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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跳舞的石頭

      2015-01-14 02:45李迎春
      滇池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石場志強短信

      李迎春

      石小順剛回到家里的第三天,父親石大寬就出事了。

      石小順是大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本來想利用暑假在城里打打短工,賺一點學(xué)費,也積累些社會經(jīng)驗。但石大寬不同意,說他在石場上忙不開,要小順幫母親做完夏收夏種。夏天是農(nóng)村里最重要的季節(jié),忙完上季稻的收割,又要抓緊下季稻的種植,隨后還有旱田里的西瓜、玉米要賣,育好的地瓜苗要種下去。一個夏天就可以知道一年的收成。石小順的妹妹下半年上高三,學(xué)校里不放暑假,所以家里除了母親沒有勞力可用。于是,石小順只好回家參加農(nóng)忙。

      家在松樹寨,是一個掛在半山腰的村子。在閩西北,這樣的村子隨處可見。連綿起伏的山巒之中,零零落落的村子像隨意灑在綠色畫卷中的點點白花。幸好這幾年開通了水泥路,一條狹長的盤山公路蜿蜒曲折地向著村子生長,遠遠看去更像是一條長長的枝蔓開出了潔白的花兒。公路通了,村子周圍的樹木成倍地減少,許多地方都裸露著,被人戲稱為“瘌痢頭”。松樹寨歷來以松樹多而知名,現(xiàn)在卻悄悄地變得名不符實。沒有了松木,并沒有斷去財路,腦袋尖的人總能找到發(fā)財?shù)臋C會。村子的后山有一大片石頭,以前樹木多的時候,泥土將石頭包裹得嚴嚴實實。隨著樹木的減少,有了些滑坡,于是大片石頭見了天日,大家才知道原來這里是一座石山。因此,有人盯上了石頭,“轟隆隆”的一聲聲巨響,這里成了一個巨大的采石場。

      石小順的家就在這石山旁邊,以前幾次泥石流差一點將兩層樓的房子沖毀。村主任石志強瞄上了后山的石頭,就和村外的人合股開石場。開始時,石志強跟石大寬說:“兄弟,我在這里開石場,以后你家就不用擔(dān)心泥石流再來威脅了。”松樹寨只有姓石和姓陳兩姓,石是大姓,石志強跟石大寬是同一房的兄弟。石大寬也覺得開石場等于將山上的泥巴清理掉,也暗自高興,嘴上卻沒表露出來。他跟石志強商量能不能到石場幫個工,一來石場離家近,來去方便;二來孩子讀書家里需要錢。石志強眼里看不起這個同房兄弟,認為他沒本事,就說石場不大,有幾個股東的親戚已經(jīng)定了要來,現(xiàn)在沒有空缺。石場開起來了,一兩天就放個炮,那個響呀把村子都掀動了。村里人直呼,不得了,不得了啦。最倒霉的是石大寬家,離石場最近,炮聲一響,豬圈里的豬驚嚇得滿圈跑,“哦哦”地叫個不停。這還算好,特別是炮聲震得房子都顫抖,門窗呼啦啦直響,還把墻上的泥土震落下來,有一次連屋頂?shù)耐咂嫉粼诹颂炀?。村里人大都住得離石場較遠,也不愿意得罪人,雖然暗下嘀咕著發(fā)泄不滿,但沒人敢當(dāng)面說。大伙都知道石志強是靠什么當(dāng)上這個村主任的。前年選舉的時候,“能人”石志強糾集了一幫所謂的兄弟,與老主任競選村主任。選舉的時候,他一幫死黨跟著工作組人員站在投票箱旁邊,眼睛直盯著投票的村民。大伙懾于石志強的威風(fēng),怕他打擊報復(fù),就乖乖地填了他的票。這個村主任一當(dāng)上,他顯然像個土霸王,村里的事都由他說了算。村支書和鄉(xiāng)里也奈何他不得,只要村里平安無事,他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如今這景況石大寬不得不說,不然房子倒了也沒人可憐。他低聲下氣地對石志強說,石志強一句不是還沒倒嗎?倒了我負責(zé)就把他頂了回去。石大寬不甘心,只要炮聲一響,他就一身灰頭土臉直奔石志強家。被他搞得煩心了,石志強就叫他到石場幫工,不過工資比其他工人少了二百塊。石大寬在左右權(quán)衡后,終于答應(yīng)了,于是成了石場的一名工人,房屋的事只好暫時擱在一邊。

