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川
二零一零年某天在金沙薩一條灰頭土臉的小巷子里,我的剛果同伴叫住了一個瘦削、但在穿汗衫還嫌熱的天氣里套著幾件套的人??吹贸觯巧硪路芸季?。才攀談幾句,他開始一絲不茍地翻出每件的商標給我們看,甚至解開褲腰,翻出內褲的商標,但也無非是要說明,這些都是名牌。一會兒,他消失在了巷子里。剛果同伴雖是我的翻譯,但英語有限。那時我能理解的是,這里雖窮,也不乏時尚極端分子。
隔了幾年,又在金沙薩的法國文化協(xié)會里,我們一些人在草坪上開討論會,身邊突然走過十幾個堪稱奇裝異服的人。他們不只行走,還一路相互配合些搞怪的肢體動作,以炫耀身上的行頭。這次細問之下了解,他們原來是一類簡稱為“撒潑兒”(Sape)的人?!叭鰸妰骸睆摹叭鰸姸琛保⊿apeur)衍生而來。Sapeur是法語Société des Ambianceurs et Persons élégants的縮寫,大致意思是一群穿著優(yōu)雅并創(chuàng)造品位和氛圍的人。這些人從頭到腳穿戴歐洲著名時尚品牌,在他們身處的這類世界上經濟最為貧困的城市里,這些行頭顯然花費不菲,攢來不易。
他們不只是些看著行為有些怪趣的人。他們的來路和思路有著不同的傳奇說法。有說這類人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出現(xiàn),他們身著白人的高檔時裝,經常快速出入通常黑人不會進去的歐洲人的俱樂部或會所等。據說這種高調而又詭譎的行徑,既像是種炫耀,追逐時尚,又像是進入到殖民者的社會空間進行的無言抵抗。另一種被西方不少媒體采用的說法是,他們始于六七十年代的公民抗命,以此反對當時的扎伊爾總統(tǒng)蒙博托(扎伊爾一九九七年更名為剛果民主共和國)。在他的時代,西方服飾被與遭受西方殖民的屈辱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西裝領帶被革除,人們都得穿著類似于我們中山裝那樣的改造成的服裝。
在這些說法中,沒人質疑他們當然一面深受法國時尚傳統(tǒng)的影響,但他們極具表演性的作秀行為的另一面,是原本為了反殖民和種族壓迫,以身外衣物的平等,質問里面身體的不平等?還是,為對抗因反殖民求獨立而帶來的對個性和物質追求的壓制?歷史變遷,給予不同階段的人們以不同的磨難和應對經驗?;蛘?,兩者兼而有之?
今天,這些穿著昂貴衣服、玩世不恭的人們,在剛果河兩岸的布拉柴維爾和金沙薩的一些街區(qū)里出現(xiàn),他們有自己獨特的亮相和比試地點,比如某家當地酒吧門前。但最后,他們終要回到自己依舊簡陋匱乏的屋子里睡下。悲劇是,非洲的獨立運動已經很多年了,衣冠楚楚的或衣冠不整的人們已咀嚼過無數遍那些殖民議題,但他們仍甚至不能與那些衣服平起平坐。那些昂貴的西方品牌仍具神奇魅力,仍代表權威。除了歷史里或有過的抵抗氣息,“撒潑兒”現(xiàn)在是自溺于因殖民經歷而造就的一種獨特美學嗎?還是,他們后殖民的身體,仍然依戀著那些復雜的抵抗心路?
