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漩渦中心尋寧靜
王鼎鈞,旅美臺灣作家,1925年生于山東臨沂之蘭陵,1949年去臺灣,1978年移居紐約。歷經對日抗戰(zhàn)、國共內戰(zhàn)、臺灣戒嚴、美國移民,自稱多難。積六十多年寫作經驗,散文自有面貌,精神與日俱新。作品暢銷各地,近作回憶錄及日記尤其受人稱道。
昨天氣溫華氏八十度,氣象預報說,今天晴朗。我在昨天日落前給前后院的草坪都澆了水,誰知半夜天降大雨,澆花澆草后突然降雨,可列為十大掃興事之一。
雨意仍濃,但微風涼爽。乘公交車入市,每月月初照例要進銀行和藥房一次。車上有一女郎,衣履皮包全新,仔細化過妝,坐在靠司機最近的位置,笑逐顏開,聲如銀鈴,司機也頻頻回應。駕駛中與乘客閑談,容易發(fā)生車禍,我不免有反感,既而知道今天是那位司機的生日,奉命加班,他的女朋友很有創(chuàng)意,用這種方式陪他度壽。后座一乘客起立高呼Happy Birthday(可惜他并非華人),全場熱烈鼓掌。恰好公交車到站停靠,車窗有一女孩兜售鮮花,一位乘客順手買了一朵玫瑰獻上(可惜他也非華人)。那司機和他的女朋友都是黑人,恍如狄斯耐電影中的場面。
同車而坐的游易老哥說,四十五十年前,他看見交通警察攔住一位開車的女郎大聲叱責,那女郎淚如雨下。但是警察馬上發(fā)現自己錯了,立即從路旁的小販手中買了一束鮮花奉上,于是女郎破涕為笑。游老哥說,在那個年代,你在美國常常看見人情味,現在很少了。
明書女士來電話,勸我給施友忠教授寫信,我答應每月寫一封信去。施氏今年九十四歲,他是國際知名的文學教授,住在加州養(yǎng)老,一切都不缺少,只是寂寞。據說偶有門生故舊登門探視,他總是叮囑一句:“你教某某人寫信給我好不好?”
寂寞是美國老年人最大的痛苦,幸而施氏有宗教信仰,他是虔誠的資深的天主教徒。晚上先撥了個電話給他,聽他語音語氣,知道他身體健康。我提到有一年他回臺灣大學講學,曾同赴小說家司馬中原家做客,司馬在暗夜中表演“鬼拔香”,香爐在五尺之外,插在爐中的一把香自動跳出來,落地有聲,不知基督徒對此事作何看法?他未置評。
我對老教授說,我十四歲受洗,至今對教義未能豁然貫通,一無掛礙?!耙阅闹腔酆万\,應該早已超越一切困惑了吧?”他說他常常想到兩件事:上帝派遣獨子在世為人,釘在十字架上受死,他怎么舍得呢?……還有,信徒為什么要時時禱告?我們心里想什么,他不是早已知道了嗎?……我聽了,也沒接著說。
保險費又漲價,不得已換了一家保險公司,看病必須找他們指定的醫(yī)生。我先打電話去掛號,對方說“隨時可以來”,進門一看,候診室和走廊都擠滿了人,掛號臺來者不拒,從不說“今天滿額了”。病人多半是婦女,坐在那里打毛線的、看小說的、喂小孩吃奶的都有,護士叫號也不問掛號時間先后,跟她熟識的老病人后來居上。
我由中午等到晚上,最大的收獲是眼見醫(yī)生既未吃午飯,也未吃晚飯,并沒把他在五分鐘內替我開的藥方放在心上。他為了節(jié)省時間,僅把藥名寫在病歷上,再由掛號臺上值班的小姐抄在處方箋上,我擔心她并非護校正式畢業(yè)的學生,隨時可能抄錯了。
回家想想真是恐懼,我希望我的女兒絕對不要做這樣的醫(yī)生。我想這位醫(yī)生也天天生活在恐懼之中,一旦出了錯,這里有專門律師替病人告狀,聲稱“未獲賠償,不收分文”。賠償費很高,由數十萬到數百萬美金,多少人說這樣的“責任制”太不合理了,有時病人是白癡或小孩,沒有能力支配享用這一大筆錢,監(jiān)護人勾結律師瓜分侵吞了。即使如此,醫(yī)生還是常常拔錯了牙,鋸錯了腿,輸錯了血,摘錯了器官。倘若沒有巨額的賠償金嚇阻,那還得了!
