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京辰
從道教文化角度淺析“青山”意象在唐詩中的廣泛使用之原因
◎劉京辰
唐代是道教盛行的時代,同時也是詩歌最為繁榮的時代?!扒嗌健币庀髲奶瞥_始,在詩歌中被廣泛使用。本文認為,道教文化的盛行與唐詩中的“青山”意象的廣泛使用關系密切?!扒嗌健币庀蟮膹V泛使用與“青”“黑”兩色符合道教色彩取向有關,“青山”道教修行的理想場地是仙境的象征,又是宗教中的彼岸與此岸的雙重世界,“青山”的清虛幽美之境符合了道教文化的閑淡虛靜的審美取向,道教的盛行促進了青山意象廣泛使用。
唐詩 青山意象 道教文化
據(jù)《四庫全書》記載,“青山”作為意象在中國古代詩歌中被使用多達七千余次,在唐詩中被引用達近兩千次,可以說,“青山”意象在唐詩中的使用,具備一定的廣泛性與普遍性?!扒嗌健币庀箅m在南北朝時期開始被用入詩中,但其廣泛使用,是始于唐朝。道教在唐代也迎來了發(fā)展的高峰期。近年來,對道教與文學兩者綜合起來研究的成果頗豐,但探究道教文化角度,分析“青山”意象在唐朝廣泛使用的原因的研究卻相對缺乏,本文則從此角度進行嘗試分析“青山”意象與道教的密切關系。
唐代是道教發(fā)展極盛的時代,與南北朝時期崇佛不同,唐朝統(tǒng)治者出于鞏固政權、提升皇室血統(tǒng)地位、削弱佛教發(fā)展勢力等現(xiàn)實角度考慮,推重道教。統(tǒng)治者對道士恩寵有加,對促進現(xiàn)實享樂的道術癡迷不已,對禮拜祭神的道教宮觀大肆營建,還頒布一系列制度政策鞏固道教地位、擴大道教的影響力,尊崇老子為玄元皇帝,大量制作玄元皇帝畫像、推崇道德經(jīng)、實行道舉制度以及整理道教經(jīng)籍,道教的各種節(jié)日也曾以制度的形式得到規(guī)定,王公貴族也紛紛入道,唐代公主后妃入觀修行的事跡屢見不鮮,社會上彌漫著濃重的崇道氛圍,道教的審美習慣自然而然也濡染和塑造著時人的審美心理、審美趣味以及審美風尚。
道教形成于東漢末年,承襲了古代原始宗教思想、黃老思想、道家哲學以及神仙思想,融合了讖緯、陰陽五行學說,吸收了民間巫術、方術。道教與“道家”雖有不同,但又關系密切。可以說,道家是道教生成之思想源泉,從東漢后期起,道教將老子奉為道教教主,并把道家哲學中的“道”,變成具有無限威力的至上神的抽象形態(tài)。道家的“清凈無為、抱一、虛心、玄覽、靜觀”等主張也為道教所吸收,形成追求內(nèi)心凝靜、出世成仙的煉養(yǎng)理論,道教審美觀也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青山”意象的使用符合道家與道教的色彩期待。
道家認為“五色令人目盲”“無色而五色成焉”“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也就是說道家認為最美的顏色不在于紛繁的眾多顏色,而在于“澹然無極”,以不耀眼不紛雜的黑色為美,老子又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指的也是黑色。詩歌語言是高度凝練的語言,簡單的“青山”二字就概括出了自然界復雜而形式多樣的山巒。
自然界中的“山”給人的視覺感受無外乎以下幾種:蒼翠色、深綠色、黑色,這幾種顏色的變換與時令季節(jié)、光線明暗、距離遠近有關,但是不管怎樣變換,都可以用“青”字加以凝練概括,“青山”意象不僅僅是指自然界中的“青色”的山。《漢語大詞典》對“青”字的釋義為,春季植物葉子的綠色、深綠色、藍色、黑色、清靜、青色物、東方的代稱、春的代稱、“菁菁”茂盛狀、年輕,青年。從色彩給人的心理感受與想象空間來看,冷色調(diào),靜穆、淡遠、冷靜、具有生意而不喧囂,是平和偏冷的一種色調(diào),又能給人無限的安全感受,“青色明凈、單純、高雅,非常符合唐代詩人對追仙尋道的審美要求”。
隋唐五代是道教發(fā)展迅猛的時期,道教學者司馬承禎、李榮、成玄英、吳箔、王玄覽等援佛入道,改造了老莊哲學,把道教教義更加理論和系統(tǒng)化,這種高度成熟的哲學思辯賦予了唐代道教美學閑淡虛靜、高遠自然的審美趣味。虛靜,乃是道教審美文化精神的心源之美和生命境界。道教的觀點里,道是自在自為、先天地而存在的宇宙本體,是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本質(zhì),具有時空上的廣延性和無限性,概念上的抽象性和多義性,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無形無相,不可把握。以虛靜的心境觀照山水自然,其詩中的景色都沾上了閑淡之色,幽靜深遠,靈氣排宕,離開塵世喧囂的困擾,“虛靜”也是宗教體驗和審美體驗的基本方式。唐人有機而靈活地將道教和道家文化的精髓,尤其是老莊哲學的靈魂與價值觀融入其為人行事與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了,他們通過對“青山”意象的描繪,傳達了閑淡虛靜、高遠自然的審美傾向。
