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劍
張連發(fā)住在礦區(qū)道南,五十歲上死了女人。死了女人的他,從來沒想再找女人。他見東院老田頭,七十歲了,還娶回一個五十歲的老太太,就對礦工們說,都這把歲數(shù)了,還折騰啥。
但后來,他不再說這樣的話了,他說的話是:家里沒個女人,真不像個家。張連發(fā)家是有女人的,他與兒子兒媳婦一起住。他說沒女人,大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找老伴哩。
張連發(fā)是想找老伴,而且有了目標(biāo),是疙瘩屯一個叫孫秋月的女人。他與這個女人相識,完全是因了一張報紙。那天,三月的陽光暖暖地照進小院,張連發(fā)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他看見風(fēng)中有一只風(fēng)箏在飄蕩,越來越低,最后,竟然跌落在院子里,飄至他身邊。他把它撿起來,不是風(fēng)箏,是一張報紙。張連發(fā)撿起報紙,展開,目光在報紙上行走。陽光刺眼,他回屋戴上墨鏡。戴上墨鏡的張連發(fā)看上去很帥,顯得年輕了許多。張連發(fā)看到這樣的文字:丈夫離世隱瞞真情,母親支持兒子軍營建功。再往下看,意思就清楚了,原來寫的是本城南郊疙瘩屯婦女孫秋月,三前年送子赴武漢當(dāng)兵。兒子入伍十八天后,丈夫被確診為腸癌,從發(fā)現(xiàn)癌細胞擴散到離開人世,孫秋月的男人只用了半年時間。半年的苦痛,孫秋月咽進肚里,對兒子只字未提。
這是個剛烈的女人。張連發(fā)手捧報紙,愣了半天,決定去看看這個女人。
第二天天氣很好,沒有霧,陽光透徹,看不見塵埃浮動;礦區(qū)上空是碧藍的天,天上簇擁著一團一團的白云;林子里鳥聲如洗,襯托出清晨的寧靜。張連發(fā)的心情,就像這晴朗的天。他洗臉,剃須,換上整潔的中山裝,像是要去參加宴請。他踏著滿地陽光,腳步輕快。他是個老實人,成天生活在一種事不關(guān)己,與世無爭的狀態(tài)里。但是,這天,他被自己的行為嚇了一跳,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敢去見孫秋月,那個從來沒見過面,只在報紙上見過其名的女人。
張連發(fā)從疙瘩屯村口羊館那里,打聽到孫秋月的家。孫秋月家的院墻并不高,他的目光越過院墻,看到的是一片綠意盎然的院落。院里有新掃過的痕跡,農(nóng)具擺放整齊。雞鳴,狗叫。一個干凈整潔的院落,看不出是一個寡居女人的住所。院子里涌動著生活的氣息。
沒有足夠的理由去見一個陌生女人,張連發(fā)佇立片刻,轉(zhuǎn)身回踅。他多么希望這個時候,孫秋月走出屋子,沖他的背影喊:進來坐,喝杯茶。但沒有,直到他拐過她家的院角,也沒聽見喊身。張連發(fā)沿著村街,朝著礦區(qū)方向走,內(nèi)心莫名沮喪。
該著張連發(fā)與孫秋月有緣。張連發(fā)離開疙瘩村時,在村頭一塊地里看見了孫秋月。當(dāng)然,他并不認識她,他看見一個女人獨自在地里勞作。她動作干脆,有著男人的干練。張連發(fā)心動了一下,猜想,該不會是她吧,莫非她就是那個叫孫秋月的女人?似乎也只有像她那樣沒了丈夫的女人,才會獨自一人在地里干活。