布拉柴維爾和金沙薩分別是剛果共和國和剛果民主共和國的首都。中間的剛果河在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黑暗的深處》里,像是伏臥了愚昧和罪惡,神秘而又不乏征服者足音的雄壯回響。十九世紀后期,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維爾二世誘迫扎伊爾流域的部落首領,接受一系列奴役性條約,剛果(金沙薩)淪為他的私人屬地。一八八四年歐洲殖民主義的柏林會議,將剛果河以東地區(qū)劃為比屬剛果,以西地區(qū)劃為法屬剛果。二十世紀初剛果(布拉柴維爾)成為法屬赤道非洲四領地之一。五十年代末在全球民族獨立運動的大形勢下,一九六零年剛果(布)獲得獨立,定名為剛果共和國,但隨后多年政局不穩(wěn)。剛果(金)在領袖盧蒙巴帶領下,也于同年取得獨立。獨立后隨即遭西方干涉,內戰(zhàn)紛起,盧蒙巴被比利時當局秘密加害。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剛果(金)一直由軍政強人蒙博托統(tǒng)治,并被改名為扎伊爾。
我到過的金沙薩,看起來像是座由無邊無際的村子連成的大城市。在經歷幾度的經濟和政治秩序崩潰之后,那里缺乏產業(yè),人們多數靠非正式經濟活動謀生存。它的街道上充斥了散漫的人群、垃圾和坑洼。數年前我去時,市區(qū)道路大都簡陋,隨處可以停車,并因為大多車子都破得沒法關窗或關門,所以連車都不怎么用鎖。近年在中國人協(xié)助下修了更好的道路,從城區(qū)主要干道漫延開去,環(huán)境有了不少改觀。但歐洲人中不乏恥笑者,說剛果人抱怨中國人修的路旁邊,竟然沒有停車場。不管路邊停車場的曲直是非怎樣,關于停車場的爭議,讓我想到背后非洲、原殖民非洲的歐洲國家,以及現(xiàn)在正積極介入的中國之間的復雜關系。那里有從歷史蔓延至今的利益和權利的斗爭。而“停車場”那樣的現(xiàn)代性,也像是無可阻擋。
蒙博托之后,政府在公用事業(yè)上更加嚴重缺席或放棄。首都金沙薩已沒有國營公交系統(tǒng)、郵政服務、電影院,沒有國家扶持或管控的專門文藝演出場所,也沒有商業(yè)劇場。但它仍有一座“剛果文化中心”,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比利時殖民時代末期,造了專供白人出沒,以歐式劇院為核心的公共文化場所。我們進去時,牌子和建筑仍在,但場內固定座椅和演出所需設施早都不見了。據說為養(yǎng)活員工,那里主要出租給教會做彌撒。那天我所見文化中心里的工作人員,大都閑坐、歇息。
金沙薩人在生存上的“自我組織和應付能力”,讓包括《布滿貧民窟的星球》的作者邁克·戴維斯等的研究者佩服。當地年輕女作家比畢許·穆門布(Morie Louise Bibish Mumbu)在文章里說,其實,這座城市“不是由政治,而是由音樂在統(tǒng)治”。在這個人均壽命才四十歲出頭的國家,當然到處充滿著年輕人。剛果人往往性情外露,態(tài)度直接、熱情,身體極富彈性和節(jié)奏感。我在很多非正式場合的音樂排練、表演或聚會中,看到他們盡管物質生活并不充裕,卻都忘情地投入音樂中,在炎熱的天氣里,聲音、節(jié)奏、旋律和大汗淋漓的人渾成一體。那些音樂人大多無甚名氣,只存在于朋友圈子里,但也有些人已游歷歐美,在外頭出過風頭。
由六七名因患過小兒麻痹癥,全都坐在輪椅上的殘障男子組成的演唱組合Staff“Benda Bilili”(林加拉語“超越外表”的意思),即是如此。他們的演出粗獷、強勁,音樂里交織著桑巴和老派的布魯斯,舞動的身體充滿力道。他們寫的歌,據說曾影響到二零零六年國家大選的投票率,有的曾在歐美獲獎。演唱時,一兩名十歲左右的男童在前面即興舞動,展現(xiàn)靈巧的胯部。這些孩童由他們從街頭收養(yǎng),也照應他們生活。如今這些來自街頭的音樂家,他們的經紀人是個歐洲人,正式演出開價不菲。但這些樂手終能以音樂為生,出動時,一排獨特的三輪摩托坐駕威風凜凜。endprint
在金沙薩盡管也有些有組織的演出,但這個熱愛音樂、能隨拍而舞的數百萬人的城市,沒有常規(guī)的正式音樂演出場所。除了跟熟識他們的朋友拜訪,在一些酒肆飯鋪,或紅白喜事上,也都可以找到當地音樂家的演出。
