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荷
一
小杜師傅好像是被鬼子的大炮給轟到滄州的。他有手藝,一把剪刀上下翻飛。保長見他從天津衛(wèi)來,手里拎的是包著洋鐵邊兒的考究的牛皮箱,就嘗了個鮮。一圈干枯的黃毛拾掇得像牛舔過。保長便允小杜師傅住下。原來一爿驢肉火燒鋪子,早被搬了個空給他安頓。
小杜師傅的一日生活又忙碌又單純,他伺候男男女女的頭發(fā),像伺候情人一樣。他把大洋和紙幣收起來,把各色好奇的目光都倒出去。
偶爾聽到炮聲,是張自忠的三十八師對日本人的駐屯軍開火。一聲響是自己人的,兩聲響是鬼子的。
他想,還離得遠。他的拇指蹭了蹭鋒利的剃刀。
小杜師傅原有家小理發(fā)館兒,就在天津城廂東南閘口。他愛淘騰,閑時從起士林的西餐店里順來人家丟掉的明星雜志,照著摩登女郎的發(fā)型依樣畫葫蘆,還挺時髦,太太小姐們都趨之若鶩,生意好得不得了。
偏生那日理發(fā)店里就剩下一個囂張的日本浪人。
浪人在他的店里對打下手的琴表妹動手動腳。盤扣掉了一地。
他在溫水盆里舒活了兩只手,趁著給那浪人刮臉,手腕一沉,剃刀往下深了一寸。浪人肥膩的脖子上就添了道血口子。
血就毛毛蟲一樣淌在他的剃刀上。
那天是民國二十六年,公歷的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九日。城外的炮就沒斷過。駐扎津郊的三十八師和天津保安隊向日軍的海光寺兵營、東局子機場、天津東站猛烈開火,干掉了車站的所有鬼子兵。日本人也紅了眼,出動重型轟炸機,怪叫著扔下炸彈,到處是魂飛魄散的爆炸和硝煙。
以往小杜師傅覺得自己一個小老百姓,馬馬虎虎活一下就不錯,大刀片砍人是丘八的分內事。他都沒想到他下起刀子來真順當。即使浪人的血汩汩地膩了滿手,也只當是上等的剃須膏。
片刻之后他回過神來了。手也開始不聽使喚。
他用最后的力氣把表妹從后門拽走。
琴表妹一直以為自己是許過杜表哥的,可是表哥匆匆把她安頓在親戚家里,自己只帶一個裝滿了剃刀剪子的皮箱,混進撤防的隊伍里,逃出城了。
臨了臨了,她想聽的話一句沒聽到。
想起來也就是眼前的事。
滄州地方小,人也少,間或有老少爺們疏疏拉拉地來剃頭,只是三五角錢的小活兒。小杜師傅想,餓不死就行。又惦起路上撿過一張什么報紙,一時空閑了,翻出來看,上面號外斗大的“張逆自忠”四個字。
他認出張自忠的小像。張在天津當市長時干了不少利國利民的好事,又是辦學校又是救濟孤寡的。前幾年在喜峰口、羅文峪,他的大片刀部隊把鬼子砍得哇哇叫,打出了中國軍隊的精氣神。怎么轉眼就成了漢奸了?
隔壁有鄰居過來,站在兩扇門外面,說,“小杜師傅吧?生意不錯啊?!?/p>
小杜師傅忙往里讓,賠笑,“真是失禮了,鄰里鄰居的,也沒過去拜訪?!?/p>
隔壁先生一身長衫,笑著回道:“我也搬過來沒多久。”
隔壁先生有一頭烏發(fā),梳著大背頭。小杜師傅想,這發(fā)式都是擱在場面上的油滑人的腦袋上的,這一位的背頭,忒顯老了些。
隔壁先生自報家門,姓梁,留過洋,在天津德國人開的醫(yī)院里當過主刀大夫。
怎么屈尊來的滄州呢?
見梁先生不想深說,小杜師傅也就不問。
梁先生的一日生活更單純,總是關起門來自家讀讀書,飲飲茶,戲匣子里聽聽尚小云老板的《摩登伽女》《梁紅玉》。
小杜師傅這邊給好容易來的一位女顧客梳頭發(fā),想著,隔壁先生怎么好西皮二黃呢,不是該坐在起士林西餐廳里用亮閃閃的刀叉扒拉牛排的嘛。
偶爾也聽到那邊收音機調頻,一忽是新聞播報,說張自忠任北平綏靖主任,宋哲元二十九軍撤離,一忽放著東洋的歌,女人的唱腔像哭死孩子。最終還是停在戲文上:
“嘆江東百萬黎庶怎勝饑凍,政局動蕩,國難重重,恨我難酬壯志,又怕江山斷送……”
小杜師傅把逃難前天津最時新的黑膠碟放進自己的唱機,鋪子里便有歌星白光那鋼絲般的女中音在飄,“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跟隔壁有一搭沒一搭應和著。
小杜師傅也去隔壁回訪,梁先生單純的生活就有些變調。梁先生邀請他喝鐵觀音。茶海擺上,白細清透的骨瓷蓋碗,茶蓋刮去泡沫,手腕靈活地沖過第一道茶,再慢慢品。
小杜師傅心里嘀咕,兵荒馬亂的,還能這么四平八穩(wěn)。
不過小杜師傅覺得梁先生并不討厭他的打擾。因為梁先生愛去理發(fā)店發(fā)呆。
小杜師傅就說:“來的都是客,我也給您理個發(fā)吧?”
梁先生施施然落座,說:“我這頭發(fā)還不長,那就幫我修個面吧,謝謝?!?/p>
小杜師傅用柔軟的毛刷蘸著剃須膏,勾勒著梁先生的下巴頦兒。地閣襯,天庭滿,貴人面相。
梁先生贊:“小杜師傅的手真美,心也細?!?/p>
也不是頭回有客人贊他的手。
小杜師傅還是喜歡極了:“是我手藝美吧?!?/p>
二
悠閑了沒有幾天,城外炮聲與往日不同,街上的潰兵多了起來。夜深了,小杜師傅正收拾刀剪,隔壁來拍門。
一向四平八穩(wěn)的梁先生把門砸開了:“小杜師傅,請你幫個忙!”
