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一、 一見傾心

男女青年偶然相遇，被對方的容貌身姿、舉止風(fēng)度所深深吸引，強烈的欲念頓時萌生，很快就會擦出愛情的火花。一見鐘情那剎那間的心靈碰撞，充滿著攝人心魄的迷醉與詩意。《詩·鄭風(fēng)·野有蔓草》寫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在郊外綴滿晶瑩露珠的蔓草地上，小伙邂逅一位眉目傳神、顧盼流轉(zhuǎn)的美麗姑娘。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人們對美的發(fā)現(xiàn)，往往通過眼睛的觀察，從而在內(nèi)心引起興奮。在《詩經(jīng)》中，從《碩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到《野有蔓草》的“婉如清揚”，都是通過神色飄飛的眼睛，傳神地刻畫女子的美麗，成為整首詩歌的“點睛之筆”。小伙被姑娘婉美多情的眼神所吸引，頓生愛神不期而至的幸福感和滿足感，最后要與她一同藏匿到草木叢中，結(jié)成百年之好。這是先民自由婚戀生活的真實寫照，帶有原始的純樸性和直率性。

相較于先秦民歌的直白袒露，后代文人詩詞中的此類描寫則顯得細膩而含蓄。晚唐詩人韓偓的《復(fù)偶見》詩描寫唐代士大夫與女冠私下戀愛：“半身映竹輕聞?wù)Z，一手揭簾微轉(zhuǎn)頭。此意別人應(yīng)未覺，不勝情緒兩風(fēng)流?！碑斣娙嗽趶d堂之上與眾位文士應(yīng)酬交談時，他的思緒卻走了神，眼睛偷偷瞄著竹簾之外若隱若現(xiàn)的妙齡道姑，耳朵在捕捉她與人對話所發(fā)出的輕聲細語。這就是身處戀愛之中的情人的癡迷之態(tài)。那位女道士對詩人也分明有意：“一手揭簾”，立刻引起詩人怦然心動;“微轉(zhuǎn)頭”，看似無意識的動作，實則就是一個微妙的傳情神態(tài)。在情人的眼里，這樣一個多情的女道士如此美麗妖嬈，真可謂“從頭看到腳，風(fēng)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fēng)流往上流”（《金瓶梅》）。于是他心底掀起狂濤巨浪，難以自持;但是又不便在眾目睽睽下失態(tài)，所以留心觀察周圍的反應(yīng)?？吹絼e人并沒有注意，他不禁稍稍放下心來。在別人毫無察覺的時候，他們兩人居然心許目成地進行了一場無言的愛情交流！一切的感情波瀾盡在不言中。

元人張可久的〔仙呂〕《錦橙梅》也細膩地描寫一位少女容顏體態(tài)的魅力，令與她邂逅的公子神魂顛倒：

紅馥馥的臉襯霞，黑髭髭的鬢堆鴉。料應(yīng)他，必是個中人，打扮的堪描畫。顫巍巍的插著翠花，寬綽綽的穿著輕紗。兀的不風(fēng)韻煞人也嗏。是誰家，我不住了偷睛兒抹？

開頭兩句描寫女子白里透紅的臉蛋宛如鮮香撲鼻的一朵花，一頭秀發(fā)就像烏鴉那樣烏黑油亮。于是作者不禁猜想：她一定是歌妓舞女，難怪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接下來寫其輕盈的步態(tài)和雍容的風(fēng)韻：頭上插著珠翠首飾，隨著走路的節(jié)奏而顫巍巍地搖晃;身上披著寬松的輕紗，更顯得雍容灑脫，飄飄欲仙。作者看著這樣的神態(tài)，為之驚艷傾倒，禁不住贊嘆道：這怎能不令人感到風(fēng)韻美妙之極?。∪缓缶筒挥勺灾鞯匾粋€勁偷偷地用眼睛瞄她。這就把癡情公子的銷魂之態(tài)刻畫得栩栩如生。

