土之作。如《雷陽書事三首》其一:“駱越風俗殊,有疾皆勿藥。束帶趨祀房,用史巫紛若。弦歌薦繭栗,奴主洽觴酌。呻吟殊未央,更把雞骨灼。”雷州風俗奇特,巫醫(yī)盛行,給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詩人在作品中并未表現(xiàn)出明顯的凄苦與悲怨,有的只是對雷州風土民情平靜的觀察和描寫。此外,詩人還開始以一種欣賞的眼光去尋找和發(fā)現(xiàn)貶居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如《??禃率住菲湮澹骸盎浥袩o常,所至輒成區(qū)。一日三四遷,處處售蝦魚。青裙腳不襪,臭味猨與狙。孰云風土惡?白州生綠珠。”雷州雖為窮僻之州,但集市上處處都是青裙光腳、素樸可愛的漁女,她們聚散不定,隨時隨地售賣魚蝦,關系親密,如猨狙一般情投意合,相貌可人,像晉代美女綠珠一樣美麗。
靈魂的暫憩并不意味著對現(xiàn)狀的滿足,一時的平靜也不意味著對現(xiàn)實的遺忘,在秦觀困守雷州的歲月中,內心的不甘與隱恨不時涌現(xiàn)。《??禃率住菲湟唤Y句即寫道:“誰知把鋤人,舊日東陵侯?”召平秦時為東陵侯,秦破后為布衣,因貧困而種瓜于長安城東。詩人以召平自喻,不甘與隱恨流露其間。再如另一首《隕星石》:“蕭然古丘上,有石傳隕星。胡為霄漢間,墜地成此精?雖有堅白姿,塊然誰汝靈?犬眠牛礪角,終日蒙擅腥。疇昔同列者,到今司賞刑。森然事芒角,次第羅空青。俛仰一氣中,萬化無常經。安知風云會,不復歸青冥!”此詩以隕石自喻,以隕石墜地后孤獨受辱喻己遷謫之凄涼痛苦,而對昔日同列者之榮達的激憤與風云交會、重返天界的寄望則流露出鮮明的不甘與企望。其實,縱使是在飄然高舉、神游天宇的游仙之作中,詩人這種不甘與隱恨亦有流露,如《精思》一篇的末四句:“云霄難遽返,下土多埃塵。淮南守天庖,嗟我實何人!”據(jù)《抱樸子》,淮南王劉安升天見天帝,因言行不恭、忘記卑順謙讓之禮,而被謫守天廚三年。詩人以此自喻,內心之不甘亦顯而易見。
四、“識此行之匪禍,乃造物之余休”——平復與超脫
秦觀一生命運跌宕起伏,可謂歷遍窮通與悲喜,在他人生的最后歲月,在困守雷州經年之后,盤桓于內心的種種痛苦與不甘漸漸平復下來,最終臻于一種超脫境界。寓雷后期,他創(chuàng)作了《無題二首》:“君子有常度,所遭能自如。不與死生變,豈為憂患渝?西伯囚演易,馬遷罪成書。性剛趣和樂,淺淺非丈夫。”“世事如浮云,飄忽不相待。欺然化蒼狗,俄頃成章蓋。達觀聽兩行,昧者乃多態(tài)。舍旃勿重陳,百年等銷壞。”從這兩首詩來看,秦觀似乎已經走出遷謫之幽憂悲怨,開始以一種通脫的姿態(tài)看待世事人生與自我遭遇。詩中出現(xiàn)的“君子”、“丈夫”顯然已經是不同于遷客逐臣的抒情主體,這一變化更多地反映出詩人對獨立主體之命運的考問與反省,透過這種考問與反省,痛苦絕望的人生體驗和悲劇意識得以平復和化解,并轉換為一種達觀超脫的主體觀念和自覺意識。
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具體則是元符三年6月25日,秦觀在海康晤見恩師蘇軾時,出示了一篇《自作挽詞》,挽詞中不避俗諱,詳盡設想,描繪自己死后的種種凄涼情狀,無人送終,無人出殯,無人祭奠,“官來錄我橐,吏來驗我尸。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時”,“無人設薄奠,誰與飯黃緇”,辭情哀苦,令人幾乎不忍卒讀,故而“人或怪之”,但蘇軾的反應卻是“予以謂少游齊生死,了物我,戲作此語,無足怪者”(蘇軾《書秦少游挽詞后》)。
對于蘇軾的反應與評價,后人看法不一。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9云:“東坡《題少游自作挽詞》,以為能‘一死生,齊物我,是真知少游者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3則云:“東坡謂太虛‘齊生死,了物我,戲出此語。其言過矣。此言惟淵明可以當之;若太虛者,情鐘世味,意戀生理,一經遷謫,不能自釋;遂挾忿而作此辭。豈真若是乎?”