      石小順最看不慣的就是石志強的胡作非為,年輕氣盛的他直說要去告他??墒髮捳f,都是同一房族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算了,何況姓石的人當(dāng)村主任總比姓陳的人當(dāng)好。當(dāng)他回到家里,聽到那隆隆的炮聲就怒火中燒,但毫無辦法。

      回到家里的第三天,石小順正和媽媽在田里割稻子。上午八九點的太陽已經(jīng)有了異樣的熱辣,照在稻田里,稻穗閃著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花花的。突然,從遠方傳來焦急的叫喊聲:“小順———小順———”他們母子倆抬頭一看,是石場的龍古,心立刻提了起來。“什么事???”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應(yīng)道。龍古在田埂上急急地奔跑著,快回去,快回去,大寬出事了,被石頭砸了!小順母子立刻扔掉手中的稻穗,手腳也不洗就踩上田埂,跌跌撞撞地往石場死命跑去。

      在一塊巨石旁,石大寬躺在血泊中一動不動。白花花的太陽光刺眼地照射在血泊中,腥紅的血團似乎在不斷地跳躍著。小順?gòu)尶吹竭@情景就暈了過去。小順撲在父親身上,不停地嘶喊著爸爸爸爸。原來正在石場扛石頭的石大寬被山上突然滾落的巨石砸中腦袋,連哼都沒哼就倒在地上,血從腦袋右側(cè)流了出來。小順?biāo)盒牧逊蔚慕泻奥暃]有換來父親的一點動靜,旁邊的人試圖攙起小順,卻無法將他從父親身上移開。

      半個小時過去了,村民們都聚集到了石場,120的救護車“嗚嗚”地開了進來,人們立即閃開一條道。穿著白大褂的急救人員從剛停穩(wěn)的車上跨下來,跑到石大寬面前,迅速察看了傷情,進行了初步檢查,發(fā)現(xiàn)瞳孔已放大,沒有了心跳和脈象,于是放棄了搶救,說人已死亡。小順站在父親旁邊,呆呆地看著這一切,整個心都麻了。直到有人來到小順對面,叔叔大富對他說:“小順,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問你有什么想法?”小順沒有反應(yīng),叔叔又問了一遍,小順才似乎回過神來,問:什么什么想法?對面的鄉(xiāng)干部說,就是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人都死了,還有什么要求提。叔叔,我媽呢?小順突然想起了媽。媽媽在那邊,有人照顧她呢!叔叔指著不遠的對面。一堆石頭旁媽媽軟綿綿地斜躺在那里,耷拉著頭,幾位鄰里陪著她。石志強呢?石志強為什么不來?小順突然提高了聲音問。他去市里了,正往回趕呢,你有什么要求,我們政府會替你安排。鄉(xiāng)干部說。我不懂!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心里亂得很。小順一邊說著一邊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眼淚又嘩嘩地掉了下來。

      “你們———你們來干什么?!”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大聲叫著。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兩個抬著攝像機的記者,在石場拍著畫面,現(xiàn)場還采訪起群眾來?!巴O?!停下!”鄉(xiāng)干部命令式地喊?!拔覀兪悄辖娨暸_的,是正規(guī)的記者?!币晃挥浾卟桓适救?,掏出記者證晃了晃?!笆裁从浾咦C,我看不懂!國務(wù)院的通行證也不行!”現(xiàn)在的鄉(xiāng)干部見多了這些場面,根本不理會,還叫了幾位村干部將記者推出石場。記者一邊據(jù)理力爭采訪權(quán),一邊用鏡頭拍攝著混亂的場面,最終還是在“地頭蛇”面前敗下陣來,被趕出了石場。