二、 男性的追求

羅密歐在凱普萊特家見到朱麗葉后，不由驚嘆道：“我從前的戀愛是假非真，今晚才遇見絕世的佳人！”（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愛情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它能讓素不相識的男女瞬間迷醉，墜入情網(wǎng)。

古人常于春秋佳日盛裝冶游，盡享歌舞喧闐之樂。青年男女經(jīng)常在清明踏青的時節(jié)偶然相遇：“冶游步春露，艷覓同心郎”（《子夜四時歌·春歌》），于是產(chǎn)生出富有浪漫氣息的風(fēng)流情事。敦煌曲子詞《菩薩蠻》寫道：

清明節(jié)近千山綠，輕盈士女腰如束。九陌正花芳，少年騎馬郎。羅衫香袖薄，佯醉拋鞭落。何用更回頭？謾添春夜愁。

作品開頭描寫體態(tài)輕盈、腰細如束的美麗姑娘在春色宜人的環(huán)境中盡情游樂。正在此時，一位英武矯健的少年騎著白馬翩然而至，他一眼就看中了那位身穿羅衫、香袖拂動的美人。為了能夠與她接近，小伙佯裝酒醉，故意拋落馬鞭，如此張狂的動作正是要引起美貌姑娘的注意，借此機會多看她幾眼。最后兩句更加表現(xiàn)出姑娘的驚鴻一瞥，令青春少年苦思冥想，神不守舍。

如果說這首《菩薩蠻》詞僅僅描寫男子較為含蓄的舉動，花間詞人張泌的《浣溪沙》詞則表現(xiàn)出男子主動出擊、緊追不舍的癡狂：

晚逐香車入鳳城，東風(fēng)斜揭繡簾輕。慢回嬌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計是，便須佯醉且隨行。依稀聞道“太狂生”！

此詞以輕松風(fēng)趣的筆調(diào)寫青年男子對素不相識的女郎緊隨不舍，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叫做“釘梢”?！啊斦?，堅附而不可拔也，‘梢者，末也，后也，譯成文言，大約可以說是‘追躡”（《二心集·唐朝的釘梢》）。作品一開始就切入情節(jié)，在郊外進城的道路上，一輛華麗的香車迤邐而行，一個騎馬的翩翩少年尾隨其后。當這少年正苦于無法同車中女子溝通心意時，東風(fēng)卻像是有意為他掀開了那青色的繡簾，讓他窺見車內(nèi)美女的芳顏。一邊是心蕩神馳，另一邊呢？“慢回嬌眼笑盈盈”，也是下意識地挑逗，邂逅的狂喜無以復(fù)加！輕狂的少年郎繼續(xù)尾隨著香車，“消息未通何計是”則傳達出其焦急之態(tài)。他的行動與心理都被車內(nèi)的佳人猜得一清二楚：“依稀聞道‘太狂生！”極富生活的情趣。魯迅說：“上海的摩登少爺要勾搭摩登小姐，首先第一步，是追隨不舍。……第二步便是‘扳談;即使罵，也就大有希望，因為一罵便可有言語來往，所以也就是‘扳談的開頭?！保ㄍ希┥倥挠恍?，暗送秋波，而至打情罵俏，都是“大有希望”的“消息”。整首詞彌散著濃郁的青春氣息，產(chǎn)生了強烈的喜劇效果，激發(fā)著人們對美好愛情的遐思和憧憬。張泌另有一首《江城子》（浣花溪上見卿卿）詞，描寫青年男女在游宴時相遇、相悅的情形，尤其是到了最后，男子問女子“好是問他來得么？”意即下回還來不來約會，回答卻是“和笑道，莫多情”。陳廷焯在《詞則·閑情集》卷一中評之“妙在若會意、若不會意之間”，雖然語言的表面帶有拒絕的味道，而其含意卻“更覺多情”（茅瑛《詞的》卷一）。

據(jù)宋人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三記載，北宋才士宋祁曾行經(jīng)京城繁臺街，忽遇一列皇家車隊魚貫駛過，他避讓不及。正在此時，車隊里一位宮妃撩起帷簾，笑吟吟地對他喊了一聲：“小宋！”隨即車子擦身而過，疾駛遠去。這驚鴻一瞥和嬌滴滴的一呼，令宋祁又驚又喜、心猿意馬，于是提筆填了一首《鷓鴣天》詞：