小杜師傅把理發(fā)箱子一闔就跟出去了。他才明白原來聽到鬧嚷嚷的聲音,都是隔壁門口一堆大頭兵們發(fā)出來的。
梁先生喝茶的那張?zhí)茨咀酪呀涀兂闪耸中g臺。上面躺著一個傷兵,周圍幾個弟兄。大概是他的一位長官,死死地握著傷兵的手。
小杜師傅擠過去一看,差點兒嘔出來。那傷兵胸脯子上一道長長的駭人的刀傷,血汩汩地冒著,肉也翻著……小杜師傅下意識捂了眼睛,這不是開膛剖肚了么?
梁先生捏了他的手臂:“小杜師傅,我要趕緊做手術縫合,麻煩你給我打下手!”
小杜師傅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只得趕緊點頭。他對自己說,我也是割過小鬼子喉管的…--
幾個一臉血污渾身泥土的兵們都圍著檀木桌叫:“老李,老李……你堅持住,連長都給你找到大夫了!”
梁先生戴好了膠皮手套,對那位連長說:“長官,這位小兄弟傷勢太重,我只能盡力。”
連長仍然死死握著傷兵的手,只是抬起血紅的眼睛,像頭老虎在悲傷的低聲咆哮:“大夫,大夫我相信您!您救了他,以后他的命是您的,我老鐵的命也是您的!”
梁先生搖了搖頭,說:“我要開始了,時間緊迫?!揖尤贿€帶了些麻藥!”
小杜師傅不敢看那個鐵連長,他只能緊張地盯著梁先生大口罩上露出的一雙眼,隨時遞去止血鉗、鑷子、手術刀、針和腸線……
兵們伸長手臂高舉著從幾戶人家借來的油燈,屋子里仍然昏暗。胳膊酸了,右手再換左手。小杜師傅覺得夜好漫長,似乎永遠都不會天亮。偷空瞄了一眼傷兵,不到二十歲吧,胡子還沒長出來。他還跟著師傅學手藝的當兒,這傷兵和他的兄弟們就跟著那鐵連長在喜峰口同鬼子拼過大刀吧……哪里是老李,明明只是個小李。
麻藥不夠,李傷兵忍著傷口的疼痛和利器對他身體的整飭,渾身像浸泡在水里,沒有血色的嘴唇被牙齒咬得慘白。
鐵連長從窗前折回來,把胳膊遞過去。老李猶豫了一下,便不遲疑,一口咬了下去,跟著一行眼淚滾落腮邊。
梁先生額上的汗和傷兵一樣多,小杜師傅趕緊掏出自己的手帕給梁先生蘸一蘸腦門子。梁先生沒有說話??吹搅合壬啪彽难凵瘢耄侠羁隙ㄓ芯攘?。
天大亮,老李的胸脯子終于縫好了。梁先生給他打了破傷風的針,對鐵連長說,“我這里只有這個,必須送到大醫(yī)院去……”他又意識到自己在癡人說夢話,便重重嘆了一聲。
鐵連長又雙手死死握著梁先生的手,聲音有千鈞:“多謝!兄弟我無以為報,唯有多殺鬼子!”
小杜師傅以為,鐵連長和他手下的兵會在隔壁將養(yǎng)一段日子,他們卻同鎮(zhèn)上其他零散的兵一道,被不知哪里來的卡車拉走了,像被劫走的。小杜師傅還捐出了自己的鋪板給那個傷兵老李做擔架。
老李半睜著眼,被兄弟們抬著,朝小杜師傅抬了抬手腕。
小杜師傅便去看看梁先生,他知道忙了一夜的梁先生一定疲憊極了。
梁先生卻在收拾行李。梁先生說:“剛接到通報,我被征召了,他們要我當醫(yī)官,我得……到三十八師的醫(yī)務部……報到去。”
小杜師傅問:“這么急?”
梁先生說:“倭寇作亂,我一介匹夫,也該竭盡所能,救治更多的同胞吧?!?/p>
小杜師傅說:“那……您還沒試過我的手藝呢。”
梁先生頓了頓:“來日方長,一定有機會的?!?/p>
小杜師傅有些抹不開面兒,最后支吾:“我相中您那頭發(fā)了,總得讓我摸上一摸吧?!?/p>
梁先生就仍然四平八穩(wěn)的,坐在檀木桌旁的明式靠背椅上,沖他微微一笑。
小杜師傅便終于摸到了梁先生的大背頭。他把自己的手指輕輕插進那濃密的頭發(fā)里,摩挲了一下。
“得嘞,先欠著了,一定要試一試我的手藝?!?/p>
最后,梁先生跟他告別,兩個人握著右手。梁先生的手沉穩(wěn)有力,手指修長,果然是操手術刀的手。
“您保重!”小杜師傅說。
“您也保重!”梁先生回著。
三
梁先生這一走,就走得干干凈凈。小杜師傅開始還幫著打掃一下隔壁。后來客人越來越少,連自己的鋪子都清閑下來了。
要不就關門吧,歇一歇手,尋摸點兒別的事做。天津是斷不敢回的。也不知琴表妹怎么樣了。他無力再保護她,安頓在親戚家該是最妥帖的辦法了。
他收拾收拾細軟,也就一個手提箱,全部家當都裝得下。
柴門簡陋,也是一戶。小杜師傅輕輕合上門,準備去跟保長辭行。突然保長帶著幾個兵士倒找上門來。
“這就是本地理發(fā)的小杜師傅?!北iL賠著笑,“天津來的,手藝端的好。要不老總先試試?”
兵甲說:“不試了不試了。你是杜師傅?”
小杜師傅鞠躬哈腰,口里稱是。
“著啊,你不是那天,那個給大夫打下手的小師傅?”
小杜師傅也記起來了:“巧了,這不沒幾天的事嘛?!?/p>
兵乙說:“既然都不是生人,咱們也不客套了。是這,弟兄們有日子沒有理發(fā)了,這胡子拉扎的。一會兒把人馬都給你拉來,你給拾掇拾掇?”