金沙薩的藝術家不是沒有自己的表演機構。在一處買賣著蔬菜、魚干、面粉和日用雜物的露天市場邊,有一個長條形的院落,五六米寬,十幾米長,一頭有個水泥臺子。這是當地舞蹈和戲劇團隊Bejarts的場地。我在那里看過幾次排練。一次,臺上進行著類似民眾劇場的演出,內容根據一本在西方出版的非洲“童軍”自傳改編。它講那些被迫吸毒、在叢林里打仗的十幾歲孩子,最后得到聯(lián)合國相關機構的幫助,在戰(zhàn)事平息、社會生活恢復正常之后得以回家。這是聯(lián)合國機構向這里藝術家定購的劇目。
數年前,我在金沙薩一所教會學校的操場上,與近千名學生一起,看過類似的音樂喜劇《愚蠢的協(xié)助》。那是關于“童巫”問題的戲。有如“童軍”,金沙薩的“童巫”現(xiàn)象一度引起不少人關注。當地一些從幾個月大到十來歲的孩子,被家人等指稱為“童巫”——他們被指有特異能力,給周圍人帶來疾病或災難。兩萬多個孩子因此成為金沙薩街頭的流浪棄兒?!巴住爆F(xiàn)象的背后,關系到貧困、戰(zhàn)亂和私生兒等社會問題。那出音樂劇由荷蘭的基金會支持,在當地巡演幾十場。
那天在Bejarts,彩排結束后黑人演出者們圍坐一起,聽取聯(lián)合國人員的意見。團隊的主持者帕丕·木威替(Papy Mbwiti)后來跟我講,因為需要有地方做自己的創(chuàng)作,要生存,所以他們接些外面的工作,包括電視臺或這種機構定制劇目。但他并不喜歡剛才那些內容。他講那種“童軍”故事的結尾,現(xiàn)實里很少會那樣,不真實。
在金沙薩,唯一擁有自己劇場的是奇妙劇團(Intrigants)。他們在嘈雜的貧民窟馬斯納的一條小巷中。馬斯納因人口稠密而被叫作“中國”。那個劇場五六米高,有一個大舞臺,石灰刷白的墻,泥沙地,一疊疊的塑料椅子堆在一邊。這里簡陋,卻有著極簡的樸素之美。主人講,這里好些年都是露天的,但赤道地區(qū)氣候炎熱,白天或下雨天都無法使用,后來才蓋了屋頂。劇社主要演話劇,有原創(chuàng),也排演歐美經典。場地自己不用時,也免費供其他人排練和演出。那里每周三晚固定有演出。固定下來,也是為演訊推廣之方便。戲票三百剛果法郎,不足人民幣兩塊錢。演職員當然都得另有謀生方式。
我在金沙薩見過最為體面的文化場所當屬法國文化協(xié)會,那是本地人無法攀比的。法語文化自有優(yōu)勢,除非洲的林加拉語之外,它也是金沙薩的日常用語。法國文化協(xié)會和它緊鄰的法語學校及法國外事機構等,在那條街上占據了一大片地方。那里條件相對優(yōu)越、有規(guī)模,并不斷推出演出、展覽和文化活動,尤其有許多與歐洲相關的活動。法國文化協(xié)會里有一個能容下幾百人,沒有圍墻但有篷頂的半開放式劇場。我二零一三年前往參加由比利時皇家佛萊芒劇院主辦的第五屆Connexion Kin國際藝術節(jié),以表演藝術為主,為期兩周,就是用那里做主場地。上百位來自剛果(金)、剛果(布)、莫桑比克、南非、佛得角及摩洛哥等的舞者、歌手、音樂家、演員和劇場編導等,在那里匯集、交流和演出。這樣的國際藝術節(jié)也歡迎當地人來玩,每晚入內看戲和演唱會,門票統(tǒng)共一美元。盡管里面人人和善友好,尊重藝術和藝術家,但它也是靠歐元和歐洲做派壘筑而起,在那里有恍若隔世之感。
在藝術節(jié)上,來自布拉柴維爾的蒂尤鐸內·尼安郭納(Dieudonne Niangouna)導演的《最后的傳奇》,由布拉柴維爾、瓦加杜古和金沙薩三地演員共同演出。他們的舞臺上有水,有火,傾向暴力。非洲特有的強勁身體張力,在馴服和野性之間,充斥、騷動和激蕩著。但里頭大段大段的臺詞獨白,卻都來自歐洲劇作家薩拉·凱恩和海納·穆勒等。南非舞者波伊柴·奇科宛納(Boyzie Cekwanna)如今已不再像以往那樣展現(xiàn)舞姿,而是在臺上做著一堆失敗的、了無生趣的行為。他的戲《如果著火,奔向電梯》,試圖影射西方對非洲的食品援助。波伊柴開始表演,他站在臺上說:“今晚,我有一些東西要獻給大家,那是從一次挫敗開始……”但接下去,他和另兩個樣子古怪的演員,從吃入手,在臺上仍沒有任何成功舉措可言。波伊柴的這類作品,除了在歐洲人的戲劇節(jié)上演,并不在南非演出。他說沒法溝通。