      正在這時,石場老板兼村主任的石志強和鄉(xiāng)黨委的樂副書記從一輛三菱吉普上跳下來。鄉(xiāng)干部見狀趕緊迎上去,三人默契地避開人群,走到一個角落嘀咕了起來。不一會兒,一臉嚴肅的石志強徑直走到石小順的身旁,對著小順說,小順,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你父親也是我叔叔,我心里也很難過。不過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我一定會負責(zé)到底,你是大學(xué)生,是個知書達禮的人,請你相信大哥。石小順不應(yīng),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小順,你看這樣好不好,先把你父親拉去火化,錢由我出,石場這邊拿出兩萬塊錢辦喪事。辦完喪事后,石場再給你和家里一些補償。補償?shù)腻X我要跟其他股東商量商量,但至少可以讓你讀完大學(xué)。石志強試探性地對石小順說。石小順仍然不出聲,眼睛死死地盯著石志強,石志強感到一絲恐懼。怕個毬,一個毛頭小子,石志強在心里給自己壯膽。你說,怎么樣,小順?……要不,跟你媽媽商量商量?石小順還是不出聲,紅紅的眼睛盯著石志強,仿佛要把他吃了。

      “嘀嘀嘀……”突然一陣手機的響鈴打破了僵持的氣氛,石小順面無表情地掏出手機,看了看又放回褲袋,原來是一條短信。他不跟石志強講話,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淚,向媽媽走去。媽媽已經(jīng)比較清醒,此刻還披頭散發(fā)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有氣無力的樣子。嬌小的嬸嬸緊張地攙著她的臂膀,仿佛怕她隨時會暈厥過去。當(dāng)?shù)谝谎劭吹綃寢尮铝o助的樣子,小順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了,應(yīng)該像個男子漢挑起家里的大梁。媽,我們商量一下該怎么辦吧?小順流著眼淚問媽媽。順啊,媽現(xiàn)在心里亂得都成一鍋糨糊了,你跟你叔商量,該咋辦就咋辦。小順叔叔早已靠了過來,對著小順讓小順先說。媽,叔,爸爸死得冤,責(zé)任完全在于石場,爸爸是被他們害死的,不能那么便宜他們!小順輕聲但很堅決地說,爸爸還不能火化,要他們賠償損失,否則我們什么也得不到。叔叔同意小順的辦法,但他擔(dān)心大熱天死人停在這里不是個辦法,提出先放到殯儀館的冰柜里。小順和媽媽表示同意。

      樂副書記見商量得差不多了,就走過來問情況。問完后,他招了招手叫石志強過來,要石志強表態(tài)出多少錢。石志強說除了兩萬元埋葬費他可以先出外,其他的錢還要和幾個股東商量。樂副書記一聽,不樂意了,聲音陡然大了起來:“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還要商量來商量去!你在這里說了算不算,你自己清楚!做老板的人要當(dāng)機立斷,痛快點說你準(zhǔn)備出多少錢。”石志強畢竟理虧,想了一會兒,就對小順說:“小順老弟,除了兩萬元埋葬費,再補給你四萬塊讀大學(xué)的錢?!毙№樀难蹨I又一下涌了出來,他趕忙擦干淚水,哽咽地說:“那我妹妹讀書的錢呢?”“這個……這個,再過兩年你不是出來工作了嗎,你可以支持你妹妹讀書啊。”“我媽媽呢?”“你媽媽現(xiàn)在還不是健健康康的嗎?小順,你老爸在這里才一千塊一月,一年才一萬二,除了吃飯應(yīng)酬的開支,一年也省不下多少。給你補償四萬塊也夠你老爸干十年吧?!笔緩娦睦锇l(fā)著火,但不敢表露出來?!澳蔷唾r我一個爸爸吧,我不要錢,不要錢!”