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游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

宋祁明知自己所思慕的女子乃是有緣無分的宮妃，故而上下片的最后兩句分別借用李商隱詩中的名句，流露出無緣接近、“蓬山路遠”的惆悵。這首隨興填制之作傳至宮中，宋仁宗甚為震怒，嚴令查問。原來此宮妃因皇上曾傳召宋祁進宮侍奉，左右皆呼其為“小宋”，故有這個印象。此番出宮賞燈，恰巧街頭瞥見，脫口喊出一聲“小宋”。仁宗再召問宋祁，方知是一場誤會;竟然下旨，將那位宮妃賜予宋祁為妾，成就了一樁婚姻奇緣。

三、 少女的心思

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中曾經(jīng)細致描述初戀少女的內(nèi)心世界：

小姑娘雖則深深遮隱于閨房之內(nèi)，她通常對于本地景況相差不遠的可婚青年，所知也頗為熟悉，因而私心常能竊下主意，孰為可許，孰不愜意。倘因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了私心默許的少年，縱然僅僅是一度眉來眼去，她已大半陷于迷惑，而她的那一顆素來引以為自傲的心兒，從此不復(fù)安寧。于是一個秘密求愛的時期開始了。

青春邂逅中的少女，常常表現(xiàn)出羞澀含蓄的情態(tài)。南朝梁代劉遵《相逢狹路間》詩就非常細膩地刻畫出少女羞于吐露的復(fù)雜心思：

春晚駕香車，交輪礙狹斜。所恐帷風(fēng)入，疑傷步搖花。含羞隱年少，何因問妾家？青樓臨上路，相期竟路賒。

詩人采取代言體的形式，描摹停在狹路之上香車中的少女，在晚風(fēng)吹拂、車帷微掀的時候，隱現(xiàn)出青春美麗的姿態(tài)，立刻引起路邊多情少年的注目。他那雙火辣辣的眼睛，在我的臉上直轉(zhuǎn)，還主動上前搭訕，輕聲問起我的住家來，真是羞死人了！“含羞”兩句極其形象地刻畫出少女急于躲避男子追求的害羞之態(tài);當與愛情猝然相遇時，顯得格外的惶急無措。但是，面對多情少年的搭訕，她并沒有斷然拒絕，表明其內(nèi)心也不愿意錯過這個機會，于是吞吞吐吐地答了一句：“青樓臨上路?！备嬷藢Ψ阶约宜又帲坪跸Ｍ却麄兏M一步的交往。然而，她最后又慨嘆道：“相期竟路賒?！币苍S他們之間社會地位、家庭身份懸殊，再度約會的機會非常渺茫，真有咫尺天涯的惆悵?！蔼M斜”相逢的一幕就這樣結(jié)束了，姑娘的香車又飄然遠去，留下了青春的悸動和喜悅，內(nèi)心的羞澀與期待，也留下了對面無緣的一聲嘆息。

晚唐花間詞人溫庭筠《南歌子》抒寫一位清純少女的愛情心愿：“手里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青春少女被眼前這位華貴非凡的俊俏男子深深地吸引，怦然情動，心馳神蕩。她“偷眼暗形相”，既想仔細看清楚男子的容貌，又感到害羞，急于掩飾自己忐忑不安的內(nèi)心世界，陳廷焯評此五字“開后人多少香奩佳話”（《云韶集》卷二四）。女子經(jīng)過幾番偷窺之后，感到非常滿意，心里犯起了嘀咕：“不如從嫁與，作鴛鴦。”女子的心態(tài)是羞澀而難以言表的，通過巧妙的比喻隱現(xiàn)著情愛的向往，充分體現(xiàn)了內(nèi)斂含蓄的審美旨歸。