張連發(fā)裝著打聽路,走上前與女人搭話。女人沖張連發(fā)點頭微笑。張連發(fā)問:“大妹子,咋就一個人干,我家大兄弟呢?”女人說:“男人得癌癥死了,兒子在部隊上,這點地,就只有我一人來侍弄了?!惫皇菍O秋月,張連發(fā)的心差點飛出來。他不往前走,一屁股坐在地頭??刺欤礃?,看孫秋月勞作。
張連發(fā)孩子一樣,東瞅西看。孫秋月來到他身邊。她拿起一個白瓷杯,手指捏著杯把,另一只手拎起暖瓶,將茶杯里灌上開水,蕩漾幾下,倒掉。又將暖壺里的水,淋在茶杯四壁,之后,她倒了一杯茶,遞給張連發(fā),說:“大哥,喝茶?!?/p>
張連發(fā)接了茶杯。孫秋月在他身邊,要往地下坐。孫連發(fā)急忙掏出汗巾,在孫秋月的屁股落地前,將汗巾鋪在地上。孫秋月不想坐他的汗巾,但慣性使身體已重重地落在了上面。她磨著屁股,伸手夠起暖壺,往一個玻璃杯里續(xù)水。原來她有專用杯。張連發(fā)狐疑地看著她忙碌的手,孫秋月看出他的疑惑,解釋說,瓷杯是專門給客人準(zhǔn)備的,路過的人走累了,在田間地頭歇歇腳,喝杯茶。
在春日乍暖還寒的風(fēng)中,張連發(fā)只覺心里一熱,這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他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欣賞手中茶杯,也借機端詳這個女人。一個很不錯的女人,也就四十四五歲吧,明麗、干凈。清瘦的面孔,瘦削的肩,這樣一個瘦削的農(nóng)村女人,怎能獨自扛起一個家?
孫秋月偶爾也打量身邊的張連發(fā)。五十出頭的張連發(fā),五官周正,面龐白凈,圓腦瓜留著短發(fā),像冬瓜皮上那密密的絨毛,只不過冬瓜皮上的絨毛是白的,而張連發(fā)的頭發(fā)烏黑油亮。張連發(fā)身體剛開始發(fā)福,穿著粗布衣褲,布鞋,一身行頭配上那張臉,他看上去像一個心慈面善的出家人。孫秋月對他有好感,在她屁股就要落地的那一刻,他把汗巾塞在她身下的舉動,令她心動。自從男人去世,誰這么關(guān)心她,在意她,怕她涼,怕塵土弄臟她的衣服。張連發(fā),一個知寒知暖,知道疼人的人。
“大哥,家里人都好吧?!睂O秋月表面問寒問暖,實則試探。
“好著哩,同兒子過。前年老伴沒了,胃癌?!?/p>
孫秋月的心,蜂蟄一般。她想起自己的男人。她不明白,為什么現(xiàn)在得癌的人這么多。
喝了一杯茶,說了一氣話。孫秋月起身,接著侍弄地。張連發(fā)跟到地中間,說:“我閑著也是閑著,我?guī)湍闶岸?。?/p>
孫秋月沒有拒絕。丈夫離世兩年多了,想起那些踏破門檻來相親的光棍男人們,如果有一個張連發(fā)這樣的,她或許不會苦守到今天,畢竟人就一輩子。張連發(fā)一下子填充了她空蕩蕩的心。他一點也不老,不招人煩。他那么憨厚,樸實,不像那些個上門相親的老光棍,埋汰,一張嘴,話還沒出來,先噴出一股煙酒味,張連發(fā)不是這樣的。他衣著干凈,一嘴牙又白又整齊,嘴里一點氣味都沒有。
孫秋月留給張連發(fā)的第一印象也不錯:她不老,應(yīng)該再找一個男人。她不是找不著,報紙上說,很多沒了老伴的男人想娶她,她不嫁。張連發(fā)從孫秋月給他燙茶杯,給他倒茶小心翼翼怕燙著他的動作,覺察出孫秋月是一個愛干凈,會體貼人的人。她家院落里那股濃濃生活氣息再次飄然而至。他感到孫秋月不是那種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寡居女人,這么說來,她不是不想嫁,她是沒找到她看得上眼的男人。他有一種感覺,認為報紙上說她不嫁的話,不是真的,是記者出于宣傳的目的,胡咧咧。
