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景觀沙灘紅樓

德國人文地理學家Schluter（施呂特爾）于1906年提出“文化景觀形態(tài)”的概念，強調(diào)景觀既有它的外貌，在它背后又有社會、經(jīng)濟和精神的力量，并把文化景觀分為可移動和不可移動兩種形態(tài)。前者指人以及隨人移動的物品等，后者則通過文化作用于自然景觀的全部效果來反映。上世紀二十年代，美國人文地理學家Car.O.Sauer（索爾）創(chuàng)立了文化景觀學派，指出人文地理學的核心是解釋文化景觀。

顧名思義，新文化景觀就是新文化時期所創(chuàng)造的人文景觀，從可視性的物質(zhì)景觀層面來講，它包括不可移動的紅樓建筑遺存這樣的社會文化史“化石”，還包括新文化人遺留下來的手稿、印刷品等可移動文物，而隱性文化景觀則包括以“五四”愛國學生運動為表征的新文化政治景觀、新文化期刊媒體所營造的語言景觀，以及那個云蒸泉涌的時代一代大師澤被后世的精神遺產(chǎn)。這些顯性與隱性的新文化表征共同作用而構(gòu)成的“合力”輻射至社會文化的各個領(lǐng)域，綿延至今，同樣涵攝于當代北京歷史街區(qū)文化景觀保護與傳承的課題。

紅樓無疑是新文化景觀的地標性建筑，是中國新文化場域的中心符號，更是新文化形成發(fā)展的歷史物證。本書不著意追憶紅樓往事，津津樂道舊北大掌故，評判其傳播新知，發(fā)展學術(shù)的一流大學學風，盡管這是她最迷人的風采;不著意將其納入五四運動的框架下追溯其作為二十世紀政治活動中心的成長發(fā)展歷程，盡管這是她最耀眼的桂冠;甚至也不重復描畫其作為新文化運動中心的意識形態(tài)圖表場景，盡管這是她最值得探索的學術(shù)領(lǐng)地。能否將景觀從名詞轉(zhuǎn)為動詞，嘗試把注意力放在觀看新文化景觀的方式呢？也就是說，在景觀中看到了什么并不重要，作為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一種文化實踐的產(chǎn)物，紅樓不再僅被當作所見的外在客體，而是框架體系、取景方式。這時候，“新文化”便成了中介、平臺、生活圈等等的空間隱喻，是根植于北大紅樓現(xiàn)實情境中的繽紛色相，是迅速變化的一整套關(guān)系，而不只是隨時間演化的區(qū)域個性。

“不著意”不是完全跳出，也不可能跳出，讀者反而會時時發(fā)現(xiàn)對它們更加具體的展示與表達，追懷與摹寫，陳述與羅列，這是對既往研究太依賴于話語分析、太黏著于思想辨證的反撥，也許只是不知深淺的個人偏好罷。希望本書的觀看之道能夠擺脫自上而下的疏離性凝視，能更加身臨其境地參與到景觀之中。從建筑本體到政治景觀，從文物文獻到語言景觀、精神遺產(chǎn)，由顯到隱，貫通起流動的新文化場域，接近真實全面地映現(xiàn)近現(xiàn)代轉(zhuǎn)型期中國曾經(jīng)走過的這樣一段道路，較為準確地為當今時代提供歷史參照系，使觀者打破窄帶，擴大視界，更為清晰地為自己定位，明確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第一，新文化建筑景觀。在北京不光是古典傳統(tǒng)，尋找新舊過渡時期新文化的存在方式，同樣能夠使國人在這個天際不斷延展，邊界不斷消融的地球村里找到家鄉(xiāng)的感覺。紅樓本身的建筑風格奠定了新文化的最初基調(diào)：一種激進式的西學東漸的文化轉(zhuǎn)型期。沒有什么比站在建筑面前涵泳歷史更能引發(fā)深思的了，它們是步入歷史最外顯的路徑，隨時間流逝而積淀為多樣的文化沉積層。不遠處就是紫禁城，佇立的紅樓無言地揭示著已經(jīng)被建立的傳統(tǒng)體系在新生事物成長的壓力下是如何崩潰的，漢民族重感悟和直覺的思維方式在此遭遇西方的邏輯與實證。漢花園紅樓、景山東街馬神廟、北河沿譯學館、松公府、民主廣場、東齋西齋都曾經(jīng)是一個個印記，如今只剩下紅樓一處遺存。走進這座當年最時尚的洋樓，可見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辦公室，張申府編目室、毛澤東工作過的第二閱覽室、魯迅胡適授過課的大教室、國文教員休息室、新潮社社址、紅樓印刷所……表面看來只是一個個房間而已，然而，多少學子曾在這里心游萬仞，熱血沸騰，它們盛得下宏大的歷史風云，更盛得下豐贍多姿的學問思想。