反復體味之下,秦觀此作本身就包含兩方面的意味。一方面,對死后情狀與場面的極力渲染,表明其心境之悲涼與絕望的程度已經無以復加;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作者無憂亦無懼、已然置生死于度外的超然姿態(tài)。而這兩者并不矛盾,無前者之因,便無后者之果,后者是前者的必然結果,正所謂痛苦之極,痛無可痛,便不覺其痛,絕望之極,無可再望,便是坦然。知少游者,莫若其師,東坡之言甚是。
關于此點,我們再看看秦觀向蘇軾出示此作的相關語境,就會更加明了。何蓬《春渚紀聞》卷6載:“先生自惠移儋耳,秦七丈少游亦自郴陽移海康,渡海相遇。二公共語,恐下石者更啟后命。少游因出自作挽詞呈公,公撫其背日:
‘某常憂少游未盡此理,今復何言……遂相與嘯詠而別。”師生晤面共語,困厄多畏,擔心朝中政敵進一步落井下石,“更啟后命”繼加迫害,此種情形之下秦觀“因出自作挽詞”,這意味著秦觀的態(tài)度是任爾萬般毀謗,我自坦然以待——我現(xiàn)在對一切都無所謂了,生死尚且不在意,遑論其他?正是這點讓蘇軾感到欣慰,一直以來,蘇軾“常憂少游未盡此理”,擔心秦觀屢遭貶謫,不能通脫看待,恐生不測,而今秦觀連挽詞都已作好,而且出示時“意色自若,與平日不少異”(蘇軾《書秦少游挽詞后》),蘇軾認為秦觀已經勘破生死,自己大可安心,于是“相與嘯詠而別”。
與蘇軾晤面時,秦觀還作了一首詞《江城子》,詞的上闋情感頗為沉郁,而下闋則表現(xiàn)出疏落姿態(tài):“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云重?!倍嗄炅麽?,行蹤不定,偶然相逢,愁容滿面。當年黑發(fā)朱顏、意氣風發(fā)的兩人,如今已是衰老不堪。往事歷歷,不堪回首,盡在不言中。前路難料,后會難期,雖則迷惘,何必在意;滿飲此杯,就此作別,各奔西東。此詞與《自作挽詞》乃同期之作,表面上二者情感絕不相類,但其實意脈暗通,可互參互證。
元符三年7月,秦觀離雷北返,行前賦《和陶淵明歸去來辭》。此文的寫作時間正好處于秦觀貶雷日久、遇赦北歸的節(jié)點,可以看作秦觀謫雷生活與情感的一次總結。開篇伊始。作者表現(xiàn)出的情感心態(tài)異常糾結。過往“歲七官而五譴,越鬼門之幽關”的種種酸悲,讓他難以徹底釋懷,不由感慨“念我生之多艱,心知免而猶悲”、“升沉幾何?歲月如奔”;但終究了悟,“內取足于一身,復從物兮何求?榮莫榮于不辱,樂莫樂于無憂”;了悟之后,他內心的傷痛得以平復,“識此行之匪禍,乃造物之余休”。遷謫苦旅對此時的他而言,不再是“奇禍”,而是上天特意的蔭庇,好讓他歷盡劫難,方得了悟人生。此種領悟,正如蘇軾自言“恐是諸佛知其難化,故以萬里之行相調伏爾”,蘇軾言及此時,亦曾言“少游不憂其不了此境”,秦觀至此與恩師真正達到了相知相惜、同修共悟。
五、結語
“家鄉(xiāng)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奇禍一朝作,飄零至于斯”(《自作挽詞》),秦觀之謫徙雷州,何其不幸;秦觀寓雷之情感心態(tài),何其糾結。遍歷幻滅、痛悔、苦悶、消釋、暫憩、不甘等種種,而最終達于平復與超脫。他最終以一種平靜、超脫的姿態(tài)踏上北返之路,離開雷州的時候,他的臉上是帶著笑意的。通過閱讀、體味秦觀寓雷期間的詩文作品,我們得以還原他在那段特殊時日里的心路歷程,進而達到對他的同情之理解。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種種原因,世人多認為秦觀之詩乃柔弱的“女郎詩”,元好問曾將他的《春日》詩與韓愈的《山石》進行比較,進而評日:“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盄這實在是一種誤會。從秦觀詩的創(chuàng)作總況來看,其前期作品偏于婉麗,偶顯柔弱,但過嶺之后,隨著生活遭際的不斷惡化,其心態(tài)、情感日益老成,漸趨老辣,作品渾樸蒼勁,直抒胸臆,語淡情深,感人肺腑,呈現(xiàn)出一種銳利幽深的獨特風格,是秦觀詩作中最為成熟、最經得起咀嚼的作品。呂本中《童蒙詩訓》云:“少游過嶺后詩,嚴重高古,自成一家,與舊作不同?!痹矩偂锻S詩話》日:“其語平易渾成,真老作也?!闭\為卓見。
(責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