張連發(fā)回到礦區(qū),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下子活泛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這是牽掛的力量,他的眼前只有孫秋月。孫秋月原來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雖然有些憔悴,但皮膚并不像農(nóng)村女人那么黑,大眼睛,衣著得體。她看他的眼里,有一股月亮似的光輝,能感受到它的溫暖與光亮。這光,同時令張連發(fā)不安。他知道,自己戀愛了。人家的條件好,臉像中秋的滿月,干凈,飽滿,又那么能干,懂得尊重人,體貼人。走進婦人堆里,是百里挑一哩。自己是啥,鉆進人群,就是一個土豆?jié)L進一堆土豆里,想挑出來都難。
張連發(fā)盯著窗外,陽光穿過窗玻璃,溫?zé)岬卣赵谒砩希男囊彩菧嘏?。他就在這溫暖的陽光下,幻想著孫秋月,憧憬著他們幸福的明天。
三天后,張連發(fā)再上疙瘩屯。孫秋月讓他坐,給他沏茶。他走到院子里,幫孫秋月整菜園子。孫秋月叫張連發(fā)大哥,張連發(fā)叫孫秋月大妹子。他們這么兄妹相稱,半個月后,他們的稱呼變了,改為“老張”和“老孫”。他們之間的距離,就這么一步一步拉近。但他們畢竟是老年人,他們冷靜,不像年輕人那樣,愛起來不管死活。他們只是一對在愛的河邊,悠閑漫步、濯手洗足,期盼幸福來臨的老人。
然而,眼看就要到手的幸福,突然離他們遠處,這緣由一個多事的記者。記者想對孫秋月進行深度采訪,就帶著孫秋月,南下武漢,到部隊去了解孫秋月兒子近況。
孫秋月見到兒子時,忍不住沖上去,抱著兒子的肩哭。那個晚上,記者走了,孫秋月留了下來。她給兒子和兒子的戰(zhàn)友洗衣服,拆洗軍被。兒子的戰(zhàn)友,從她忙碌的身影,想起他們的母親,不少兵哭了。有幾個落后兵,竟然一改作風(fēng)稀拉的毛病,在訓(xùn)練場上很賣力,生活中也知道節(jié)斂。
這是一個意外的收獲,連隊干部讓孫秋月多住一些時間,讓她給她兒子和兒子的戰(zhàn)友做報告,講她隱瞞丈夫病情和死訊,支持兒子在部隊工作的故事。
報告越做越大,不久做到了團里,師里。
一個月后,孫秋月回到疙瘩屯。熱鬧的軍營,冷清的院落,她的心也冷清。她找到張連發(fā),對他說:“老張,咱們溜達溜達?!彼麄冏叩降V區(qū),走到一方水塘邊。這水塘原是一個露天礦,多年前煤采光了,成了一個大坑,后來灌上水,用來洗煤?,F(xiàn)在,煤場越離越遠,早不用它洗煤了。那一池水,因煤炭的吸附作用,清澈透明。
水塘南邊,是一個矸子山。山下邊有樹,有花草,是這兩年零星種的。樹不成林,花草不成片。他們在水塘邊尋塊地坐下,水波在陽光下,像風(fēng)中的綢緞,很柔很亮地動著。孫秋月不看張連發(fā),她盯著波光閃閃的水面,說:“我們結(jié)婚吧。”
張連發(fā)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他們雖然一直在“處”,可結(jié)婚,張連發(fā)沒想過,這突然的喜訊,帶給張連發(fā)腦子里,一陣水波一樣的光亮。一片波光在風(fēng)的吹動下,從遠處蕩到他身邊,慢慢地被岸吞噬。張連發(fā)望著另一片波光,想,幸福就像這水波,不趁機抓住,很快就會消失。他痛快地應(yīng)道:“行!”