      樂副書記看談不下來,顯然有些焦急,手不停地撓著稀疏的頭發(fā),眼珠向著他們瞟來瞟去。他見談不出結(jié)果,就干脆制止了他們充滿火藥味的談話。他提出由石場一次補償十萬,雙方都不要追究。石志強眼珠子凸了出來,趕緊說,樂副書記,我的石場是小本生意,哪里出得起那么多錢,是不是不夠的部分鄉(xiāng)里補貼啊。石小順一聽也堅決不同意,他說十萬塊錢算什么,要按事故補償標(biāo)準(zhǔn)算,該多少就多少。最后,大家只好決定先把石大寬的遺體放在殯儀館冰凍起來,費用由石場出。

      “嘀嘀嘀”,石小順的手機又收到了一條短信。他仍然毫無表情地看了看,然后將手機放回褲袋。

      石小順想起學(xué)校里看過的電影《秋菊打官司》,感覺自己就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但又覺得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他已經(jīng)第三次收到奇怪的短信,發(fā)短信的號碼他不熟,腦海里將可能的人想了個遍也猜不出是誰。這些短信都是給小順出謀劃策,每一條都是恰到好處。第一條短信的內(nèi)容只有兩句話:“人不能火化,必須先把賠償拿到手。石場沒有審批,是非法采石。”第二條短信只有一句話:“賠償金至少要20萬。上月河南礦難的賠償金是30萬左右。”下午,叔叔和小順將石大寬的遺體送到殯儀館冰凍起來后,就回到家里。家里擠滿了親朋好友,小順看著熟悉的面孔,卻感到無比的孤獨。父親在時,從來不跟他多交流,父子之間的對話不超過兩分鐘。石大寬沒什么文化,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跟孩子溝通。從初中開始,小順慢慢看不慣父親那種軟弱的樣子,心里認為他沒本事?,F(xiàn)在一下子父親沒了,小順的心里空蕩蕩的,巨大的悲愴積壓在心里,似乎隨時都要爆發(fā)。這時,他又收到了第三條短信:“抓緊跟石場談判,如不行向上反映。不要讓人知道短信的事?!边@條短信及時地點醒了他,他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辦呢,總不能讓父親一直冰凍在那里。

      小順和叔叔來到石志強的別墅時,樂副書記和那個鄉(xiāng)干部也在那里。其實他們也著急,小順想。坐下來后,還是樂副書記開門見山地提出賠償問題,他還是堅持補償十萬元,說他費盡口舌跟石主任協(xié)商,現(xiàn)在石主任也深明大義,同意一次性拿出十萬元來,如果其他股東不同意,石主任自己墊都要支付這筆錢。我認為這是比較合理的,在我們鄉(xiāng)已經(jīng)是最高的了。你們看,應(yīng)該滿意了吧?叔叔也是個沒主意的人,看著小順,等他的態(tài)度。小順說:“樂副書記應(yīng)該知道上個月的河南礦難,你知道他們的補償金是多少嗎?他們平均三十萬元?!薄笆前。覀円膊荒艿陀谶@個數(shù)。”叔叔幫著腔。石志強一聽叔叔的話,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叔叔嚇得把脖子縮進去,便不再言語?!耙环揭凰椎那闆r不同,我們這邊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現(xiàn)在十萬塊已經(jīng)是上限了。”樂副書記解釋著。十萬塊,我爸就值十萬塊?鬼石場賺了那么多血汗錢,還把我的房子震得七零八落,死個人就用十萬塊錢打發(fā)了?小順悲憤地想著,咬著牙說了句:“我不想多說了,最少不能低于二十萬。你們看著辦吧!”石志強一聽跳了起來:“小順,你不要以為你讀了兩本書就道理一套一套。我告訴你,在這村里還是我說了算。二十萬,你想殺人???老子偏不出,要就十萬塊錢拿去,不然你一分錢也得不到!”小順的雙手緊緊地攥成兩個拳頭,從嘴里蹦出一句話:“你等著瞧!”然后憤怒地離開了石志強家。

