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菂
客棧以個性聞名,有老板的個性,有因老板生活經(jīng)歷和喜好差異造就客棧不同氛圍的個性,也有因老板與客人相互吸引成全客棧獨特氣場的個性……每入住一家客棧,都是一次未知的探險。因此旅途中我愛住客棧,也愛觀察客棧的主人、客棧的氛圍、客棧里發(fā)生的故事……而一些朋友轉(zhuǎn)換身份,從與我一樣的旅行者變成客棧經(jīng)營者,更使我每每用“間諜”眼光打量不同的客棧,仿佛在為朋友們搜集資料借鑒經(jīng)驗。
沒有比曾經(jīng)在路上的人更明白旅者的需要。這也是為什么當?shù)厝私?jīng)營的客棧氛圍總不及外來者的原因,個中微妙只可意會。恰如無言的黑話,邁進一家客棧的門,忽然有了歸屬感,身體每個毛孔都呼應著某種似曾相識,你便不由自主地在這家客棧賴了下來。我曾無數(shù)次目睹這樣的場景,見證瞬間莫逆的友情魔法。
相比起麗江的包容,拉薩骨子里是頑固的,只能你去順應它,而非它來屈就你。拉薩的客棧因此呈現(xiàn)一種散發(fā)著濃郁酥油味的藏式風情。不管外來者什么來頭,在拉薩盤下一方空間經(jīng)營客棧,最后都如黃昏時分八廓街的轉(zhuǎn)經(jīng)隊伍,得融入六字真言的虔誠洪流。在這里,桀驁須得有所收斂,不羈終歸化作敬畏——在比拼氣場的較量中,拉薩從來戰(zhàn)無不勝。
平措501志異
千差萬別的經(jīng)歷千奇百怪的目的千難萬險的旅程,到這里言簡意賅為一個字:人。平措國際青年旅社,這個不動聲色的“江湖”因此藏龍臥虎、精彩紛呈。
搬來平措純屬偶然。
在青年旅社多人間這樣一個“隨波逐流”的環(huán)境,很容易出現(xiàn)“振臂一呼,群雄響應”的熱烈場面。原先我在東措著名的206住得好好的,某個焦陽似火的正午,驀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背著重重的行李,跟著隊伍“乾坤大挪移”到平措的501來了。
拉薩幾大背包客最愛的著名客棧中:八朗學、吉日略嫌老舊;亞賓館經(jīng)過幾度改造,條件和價格都向真正的賓館高歌猛進;兩位后起之秀,東措以前還不錯,可惜這兩年來有些“不思進取”,無論在口碑還是親和度上都有被平措趕超的趨勢。
平措國際青年旅社,坐落在與拉薩主街北京路垂直交錯的朵森格路(又稱青年路),有新樓與老樓之分,在路的兩邊遙相呼應。住客一般偏愛老樓,因為老樓是一幢仿藏四層回廊式建筑,中間形成一個視野開闊的天井,既有安全感又便于不同樓層之間的相互“打望”,十分符合“國際青年旅社”這個稱呼所應具備的氣息和功用。
一幫新搬來的“菜鳥”正為住在頂層能跟藍天白云近距離接觸喜不自勝,端坐窗邊上鋪一直舉著把鏡子聚精會神描眉畫眼的女生冷冷開口:“別高興得太早,等下午太陽把房頂烤熱了,這里成了‘桑拿房,不熱死你們才怪!趕緊找地兒避難去吧,誰也別想在屋里待得?。 ?/p>
就這樣認識了501室著名的“室長”溫溫,據(jù)說還有一位“副室長”亞東,出門辦事未歸。亞東這個“副職”存在的唯一理由,乃毫不猶豫投出手中那張永遠的“贊成票”壯溫溫的聲勢。
拉薩著名國際青年旅社平措康桑的管理制度(尤指頂層多人間)是相當寬松而“人性化”的,超前實現(xiàn)了內(nèi)部民主管理,把背包客們崇尚的“自助”精神進行到底。
在平措,登記處給每人發(fā)的床位號根本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五樓不但實行“占床為王”,還盛行房與房之間人員的自然“流動”,樓下登記處對五樓的住宿詳情非但沒有基本掌握,還得勞煩住客本人爬上五樓,怯生生站在門口打聽:“請問,這間房還有空床位嗎?”