孫秋月說:“到時你上我那兒住。我那三間房多敞亮,院子也大。你們礦區(qū)有的人家,真不如我們鄉(xiāng)下?!?/p>
張連發(fā)的身上,掠過一絲溫暖。一道陽光穿過樹隙,照在他身上。他望著眼前明麗的一池水,覺得心里特別透亮,自己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就像這上午的太陽,不溫不火,卻蘊含著力量。
孫秋月起身,拍著屁股上的塵土,說:“那我先走了,找人擇個黃道吉日?!?/p>
張連發(fā)起身,學(xué)著孫秋月的樣子,拍打著屁股上的塵土,說:“我也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把我存折上的錢取出來,請人把房子拾掇拾掇?!?/p>
孫秋月說:“你的錢可不敢動,你那點血汗錢,你留著養(yǎng)老。你不像我,我兒子越來越出息。我老了,他有能力養(yǎng)我?!?/p>
張連發(fā)鼻子酸酸的。自老伴去世,沒人同他說過這么關(guān)切的話。
孫秋月先走了。她的背影在那些高高低低的煤渣上跳動。張連發(fā)的心,隨著她跳動的背影,歡快地跳動著。他說,這個女人還不老,一點也不老。自己這條件,唉,啥也別說了,過年過節(jié),多給祖先燒些紙敬些香吧。他的眼睛熱乎乎的,涌出了淚花子。孫秋月的身影模糊了,離他越來越遠,但那張微笑著的臉,卻離他越來越近,將他的心填充得滿滿的。幸福像一個溫暖的火球,在他周身滾來滾去。
張連發(fā)戀愛了。確切地說,這是他的初戀。多年前,他與那個知青結(jié)婚時,才十九歲,那時他還不懂愛情。直到多年以后,她死去。他也想她,但似乎并不那么強烈,這讓他感覺到,那個知青帶給他的,更多的是生活,而非愛,至少不是強烈的,純粹的愛。
張連發(fā)年少時,做夢都沒想到他會娶一個城里女人做老婆。那時家里窮,農(nóng)村女人他都不敢想。十六歲那年,村里來了一群知青,男男女女,像一群嘰嘰喳喳的鳥落在這個村落。是他們改變了他的命運。具體地說,是一個叫楊春風(fēng)女知青改變了他。她像一場春雨,飄落在他的心里,慢慢潤澤,他心里就被沖刷出一道印跡。那時,他常用好奇的目光,遠遠地打量著她,不忍心將目光移開。他羨慕她,有文化,長得也不錯,簡直就像從天而降的仙女。其實,現(xiàn)實中的知青很苦,他們吃不飽,成天干農(nóng)活。
有一天,少年張連發(fā)與同伴在河套一片洼地挖坑烤地瓜。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那幾個地瓜烤熟,香味在河套里飄蕩。地瓜燙手,他們雙手倒騰著地瓜。地瓜在他們的手上皮球似的顛來倒去。這時,少年張連發(fā)看見一個女知青,貼在一株老白楊樹后,目光隨著他手里的地瓜蕩來蕩去,正是楊春風(fēng),張連發(fā)窘紅了臉,把地瓜遞給她,她朝他笑。令張連發(fā)驚喜的是,她居然接了地瓜。地瓜,村里人都不愛吃,烤著玩兒,她居然接了,背過身去剝皮吃,并直說香。
自那以后,張連發(fā)常在自家灶膛里,烤一個地瓜,或是幾束苞米。他的褲兜里常會揣著熱乎乎的地瓜和苞米。只要楊春風(fēng)獨自一人,他就把地瓜或苞米塞給她,然后逃得遠遠的。成天追趕牛群,一身汗味的張連發(fā),身上多了一股烤地瓜和苞米的香味。
幾乎是一夜之間,張連發(fā)長大成人了。幾乎是一夜之間,有絨毛一樣的胡須,從他那光溜溜的下巴上鉆了出來。
楊春風(fēng)比張連發(fā)大三歲。
三年后的深秋,十九歲的張連發(fā)同楊春風(fēng)結(jié)了婚,這是張連發(fā)想都不敢想的事,是楊春風(fēng)提出來的。在這之前的某個夜晚,楊春風(fēng)把張連發(fā)約到林子里,吻了他,把他的臉啃得癢癢的,很舒坦。