同為花間詞人的韋莊，則在《思帝鄉(xiāng)》詞中以直接痛快的語句，抒發(fā)女子追求愛情的狂熱而大膽的精神：“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詞中的女子主動去尋覓足風(fēng)流的少年郎，接著就決心“將身嫁與，一生休”。非但如此，“縱被無情棄”，她也在所不惜，死心塌地，終身不悔，由此袒露了自己全心相許、至死無休的執(zhí)著癡情。如此的大膽追求，酣暢爽朗，具有極大的外向性的感發(fā)力量，給人以強烈的情感刺激，正如清人賀裳《皺水軒詞筌》所云：“小詞以含蓄為佳，亦有作決絕語而妙者，如韋莊‘誰家年少……之類是也?！?/p>

歐陽炯《賀明朝》詞賦詠青年男女的愛情，上片追憶與所愛之人初次相遇時的情態(tài)：“憶昔花間初識面，紅袖半遮，妝臉輕轉(zhuǎn)。石榴裙帶，故將纖纖玉指偷捻，雙鳳金線?！被ㄩg邂逅，一見鐘情，眉目傳情之際，美人羞答答地以紅袖半遮粉面，并將盛妝的俏臉輕輕扭了過去，掩飾臉頰上飛起的紅云;然而卻又故意偷偷地用纖纖玉指捻開石榴裙帶，露出用金線繡著的雙鳳，暗示愿與詞人成雙配對的情意。作品把一位春情蕩漾卻又羞澀靦腆的少女形象刻畫得細膩逼真，淋漓盡致，“半遮”、“輕轉(zhuǎn)”、“故將”、“偷捻”等詞語的擇用極為傳神，更帶有一股輕狂的才子氣。

明代沈仕的《鎖南枝·詠所見》表現(xiàn)少男少女驟然邂逅的內(nèi)心緊張：

雕欄畔，曲徑邊。相逢他猛然丟一眼。教我口兒不能言，腳兒撲地軟。他回身去一道煙。謝得蠟梅枝，把他來抓個轉(zhuǎn)。

少女在雕欄曲徑與帥哥相逢，一碰到他的目光，好像全身通了電，竟然緊張得說不出話，渾身癱軟得走不動路，她完全被對方吸引了。而那小伙也慌得趕緊回身，一溜煙跑掉了。幸虧他跑得匆忙，被蠟梅樹枝掛住了衣裳，這才轉(zhuǎn)過臉來，使少女得以多瞧了他一眼。作品異常真切生動地摹寫出少女一見鐘情的心理反應(yīng)，而且最后對落荒而逃的冒失鬼的嗔怪當中，也包含著愛的溫情和欣悅。

青年男女在幼年時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然而一旦青春期發(fā)育，性別意識有所覺醒，彼此之間往往表現(xiàn)為故意的疏遠?！对姟ばl(wèi)風(fēng)·芄蘭》就描寫一個童子，原本與女伴無拘無束，親昵得很，可是自從參加完成人儀式后，就故意變得疏遠和冷落，惹得女子非常怨惱：“雖則佩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薄半m則佩，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彼猎沟溃弘y道你不能與我在一起親熱嗎？看你一本正經(jīng)的傻樣，垂著腰帶晃悠悠。在女子的眼里，“童子”這副假正經(jīng)的德性，實在令人又好笑又好氣。《詩·鄭風(fēng)·褰裳》中水邊女子召喚對岸的情郎提起衣襟涉水過來：“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者且。”女子告訴對方：“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么，我干嗎在你這一棵樹上吊死？追求我的小伙兒多的是！”她用嬌嗔和威脅的口氣激發(fā)男子投入愛情的熱情和勇氣。最后一句嗔罵小伙：“你拽什么拽，瞧你這副傻樣！”謔弄之中充滿著摯愛和歡喜。