      夜深了,親朋好友們都已離開,家里只剩下小順、媽媽,以及從縣城一中趕回來的妹妹。小順叫媽媽和妹妹都到他的房間,媽媽、妹妹睡在床上,自己就躺在沙發(fā)上。媽媽說她睡不著,頭痛得厲害。妹妹眼睛紅腫著,不時抹著眼淚。小順一直想著短信的事,他跟媽媽和妹妹說了這個奇怪的短信,他們也說不出一個頭緒來。小順突然想起上午在石場的時候,那兩個采訪他的記者要了他的手機號碼,會不會是他們呢?小順根據(jù)短信中的號碼撥了過去,通了但沒人接。連撥了三次,還是沒人接。他便發(fā)了一條短信:謝謝您,好心人!請問能告訴我你是誰嗎?過了一會,短信回了過來:不必知道我們是誰,有許多好心人在關(guān)注著你,我們會支持你的。這是一個臨時號碼,專門用于發(fā)短信,如果你有什么事,直接發(fā)短信就行。請注意保密,不能將短信外泄。

      第二天一早,根子叔就來了。小順一家很是感激,按房族,根子叔與小順家是比較疏的,可是出事情了,他卻那么早就趕過來。寒暄過后,根子叔坐了下來,左顧右盼的眼神在家里游動著,支支吾吾地像有什么話要說。小順?gòu)寢屢部闯鰜砹?,就說:根子他叔,有什么話就說吧。根子叔頓了一下,大聲地咳一聲———那我就說了吧,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出了事誰都難受,是不?可是拖著也不是辦法,還是越快越好,古話說:入土為安,我看還是早點把大寬葬了吧。小順一聽,心火騰地冒起來,大聲地問:根子叔,你是石志強叫你來的吧?小順?gòu)寢尩难蹨I又簌簌地往下掉,哭著說:根子他叔,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根子叔被他們問得啞口無言,趕忙說不關(guān)我事,不關(guān)我事,就起身溜出了家門。

      接著就是香媽伯母踏進了小順家。明白過來的小順一家人,自然就冷冷地打個招呼。香媽伯母可是個伶牙俐齒的人,一把唾沫星子可以把人淹死。她徑自在小順?gòu)屌赃呑聛?,就開始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演說。弟媳婦啊,你也真是個苦命人。想當(dāng)年,嫁給大寬的時候,家徒四壁,連蒼蠅都不肯到家里來,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誰想大寬那么絕情,竟撇下你們母子先走了。唉,怎么那么衰呢!人死不能復(fù)生,死的死了,我們生人卻還要過日子。當(dāng)然要向石場要賠償,不能便宜了他們。上次,羅頭村也出了個事故,老板賠了六萬,而鄉(xiāng)上那個跌死的聽說也賠了五萬,我們現(xiàn)在怎么也要向石場要個高價———十萬。如果十萬能賠就算可以了,那個石志強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村里誰能惹得起呢?香媽伯母壓低著聲音,聽說他上面的關(guān)系可硬了,村委的屋子里頭還有他跟市長的合影呢,據(jù)說他進市長的辦公室都不用敲門?!跋銒尣?,你也是石志強叫過來的吧?”小順忍不住想哭?!斑@孩子,怎么說話呢,我也是為你們好啊。算了,好心撞雷打,你們家的事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毕銒尣付秳又碜?,一扭一扭地走出了小順家。

      “嘀嘀嘀……”手機響起,小順接起了電話。喂,是石小順嗎?我是南江市電視臺公共頻道的記者,昨天采訪過你的,還記得嗎?……對,對,你的事情我們都很關(guān)注,已經(jīng)將石場的事故編發(fā)了新聞。你注意看今天中午12點的“新聞搜搜搜”欄目,應(yīng)該對你有所幫助?!裁矗慷绦??哦,我們沒有發(fā)短信,有事要幫助可直接打我們電話。那就這樣,掛了,再見。小順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絲亮光,他竟有些欣喜地對母親和妹妹重復(fù)了一遍電話的內(nèi)容。12點,也許是事情的轉(zhuǎn)折點。他祈盼12點快些到來。