前些年我在金沙薩法國文化協(xié)會的某個展覽上,看到剛果(金)舞者和編舞福斯坦·林耶庫拉(Faustin Linyekula)的舞蹈錄像,名為《說謊者的節(jié)日》,當時頗為感動。他當年還有些青澀的身體,在一處廢棄的礦區(qū)里舞動,背景沒有音樂,是連綴起來的許多政治人物的報告講話?,F(xiàn)場的頹敗、語言的堂皇和舞者黝黑身體的單薄和自由,情懷的破滅和想要升起,身體的可能和不可能,結構成豐厚的歷史敘事。
后來我遇到另一位剛果(金)舞者久久·卡扎蒂(Djodjo Kazadi),在我們相處的近一個月中,我了解到他一些相當有趣的作品。比如,久久在金沙薩和一些歐洲城市,是以當代舞舞者和編舞的身份生存。但年邁的祖母難以理解這份“工作”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他把祖母請到舞臺上,祖母問,他回答,并以身體動作做演示。這對黑人祖孫關于跳舞和生活的討論,成了作品,在歐洲巡演過許多地方。還有,久久也做過關于“童軍”的作品。他說跟兩個以前當過“童軍”的年輕人在一起,有一天他們把他打夠了,彼此才開始有真正的溝通。
我和久久聊起他在非洲的成長道路,好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不論是Bejarts的帕丕,或已相當有成就、目前住在法國的久久,還是嶄露頭角的新一代舞者蒂諾紹(Dinozord)或鐸靈·摩卡(Dorine Mokha),他們的藝術生涯,都聯(lián)系著那年我在影像里看到過的清瘦舞者福斯坦。他是他們一系列故事的開始,以至于他們都會講到“那年,當福斯坦回來的時候……”他們的藝術生涯,也因此漸次啟動。甚至,這話從二十多歲的鐸靈嘴里講出,都已是傳奇。
福斯坦出生于剛果(金)東北部,九十年代中后期由于那里的戰(zhàn)亂,避難前往肯尼亞等地,并于數年間在非洲與歐洲之間,成就為一名頗受關注的年輕舞者。但他說,他一直想在舞臺上講屬于自己內心的故事,那樣,他就必須回去。但回到剛果(金),對他來講也幾乎是放棄已有些眉目的職業(yè)生涯。二零零一年家鄉(xiāng)戰(zhàn)亂未息,他只好平生第一次來到陌生的金沙薩,算是回家。南非舞者波伊柴還是牽線人。福斯坦在那里陸續(xù)遇到帕丕、久久和比畢許等,他們一起工作,一起成長?,F(xiàn)在他在另一座城市金薩嘎尼有了自己的表演工作基地“卡巴庫工作室”(Studio Kabako)。福斯坦和久久等都受著西方當代藝術感染和影響,我卻又看到他們不甘心只成為那個藝術系統(tǒng)的產品生產者。他們當真地關心這些方式與自己成長土地的關系。福斯坦說有一次遇到一位埃及導演,那人的一席話讓他茅塞頓開。那個埃及人講當代藝術是個怪獸,但除非你能在它身上找到你自己,那它才會有意義。
在二零一三年的connexion kin上,福斯坦的新作《鼓聲和挖掘》,是關于剛果(金)西北邊境的小城格羅鐸列特。那里是蒙博托的故鄉(xiāng),在他執(zhí)政的時代里一度地位獨特,盡享優(yōu)待,被建成“山溝里的凡爾賽”?!豆穆暫屯诰颉返囊恍┭輪T正來自那座小城,他們對那里變遷的追述,讓人感受到歷史留下的長長身影。接近尾聲,演出者慢慢地穿起殖民時代的歐洲服飾,但那些都是用艷麗的非洲花布縫成。福斯坦在一邊謙卑地躬深了腰,圍繞著那些人慢慢地拍手鼓掌。后來,這些衣服終于被全部脫掉,扔到地上,演出者以更為簡單的樣貌站立臺前,直面觀眾。
福斯坦的人和作品總看來憂傷。來自西非島國佛得角的瑪瑞納·弗芮塔斯(Mariene Monterio Freitas)要比他年輕,似不糾結于那些殖民或強人的歷史。她說在創(chuàng)作舞蹈劇場作品《古茵奇》(一種鳥的名字)時,是面對鏡子,不斷抵抗和挑戰(zhàn)自己鏡子里的形象;她的肢體因不斷的動作和改變動作,趕走了姿勢想要凝固起的象征意義。那些意義是種束縛嗎?這提醒了我,非洲大陸上正充滿了趕走和不斷填補進來的動作,像是悲?。坏驗檫@種辛苦,也無時無刻不強調出自身獨特的存在感,充實著人如何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別樣想象。
回到表演,表演讓人們超越日常困境,安撫過去;是在跟“已有”的對抗中期待未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