那敢情好?!鞍魑焕峡倽M意。”小杜師傅說。
“別老總老總的,俺們不興這個?!北f。
兵們呼呼啦啦又走了。
保長幫小杜師傅燒開水,磨剃刀,重新擺好剃頭的各色器物。
“往哪里走?。磕睦锊欢家粯?,到處放炮,都是不長眼睛的。”保長自言自語。
小杜師傅也沒想好回一句什么,就聽門外喊號聲和腳步聲。有個長官在訓話,說什么按班排序列,叫號理發(fā),余者原地休息。
一個一個的大頭兵進屋。他們幾乎沒有幾個利索的人,不是胳膊綁著夾板,就是拖著腿。還有包著腦袋的,知道自己也沒的頭可剃,就蹲在一角,摸出煙卷來咂摸。
小杜師傅來者不拒,動作嫻熟地刮著腦瓢,頗感牛刀小用。
在天津,他在日租界接的大都是時髦客人,除了有蠻橫的日本人不給錢,日常進項還算可觀。滄州自然比不得天津。他又是頭一回給兵士們剃頭,心里掂量著好歹。若是他們不給錢,剃霸王頭,也只得由他們吧。誰讓他自個兒一時技癢難耐。
兵們一個個摩挲著青瓜腦袋,稱心如意。
原來西北軍的二十九軍,三十八師,自來就是背大刀,剃光頭,從師長到火頭兵,上下一體,好認得狠。
“師長也剃光頭?”
“那是自然。你看我們張師長,別說剃光頭,就是吃的,穿的,從來都跟我們一個樣?!北渍f起長官來,口氣像說自己的老爹老哥一樣親昵。
“關鍵張扒皮會打仗,我們都服他呢。”兵乙接茬。
“張扒皮,是天津的張自忠張市長嗎?”小杜師傅問著,手下仍不閑著,仔細地刮著鬢角。
“正是呢?!?/p>
“可是,我聽見說,說他去主政北平,當什么綏靖主任,聽日本人的?”小杜師傅期期艾艾地問。
“胡諞!”兵丙怒了,“聽鬼子的話,我們師長就不是那樣的人!”
“肯定是漢奸們造謠,壞我們師長呢?!?/p>
“老總恕罪,老總恕罪。”小杜師傅忙不迭賠禮。他想起路上撿的那張報紙,說是張自忠把原來二十九軍在冀察政委會的委員都開了缺,卻聘了一千漢奸上任。究竟怎么個情形,他一介草民,想不清里面的玄機。
“都吵吵什么!”一直在屋外的長官最后才進來,正是那天帶來傷兵的鐵連長。
鐵連長大馬金刀坐下。
小杜師傅打點起十二分精神,一把刮刀使得純熟。他想問,你們那個老李還是小李的,怎么樣了?看鐵連長疲憊的神色,始終沒敢問出口。
鐵連長倒先搭訕,“你這天津師傅,怎么到的滄州?”
“不瞞各位老總,我也……弄死過一個日本浪人。怕了,跑出來的?!?/p>
“有尿性!是條漢子。”兵甲喝了一聲。
鐵連長點點頭,站起來,布軍裝口袋里掏出幾塊錢來,摁在桌上。“杜師傅,這是我的餉銀,也沒有富余的了,就算弟兄們這幾個的,若是短了些,還請多擔待。”
小杜師傅趕緊把錢推回去:“這怎么好使得?老總們前邊打鬼子,我給老總們剃個頭,應該的?!?/p>
鐵連長不由分說,把紙幣和碎銀毫子裝在小杜師傅一邊的皮箱里。“我們窮,但紀律還是要講的。若是要張師長知道了,還不扒了我的皮?”說著血淋淋的扒皮,竟是笑著。
小杜師傅也就不敢推辭了。
兵甲起興:“小杜師傅,你跟我們有緣哪,不如跟著我們吧,當個隨軍剃頭匠。”
小杜師傅只是笑笑。“我一個逃難的,哪里能隨了軍呢?”
可他竟真格地拎了皮箱,跟著這個不足百人的營開拔了。
他也真格地當著保長的面,掩好兩扇門?!罢f不定就還回來?!?/p>
保長嘬著旱煙槍,揚了揚手。
一路走著,兵甲說:“還記得我們李排長嗎?就是上次那大夫給縫肚子的老李,留在老鄉(xiāng)家里了。李排長厲害啊,論赤膊拼大刀,那是這個一一”他挑出大拇哥,“我們鐵連長沒了得力干將,正窩火呢。”
小杜師傅感激地沖著兵甲點點頭:“好人命大,必有后福。”
小杜師傅盤算,既然他們也是三十八師的,說不定會碰上梁先生。
四
八月似火燒,九月秋老虎,干裂的大地蒸得人難受。好在一直養(yǎng)傷的李排長歸了隊。
小杜師傅不知道自己將往何方。他跟的那個營也不知道。
他本是手上活計靈,足下功夫可不在行,更沒有急行軍過。這個營像《西游》話本里的俺老孫,積年的土匪,剪徑的大王,慣會走路。他跟不上,就直打退堂鼓,說就地歸置算了。他一個剃頭匠吃不得行伍之苦。
鐵連長豎起兩道眉毛,讓兩個兵士架著小杜師傅,腳不點地架著走了好多天。
一到晚上露宿,一個個都齜牙咧嘴的。伸出腳來全是血泡。小杜師傅是泡最少的,因為兵甲和兵乙還要捎帶著架他,心里更過意不去。想起祖?zhèn)鞯姆阶?,找點草藥,牙齒咬出汁來,剩爛爛的葉子,和上泥巴,給大家伙兒敷在腳底。
兵甲說:“我們師長才狠呢,一年三百六十日,得空就讓我們赤著腳練行軍,說是部隊全靠機動力。他老人家自己也赤腳?!?/p>
師長光頭也就罷了,居然也跟著部下一起打赤腳,真夠稀罕。
小杜師傅不停地咬舌頭。多半也是被血泡激的。
“還不比你這里有草藥敷呢?!?/p>
“師長都那樣,我們好意思叫疼嘛。”兵乙說,“我見過,那時候我們在山西陽泉整訓,不管刮西北風還是下冰雹,就是一路血泡。你想想,師長是多大的官?也就兩只赤腳,在泥土上撮一撮踩一踩,撲哧撲哧把血泡都踩扁踩破了,跟我們說這就不疼啦。”