《華爾街日報》說,美國運通公司總裁Jeffrey Stiefler放棄了“最有名利的工作”,以參與他孩子的生活,他才四十九歲。還有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的內政顧問William Gaeston,也為了陪伴孩子辭職,他五十歲。他說和孩子共進早餐、一同打棒球是“令人謙遜的經驗”。
明天是父親節(jié),這兩篇報道卻并非應景文章,美國男人放棄高薪充實家庭生活的消息屢有所聞。他們舍大城就小鎮(zhèn),陪伴孩子成長,非常像個中國人。但中國移民在此晝夜為賺錢拼搏,孩子一連五天沒去上課他也不知道,學校對他已發(fā)出三次通知書,他也沒看見,反而像個傳說中的美國人。
放棄高位高薪,很難,太太支持丈夫的決定,更難。很多人不能退一步想,因為妻子的虛榮心凌駕其上,倘若勉強做了,就要以夫妻失和為代價,孩子成了最大的受害人。
老伴認為薪水越高辭職越容易,“我如果年薪三百萬,現在立即可以下鄉(xiāng)種花,如果只有三萬,只好像螺絲釘一樣釘在工作上”。
上午,赴曼哈頓國語禮拜堂參加主日崇拜,振強兄問來美后處境如何,我說“父母下墜,子女上升”。問如何適應,我說事前曾作沙盤推演,已預先設想種種遭遇,至今一切發(fā)展均在預料之中。最后我說,“知道得越多,承受力越大”。
座中有一人物甚受尊敬,據介紹是哥倫比亞大學教授,俞牧師以午餐招待,我等作陪。教授談吐平常,難得的是尚能傾聽別人說什么。談到教會的組織問題,我說信教本是我和上帝之間的事情,牧師只是向導,《圣經》只是地圖??墒峭惖娜硕嗔?,自然求共鳴, 有互動,因此信仰有一面是公共生活。有了公共生活,就有長于組織的人,長于操控的人,他想把信徒與上帝的關系轉移成信徒和他的關系。
談到信徒對教會的抱怨,我說,如果您認為基督救恩是好的,那就要原諒組織的缺點(當然也可以督促改善)。沒有他們,我們如何知道那“好的”?我們一旦得到那“好的”,那“壞的”就無干了,也算“得魚忘筌”吧。
教授欣然。臨別,他握住我的手說:“希望下個禮拜再見”。
老翟堅邀到他的餐廳大吃一頓,他親自下廚,并且開了一瓶珍藏十五年的白蘭地,這一餐花了三個小時。老翟談他來美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很有感情,回家后為他作了一篇速記。
我家住在江蘇鄉(xiāng)下,離上海很近,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到過上海。
也許因為畢竟鄰近國際大都,我的父親居然能到紐約謀生,我小學四年級能夠把父親的家書讀給祖母聽,她老人家很高興,摸著我的頭,勉勵我好好讀書。父親常常寄錢回家,祖母吩咐母親把一部分錢存起來,準備供我念大學。
我高中成績名列前茅,信心滿滿??飚厴I(yè)的時候,父親來信要我也到紐約來,我回信說我要念大學,父親說:“念大學可以到美國來念,美國的大學辦得好?!?/p>
父親替我辦好了大學入學的許可,多年儲存的學費變成我出國的路費、治裝費、護照費、簽證費,還有旅行社的手續(xù)費。我在地球的這一邊踏上飛機,父親在地球的那一邊等著我。他開了一輛很大的汽車。一路上我對美國的大學生活有很多想象,父親一句話也沒說。