新婚之夜,張連發(fā)沒敢碰楊春風(fēng),是楊春風(fēng)像對待小弟一樣把他擁在懷里,撫慰他,他就擁抱了她。他心怦怦直跳,臉燒得慌。她捧著他的手,像燒紅的烙鐵。她引導(dǎo)他,他才知道,人活著還有這么美妙的事。他以為結(jié)婚只不過是為了生孩子,而生孩子,只不過是為了養(yǎng)老哩。
張連發(fā)在暢快而疲憊之后,躺在熱乎乎的炕上,望著房頂。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將朦朧的光照進來。他眼前的一切也是朦朧的,更像一個夢。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人家長得白凈,有文化,還是城里人,怎么就會看上他?張連發(fā)總覺得這是夢,他企求天晚一些亮開,他怕那輪紅日一照,眼前美好的一切,像夢一樣飛逝。
雞鳴狗吠,天慢慢亮開,一切都是真的,城里的知識女青年,那么真切地躺在他身邊。張連發(fā)不敢正視她,斜眼偷偷看他,他的眼角竟然滴下兩滴的淚花。他對自己說,既然這是真的,既然人家一個城里大姑娘不嫌棄咱,與咱睡到一鋪炕上了,那就得對她好,一輩子對她好。
楊春風(fēng)不久回了城,被分配到糧店工作。張連發(fā)以為這只金鳳凰飛了,就不會再回來,人一下子萎靡了,每日不下地,坐在村口發(fā)呆。村人想,這下完了,一個走了,一個廢了。
出乎他們的意料,某個黃昏,楊春風(fēng)在他們的嘆息聲中,從崎嶇的山路,蹣跚走來。第二天,她帶走了張連發(fā)。
張連發(fā)回了城,卻一直沒找到工作。楊春風(fēng)并不抱怨,越發(fā)對他好,這讓他心里不是滋味,他不愿成為一個吃軟飯的男人,就到煤礦當(dāng)了臨時工,下井挖煤。
白天累一天,晚上到家,雖是粗茶淡飯,熱乎得暖人心。特別是楊春風(fēng),常在夜里主動鉆進他的被窩,讓他明白,女人是在用這種方式安慰他,讓他覺得她還愛他,沒有嫌棄他。也只有這樣的夜晚,他才覺得,上天是公平的,人間自有歡樂。
時間是一把刀,在楊春風(fēng)的臉上刻下了歲月的印痕,昔日的楊春風(fēng),在張連發(fā)的眼里慢慢地就變成了老楊。
老楊命短,五十出頭就沒了,胃癌。
現(xiàn)在,張連發(fā)常常想起老楊。往昔串成一個個電影鏡頭,在他眼前浮現(xiàn)。但老楊最后無一例外地,在他眼前變成了孫秋月。他對老楊的思念,遠遠不及孫秋月強烈。他認為,老楊雖然同他同床共枕了幾十年,但她更像是他的一位大姐。他們之間的感情,更多的是親情,而非愛情。
真正的愛情是伴著孫秋月的來臨而來到他身邊的。此刻,他快步往家走。他找出那張唯一的存折,那是他多年來打零工積攢下來的養(yǎng)老錢,一共兩萬。
張連發(fā)拿著紅皮存折往外走,在院子里撞見了兒子和兒媳婦。他本來只想同兒子說他與孫秋月結(jié)婚,不說錢的事??墒?,既然他們看見了他手里的存折,他就順便說了。他說他要結(jié)婚,把錢取出來,到孫秋月那邊拾掇房子。
兒子一聽,炸開了:“你怎么能辦這樣的傻事,她這是騙你的錢!”
張連發(fā)說:“人家一分錢不要,是我自個要給的。”下,是怎樣的淤泥和不堪。有些事,該朦朧的,就讓它朦朧吧。
孫秋月走了,張連發(fā)沒有走,他就那么坐著,望著孫秋月的背影,心里酸甜苦辣??墒?,這一切,眼看就與他的生活密不可分,卻又倏地離他萬里。她望著一池清水。這是他和孫秋月常來的地方,像年輕人戀愛那樣,他們常坐在這里?,F(xiàn)在,坐在這里的只有他一人,他沒有流淚,但他的心在哭。這么多年,自己的條件不太好,他沒對別的女人有過非分之想,唯獨這個孫秋月。孫秋月對他也有意,她喜歡他??墒牵趺凑f變就變呢。前幾次,她說不結(jié)婚,但告訴他等她??蛇@一次,把話說得這么干脆,這么絕情。一定是在她兒子工作的那個武漢,遇到了相好的,一定是!三年,三年她每天出去買菜,抱孩子溜達,還能不拉扯上一個男人?