“原來你們長官還真是扒皮!我時常聽人說,張師長打起仗來,一定是不戰(zhàn)到最后一人,不許撤退的。沒想到他也扒自家人的皮?!毙《艓煾刀纺懟匾痪?。
李排長搖頭:“你不懂,我們是不見師長想師長,見了師長又怕師長。”
兵乙附和:“現(xiàn)在嘛,就是想得慌?!?/p>
“是呢,就沒見過那么沒有架子的師長,兜里的鋼筆、手表、小錢兒,隨便我們掏,我們還哄他呢,要他還拿糖果來贖回去。他從來都不惱的。”兵丙跟兵甲討了一支五分錢一包的煙卷,自顧自地抽起來。
小杜師傅想,自己真是個小老百姓,鬧不懂他們行伍軍人的念頭。不過這位張扒皮,哪里有一絲扒皮的煞氣,卻簡直是個愛兵如子的孩子頭了。
收拾好自己的剃刀,銜著賠笑,小杜師傅伸手去摸李排長背著的闊口大刀。李排長刷地抽刀在手,亮了個架勢,前三后五地耍了幾路,把個小杜師傅嚇了一跳。
四下里喝了聲“好”,說李排長可是同師長對過陣交過手的。
李排長便得意揚揚地把刀反手遞給小杜師傅。小杜師傅忙接了。好家伙,三尺來長,足有七斤重,背鈍刃利,指頭一彈,龍吟森森?!拔医裉炜偹阋娮R了,這才是砍鬼子的寶刀呢!”不住嘴地贊。
很快,鐵連長領著他們跟大部隊會合。營歸了團,團歸了旅。
他們原來的三十八師整編到五十九軍。誰來率領這群無首的群龍,說是連上峰都頭疼。兵們連同旅團級的長官,一聽要有別的將軍來帶五十九軍,都斗雞一樣梗著脖子,只嚷著要張扒皮,誰勸話也不聽。
小杜師傅是局外人,偶爾人家給他嘮叨點兒風雨。什么張自忠化妝潛出北平了,到了韓復渠那里,又被蔣委員長召過去了,委員長發(fā)話,說我知道你是抗日的,你受委屈了,安心在南京養(yǎng)病吧。
“養(yǎng)病養(yǎng)病,不讓師長帶我們抗日打鬼子,師長會越養(yǎng)越??!”那鐵連長不避諱憤憤地說,“張師長本來就是我們二十九軍的‘二頭兒,連宋哲元軍座的位置都是他讓的。這回五十九軍他要不來當軍長,我們誰也不服。”
從夏天熬到冬天,小半年過去,晉察冀三省各處轉悠。這支軍隊跟張學良張小六子帶的東北軍部隊不同,碰上小鬼子是一定要吃一口的。然后整個軍開赴河南,就駐扎在豫北道口,整訓待命。
小杜師傅跟著提心吊膽,琢磨既然稍事安頓,與其看著兵們練劈剌練打拳,還不如偷偷回天津看看。那天正琢磨要不要先修書一封給表妹,探探天津城里的情況,就聽得外邊跟炸開鍋一樣。小杜師傅好事,跑出去看熱鬧。
遠遠的,一位高壯的大漢,挑著兩道濃眉,氣宇軒昂,穿一身沒戴軍銜的灰軍裝,混在兵堆里。幾個參謀副官跟在身后,掩飾不住的喜色。老老少少的這個長那個長的,還有大頭兵們,都拔直了身子端立兩旁,抬手敬禮,笑逐顏開。
一眾人簇擁著到了軍部的大屋里,沒多時,那大漢領頭出來,旅長團長營長們立刻召集了自己的人馬,列隊讓大漢檢閱。
小杜師傅遠遠望著,心說,這位是張自忠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哪,果然是領兵打仗的威風。
連傷兵們凡是還能動彈的,也都從屋子里搶出來,盡可能地站出幾條直線來。
張自忠就大踏步地走向傷兵的隊伍。先點名,然后逐個地問,傷在何處。那些半大的小伙子們一個個都圓瞪著眼睛,大聲向他報告。
“鐵中玉!”
“有!報告師長,我的傷在左肩膀,是上次打小伏擊,鬼子的機槍子彈打的?,F(xiàn)在子彈已經取出,傷口沒有全好,大夫還不讓走,我顧不得這許多,就走了。我就知道,要是賴在醫(yī)院里,今天就看不到師長了。”
“李清晨!”
“有!報告師長,我的傷在前胸,是沖鋒前進時給日本兵用刺刀刺的。現(xiàn)在傷口已好,我就回來跟敵人算賬了!”
剛剛這倆人小杜師傅都熟,就是那晚的鐵連長和李排長。
還有幾個人受的槍傷,子彈是從背部穿進的,報告時都耷拉著腦袋。
張自忠滿意地看著他一手帶出來的虎賁之師,他把前胸受了子彈的傷兵都叫到前幾排,逐一撫摸他們光榮的傷痕。那些個官兵一個個又是高興又是難受,又是自豪又是委屈,當著老長官的面兒,又想笑又想哭。
張自忠聽完大家的報告,就開始講話。小杜師傅也豎起耳朵聽。
張問:你們走路是用幾只腳走的?
兵答:當然是用兩只腳走路。
張問:你們知道牛馬是用幾只腳走的?
兵答:那還用問,我們從小見到牛馬是用四只腳走的。
全場哄然大笑。
張問:你們知道做亡國奴的生活就如同牛馬一樣嗎?
兵答:這個,我們都知道。
張問:誰想亡我們的國家,滅我們的種族?
兵答:是日本軍國主義者。
張問:你們能不能用四只腳走路?
兵答:那怎么能夠呢?
張問:不管你們能不能,日本軍國主義者硬要我們全國軍民做他們的奴隸,還要我們的子子孫孫都像牛馬那樣走路,你們愿意嗎?
兵答:不愿意!
張問:不愿意,便怎么樣?
兵答:只有同日本兵拼刺刀,痛痛快快地干他一場!
張問:單靠咱們的軍隊去拼,行不行?