第二，踏上“五四”路。作為一種資本積累的地方性經(jīng)歷，現(xiàn)代性的認知圖譜是經(jīng)由西方國家自身范圍內(nèi)的合理化，再到全球范圍內(nèi)的組織化的綜合而描畫成的。在這一認知圖譜中，踏上“五四”路，進入的便是這樣一個歷史的臨界點：在典型的時鐘式進化思維表述中，中國自此才具備了既“中國”又“現(xiàn)代”的可能，成為大眾革命和人民共和國的精神源頭，也是“現(xiàn)代中國”和“古代中國”的分界點。從新文化地理學的視角看來，紅樓不僅是五四運動的實體出發(fā)點，更是象征的、含義的、描繪的和想象的現(xiàn)代起始，它制造著以愛國學潮為表征的新文化政治景觀，生產(chǎn)著對于世界的嶄新看法，在與他者相互關(guān)系的框架中彼此定位，重思民族國家主體性問題，在與政治的融會貫通中納入建構(gòu)世界秩序的新范疇。

第三，新文化典藏物證。新文化運動的具象歷史業(yè)已逝去，我們只能找到復原的場景和舊紙堆中對歷史的敘述——被闡釋和編織過的新文化文本——到這里尋找完全客觀的普遍陳述不過是一個童話。當歷史學家構(gòu)建自己的敘述時，他以為自己選擇的那些陳述是理解過去的最好向?qū)?，是應該如何思考過去的最好建議。實際上，從“新文化”這一名詞誕生的那一刻起，歷史學家們就一直在忙于構(gòu)造自己所認可的新文化本質(zhì)，如果在這個過程中只篩選那些親歷者早經(jīng)移情的材料為證據(jù)，比如回憶錄等等，將更使得對歷史進行普遍陳述的目標遙不可及。如果說派生的語言妨礙我們對新文化實在的認知，那么關(guān)于新文化歷史的實存又如何可能呈現(xiàn)原貌呢？套用時髦的話語方式，怎樣呈現(xiàn)一個“原五四”、“元新文化”呢？然而，任何歷史都是如此需要依賴個體、他人和社會秩序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被設想。就此而言，物的存在有著無可辯解的說服力，凸顯物的存在，變得意義非同尋常。當思維赤裸裸地面對物，語言沒有機會顧自發(fā)揮創(chuàng)造和想象。這樣呈現(xiàn)的歷史不敢妄說是客觀的，但至少是平靜的，因之過濾掉了多余的情感和闡釋的亢奮，可以嘗試觸及史實靜默的起始。

校徽、校旗、講義、課程表、試卷、同學錄、白話尺牘、宣傳單、刊物、新文學初版本……這些代表新文化的實物最初生長在生動真實的環(huán)境中，后來從鮮活的歷史肌體中剝落，轉(zhuǎn)移到博物館這個不可避免地帶有意識形態(tài)預設，盡量進行有限創(chuàng)造的人文環(huán)境中，去努力彰顯歷史。它們從此也獲得了另一種生命，在各項陳列展覽中以獨有的語言，向人們講述和傳播什么是新文化。它們的價值、含義、狀態(tài)，乃至某些形狀都在潛移默化中發(fā)生改變，在不斷的信息重組和能量轉(zhuǎn)換中，構(gòu)成另一種文化場。endprint

第四，新文化語言景觀。新文化運動在語言中留下極為明顯的痕跡，乃至原初就是一場從白話文入手的語言的革命，一方面是要將那些在民間自然生長的語言重新挖掘出來，使之重新活到印刷文字中，主流話語中;一方面則是盡力改變先前主流詞語的價值和使用率，將從前屬于極少數(shù)人或者說是統(tǒng)治階層、精英集團的“話語”通過教育啟蒙變成公眾性語匯。這些各式各樣的觸及新世界的表達和用語，集合起來織就了新文化之網(wǎng)，撒向聽者的想象空間，將其拉進信仰的界面。

五四運動前后，一些代表了新文化主張的流行話語如“德先生”、“賽先生”、“白話文”、“反傳統(tǒng)”、“個性解放”、“全盤西化”廣泛傳播;“廢滅漢字”、“不讀中國書”、“打孔家店”、“整理國故”、“非孝”、“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等口號如雷貫耳，非常有鼓動性，乃至具備了綱領(lǐng)性，至今還影響著當代人的思維模式。這些新名詞和話語的涌出使新文化時期的普遍思想狀態(tài)在人們面前充分打開，它們不斷地被言說、闡釋和傳播，仿似一磚一瓦，構(gòu)建起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幻象的新大廈。這一建構(gòu)過程有時不得不是一個“非如其言而有其義”的詮釋過程，逐漸熏習出令人眼花繚亂的新文化語言景觀。

