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達林
在發(fā)展民主政治、建設法治中國的大背景下,湖南衡陽的賄選事件是一個“樣本”,從中我們能夠看出民主選舉在中國的種種癥候,分析這種病灶的體制性原因和深層文化根源,可以借此找到通往民主選舉的法治化通道。
2012年12月28日至2013年1月3日,湖南省衡陽市召開第十四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共有527名市人大代表出席會議。在差額選舉湖南省人大代表的過程中,發(fā)生了嚴重的以賄賂手段破壞選舉的違紀違法案件。初步查明,共有56名當選的省人大代表存在送錢拉票行為,涉案金額人民幣1.1億余元,有518名衡陽市人大代表和68名大會工作人員收受錢物。
在省一級人大代表的選舉中,發(fā)生如此大面積賄選案件,且涉案人員之多、涉案金額之大、社會影響之惡劣,史所罕見。對此,湖南省紀委已對涉案的431名黨員和國家工作人員進行黨紀政紀立案,湖南省人民檢察院也已依法對衡陽破壞選舉案立案調(diào)查。法紀責任的嚴格追究,旨在肅清人大選舉制度中的弊病,重塑中國選舉法的權威。而從深層次剖析,出現(xiàn)這樣的賄選大案,折射出當?shù)孛襁x生態(tài)堪憂,背后還有著更為普遍性的根源。
現(xiàn)代國家,經(jīng)由民主選舉產(chǎn)生的代表(議員)進入政治生活,本質(zhì)上乃是基于選民的利益,而不能為了追求個人私利。中國并未實行人大代表專職制度,當初就是為了保持人大代表的廣泛代表性。遺憾的是,由于缺乏足夠的制度安排讓選民對代表形成實質(zhì)性約束,使得現(xiàn)實中不少人將人大代表視作一種身份資格,而不是代表人民參政議政的公共義務。一個顯著的例證是,近年來很多民營企業(yè)家都對人大代表表現(xiàn)出強烈興趣,這樣的身份被看作是一種快速得到“回報”的“投資”。因為人大代表在融資、納稅上有諸多好處,在工商、公安面前也有“保護”作用,且“最大的好處是有利于爭取項目”。
完全扭曲的功利性目的,讓人大代表的選舉成為一場利益爭奪戰(zhàn)。早在2007年,衡陽就發(fā)生過大面積的賄選事件,從縣選市代表開始就如此。對祁東縣民營企業(yè)家的賄選過程,《瞭望東方周刊》曾經(jīng)做過專門的報道,其中一位競選者向309位縣代表中的280位送出了紅包,每個500元。然而,最后仍然沒能當選。2006年,中紀委、中組部公開通報了云南省德宏州梁河縣153名人大代表中,竟有2/3、百名人大代表卷入賄選案;2009年巢湖市委書記周光全因收受賄賂被判處無期徒刑,一大批官員受牽連,眾多企業(yè)主涉嫌因全國人大代表資格行賄。
從這些案件信息來看,賄選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民營企業(yè)家。一些省市在人大代表構(gòu)成上,民營企業(yè)家往往占據(jù)20%~30%的名額,僅次于官員群體,有的地方甚至超過了官員群體。這種結(jié)構(gòu)現(xiàn)象,本身透露出令人不安的隱憂。當人大代表變成一種特殊身份的象征、一種特權的享有資格,或是一種接近資源的便利條件,而不是一種公共議政的責任體,不是一種真正向選民負責的代表人,那么對資源與利益的競奪必然會產(chǎn)生腐敗,選民也會對選舉失去興趣,任由代表們設計自己的一套游戲規(guī)則,在利益勾兌中把玩著自己的頭銜與名號。
選舉是民主政治的源頭。在代議制國家,人民代表的品德、素質(zhì)與責任,直接影響著民主政治的實質(zhì)狀況。很難想象,經(jīng)過賄賂當選的人大代表,能夠真正“代表”人民。所以說,賄選乃是對民主政治的源頭性敗壞,因為其污染的是民主政治的“水源”。
在制度設計上,人大代表的層級選舉,是在中國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實現(xiàn)民意的層層代表。這決定了最為基層的直選至關重要,因為只有基層直選的代表真正負有公共責任,才有資格代表選民去選舉更高層級的人大代表。在每一個鏈條當中,選舉都不能出現(xiàn)不正當利益的干擾,否則就難以確保最高層級的人大代表能夠勝任職責。
但是,就是在基層選舉領域,直選的效果并不是很好,一些地方的百姓對這種選舉的事宜并不是很感興趣。在學術的視野中,無論是討論公民不履行選舉權的問題,還是討論由公民選舉懈怠產(chǎn)生的悲哀,都已經(jīng)沒什么新意可言。美國憲法起草人之一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注意到,“在行使如此寶貴的公民權利時出現(xiàn)了令人驚訝的冷漠”。美國學者茱迪·史珂拉在其著作《美國公民權:尋求接納》更直言不諱:“許多人覺得政治制度與自己的利害關系無關緊要,或者認為參加對自己的生活毫無影響的儀式?jīng)]有意義,對這些人而言,投票僅僅是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姿態(tài)而已。”