一般情況下,人來了,找到個空床把自己的行李丟上去,就算安頓下來??善?、八月旺季來臨,一向運行無礙的“人性化”自主管理不靈光了,竟連續(xù)發(fā)生幾次同一張床位賣了倆人的窘?jīng)r:高高興興游歷了一天的某位回到房間,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床鋪上躺著正跟高原反應“搏斗”的另一位,不由得一愣。
這種情況也好解決——在拉薩,不但時間的腳步慢了下來,人的脾氣也相應地小了許多——往往兩位一合計,男生讓女生、身體好的讓身體差的。高風亮節(jié)那位拎著自己的行李瀟灑離去,迅速遁入茫茫夜色,只留給大伙一個豁達的背影。
念及淡季15旺季20還“含早”的廉價床位費,誰又能指望這十幾二十塊里能包含多少“管理成本”呢。
我的上鋪住著日本青年卡卡西,據(jù)溫溫介紹,卡卡西是位貧窮而執(zhí)著的好青年:因為貧窮,付不起外國人去阿里必須申請的各種證件費用,又執(zhí)著地想去阿里,唯一的辦法便是裝成中國人混上去阿里最廉價的交通工具——班車。我到的那會兒,卡卡西已是第三次被火眼金睛的糾察人員從整裝待發(fā)的人堆里轟下車,哪怕他的臉已曬得差不多跟藏民一樣黝黑發(fā)亮,也掌握了幾句“口音”稍嫌怪異的中文問候語。
每次回來,卡卡西都不屈不撓做著下一次的出發(fā)準備。而他在拉薩滯留期間的主要娛樂,僅是在一幫鏖戰(zhàn)正歡的中國象棋業(yè)余選手的身邊觀戰(zhàn)。我估計長此以往,他的中文不見長進,倒是能去公園擺殘局賺旅費了。
日本人從來不是吵鬧的旅伴,尤其卡卡西,那么大的個子,不知他是怎么蜷縮進我的上鋪并長時間保持一個睡姿不動的。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離去,是夜我被上鋪不斷發(fā)出的嘎吱聲吵得遲遲不能入睡,才知道卡卡西是多么有禮而體貼。
卡卡西觀戰(zhàn)的棋局里永遠有一位中年人,從穿著上很難猜出他的來歷,已經(jīng)在拉薩待了幾個月。拉薩出沒的旅人一般分兩類:整套鮮艷沖鋒衣武裝到牙齒的“初來乍到”類和全身巾巾吊吊波西米亞萬水千山只等閑的“老油子”類。而這位大叔不屬于以上任何一類,他就象中國千千萬萬中小城市里上下班路上一抓一大把騎自行車買菜送孩子上學的中年男人,平庸、內(nèi)斂,偶爾流露出幾分心不在焉的憂郁。
因為來得早,他占據(jù)著靠門邊最通風的下鋪,行李雖然不多,卻散發(fā)著住久了的“家常”氣息,不象別的床鋪,東西堆得再多,也一副隨時準備拔腿走人的架式。他和所有的人都淡淡的,沒人向他打聽什么,他也從不主動透露。直到我搬出501很久,有一回在路上遇見他,才知道他的職業(yè)是海員,因為他說,該走了,又到了船期。
501作為一個十人大間,老外所占比例太小,倒是隔壁的502,六張床位里常常盤踞著五位金發(fā)碧眼。西方不亮東方亮,501深受亞洲各國人民的喜愛,日本人、韓國人、東南亞諸國人,包括咱們的香港同胞,走馬燈似地對501戀戀不舍著。endprint
我隔壁床的下鋪,之前住著跟我們一起從東措搬來的香港人阿鐘。阿鐘走后她的“后任”還是一位香港人——哦,不,確切地說,是加拿大籍香港人,巧得很,跟我一樣,也住多倫多。