天暗下來,有一絲冰涼從面頰劃過,那是他的兩行老淚。
一個星期后,孫秋月再下江南,這一消息更加深了張連發(fā)的猜測。是的,他去會別的男人去了,就這樣在他的眼前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干凈,就像晨露融入眼前這片池塘,不留一點痕跡,盡管她常在某個夜晚,會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但一夢醒來,處于熱戀中的張連發(fā),就這樣又回到往昔的孤寂之中。
又是一個半夢半醒的夜。張連發(fā)穿上拖鞋,迎著淡淡的晨光,漫步到林子里,滋一泡尿,嗅嗅新鮮的空氣,在林子里走一圈,然后踅回來。
兒子走了,兒媳婦走了,孫子也走了。上班的,上學(xué)的,都走了。唯有孫秋月的影子,還留在她身邊,但他一眨眼,孫秋月也倏地走了。這與他昨夜的夢境一樣,孫秋月穿著漂亮的婚紗,他穿著帥氣的夾克。他們牽著手,在瑰麗的夕陽下漫步。可走著走著,就走進一片空曠之地,夕陽沒了,眼前全是枯死的野草、冰雪。命苦??!張連發(fā)可憐自己,為自己發(fā)出同情的哀嘆。他仰望墻壁,老伴正看著他。他每天都看她,她每天也都看他。她看他的眼神是柔和的,永遠充滿溫情。但是,張連發(fā)內(nèi)心清楚,她給他的,僅僅是溫情,愛情沒能真正走近他,現(xiàn)在,已徹底離他遠去。
深秋的時候,孫秋月回來了。不過,回來的不是人,是她的骨灰,還有她留給張連發(fā)的一封信。她在信里說,她希望兒子把骨灰給她的張大哥,讓她的張大哥親手撒在矸子山邊那個水塘里,那是她和張大哥常去的地方,這樣,張大哥坐在水塘邊,就能看見她,她也能在水里,看見張大哥沉思的臉,能聽見張大哥男人的喘息。張連發(fā)抱著孫秋月的骨灰盒,只覺雙腿無力,人幾乎歪倒在地?;叵肫鹱詈笠淮闻c孫秋月分別時的情形,孫秋月所說的一切,原來只是個謊言。極度的懊惱刺痛著張連發(fā)。他抱著孫秋月的骨灰盒,抱得緊緊的。他原本是可以抱著孫秋月,感受她的重量,她溫暖的體溫,可現(xiàn)在,他只感覺到她的輕盈、冰涼。他來到矸子山,來到水塘邊,在他和孫秋月常歇息的地方坐下。他沒有立即投撒骨灰,他舍不得,他想再多抱一會兒。
張連發(fā)一直等到太陽落下矸子山。他打開骨灰盒,說:“老孫,你就在這安息,你別怕,我常來看你……”他沒有用手去抓骨灰,他怕她弄疼了她,弄臟了她。他一下子把骨灰,全部傾倒在水里。天還很亮,他看見骨灰堆在水面,很快沉下去。沒沉下去的,隨著水波,慢慢地散了,遠了,沒有一點痕跡。他望著那一池秋水,恢復(fù)得那么透徹那么干凈,只覺得心一下子被人掏空了,一陣濃烈的寂寞包裹著他。似有蟲子在臉龐爬過,他伸手去摸,濕淋淋的,那是他的淚。他流淚了,竟然自己都不知道。淚水令張連發(fā)更加失落,他后悔就這么把孫秋月送走了,他應(yīng)該再陪她一會兒。他伸手去抓,企圖抓住孫秋月,可是,水里除了冰涼,什么也沒有。秋水將冰涼,順著手臂,傳到他心底。他懼怕這種冰涼,急忙將手抽出來。又有兩滴淚,從他蒼老的眼角滑落。他抬眼看西天,被淚潤過的雙眼,明澈了,他看清了夕陽的余暉。夕陽將光線射過來。光線里,是他兒子和孫子的笑臉。那笑容很燦爛,將他手上的水烘干了,手不涼了,甚至有一絲暖意,順著手臂,向心底漫延,他緊鎖的雙眉隨之慢慢舒展開。
責(zé)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