這種與自身利益聯(lián)系不緊而導致的“冷漠”,使得基層直選很容易出現(xiàn)“賣選票”的事情,從而構(gòu)成對國家民主政治的基礎性損毀。反過來,大面積賄選現(xiàn)象的發(fā)生,又直接傷害了選民對于選舉的積極性,甚至促使人們將選舉當做一種“有錢人的游戲”,將真正有志于參政議政的優(yōu)秀公民阻擋在外,加劇選舉中的“冷漠癥”。這種對選民心理造成的惡劣影響,直接敗壞民主政治的根基。
在更宏觀的層面上,間接選舉中的鏈條上一旦出現(xiàn)賄選,挑戰(zhàn)的是公民選舉權與被選舉權的基本政治權利,動搖的是中國人民代表大會這一根本制度,沖擊的是憲法和選舉法的權威與尊嚴。在中國的民主政治運行體系中,憲法規(guī)定的選舉權與被選舉權構(gòu)成國家權力的政治基礎,由此組成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是人民行使國家權力、進行重大公共決策的制度樞紐。而賄選的發(fā)生,不僅使金錢利益左右了選舉人的意志,侵犯了公民平等自由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破壞了國家選舉制度的公平與公正性;更嚴重的是,它腐蝕了權力機關的純潔性,影響到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正常運作,打亂了民主政治的常態(tài)秩序。
如何防范民選中的失范現(xiàn)象?如何避免民主選舉中的“冷漠癥”?這是我們在分析湖南衡陽“賄選門”背后的生態(tài)、危害與根源之后,必須回答的問題。而這一問題的答案,直接關系到國家民主政治的健康發(fā)展。
無論是在政治理論的預設當中,還是基于對政治實踐的運作觀察,民主選舉都不可能脫離法治的保障。分析所有民主選舉出現(xiàn)的種種失范現(xiàn)象,包括最為敗壞的賄選,最終要么是在選舉制度中缺乏足夠的法律規(guī)制,要么是在選舉制度之外缺乏配套的法治機制。就中國當下而言,良性的民主選舉不是爭論在多大范圍內(nèi)推行直選,而是如何將現(xiàn)有的選舉機制納入法治化軌道。
首先,應當健全民主選舉的程序規(guī)范。程序法治是防范行為失范的最重要機制,也是確保民主選舉有序開展的前提,對中國這種層級式的選舉更是如此。美國學者洛伊在《自由主義的終結(jié):美國的第二共和國》一書中,針對利益集團無視正式的程序要件而作出的種種破壞民主的弊病,提出了“依法的民主主義”概念。這帶給我們的啟示是,應當通過各種法律手段明確選舉各個環(huán)節(jié)的規(guī)范和責任,以防范特權性利益團體妨礙多元社會中的民意輸出,實現(xiàn)人民代表選舉的真正廣泛性、代表性。只有在程序完善并得到嚴格遵照的情況下,才能保證權力的角逐者遵守基本的游戲規(guī)則,使民主選舉過程得以和平、健康、穩(wěn)定地進行下去。
其次,應當從法律上確立代表受選民監(jiān)督的有效機制。民主政治需要的不是人們單純的默認,而是積極的參加,其中包含了對代表的有效監(jiān)督。茱迪·史珂拉指出:“選票一直是社會正式成員的一紙證書,其主要價值在于它能將最低限度的社會尊嚴賦予人們。”但如果一紙選票并不能承載起賦予最低尊嚴的功能,其在實際生活中就可能變成一張廢紙,與其浪費不如出售換幾個零花錢。我們無法坐待支持民主習慣和憲法秩序的好公民出現(xiàn),卻可以為提高選票的含金量做些事情。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確保“我能把你選上去,也能把你拉下來”。因此,在完善各級人大代表自下而上選舉的正當程序同時,還必須建立起一整套人大代表自上而下的負責機制,明確各級代表向誰負責、如何負責,保障選民能夠自下而上的實施監(jiān)督。
另外,還應著力形成民主選舉制度的內(nèi)在凝聚力。民主政治的關鍵在于民心,健全民主選舉制度最重要的,是考慮在利益多元的背景下如何凝聚人心,讓公眾在忙于奔波的同時能夠積極參與“眾人之事”。勒尼德·漢德大法官曾經(jīng)說過:“我當然知道,自己的選票將會決定一些事情這一信念是多么虛幻;但是,不管怎么說,每當我走向投票站的時候,我都有一種我們大家都在參與公共事業(yè)的滿足感?!睆哪撤N程度上說,良性的選舉制度就是要保障選民從中得到這種“滿足感”。為此,不僅要讓選民能夠監(jiān)督代表,更要在民主政治生活的各個層面構(gòu)建起充分而暢通的表達機制,從制度上打通選民與人大代表、人大代表與公共決策之間的溝通障礙,使得選民意見能夠順暢進入決策程序,公共決策能夠充分借助人大代表尊重并吸收到選民意見。
總之,民主與法治是這個時代的世界潮流,二者雖然可能發(fā)生沖突,但根本上是相輔相成的。法治須以民主為基礎,民主也須以法治為前提。法治對保障民主選舉過程的合法性、正當性、程序完整性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綜觀域外良性民主的經(jīng)驗,無不基于法治的框架,在其中可以允許競選營銷,但卻絕對不能賄選拉票??梢哉f,正是法治的權威與嚴密,保障了民主的健康與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