阿鐘,從外表看非常普通的香港女孩,臘黃的臉談不上任何姿色,干癟的身材談不上任何風情,發(fā)頂還有很明顯的一簇花白,讓人不忍猜測她的年齡。這樣的女子即便單獨旅行也談不上任何危險吧,但我卻漸漸發(fā)現(xiàn)她平凡外表下隱藏著的不凡閃光點。
首先,阿鐘堅韌、能吃苦的個性,使她把路上的風塵一律視之等閑,再破再爛的班車,再臟再簡陋的房間,只要用一個睡袋仔仔細細把自己包裹好,阿鐘便能好整以暇地欣賞風景;其次,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使阿鐘永遠成不了談話中心,但身邊永遠有一兩個真心朋友。
與阿鐘聊天的感覺很舒服,她不探究卻體恤、不強求卻隨性、有自己的原則又通情達理,這樣的女子總讓我聯(lián)想起一粒蒙塵的珍珠,你看不到她的鋒芒,但那溫潤的光輝總在脈脈傳送著。
出生于香港普通工薪家庭的阿鐘是家里的老大,勤勤懇懇打一份工,攢下一筆錢便出門旅行。她也不象國內(nèi)的驢友那般出門之前做足功課,尚未抵達已能侃侃而談。阿鐘唯一的“指南”是背包里厚厚的一本《中國自助游》,目的地的選擇常常也是興之所至。她說反正中國這么大,一次玩不完,這條線走走,錢花光了,下回再走另一條線。
阿鐘前腳一走,后腳搬來另一位香港人Kieth,操一口破爛中文整天笑咪咪的,長得很秀氣。他剛結(jié)束為期十六天的阿里大環(huán),看來一路上苦吃了不少,回到拉薩一頭扎進火熱的生活盡情“腐敗”,仿佛怎么都不能撫平心靈受到的莫大委屈。
Kieth是位隨和的好好先生,在一天恨不能來十個電話查崗的香港女友的關懷下,幸福并恍惚著。據(jù)說阿里一路,連司機都學會了大吼一聲在車上熟睡的Kieth:“你女朋友來電話啦!”
我問他在加拿大時女友也這么不放心嗎?Kieth搖搖頭,說他們其實分別兩年了,他為了拿到綠卡好跟女友結(jié)婚,獨自在加拿大奮斗。眼看綠卡在手,秋天就能跟女友在楓葉國團聚了,他忽然心生不甘,想給自己來一次獨自的旅行。
Kieth目光灼灼盯牢我說:“為及己(自己)活一氣(次)啦,要不老了要后尾(悔)的啦!”
我們互留了地址,約好回加拿大再聚。
一天早晨醒來,Kieth嚷嚷著要去買第二天到北京的火車票。中午我們回到寢室,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的床鋪干干凈凈,行李也不見了蹤影。眾人狐疑了好幾天。
當時的我們都忽略了,同一天“失蹤”的,還有丹丹——當時住我上鋪的姑娘,一位玲瓏嬌小、冰雪聰明的湖南女孩。
丹丹其實不算失蹤。她來拉薩的目的便是去尼泊爾,小丫頭別看第一次上高原,三下五除二幾天之內(nèi)辦簽證、逛三大寺、去著名的瑪吉阿米三樓打望,捎帶手,還在大昭寺門口“艷遇”了一回。
Kieth失蹤那天,是丹丹計劃啟程去樟木口岸的日子,我們一起吃了中飯算是送別。下午照例去倉姑寺的甜茶館喝茶看書,等晚上回來,501有兩張空了的床,可丹丹的那張,留下跟我們告別及寫有聯(lián)絡方式的字條。大伙一致裁定:還是丹丹懂事,Kieth這香港小子,不靠譜!