李白在《游泰山六首(天寶元年四月從故御道上泰山)》中說“ 獨抱綠綺琴,夜行青山間。 山明月露白,夜靜松風歇”,夜間行走在青山之中,月光將青山與露水映的光亮,夜晚松樹間的清風也停歇了,天地間唯余寧靜。李群玉的《鸂鶒》更是以虛靜的心境,澄懷味象,象生于心的典型,“錦羽相呼暮沙曲,波上雙聲戛哀玉。霞明川靜極望中,一時飛滅青山綠”。內(nèi)心沉寂虛空之時,青山之中的煙霞明媚,即是虛室生白之明媚,川靜即是心靜,在虛室生白澄懷味象的極深處,青山霎時間被染上了幽靜之綠,山林中一澗一石、一壑一丘,仿佛就是對修道者心靈的某種暗示與象征,就是閑淡虛靜的唐代道教的美學趣味的體現(xiàn)。道教的洞天福地存在于風景旖旎秀麗的名山大川之中,三十六大洞天、七十二小洞天分別指三十六座與七十二座名山。在濃郁的道教氣息下,詩歌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青山”這一意象就不難理解了?!皩訋n疊嶂是道士賴以修仙的自然環(huán)境,它們遠離塵囂、與世隔絕,利于修行養(yǎng)煉,與天接近,便于輕舉上升,它們云霧繚繞、變幻莫測,易于促發(fā)幻想”[楊建波.道教文學史論稿.武漢出版社.2001.10.528.]。道教歷來講天人合一,把人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故道士和受道家文化浸染的文人比一般人更鐘情山水,他們的詩常以山為中心意象,以體現(xiàn)自己和寫作對象高山的人格與行云流水般明凈曠達的心境,他們在詩中創(chuàng)造的幽深高渺、恬靜閑適的意境,體現(xiàn)了詩人的審美追求。
在道教的世界里,彼岸的世界就是得道成仙后進入一個理想化的超驗的角度來設定的神仙世界。道教哲學的核心是求仙、求長生,與其他宗教不同,道教中的彼岸世界在此岸世界中有著對應的現(xiàn)實存在,它密切地關聯(lián)著疲憊的人生之旅的現(xiàn)實駐足與期盼著的精神回歸,它類似于平常所說的人生理想,而不同于人生理想的是它強調(diào)向神仙理想歸入的宗教體驗?!扒嗌健笔乾F(xiàn)實與理想的結合點,是人生在世的此岸世界中遙遠的理想世界之所在,人們在青山之中,找到了人生的終極方向,也找到了通往永恒家園的回歸之路。
這首先表現(xiàn)在“青山”往往被作為靈魂祭奠之地、肉體安放之所。靈澈的《聞李處士亡》,“時時聞說故人死,日日自悲隨老身。白發(fā)不生應不得,青山長在屬何人”,邵謁的《經(jīng)安容先生舊居》“羽化留遺蹤,千載蹤難沒。一泉巖下水,幾度換明月。松老不改柯,龍久皆變骨。云雨有歸時,雞犬無還日。至今青山中,寂寞桃花發(fā)”, 張喬的《吊造微上人》,“至人隨化往,遺路自堪傷。白塔收真骨,青山閉影堂。 鐘殘含細韻,煙滅有馀香。松上齋烏在,遲遲立夕陽”,故人不再,青山收身,詩中氤氳著靜穆的氣息,青山通向未知的愿望,又是此生駐足之終點,追憶故友回憶人生的幾多感懷,難以說清只傾注于“青山”二字?!扒嗌健币庀蟊蝗藗兗挠枇藢θ松鷼w去的終極問題的深情,其味愈加醇烈厚重。
高駢在《太公廟》“青山長在境長新,寂寞持竿一水濱。及得王師身已老,不知辛苦為何人”,呂溫的《和李使君三郎早秋城北亭宴崔司士因寄關中張評事》“黃花古城路,上盡見青山。桑柘晴川口,牛羊落照間。野情隨卷幔,塵事隔重關”,司馬扎的《送歸客》“多才與命違,末路隱柴扉。白發(fā)何人問,青山一劍歸。晴煙獨鳥沒,野渡亂花飛。寂寞長亭外,依然空落暉”, 陳羽的《送靈一上人》,“十年勞遠別,一笑喜相逢。又上青山去,青山千萬重”,杜牧的《懷紫閣山》“學他趨世少深機,紫閣青霄半掩扉。山路遠懷王子晉,詩家長憶謝玄暉。百年不肯疏榮辱,雙鬢終應老是非。人道青山歸去好,青山曾有幾人歸”。青山不僅僅是指人所安身立命的現(xiàn)實棲居,更是指人在生命旅途中企盼回歸的終極所在,是疲憊的人生之旅得以駐足安頓之所在。當現(xiàn)實與宗教存在差距時,青山也是虛空的,也成了他們哀嘆的對象。青山是歸去、是仙境、是真正的不返之地,不管是彼岸還是此岸,只消歸去青山就是遠離了此生世俗生活,就是歸去,“青山”意象是厚重而靜穆的精神家園。
結語:道教在唐代存在著眾多派別,各派別間儀式與戒律存在差別,但是對“道”與道家審美風貌的追求卻是基本一致的。在唐代,這種共同的、以“道”為最高信仰的意識規(guī)范著生活在道教氛圍中的人們的思維方式的內(nèi)質(zhì)屬性以及他們思維認知、審美意向的指歸,使他們在不同生活層面的審美中都會烙上道教審美文化的印痕,“青山”意象的廣泛使用就是這一痕跡的表現(xiàn),“青山”意象承載了那個時代的道教文化也參與塑造了唐代詩歌的審美風貌。
[1]彭定求等編.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本文所引全唐詩均出自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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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央黨校文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