      高高瘦瘦的三伯就在這時想跨進小順的家門。小順雙手交叉站在門中間,面無表情地問:三伯,有事啊?三伯一抬頭看見小順冷淡的面相,并沒有特別吃驚,這樣的場面哪里震得住他。他停下腳步,并不看小順,而是向著小順?gòu)專何艺f兩句話就走。都是親房叔伯,不管有什么事,都要和和睦睦,志強愿意出十萬就算了,不必把人逼死。如果還要鬧,親房叔伯便不再管你家的事了,接下來做喪事也就你們自己做吧。說完,他果真將手往后一背就走了。

      屋子里靜了下來,除了小順?gòu)尯兔妹玫某橐?。心亂如麻的小順發(fā)出一條短信:我該怎么辦?不一會兒,短信回過來,是一串的電話號碼,都是省市縣政府值班室和安全生產(chǎn)局的電話,最后一句是:打遍全部電話進行投訴。

      小順回到房間,將門關(guān)上,一個個電話打過去。

      “新聞搜搜搜”準(zhǔn)時在中午12點播出,第一條特大交通事故過后就是石場安全事故的報道。最近,全市安全事故頻發(fā),特別是小石場安全隱患嚴重。昨日,某鄉(xiāng)松樹寨一非法采石場發(fā)生安全事故,一位采石工人當(dāng)場死亡……新聞不僅報道了石大寬的死,更主要的是指出這根本就是個非法采石場,沒有許可證,也不符合安全要求,事故發(fā)生后,處置緩慢,相關(guān)人員缺位,鄉(xiāng)干部阻撓記者采訪。小順一家人越看越氣憤,原來并不是石大寬該死,完全是石場的違法違章造成的。

      正在這時,一群人涌進了小順家。帶頭的樂副書記對著起身的小順說,石小順,這是縣安全生產(chǎn)局的張副局長,聽說你爸遇難,特地從縣里下來慰問。你好,小順同志,我們心里跟你一樣難過,我們的工作沒做好啊,請你原諒。那個叫張副局長的人一邊伸出雙手,一邊誠懇地說。隨即有人將大包小包的幾樣慰問品放在飯桌上。張副局長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大紅包,來到小順?gòu)屆媲?,態(tài)度十分謙恭:“大嫂,一點心意表達我們的沉痛心情,請您收下?!币魂嚭堰^后,各自找到不同形狀的凳子坐下。

      今天的這則新聞有點長,攝像機清晰地拍攝到鄉(xiāng)干部推搡記者的鏡頭。樂副書記越看越尷尬,渾身不自在,不禁爆出一句粗話:狗娘養(yǎng)的,素質(zhì)太差了,鄉(xiāng)里的臉都讓他丟光了!好在新聞及時地結(jié)束了樂副書記的尷尬,下一條新聞是民俗方面的內(nèi)容,與事故無關(guān)。樂副書記馬上將話題放在了賠償金上,開門見山說,這次不要石場和村兩委的人參加,由政府直接與家屬進行協(xié)商,賠償金由政府先墊付,再由政府向石場要錢。小順壯了壯膽,就說一次性補償二十萬,不能再少了。樂副書記聽了,也不多表態(tài),就說馬上請示領(lǐng)導(dǎo),也希望盡早解決。他掏出手機走出門外。一根煙功夫,樂副書記馬上拍板:同意一次性付二十萬,但石大寬家屬從此不再就此事進行上訪投訴或反悔。小順一聽投訴,就想起剛才的新聞,便問張副局長,石場是非法的,也不合安全生產(chǎn)規(guī)定,該怎么辦?張副局長也馬上表態(tài),石場現(xiàn)在要立即停產(chǎn)整頓,沒有許可證絕不能開工,對于前期的非法開采進行處罰,堅決依法辦事。他叫小順放心,要相信黨和政府。賠償確定,石大寬將可以真正入土為安了。張副局長離開小順家時,似乎無意地問了句:“小順同志,你在省里有熟人或親戚嗎?”小順一怔,沒有猜出他的意思,就含糊地說了句:“你不是都知道了嗎?”張副局長一聽,恍然大悟的樣子“哦”了一句。