501繼續(xù)人來人往、潮漲潮流。有一天,我剛進門就遭遇一個“大熊抱”——正是好久不見的丹丹。她瘦了黑了,穿著好看的尼泊爾花裙,眼里象有塊火炭在灼燒,熱烈而幸福。再定睛一看,“失蹤”多日的Kieth衛(wèi)兵一樣站在旁邊,還是好脾氣地笑,但那笑里沒有了無奈和抱歉,填進來被陽光烤得干爽滾燙的坦然。
什么也不用再問,我用理解的微笑祝福他們。臨別,我和Kieth都沒提回加拿大見的話頭,象許巍歌中唱的那樣,“讓它自然地來吧,讓它悄然地去吧”,因為“很多事來不及思考,就這樣自然發(fā)生”。
在旅行中,有一個無法回避的話題:情感。旅行就是一個剝?nèi)窝b卸下盔甲、見情見性回歸本我的過程。而青年旅社尤其平措501這樣的多人間,正好提供了一個相互了解、擦燃火花的“富氧”環(huán)境,這里更受“愛神”垂青在我看來實屬必然。
旅途中見過許多無疾而終的激情,也不乏《藏地白皮書》那樣修成正果的幸運兒,無論結(jié)局如何,我愿意相信過程的真摯與美好。緣分過往對人類的心靈而言,始終像藏在宇宙深處時間之始的大爆炸般,神秘、輝煌、能量巨大,然而無解。
每一株情感之花都有各自獨特的綻放情態(tài),溫溫和亞東這朵,既含蓄又野蠻、既大張旗鼓又欲說還休。人人都看出亞東對溫溫有意思,否則也不會對她言聽計從。可溫溫對亞東時冷時熱、時親近時翻臉,讓人捉摸不透。
亞東是陜西某礦業(yè)集團派駐西藏的考察人員,以前只知道老老實實住單位安排的招待所和賓館。來去幾次,拉薩對他而言不過是座街上除了穿袍子搖轉(zhuǎn)經(jīng)筒頌六字真言的藏民多點兒,其余皆與內(nèi)地別無二致的乏味城市。
某次百無聊賴的瞎轉(zhuǎn)悠,讓他發(fā)現(xiàn)“國際青年旅社”這一與他昔日所知所識世界迥異、其樂無窮的風水寶地。開始他是沖著低廉的價格,還有人多不寂寞的“綜合性價比”搬來平措的,不想一腳邁進501的門,就等于一腳跌進自己的宿命——我想溫溫那天肯定是以同樣的姿態(tài)端坐上鋪聚精會神描眉畫眼,擱亞東眼里,就是天上人間、無法言喻的一幅美圖。
亞東就這樣開始了住溫溫下鋪的幸福生涯,每日與溫溫同進同出,某種意義上說,也同吃同睡——因為多人間里,大家作息時間基本一致。兩人整日里打打鬧鬧,不像成人談戀愛,倒像大孩子“過家家”。
溫溫從各個方面、以各種方式全面試探亞東對她愛憐與容忍的底限,而亞東好像真怕溫溫。女作家潔塵說愛的真諦是“示弱”:愛一個人就不會跟他(她)較真,才會包容他(她)所有的驕縱蠻橫無理取鬧,不惜在別人眼里成為一名“受虐狂”,對他(她)一切的欺壓耍弄逆來順受甘之如怡。
直到我搬出平措501,亞東和溫溫這對歡喜冤家才算收起平日里虛實難辨的種種“花槍”,有了點從“兒童游戲”轉(zhuǎn)入正軌的可喜跡象。亞東終于放心去日喀則出差。endprint
是日,大昭寺的金頂在夕陽映襯下格外耀眼,照亮了溫溫眼中的喜悅,也暴露出喜悅背后那一絲猶疑。溫溫咬著嘴唇,頭一回正正經(jīng)經(jīng)跟我說話:“但愿他是認真的,因為我是認真的?!?/p>
真相原來是這樣!看似掌握主動的一方其實最無助,內(nèi)心的脆弱懼怕(或許還有舊傷)需要多少層面具來掩飾來偽裝,我們才能勇敢地迎向愛情而不是被它的光芒灼傷。