有些地位低下的女子為了引起心儀男子的注意，則采取了一些巧妙的做法。中唐詩人李端的《鳴箏》詩寫道：“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詩中的“周郎”，化用了三國時期儒雅名將周瑜的典故。他精通音律，故有“曲有誤，周郎顧”的說法。這首詩寫一個彈箏女子為了博取意中情郎的青睞，故意彈箏出錯，顯得婉曲細膩，富有情趣。清人徐增《而庵說唐詩》分析這首詩說：“婦人賣弄身份，巧于撩撥，往往以有心為無心。手在弦上，意屬聽者。在賞音人之前，不欲見長，偏欲見短。見長則人審其音，見短則人見其意。李君（指李端）何故知得恁細?！被ㄩg詞人李珣《南鄉(xiāng)子》（相見處）描摹天真無邪的南國少女表白愛意的微妙情態(tài)。最后三句“暗里回眸深屬意，遺雙翠。騎象背人先過水”，寫其暗送秋波，假意遺留下信物——一雙以翠羽妝飾的釵子，然后若有所待地悠然騎象涉水而去，由此揭示出戀人之間特有的“心有靈犀一點通”。如此的“屬意”方法，洋溢著濃郁的南國風(fēng)情，比之歐陽炯《南鄉(xiāng)子》詞里的“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顧，笑指芭蕉林里住”，尤為新奇，更加令人神往。

張先的《更漏子》（錦筵紅）詞則更加直接地描摹美貌歌妓于酒筵席間向才子主動示愛。作品下片寫道：“黛眉長，檀口小。耳畔向人輕道。柳陰曲，是兒家。門前紅杏花?！彼槛旒氶L，櫻桃小口，在詞人面前俯身斟酒時，在他耳畔輕聲說道：柳陰隱秘之處，便是妾家，可別忘了，門前開著紅杏花！原來是在邀請詞人去她家幽會。這樣的表白，雖然輕言細語，卻著實膽子忒大。如果撇開所謂的色情成分，這完全就是癡情女子對自由愛情主動、大膽的追求，充滿著熾熱、浪漫的青春氣息。

在青春邂逅的過程中，女子的水上情歌顯得格外風(fēng)神旖旎、清新動人，最早的作品當屬古歌謠《越人歌》。據(jù)西漢劉向《說苑·善說》載，春秋時楚康王之弟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愛慕他的打槳少女用越語唱出這首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藍天白云，碧水輕舟，萍水相逢，一見傾心，越女之歌情意綿綿，真切感人。鄂君子皙聽了神迷魂蕩，“乃揄修袂，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

白居易《采蓮曲》描寫青年男女水路之上的“狹路相逢”：

菱葉縈波荷飐風(fēng)，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

在靜謐的荷塘深處，采蓮女子與久候于此的情郎陡然相遇，內(nèi)心驚喜萬分。但是她沒有皇甫松《采蓮子》詞中“貪看年少信船流，無端隔水拋蓮子”那樣的外露表現(xiàn)，而是低頭竊笑，羞澀之中掩飾不住滿心的歡喜。結(jié)果一低頭，碧玉搔頭掉落水中，又為旖旎情思增添了靈動諧趣的色彩。同樣描寫荷塘相遇，歐陽修的《漁家傲》詞顯得更加細膩傳神：

一夜越溪秋水滿，荷花開過溪南岸。貪采嫩香星眼慢，疏回眄，郎船不覺來身畔。罷采金英收玉腕，回身急打船頭轉(zhuǎn)。荷葉又濃波又淺，無方便，教人只得抬嬌面。

采蓮女子正在水滿波瀲、荷花盛開的池塘里聚精會神地“貪采嫩香”，竟連情郎的船只悄然靠近也毫無察覺。就在她陡然瞥見郎船的一剎那，內(nèi)心既喜悅又慌亂。也許他們只是心存好感，尚未談情說愛，因此少女趕緊抽回采摘嫩荷的玉腕，急忙回身調(diào)轉(zhuǎn)船頭，準備溜走。可是“荷葉又濃波又淺”，自己的蓮舟就此擱淺;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得抬起嬌面。剛才少女陡見情人手忙腳亂的舉動，令人感受到她的內(nèi)心像小鹿亂撞般的劇烈跳動;而素面朝天的“抬嬌面”，半是嗔怨，半是期待，預(yù)示著一場純美的愛情即將開始。