有的兵答:行。
有的兵答:還不夠。
張又問:那么,究竟要怎么干才好?
兵答:必須同老百姓聯(lián)合起來,大伙兒一起干!
張自忠終于微笑,點頭贊許:“那就對了。”
小杜師傅一旁聽得分明。怪不得張自忠威名很盛,名不虛傳啊,一番問答說得他熱血沸騰,要不是實在不是拉大拴的料,都要投帖參軍了。想起報紙上曾看到的“怒討張逆自忠”,這張自忠是不是漢奸,他眼睛看的耳朵里聽的,總要更真切一些。
正瞎想著,兵甲來喚他,說“我們軍長請你去給他剃個頭”。
“哪里來的軍長?”
兵甲兇他:“自然是張扒皮回來給我們當軍長啦!老天開眼。”
他趕緊收拾好刀剪,張自忠竟自己走了來:“今天天氣不錯,咱們就在外面剃頭吧?”
小杜師傅忙應著。早有勤務兵燒好了水,磨亮了剃刀。小杜師傅對自己說:你今天要是敢剃砸了,就叫你回不了天津!
有了之前親眼所見張自忠的平易近人,小杜師傅心里也有了底,給中將軍長那么大的官兒剃頭,腿肚子也不轉筋了。
張自忠自然而然地同他嘮家常:天津的師傅?那我們也有緣啊。家里幾口人?怎么跟上我的部隊?聽說小杜師傅割了日本浪人的喉管,張自忠轉向一個副官說:“我說過的吧,咱們的老百姓都是有血性的??箲?zhàn)抗戰(zhàn),就是全民的抗戰(zhàn)?!?/p>
這算是小杜師傅這輩子聽到的最高褒獎了。他把這話一直珍藏在心里。
拾掇利落,張自忠摩挲摩挲自己的光頭:“手藝果然好?!苯懈惫俣嘟o了小杜師傅一塊錢,小杜師傅忙說:“軍長,能伺候您老兒剃頭,那是我的榮幸,您怎么還給錢了呢!”
張自忠笑道:“你跟著我們顛沛流離的,已經大不容易,多攢幾個錢吧,小鬼子勢必要被我們打跑的,等回了天津,好好娶個媳婦,那時候,大家應該都可以過安穩(wěn)日子了。”
小杜師傅只有千恩萬謝。
五
小杜師傅以為祖師爺賞了飯碗,就專心做剃頭匠呢。自跟了五十九軍,打臨沂、打臺兒莊,掩護徐州撤退以來,剃頭都只是搭把手的事。他也上了戰(zhàn)場,幫忙把傷員從死人堆里抬出來,醫(yī)院里人手不夠了也幫著包扎。倒是忙得很。
這么每天被填得滿滿的,挺好。在行伍里就算操不得槍,也不光是吃閑飯,也為抗戰(zhàn)盡了力??嗬垡部嗬?,但跟著能打勝仗的將軍,心里總是暢快的。
偶爾想起梁先生,竟沒有在哪個醫(yī)護隊看到他。比鄰而居也沒有一兩個月,不知怎的對梁先生的大背頭一直耿耿于懷。他若是隨了軍,依照傳統(tǒng),不也得剃成個瓢?
那模樣一定很好笑。
眼瞅一年又快過去,鐵中玉鐵營副(三十八師傷亡太大,鐵連長早已升職了)到了谷城參加干部訓練團,邊養(yǎng)傷邊學習。小杜師傅也跟著湊熱鬧,不時趴在教室窗戶上,跟著學員們唱愛國救亡歌曲??粗宦非嗄陮W生紛紛要求參軍抗日,他琢磨著,把小鬼子趕出中國是指日可待了。
就有一天,升任兵團總司令的張自忠給干訓團的全體學員講話,說抗戰(zhàn)一年有余,國內形勢緊張,日軍攻占了武漢,激起全國人民憤慨,可是在國民黨要員中,卻有崇日、恐日準備投降的,“此人已經離開重慶,這是最可恥的”。
連小杜師傅都明白,張自忠總司令斥罵的是認賊作父的汪精衛(wèi)。
之后又有幾位高官模樣的人來做補充。一個瘦削儒雅的將軍把一位長衫先生介紹給學員們。小杜師傅定睛一看,那不是梁先生嘛!
梁先生在黑板上列了個大綱,說要講中國近百年史,中國共產黨抗戰(zhàn)的方針政策和毛澤東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思想,頂重要的,批判“抗日必亡”等恐日病的謬論。
“哎呀,全是新詞,不愧是梁先生。”小杜師傅心說。
給干訓團幾個隊的學員們理完頭發(fā),正好迎著下課的梁先生出來。小杜師傅便左胳膊搭一條蒸著熱氣的白毛巾,走過去劈面一句:“梁先生,別來無恙!”
梁先生也兩眼一亮:“別來無恙!我說怎么今早看到喜鵲了呢,原來今日有幸,得遇故人?!?/p>
不由分說便被拉到小杜師傅自己的屋里。仿佛還在滄州初遇。那梁先生的頭發(fā)也不是大背頭,卻也不是光頭,許是戴禮帽戴的,耳鬢上的好些頭發(fā)翹了起來。小杜師傅就看不過眼了。
“還是那句,梁先生,我給您理個發(fā)吧?”
“盛情難卻啊,那就有勞小杜師傅了?!?/p>
“先生戲匣子還在嗎?”
“張參謀長讓我今天來代課,走得匆忙,也就沒有帶在身邊。”
“那就聽我的唱機吧。”小杜師傅喜滋滋放上唱片,任老歌的音調飄著,“哪位是參謀長???”
“就是你看到的那位高個子將軍,張克俠張參座?!?/p>
“哦。方才見梁先生在黑板上寫了好些,我很多不懂的,不過,斗膽問一句,先生可是共產黨?”
梁先生沖鏡子里的小杜師傅一笑,不置可否:“現(xiàn)在國共合作,正是用人之機,都是張參謀長挑的人,幫助藎忱將軍的干訓團學政治學文化的?!?/p>
藎忱將軍就是張自忠,小杜師傅知道的。
“那先生還行醫(yī)嗎?”