別以為青年旅社的住客只是青年,只會上演一幕幕“青春言情劇”,實際上,青年旅社的大門向任何年齡段的旅行者敞開,千差萬別的經(jīng)歷千奇百怪的目的千難萬險的旅程到這里言簡意賅為一個字:人。青年旅社這個不動聲色的“江湖”,因此藏龍臥虎、精彩紛呈。
501最“老”的住客是位六十多歲的上海老爸,稀里糊涂被女兒帶來西藏旅游,因為有輕微高原反應,女兒決定獨自前往珠峰,行前把他塞到平措康桑的多人間來。倒不是為了省錢,一個人關在標準間里看看電視睡睡覺,一兩天還好,日子一長,便難打發(fā)。多人間就不一樣了,永遠人來人往熱鬧熙攘。
恰好這位老爸也是好聊之人,自打入住501,簡直如魚得水好不快活。不多久,我發(fā)現(xiàn)他把平措上上下下都混了個溜熟,甚至連六條狗都成了他的“鐵桿朋友”。可想而知,等女兒從珠峰回來父親跟我們依依惜別的心情!
當我把這個老爸的故事告訴朋友后,他說這是一個重大啟示,以后帶父母出門,就安頓他們住青年旅社的多人間去。
一切均有可能。在拉薩,在平措頂層,在著名的“桑拿房”501。
好人村郎
在村郎客棧,你既能喝到現(xiàn)磨的醇香咖啡,又能吃到村郎親手做的手抓肉大盤雞,還能在院子里邊曬太陽邊淘寶。每位住客都心甘情愿在客棧里掏空錢包,心痛之余欣喜若狂。
一天晚上,很少晚歸的我出去吃宵夜,回來后平措501的室門已關,忐忑不安間,一雙手在黑暗中幫我開了房門,我說謝謝,打擾你休息了。他說,沒關系,我也剛睡下。
這便是我和村郎的初相識。
行前看朋友在豆瓣上說,想讀《藏地孤旅》。這本書我沒聽過,猜測跟《藏地牛皮書》走紅后蜂擁出版的各類藏地書一個路數(shù):花哨的版式設計掩飾不住內(nèi)容的蒼白,字里行間透著“驢行”的自得與炫耀。
等我知道那個曾經(jīng)幫我開門的村郎,正是《藏地孤旅》一書的作者盧軍,他已搬去東措,成了魏晉風度酒吧的義務掌柜。這時候的村郎,一人分飾幾角,又要做生意,又要拉生意,還都不是自己的,由此可見這個人的古道熱腸。
他“拉”的這門生意,是朋友的朋友開的客棧,因為不善經(jīng)營,挺好一藏式庭院,在七、八月的旺季竟然住客寥寥。村郎不但又一次搬遷,以實際行動支持他為客棧制定的雄心勃勃發(fā)展計劃,還把能忽悠的朋友都忽悠了過來。一時間,位于沖賽康路口的德吉美朵從經(jīng)年的沉睡中“驚醒”,熱鬧得跟它的英文名一樣:Happy?Flower。
每天早晨一起床,村郎便張羅著用他隨身攜帶的簡易咖啡壺,到我屋里來泡上兩杯香味撲鼻、熱氣騰騰的咖啡。晚上兢兢業(yè)業(yè)在自助廚房里忙乎著試制各類開胃甜品,德吉美朵的每個夜晚都在村郎“明早記得去廚房舀綠豆湯”的吆喝聲中合上帷幕。
拉薩所能提供的生活品質(zhì)就這樣在小范圍內(nèi)有了巨幅提高。
因著近距離接觸,使我對原先不以為然的《藏地孤旅》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朋友得知,也忙不疊托我采訪村郎,尤其想知道他跟媳婦兒的相處之道,(從媳婦給他寫的序言看,這是一位奇女子)。