第二天,父親一大早喊我起床,天上還有殘星。我以為他要送我去上課哩,結果我們進了一家餐館。父親把我交給領班,我換上工作服,學習擦桌子、端盤子,絕口不提入學之事。三個月后我到廚房打雜,再過三個月我到柜臺記賬,看賬本的時候我想起數學,看菜單的時候我想起英文,看到廚房的油煙我想起化學,看到獅子頭我想籃球。我想大概是先打工賺學費再入學吧?我沒問,父親也沒說。
然后我每天午夜三時起床,跟著父親到批發(fā)市場買魚買肉買青菜。買菜的學問很大,這一天的盈虧,買菜決定了一半。夜晚打烊了,鍋鏟碗盤都洗干凈了,別人都可以回家,父親和我關上店門算賬,總要過了夜半一時才躺在床上。從月頭到月尾,天天如此。我開始想象,父親能掙得這一間廚房十幾張桌子,何等千辛萬苦!我也不再忍心提到“大學”兩個字。
一年以后,父親找到一家較大的餐廳,買下來,把原來的小飯館賣掉。原來父親早就積蓄了資本,現在有了得力的可靠的助手,他才敢擴充營業(yè)。我體會到我對這家餐廳多么重要,這家餐廳對父親又是多么重要,我只有一頭扎進飲食業(yè),做一個能干的小老板,每天重復著一成不變的工作和生活,不能有任何變化和提升,除了和餐館營業(yè)有關的事情,我一概麻木無覺。不過偶爾有成群的年輕人穿著大學標志的短衫來聚餐,我的心還是會痛一下。
母親也移民來了,父親的第二家大餐廳也開張了,我今生和大學再也無緣,如果還有,那就是夢中了。日有所見,夜有所夢,也是活該牽掛,有一天開車走錯了路,繞到一個區(qū)域,只見四面用鐵欄桿圍起來,周圍四條街有多么長,這塊面積就有多么大,里面大片草坪連著大片樓房,草坪上分布著三五成群的男女青年,陽光照得他們鮮亮嬌嫩。同車的人指點,這是一座大學。這是我和大學距離最近的一次,我的心又痛了一下。
夜間做了一個夢,我獨自來到大學的欄柵之前,草坪空空,大樓隱約有人出入,我在大學四周轉了一圈兒,沒找到大門。我雙手抓住欄桿呼喊,希望里面的人聽見了,引我進去參觀,我得到的響應卻是天空一聲霹靂,大雨傾盆而下,閃電耀眼,我四肢發(fā)麻,跌倒在地,醒了。
現在父親母親都退休了,我也四十多歲了,我們又有新餐館,比原來那家大兩倍,每年暑假都有十幾個大學生來打工。父親對我說:“你現在雇用大學生為你工作,你賺錢比他們多?!?/p>
我來到美國之后,父親終于對我提到大學。
我笑一笑,點點頭,不過我的心還是痛了一下。
臺北廣播界名人俞濱移民成功,他的公子在東初禪寺圣嚴法師座下出家,法名果谷,因學貫中西而出類拔萃,今承果華居士邀約得以一見。
聯(lián)想到著名的小說家王藍也有一位優(yōu)秀的公子做了牧師,有人信教如此之易,有人卻又如此之難。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子女在人生的道路上如此急轉彎,做父母的恐怕有些失望吧?
繼而又想,教堂留人容易,寺廟留人難,以果谷法師之質材,恐不能久伴黃卷青燈。
報載山東臨沂地區(qū)沂源縣有一位楊本倫,人民大學研究生,專攻國際政治,獲碩士學位,中央有意重點栽培,他堅持回沂源老家務農。依中國現行的教育政策,他是國家投資,進退不能如此輕易自了,此事演成大新聞,最后升高到由當時的國務院副總理批準。
我的感想是他當初為何不學農?