“當然還干老本行,我今天只是來代個課?!?/p>
一時刀剪齊響,小杜師傅巧手翻飛。跟著三十八師,盡是剃光瓢了,很有一身武藝卻無個好買家之憾。現(xiàn)在邂逅梁先生,可千萬饒不了他的頭發(fā),巴心巴肝地好好打理了一番。
李清晨李排長調去了手槍營,趕著來向鐵營副辭行,恰見到出門倒水的小杜師傅,又見梁先生也在,驚喜得直叫“恩公”,便拉扯上,一同去附近小館子里敘舊。
上好的杜康。酒過三巡,鐵李二人對梁杜二人作揖致謝,略述了別來近況,免不了地,又都贊起了張總司令。
“哪里有戰(zhàn)斗,哪里就有他,哪里戰(zhàn)斗激烈,他就出現(xiàn)在哪里。當兵吃糧,跟定了張扒皮,才有鬼子打,才有??上??!崩钋宄颗禄厝グちR,不敢多喝酒,只有不停地嚼花生米。
“正是。就有一天下午,總司令正給我們訓話,突然總部送來一份情報。他接過一看,立即就出發(fā)了。晚上總部來電話,要我們干訓團各隊準備好,聽候命令,隨總司令上戰(zhàn)場。我們連夜準備好了,個個精神抖擻,待命出發(fā)。哪里想到,第二天早上,總部又來電話說,總司令昨晚已帶領軍隊開赴前線去了,學員們不用再去了?!辫F中玉說。
“總司令親自出馬,一定旗開得勝?!毙《艓煾挡遄臁?/p>
“那是自然??偹玖顒P旋后又來給我們訓話,說這次追擊日軍,我們又打了個勝仗,敵人傷亡慘重,已經潰不成軍,估計沒有幾個月的整訓,就不能恢復戰(zhàn)斗力。他接著說,但是我們要聞敗勿餒,聞勝勿驕,要抗戰(zhàn)到底,爭取最后的勝利!”
梁先生最后舉杯:“敬枕戈待旦的藎忱將軍一一咱們干了!要是張總司令這樣真心抗日真打鬼子的將軍再多幾個,何愁日寇不破,山河不復!”
“還是梁大夫說得透徹一一干!”鐵中玉痛快附和著。
一頓酒吃得酣暢淋漓。
六
仿佛是受到納粹德國陸軍閃電戰(zhàn)的刺激,一九四〇年四月,日寇也對中華大地開始采取了速戰(zhàn)速決的戰(zhàn)略。以板垣征四郎為首的六七個師團,十五萬余兵力,配以大量飛機坦克,到棗宜地區(qū)掃蕩,妄圖圍殲五戰(zhàn)區(qū)的主力。
張自忠的第三十三集團軍就守在襄陽河西岸。他向他的部將訓示:
“看最近之情況,敵人或要來碰一下釘子。只要敵來犯,我即到河東,與弟等共同去犧牲。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他辦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的國家及我五千年歷史之民族,絕不致亡于區(qū)區(qū)三島倭奴之手。為國家為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枯,石不爛,絕不半點改變?!?/p>
總部特務團的營長鐵中玉聽得,不干了。
一俟張自忠回到辦公的屋子,他便跟了進去,雙手呈上血書。張自忠也知道屬下的來意,還是不疾不徐地從未封口的黃信封里抽出了信紙,準備一閱。
鐵中玉不待張自忠讀完,便急道:“總座,職……冒昧給您提個建議。您每次率部東渡襄河與敵作戰(zhàn),都是事先寫好遺囑的,回來再燒掉,光我看到就不止一次了??傋?,屬下認為您身為總司令,這樣總是沖鋒陷陣是不足取的。設官分職,各有專責。一個指揮幾十萬軍隊的兵團總司令,應該運籌帷幄,掌握全盤,而不是到第一線與敵拼命。否則,對整個戰(zhàn)局和國家的安危……都是不利的?!彼拖骂^,“職很怕,哪次戰(zhàn)斗之后,便永遠見不到您了……”
他披肝瀝膽地說了半天,再抬頭,已是淚水潸然。
張自忠亦頗為鐵中玉感動,好言寬慰:“你說的都對。你的建議書,我逐字逐句都讀了一遍,深感你的赤膽忠心。但,我也有我的想法。日本人所以敢如此猖狂,不是他們不怕死,而是我們有些人太怕死了!我想,如果華夏子孫都能在異族入侵之際,甘冒刀俎槍林,不惜肝腦涂地,鬼子就不敢為所欲為,也許早就滾蛋回他們的列島去了?!背烈髁艘幌?,“所以,我總想以我一己之行動激勵國人,讓國人都能奮不顧身,投入抗戰(zhàn)。”
忽而站了起來,拍拍鐵中玉的肩膀,豪邁道:“為雪國恥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人嘛。總司令總有人當?shù)?,你怕什么。”抬手,拇指蹭掉鐵中玉淌在臉上顧不得擦的眼淚,“你不要哭了,也不要再勸我了,你的心意,我都理解?!?/p>
鐵中玉回去,碰到手槍營李清晨,兩人少不得搖頭嘆氣一番。
張自忠的部隊在山地間急行軍。他們撒開鐵腳板。他們習慣了披星戴月,冒雨急進。
不久前,他們熟悉的張扒皮老長官還質問一個團長:“怎么不帶手槍?現(xiàn)在是作戰(zhàn)期間,各級指揮官都要隨時佩帶,第一自衛(wèi)防身,第二就是殺身成仁?!备鴵P一揚手中的電報,“戰(zhàn)區(qū)的急電,乘敵軍從棗陽南下,命我部向棗陽方向截止。我命令:明晨出發(fā),三十八師在前,總部居中,七十四師殿后,向棗陽地區(qū)前進!”