村郎對突然冒出來的熱切的粉絲措手不及,火速從當當網(wǎng)定購了自己的一批著作,看架式準備在德吉美朵搞個小型簽售會,地點我們都幫他選好了:就在能眺望大昭寺金頂、風景視野絕佳的四樓天臺。
不久書終于寄到。當我連夜通讀全書,不僅全面推翻了先前想當然的所有傲慢與偏見,還少有地在旅行書方面收獲了久違的閱讀快感。村郎的文筆動靜相宜、張馳有度,熱情而不煽情,深邃而不故弄玄虛,行文干脆又不乏細膩,其恰到好處的妥貼對讀者而言相當受用——既不流于輕浮又不至于沉重。
我一時詫異于文字透露出來的那個不太一樣的村郎,一時又不得不承認文如其人。某種意義上說,人的品質(zhì)決定了他的際遇,決定了他選擇記憶什么,也決定了他筆下的傾向性。
這才明白朋友為何想讀這本書,尤其推崇村郎媳婦寫的序言。魏晉風度酒吧的阿輝甚至說,讀懂了序言,就算讀懂了全書。短短的一篇序,兩人之間經(jīng)年建立的不言而喻的體恤、默契、欣賞乃至縱容含蓄流露,令人動容。歷數(shù)村郎這些年旅程中種種的悲欣交集,這個叫“簡”的女人最后輕輕一句:“而把他推出家門的那個人,是我”。這大概便是男人們夢寐以求的精神伴侶。
說村郎,不能不說淘寶。那陣子我常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天到晚扎在舊東西里似懂非懂地辨別把玩。他用錢“砸”出來的眼光,很快把自己變成一名“新銳珠寶設計師”,以至于當時我左右手腕以及脖子上掛滿了珠珠串串,全是幫他“養(yǎng)”著寶貝們:有的是他準備孝敬討好老婆的,有的是他準備送給朋友的。這些老東西據(jù)說得一直有人佩戴,光澤才會越變越好,連累我身不由己犧牲個人氣質(zhì),平添幾分駭人的暴發(fā)戶派頭。
別看拉薩有許多以首飾設計為業(yè)的藏漂們,看起來一個比一個藝術(shù)家,其實審美水平不咋地,鮮少讓人眼前一亮的。村郎仗著家學淵源(父親是畫家,弟弟是學服裝設計的),對色彩的敏銳和挑剔非同一般,淘來的東西總要肢解了重新設計。白天四處搜羅,一到晚上就攤在床上向我們獻寶。
他這分拆的惡習“破壞”了不少佛珠,給自己搗鼓出一堆杰作,成功引領了拉薩首飾的新潮流,并因顯擺圖片的廣泛傳播,在北京預先掀起了搶奪戰(zhàn)。
年過四十、原本志在漂泊的村郎在拉薩有了安定下來的心思,策劃著開客棧、搞實業(yè)。有一天,村郎指示:要發(fā)動廣大人民群眾幫他找房子。我們立刻行動起來,多方打聽,廣泛托付,連菜場賣菜的小販也不放過,還有沖賽康路口的珠寶黑市,那些整天游蕩全身披掛的康巴漢子,他們才是真正的消息靈通人士。endprint
如今,位于團結(jié)新村的村郎客棧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在那里,你既能喝到現(xiàn)磨的醇香咖啡,又能吃到村郎親手做的手抓肉大盤雞,還能在院子里邊曬太陽邊淘寶。每位住客都心甘情愿在客棧里掏空錢包,心痛之余欣喜若狂。
德吉美朵
它曾盛放如花,凋敗如雨。
德吉美朵漸漸在我記憶中化為一口深井。
它曾盛放如花,凋敗如雨。沖賽康路口進去的那條巷子永遠喧鬧,推開德吉美朵的門,迎頭一盆愜意的清涼。人多的時候,慶幸這份難得的清凈,人潮褪去,才發(fā)現(xiàn)清凈到了頭,就是難耐的冷清。