中國急速發(fā)展經濟建設,到處征收土地,拆除房屋,但愿他一直能夠安居樂業(yè)。
晤臺北來的作家杜慧嫻小姐,她大概二十歲,自己創(chuàng)設文字工作室,策劃“臺北人在紐約”新書,遠渡大洋,未尋求任何人的接應協(xié)助,她的獨立精神和追求理想的勇氣,可與我們抗戰(zhàn)一代的流亡學生并舉。
杜小姐靈活而有才氣,對五十年代以降的海外華人作家似乎沒有接觸,我盡心回答了她的問題,但是她常常表示不解或誤解,這種情形引起我的反省。我已年過七十,還在寫文章給她這個年齡的人看,是否我的語言已和他們脫節(jié)了?
語言是不斷蛻變的,我的語言風格,大體上在六十年代末期七十年代初期形成。一個普通作家的語言魅力,大約維持十年,自此以后,年輕的讀者因疏離他的語言而疏離他的作品,這就是為什么有些老作家文章寫得比從前好,讀者反而比從前少。
也可能因為我和生活在臺灣的年輕人已經缺少“共同背景”。與人交談時,我們說出來的詞語只是共同背景的提要,共同背景形同我們談話時無形的注疏。文學作品擺脫有形的注疏,易;擺脫無形的注疏,難。惟有大作家能使異時異地的讀者沒有隔閡,我不知如何超越這個命定的限度。
當年我讀小學的時候(對日抗戰(zhàn)還沒開始),“中國人的民族性”就是一個熱門的話題,那時這是一句罵人的話,全稱是“中國人的民族劣根性”。那時主唱此調者是魯迅,和聲、拉拉隊遍全國,余音及于海外。
何謂“民族劣根性”?那是說中國人愛流淚,動不動下跪,自掃門前雪,犧牲別人保全自己,等等等等,都是天生的中國人的“美德”,其實是劣根性的包裝紙。那時讀到林語堂一篇文章,大意說,共產黨在中國不會成功,中國人不能團結,不守紀律,不肯犧牲,無法做一個及格的共產黨員。
可是不久發(fā)生了八年抗戰(zhàn),“一寸山河一寸血”,中國人居然千辛萬苦支持到底。接著是四年內戰(zhàn),解放軍一不怕苦,二不怕難,三不怕死,“毛主席的手指到哪里,我們就打到哪里!”比起抗戰(zhàn)精神尤有過之。然后出現十年“文革”,全國八個樣板戲,一本“紅寶書”,老百姓個個無二心,無二志,無二主,一人按鈕,全體觸電,六親不認,萬死不辭。這些人仍然是中國人啊!“中國人的民族劣根性”怎樣自圓其說?
來到美國以后聽到一種說法,每一個民族各有自己的文化,文化包括風俗、習慣,都是后天形成,可以改變,“民族劣根性”卻是先天的,是生理結構決定的,不能改變。你如果說中國人“無求”“能忍”是天生如此,這叫種族歧視,而非文化,他們說文化只有同異,沒有優(yōu)劣。你如果認為拿筷子的民族比拿刀叉的民族生來就低一級,這也叫種族歧視。美國嚴禁種族歧視,因為它割裂社會組織,制造集體的仇恨,乃是國之大忌。
行萬里路長見識,現在也知道某些行為并非中國人獨有。紐約地鐵的車廂中,惡徒當場強暴婦女,黑白乘客目不斜視,無人出手制止。法國餐館的侍者便后不洗手,顧客抓到證據。市政府有意設置網站,公布病患對醫(yī)生的投訴及調查結果,醫(yī)師公會誓死反對。英國某大學對學生發(fā)出問卷,說明水資源日漸減少,全球將發(fā)生水荒,“你是否愿意每天只洗澡一次節(jié)省用水?”反對者占百分之九十九……論者又何可據此為“中國人的民族劣根性”定罪?
“民族劣根性”之說使中國人瞧不起自己,也使外國人瞧不起中國人。現在既然美國人也拋棄了這種說法,我們中國人沒有理由再留在自己的語言里。
責任編輯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