有兩個團如離弦之箭,公路上飛奔接敵。
正如張自忠所部署,一團打敵人指揮部,一團打敵人戰(zhàn)斗部,勇猛快速,閃電攻擊,使日寇首尾不能相顧。
死傷的肉體,倒地的馬匹成為障礙,敵人的兵員車馬輜重行動遲緩。日寇兇頑,喪心病狂,就以死尸馬匹和地物作掩護,猖狂反撲。
張自忠就在離前線不遠的隱蔽部里,沉著應戰(zhàn)。
沖鋒號響起,我軍堅強沖鋒,白刃相搏。敵人終于潰不成軍。
重慶的統(tǒng)帥部喜不自勝,致電張自忠,稱此戰(zhàn)乃是鄂北第三次大捷,通令嘉獎三十八師。
但張自忠卻不敢有一絲懈怠。
他在一個徒有四壁的農家小屋里席地而坐,薅著地上的稻草在手中把玩,問隨軍的蘇聯(lián)顧問有何感想。
蘇聯(lián)顧問回:“敵人的炮兵使用在步兵線上,可惜我們沒有炮兵。”
張自忠便笑:“那你應該向總顧問建議,多給我們調撥大炮呀?!?/p>
蘇聯(lián)顧問認真道:“我盡力而為?!?/p>
張自忠又轉向自己的同僚:“敵人總是在他們的天長節(jié)前后發(fā)動一次大的攻勢。起初我們摸不著這個規(guī)律,現(xiàn)在有了經驗,今后應早做籌謀?!?/p>
五月的十五日,張自忠率總部到達了南瓜店。李清晨所在的手槍營立即在小村周圍布置警戒。
大山北麓,十里長脈,像一條巨蟒,靜臥在硝煙彌漫的夜色中。
戰(zhàn)場上沒有燈火,沒有聲響,寂靜得讓人心慌??偛恳{整部署,下達命令,只有電臺在晝夜不停工作。
直到深夜,張自忠才和總部的僚屬相倚而臥,在鋪板上打個盹。
群山的脊梁在夜色中高聳,護衛(wèi)著她的兒子。
翌日凌晨,戰(zhàn)斗突然從西邊的雞鳴山打響。那兒離總部有一千多米,中間只隔兩個山包。
張自忠驚醒,當即命令七十四師一部去增援,奪回山頭,鞏固陣地。
從高處觀戰(zhàn),敵人的大批飛機在俯沖投彈,敵人的炮火在密集轟擊,敵人的機關槍如疾風驟雨……鬼子似乎已經了解到這里是一個高級指揮部,不惜一切代價要吃掉它。
海水般的敵人成弧形包圍上來。
張自忠握著望遠鏡,緊鎖濃眉。他對部將幕僚們說:“我們到杏仁山督戰(zhàn)!”說罷率先朝杏仁山跑去。
敵人的炮火已經打到山腰??偛咳藛T只得疏散開來,一個一個地上。
張自忠矯健的身影,又是沖到最前面。
李清晨們在浴血奮戰(zhàn)。
而不遠的山頭,敵人正抬上一門大炮,調整射擊。炮彈呼嘯而至,像長了眼睛似的在張自忠的周圍爆炸。
已經有不少官兵撲倒陣亡。
蘇聯(lián)顧問心焦,一個勁地說:“這里太危險了,我建議撤退!”
將官甲說:“總座,作戰(zhàn)也要能勝能敗,能進能退,我們不能孤注一擲啊?!?/p>
將官乙說:“敵人三面包圍,我們不如暫時轉移,避免不必要的犧牲啊!”
張自忠很有些光火:“當兵的臨陣退縮要殺頭,當司令的就可以轉移撤退,這合理嗎?至于必要不必要,我區(qū)分不出來!今天就是有我無敵,血戰(zhàn)到底!”
敵人的包圍圈更小了,炮彈更為密集地爆炸,機關槍聲似乎就在耳邊炸響。炮火傾瀉到我軍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陣地上。一時土石飛濺,煙塵蔽日,血灑原野。我軍一些團長營長接踵犧牲,一線部隊傷亡殆盡……
張自忠命令一位參軍保護蘇聯(lián)顧問和非戰(zhàn)斗人員撤出戰(zhàn)場。不少人要與總座同進退,被張自忠揮手攆走。
“告訴我的師長們,現(xiàn)在正是軍人報國之時,子彈打完了用刺刀,刺刀斷了用拳頭,拳頭碎了用牙齒!”他虎目圓睜。
不斷有炮彈在張自忠身邊炸開花,又不斷有人撲倒塵埃。鮮血染紅了眼睛。
又一發(fā)炮彈爆炸,張自忠猛然前撲,旋又站起??捎壹绾蟛苛餮?,滿是塵土的軍衣轉眼洇紅了一大片。
醫(yī)護兵忙趕來包扎。張自忠卻詼諧起來:“如果我犧牲了,明年今日,想必會很熱鬧。”
就有高參上前,小聲問:“總座,可以移動移動位置了吧?”
“離此一步,即無死所!這千鈞一發(fā)之刻,說話要慎重!”
張自忠慍怒著。隨即又欣慰看到,總部特務團同敵寇誓死相抗。鐵中玉來回奔跑督戰(zhàn),口中大叫:“堅決阻擊敵人!”“總司令在此,我們絕不后退!”
但很快,就有士兵提槍來報,鐵營長腹部受了重傷,奄奄一息。
“抬下去吧。”張自忠黯然含淚,下了命令。
硝煙令人窒息。曾被污為漢奸的總司令巍然屹立在陣地上。雙目炯炯,凜然不可犯,像一尊鋼打鐵鑄的巨人,依然呼喊著,指揮著……
敵人罪惡的子彈密集飛來,張自忠的身子突然向后一歪。他堅持挺住,右胸卻猛地往外噴血!