像所有的藏式建筑一樣,德吉美朵有一個藏式天井,由于面積袖珍,陽光的撫慰總半途而廢,三層小樓外加頂樓天臺,隨樓層遞進溫度漸升。二樓多是標準間,我們這些被村郎忽悠來的長住客集中在三樓普通間和頂層多人間。德吉美朵無形中分出了冰火兩重天:樓上陽光燦爛、人聲鼎沸、盛宴連連;樓下是靜悄悄、密不透風的一派死寂。
這里牽涉到復雜的產(chǎn)權(quán)關系。偶爾露面的兩位藏族女性——德吉美朵的所有者——她們性格不同經(jīng)濟狀況不同因而導致經(jīng)營理念不同,哪怕有村郎出馬力挽狂瀾,德吉美朵的頹勢,其實一早就已注定:觀念轉(zhuǎn)變說來輕松,要撼動文化這顆參天大樹,再牛的智囊也難免淪為區(qū)區(qū)蚍蜉。一家旅店如果也有“一生”的話,我們在的那會兒,現(xiàn)在想來,大概算得是德吉美朵的回光返照。
德吉美朵有兩位服務員,都是藏族,高的叫拉珍,矮的叫白珍。我想冷清的感覺揮之不去是否源于老窩在底樓房間里看電視的這兩位?她們是我見過最冷漠的藏族女孩,仿佛熱情的“絕緣體”,無論你怎樣努力綻放笑靨,她倆的臉都緊繃著,鮮少回應,跟你永遠保持足以讓你意識到陌生的距離。
這似是而非卻頑固不化的陌生橫梗其間,到后期甚至“癌變”為某種心病。住在德吉美朵,不是歸屬而是排斥,暗波無聲,卻隨時準備著洶涌一般,讓人預感朝不保夕。
旺季很快攜拉薩的干旱一同逝去,變化緩慢然而持續(xù),這個人走了,那個人來,仿佛維持著規(guī)模,卻更像一種錯覺,如余音繚繞,聲音早就不在,留下的,只是聲音的幻覺。等回過神來,德吉美朵已徹底冷清,只剩下我、小呂,還有娜娜。
各種消息不時傳來,都令人沮喪,直到材料進場,施工人員紛至沓來,家屬帶著孩子老人鍋碗瓢盆轟轟烈烈過起了日子,我們才知道德吉美朵頂層已轉(zhuǎn)租出去要改藏餐廳。樓上成了飯館,樓下如何住人?
村郎說他們是在自掘墳墓。大勢如此所趨,就差一聲“逐客令”。在“氣數(shù)已盡”傷感的籠罩下,我們一天天混著日子。
不久小呂的朋友左岸“駕到”,德吉美朵按說乍一看窗明幾凈,卻逃不出一雙開客棧成精高人的“法眼”。專業(yè)人士的直覺告訴左岸:此處不是久留之地,于是雷厲風行替我們做出搬家決定。
多次設想過的離開一旦降臨,德吉美朵從冷到骨頭里的“懸置”迅速退為夢的遠景:它還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樣,卻有什么悄然改變,共同擁有過的時間無法逆轉(zhuǎn),決定了我在時間這頭張望,時間那頭的德吉美朵時隱時現(xiàn)、時親時疏,怎樣,都是一份惦念。惦念就意味著溫度,曾經(jīng)的孤清被記憶捂熱,一體而對立,落筆兩難。
德吉美朵的英文名叫Happy?Flower,跟一個人的一段歲月相連,便成為悵然。我知道沖賽康路口進去,依舊喧鬧,德吉美朵在人們的視線里存在與否無關緊要,寫下這些是為抵御遺忘:“我記得,我怕我將不記得?!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