翻閱新文化期刊，新文化語言迎面襲來。也許是似曾相識的傳統(tǒng)話語突然浮現(xiàn)，帶著走出遺忘的新鮮氣息;也許不是新文化人的發(fā)明，而只是在這場運動中改變了內(nèi)涵及價值，并被頻繁運用的所謂新詞;也許只為了吟詩和思考，也許是導控著情感，駕馭著心靈;更有智識者拒絕遵從旨意的自由表述……這一切均在期刊雜志中不斷被使用，為形成中的新文化悄無聲息的吸納汲取。一部分新文化用語將會具有持久的生命力，成為永世長存的表達，一部分只是一過性的流行語，一旦當下的任務完成，便與制造它的局勢一同沉沒，成為一個歷史的過客。無論屬于哪一方面，它們都會在日后為精彩紛呈的新文化時代提供證據(jù)。

新文化語言景觀的呈現(xiàn)可以使我們清晰地看出兩個問題：一個是新文化實際是傳統(tǒng)文化因果相續(xù)的一個善巧變化，不能脫離傳統(tǒng)文化條件而獨立存在，在新文化的語言景觀中，二者則顯示出對立的依存關(guān)系，被人為地制造了判若鴻溝的新舊界限;另一個是，新文化如何在全副武裝的話語實踐下，規(guī)范和引導行為，用認為是最合適的途徑，生產(chǎn)出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主體，并迅速自我命名和合法化，最終使新文化成為了一場運動。這一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同時產(chǎn)出了一個作為新名詞的新文化運動。

第五，新文化精神遺產(chǎn)。紅樓聚攏和培養(yǎng)了學貫中西的新文化大師，蔡元培倡導“相容并包，思想自由”;陳獨秀立志“推翻舊習慣，創(chuàng)造新生命”;李大釗努力“從那灰暗的牢獄中，打出一道光明來”;魯迅“要使中國向著好的，往上的道路走”。更有“但開風氣不為師”的胡適、“驚醒熟睡的人們”的錢玄同、“向‘是的一方面做去”的劉半農(nóng)，他們獲得了新文化旗手、英雄、戰(zhàn)士的尊稱，其精神資源灌溉后人，澤被甚遠，絕不會隨紅樓建筑和歷史文獻的消失而泯滅。

正是因為有這樣一批文化啟蒙者，紅樓成為新文化、新學術(shù)的中心和策源地，輻射到周邊區(qū)域。它像一個系物樁，拴住聚攏而來的人。第一代新文化人都是北京的新移民，他們帶著多樣的文化背景，從四面八方為同樣的追求而來到沙灘，感受無法阻擋的現(xiàn)代思潮之遼闊，同浴于世界文化之潮流，并從中鍛造出一種自覺心。對于這些流浪的新文化追求者來說，沙灘一帶具有一種獨特的現(xiàn)代感，特別能激起他們的皈依之情，從而不再無目的地漂浮。無論是教員還是學生，無不逐漸意識到自己的主人身份，從而游離了統(tǒng)治的軍閥政府。在紅樓進行每一天的學習和生活時，他們學會了擔負責任，與人平等地溝通，自由地追求愛，加倍珍惜時間，自覺有計劃地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如饑似渴地閱讀白話報刊，乃至禁書，鄙視陋俗，講究衛(wèi)生，強調(diào)平民意識，感受勞動的光榮，做有組織的活動，融入群體，服務于社會，彼此互助，共同進步，當然還有獨立不羈和率性而為，自命不凡……這一切逐漸約定俗成，乃至形成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行為方式的新習氣，積聚而成所謂的新時代特征。初到沙灘的人哪怕不注冊進入北大，只要留在那兒，租住周邊的公寓，到紅樓課堂上去偷聽，一切行為便不再如此前般沒有著落，他們的行為方式便逐漸被上述新的時代特征所同化，從而在后來的歷史陳述中進入一個嶄新的時空。

應該說，新文化的形成過程是雙向的，共同的白話語言、習俗、行為和思維將新文化追求者維系在一起，而不同文化身份的他們在此聚集的過程中，又使先前的居住地和環(huán)境中所帶來的社會觀念與現(xiàn)實生活中流行的新觀念，以及整個社會和局部區(qū)域的特殊發(fā)展趨勢等等相遭遇、相碰撞，從而也給新文化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提供了特殊的、獨一無二的場合和情境。在這一雙向的過程中，他們認同沙灘區(qū)域的文化先導意識，并來定義自己。新文化群體就是這樣通過劃分自己和他者來相互定義，并積極建立起來的。

紅樓包容了新文化人，而新文化人在紅樓發(fā)揮他的創(chuàng)造力，開始互相交融的過程，就此而言，匯集了新文化能量的紅樓承載了那些新生命的密碼，傳遞和重組歷史信息，使得紅樓這一文化記憶庫具有永恒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性。歷史在這里不斷地重新刻寫，沙灘一帶記錄下各種文化價值的變化，呈現(xiàn)出個性與集體性、斷裂和連續(xù)性之間的張力，而今依然在起作用。這一切會使某一天，某個流連于沙灘一帶的當代人在疲于奔走中驀地靈光乍現(xiàn)：哦，生命曾經(jīng)如此，歷史曾經(jīng)如此，世界曾經(jīng)如此。

（姜異新編：《沙灘紅樓——新文化景觀》，大象出版社即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