李清晨搶上前救護。
血如泉涌,濺了李清晨一臉一身。李清晨就著眼淚抹了一把血珠。
剛剛包扎完,敵人一窩蜂涌來。
張自忠喘息著:“你快走開!……我這樣很好。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良心都很平安……”他面色蒼白,眼睜陜要睜不開了,卻殘留笑意。
鬼子的步兵號叫著,端槍刺向李清晨。張自忠聞聲,眼睛一瞪,怒吼一聲,挺身而起,抓住敵兵的槍管,一搠撂倒。
又一顆子彈鉆入他的小腹,又一顆子彈射入他的右腮……
青山一般的身軀轟然倒下。
七
“上輩子我一定也是執(zhí)鞭安轡的主?!毙《艓煾翟傧氩坏竭@輩子會跟兵們廝混這么久。
他相熟的幾個人,包括特務團的鐵中玉,都在跟隨張自忠總司令突圍南瓜店的激戰(zhàn)中犧牲。只是他隔了好久才知道。
他只記得,天還沒亮,他被叫去給張總司令裝殮。
他跌跌撞撞地趕到集團軍的總部,襄樊與當陽之間的名叫快活鋪的小鎮(zhèn)上,一路上腦子都是懵的。
張自忠總司令向來是那樣高大健碩,就是打仗愛身先士卒,會受傷會流血,但怎么就……怎么能戰(zhàn)死了呢?一定是敵偽的廣播在發(fā)送假消息,打擊我們士氣。
但他真的看到了??偛啃《Y堂被大幅的白紗改裝成靈堂,軍醫(yī)梁先生正用酒精鄭重而悉心地給那副忠骸擦洗著,旁邊還有兩位蘇聯(lián)醫(yī)生查看遺體,神色肅穆。
就按最短的日程,五天估算,想必遺體一定是腐朽不堪了。
小杜師傅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近,然而出乎意料,那副遺骸雖顱腦有塌陷變形,卻仍完好不腐。他詫異地抬頭看看梁先生,剛要張嘴問,梁先生哽咽著開口:
“總司令的遺體已擦洗完畢,做過藥物處理了。剛才張參座吩咐過,給總司令穿上馬褲、軍服,佩戴上將領章……你來幫我吧,還有這馬靴……軍服還合體,就是總司令掛在屋里的那套……多好,身體都沒有腫脹,真乃奇跡。總司令在天之靈……在天之靈……”
一句話竟總也說不下去。小杜師傅聽得,胸口更堵得難受,只能拼命點頭。靈堂里幾名打下手的兵士一個個大聲抽泣著,眼淚鼻涕都顧不得抹。
小杜師傅勉強抖擻精神,最后一回給張總司令刮了臉,捋順了短寸的頭發(fā),口腔鼻腔耳孔里輕柔地塞上棉花,最后,撫摩到總司令右頸上那塊獨特的黑痣,終于失聲痛哭。
他一介草民,幸給國之大將理過幾次發(fā),修過幾次面,深感將軍之恤下仁愛。那黑痣也是再熟悉不過的。如今,卻都要隨著日寇罪惡的炮火,一同遠去消散了。
張總司令靜靜躺在靈床上,面目如生,甚至略顯紅潤,不減生前威嚴。
附近駐地的官兵都來親睹遺容。梁先生噙淚向著靈堂內的眾位將官說道:“……總司令全身共傷八處,右肩、右腿為炮彈所傷,腹部為刺刀所傷,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頰各中一彈……”
入殮時,副官長建議:“棺材內,放一本《孟子》,可行?體現(xiàn)總座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浩然之氣?!?/p>
五戰(zhàn)區(qū)一位高參說:“總座運籌帷幄,乃是軍中豪杰,應該放一部《孫子兵法》,以茲紀念?!?/p>
參謀長張克俠沉吟再三,說:“總座是中山總理的忠實信徒,還是放進一部《三民主義》罷?!?/p>
立刻有人捧上一本線裝的《三民主義》,張克俠親手恭敬地放在總司令交疊的手下。
蓋棺。起靈。遠近好多聞訊趕來的老百姓,扶老攜幼,路旁跪倒,焚香化紙,哀哭一片。張總司令的棺槨像載著山河歲月,在萬千淚眼中駛向荊門。
靈車漸行漸遠,官兵們義憤填膺,握拳振臂,大呼:“誓死給總座報仇!同仇敵愾!抗戰(zhàn)到底!”
躲在一旁的小杜師傅從沒見過那么悲壯的場面,只顧自己抹著眼淚。打仗的日子最是難熬。方才昏明中同梁先生一道裝殮張自忠總司令,做夢一般,讓小杜師傅又回到了一九三七年的八月,想起油燈下,那副鋼鑄的身體,那捧鐵樣的精神,那與子同袍的豪情。
“還要多少勃勃的生命,才能夯筑家國最后的藩籬,才能御敵于千里!”一貫四平八穩(wěn)的梁先生抬起頭,瞪著天空中兩架盤旋的日軍飛機,恨恨說道。
那飛機許是被送靈的十萬軍民嚇住,眼見涌動悲憤的人潮從容不迫,無一躲避,無一逃散,竟未敢放一槍一彈。機群在空中劃了個弧,便一架接一架銜尾而去。
荏苒八年,滿身傷痕的中國終于趕走了日寇,在南京,在芷江,在北平太和殿,堂堂皇皇地接受侵略者的投降。
小杜師傅總算是回了天津,疲累得要命。等歇過勁來,趕緊迎娶了琴表妹,繼續(xù)開他的理發(fā)店。
梁先生卻留在了軍隊中,穩(wěn)穩(wěn)操著他的手術刀。
兄弟鬩墻,外御其侮。當年并肩打鬼子的國共雙方卻重啟了戰(zhàn)端,兵燹連連。
小杜師傅也懂了些,若要普天下的老百姓再不受人欺負,真正過上安穩(wěn)日子,一定還要經歷幾番陣痛。共產黨的解放軍是為勞苦大眾的,那梁先生他們還在國民黨的軍隊里,豈不是不占理了?他時不時向南方舉起酒杯,遙祝遠方的友人。
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新華社的廣播里說,張克俠將軍率五十九軍兩個師,何基灃將軍率七十七軍一個半師,共二萬多官兵,一起在賈汪和臺兒莊防地起義投誠。戰(zhàn)至膠著的淮海戰(zhàn)役局面大開,使多少生靈免于涂炭。
不管怎么說,天下總算要太平了。小杜師傅拿起剃刀,背上小牛皮箱子,自發(fā)去勞軍。無論是解放軍戰(zhàn)士,還是起義軍戰(zhàn)士,都要理發(fā)的嘛。
那天,小杜師傅尋到一個戰(zhàn)地醫(yī)院,自報了家門,一個團政委熱烈歡迎他,便請他給那里的戰(zhàn)士理發(fā)。他看到一個幫助傷員做復健的身影一一還是那么老土的大背頭。
他脫口而出:“梁先生?”
那個身影很快回應了:“小杜師傅!”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