四、 青春對答

青春邂逅的場面中，往往出現(xiàn)才子佳人的對話，字里行間傳遞出愛的試探和呼應(yīng)?！对姟む嶏L(fēng)·溱洧》首章寫道：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薄扒彝^乎！洧之外，洵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據(jù)《韓詩內(nèi)傳》記載，按照春秋時期鄭國習(xí)俗，每逢春季三月的上巳節(jié)，男男女女都會聚集到鄭國溱水、洧水兩岸，舉行春游、祈福集會。一方面為了辟除邪氣，另一方面則是青年男女借此機會來談情說愛，尋偶定情，這首詩就表現(xiàn)了這個場景。青年男女手持驅(qū)邪的蘭草登場，他們原本并不認識，還是女的比較主動，她對男子說：“去看看嗎？”結(jié)果碰了一個釘子，男子回答：“我已經(jīng)去過了。”女子還不死心，又上前搭話：“再去看看吧，集會的場面實在是又大又歡樂?！边@個男子被她一勸，真的就跟著她跑了。果然兩人有說有笑、相見恨晚，最后還以芍藥花相贈，作為定情信物。清人方玉潤評價道：“想鄭當國全盛時，士女務(wù)為游觀，蒔花地多，耕稼人少。每值風(fēng)日融和，良辰美景，競相出游，以至蘭芍互贈，播為美談，男女戲謔，恬不知羞，則其俗流蕩而難返也。在三百篇中別為一種，開后世冶游艷詩之祖?！保ā对娊?jīng)原始》卷五）

后代的民歌表現(xiàn)男女對答，常常采取聯(lián)章體的形式，南朝吳聲歌曲《子夜歌》就有兩首短歌描寫一對戀人互訴衷情。第一首是男子講述自己初見美人的怦然心動：“落日出前門，瞻矚見子度。冶容多姿鬢，芳香已盈路?！蔽覀冊诿ＣＨ撕Ｖ胁黄诙?，立刻被你的美麗和氣質(zhì)所深深吸引。你的容貌是那么美好，一頭秀發(fā)烏黑發(fā)亮;你的身上芳香四溢，所到之處，彌漫著一路馨香。這里對女子容貌和氣質(zhì)的極盡夸贊，當然令對方非常高興，也很自然地表露出才子對佳人的傾慕之情。

在與小伙青春邂逅的一剎那，姑娘也是心存歡喜;再聽到他甜言蜜語的贊美，更是心花怒放，于是她也唱出一首短歌：“芳是香所為，冶容不敢當。天不奪人愿，故使儂見郎。”她雖然謙稱自己并非那么美麗芳香，其實心里還是美滋滋的。接著她表示自己十分珍惜上蒼安排的相識機會，讓她在對的時間碰見了對的人，這是自己求之不得的美好想往。兩人的愛情就在這滾燙的贊美和熱情的回應(yīng)中，順理成章地發(fā)展起來。

受到民歌體的影響，謝靈運的《東陽溪中贈答二首》也以男女贈答方式表白愛情。第一首是往來于東陽溪上的船工唱給岸邊婦女的歌：“可憐誰家婦？緣流洗素足。明月在云間，迢迢不可得。”越地女子在溪邊洗“素足”，那潔白細嫩的肌膚之美令少年船工神魂顛倒。所以他突發(fā)癡想：由素足的潔白聯(lián)想到明月的純凈，然后又以明月代指洗足的女子，如同明月一般高高地出沒于云間，令人遙相思慕，卻可望而不可即，表現(xiàn)出愛而不得的焦灼心情。

船頭男子唱完之后，溪邊女子應(yīng)答唱道：“可憐誰家郎？緣流乘素舸。但問情若為，月就云中墮?！边@是誰家的帥小伙呦？在江中駕駛著那白帆船。要問我的心情怎么樣，你看那月亮已向云中落下了。這是一句隱語。前面小伙慨嘆女子像天上的月亮那樣遙不可及，這里女子卻說月亮向云中落下，意即并非“迢迢不可得”，這當然就是期許、鼓勵男子對自己的追求。聽到如此的熱情對答，船中的小伙一定會心領(lǐng)神會，欣喜若狂。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