      賠償二十萬的消息在村里立即傳開了,每個人都一臉羨慕甚至有些妒忌。石大寬的喪事舉辦的時候,除了最親的幾個親房,果真許多人沒有前來幫忙。聽說石志強的老婆,那個著名的村級女高音用她那動聽的聲音在村兩委前呼天搶地,說石大寬騙走了她家的二十萬,是個惡死鬼,還說他全家都不得好死。石志強沒有失態(tài),但已經(jīng)放出狠話來,說這次輸了二十萬,他要加倍賺回來,他的石場要擴大規(guī)模,要把石大寬的家震成瓦子坪。親房在幫助操辦喪事的時候,個個都很大方,誰都在暗地里覺得反正現(xiàn)在小順家錢多,石大寬一輩子也賺不到這么多錢,現(xiàn)在用一點算什么。年輕的小順當(dāng)然看出了這些,但作為死者家屬只能忍氣吞聲。轟轟烈烈的三天終于過去,石大寬變成一撮骨灰裝在盒子里,然后被抬到一座向陽的半山腰上,埋了進去。小順一家三口面對灰暗的房子,再次面對未來的生活。

      “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小順的手機又收到了一條短信。他和媽媽、妹妹商量,決定一家人到縣城租房子,平時妹妹讀書,媽媽就在縣城打一份工,母女倆有個照應(yīng)。石大寬死后的第一個七天,石小順獨自一人上了石場。那面曾經(jīng)綠樹蔥蘢的山坡,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炸毀了一多半,裸露出大片灰白堅硬的石層。他沒有找到父親出事那天留下的血跡,厚厚的塵土已經(jīng)掩埋了一切。第二天,他就和媽媽、妹妹離開了松樹寨,在縣城安頓下來。

      小順一直不能忘記那些好心的短信,他決定查個水落石出,當(dāng)面感謝好心人。這天中午,還在松樹寨的叔叔打電話說石志強的石場又重新開石了,炮放得更大了,雇的工人更多了。他聽了很生氣,打電話到縣安全生產(chǎn)局投訴??h安全生產(chǎn)局告訴他,石志強的石場已經(jīng)辦理了許可證,是合法生產(chǎn)。不是違反了安全生產(chǎn)法規(guī),石場距離村莊太近嗎?他爭辯著。只要不影響群眾生產(chǎn)生活就可以啦,干嗎要摳得那么死呢。把我的房子震得雞飛狗跳難道不算影響群眾生活嗎?哦,小同志,請注意用詞,房子怎么會雞飛狗跳呢?小順惡心地掛掉了手機。

      剛掛完手機,叔叔的電話又打進來了———不好了,不好了,小順,石志強的炮放得太大了,把我們?nèi)灏《颊鸬锰饋?,我看不到一個月全部都得震成聾子。還有更嚴重的,就是你的房子剛才被炮震得全部塌下來了。真是不得了,好好的一幢房子,說沒就沒了。小順,怎么辦?。?/p>

      小順呆呆地坐在凳子上,過了許久,從褲袋里抓起手機,發(fā)了一條短信:“好心人,能告訴我怎么辦嗎?”半個小時過去了,手機沒有短信回復(fù);一個小時過去了,手機短信還是沒有回復(fù)。小順等得有點久了,便將目光從出租屋向外望去,夏天的陽光里郊區(qū)的樹木依然一片翠綠。這一次石小順已不再惶恐,不再害怕,他覺得辦法總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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