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煥杰[浙江省溫州中學,浙江溫州325014]
大情懷寫就的史論經典
——以《六國論》為例談史論的情感表達
⊙蔡煥杰[浙江省溫州中學,浙江溫州325014]
《六國論》雖是一篇史論,但它不是一般地評說舊事,而是寫得情深意濃。讀《六國論》,我們要關注作者的抒情以及何以這樣抒情,進而體察他憂世的沉重與焦灼。在破題與承題部分,顯示了“真理在我”的自信;在全文情感表達上,體現(xiàn)出從節(jié)制到爆發(fā)的脈絡;在議論與抒情之間,尖銳、犀利的觀點與婉轉、含蓄的情感表達形成強大的張力,相反而相成;在作品成因方面,有識見,有抱負,有擔當,有大情懷,才成就一篇情理兼勝的史論。
史論情感表達張力情懷
《六國論》歷千載而不朽,沉淀為史論的經典。它何以能夠成為經典?美國當代文學理論的巨擘哈羅德·布魯姆在《西方正典:偉大作家和不朽作品》等著作中認為經典的本質在于審美價值的原創(chuàng)性和陌生化。那么,《六國論》審美價值的原創(chuàng)性和陌生化何在?筆者以為,《六國論》雖是一篇史論,但它不是一般地評說舊事,聊發(fā)思古之幽懷;而是情理并重,情深意濃,成為用大情懷寫就的史論經典。
抒情在詩歌或者散文中是必備的,是尋常的;但在史論中就不是必備要素。如果史論寫得深情款款、情深意長就不同尋常,就值得關注。讀《六國論》,我們要關注作者的抒情以及何以這樣抒情,進而體察他憂世的沉重與焦灼。這是披文入情,因情悟人。
這里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文章—情感—人格的關系:《六國論》作為史論,其“文章”的不朽源于其“情感”的充沛、雄??;而“情感”的源頭,還要歸結到蘇洵的“人格”上——有識見,有抱負,有擔當,有大情懷。以下是筆者對本文情感表達的幾點體會。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弊在賂秦。”破題即中心論點,這個中心論點在表達上特點鮮明。首先是句式,“非……在……”完全地否定甲觀點,絕對地肯定乙觀點,這種表達在古文中是相當罕見的,尤其是用在文章開頭。其次是作者竟然沒有使用一個虛字!我們的古人推重“溫良恭儉讓”,喜歡含蓄,古文中“者”“也”之類的虛字特別多,《醉翁亭記》更是運用了二十多個“也”。但如果試著給此文句子加上“者”“也”,變成“六國破滅者,非兵不利也,戰(zhàn)不善也,弊在賂秦也”就顯得十分滑稽。對比之下,可見蘇洵破題的斬絕而峭拔。當然,這背后是蘇洵真理在握的充分自信。以下做初步論證:對于賂秦的韓魏楚來說,“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對于不賂秦的齊燕趙來說,“不賂者以賂者喪”。有意思的是,在初步論證完成之后,崇尚簡潔的蘇洵還特地重復了一下自己的觀點,“故曰:弊在賂秦也”。他擺出這樣的姿態(tài):道理就是這樣,不容置疑。這豈是“真理在握”,絕對是“真理在我”!
蘇洵何以有這樣強大的自信心?
蘇洵少年不學,年近三十困而知學,“盡燒曩時所為文數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圣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上歐陽內翰第一書》)。多年的潛心苦讀,使得蘇洵在洞察事理與文章寫作上都有了飛躍。
在論證的主體部分,作者的情感演進呈現(xiàn)出由隱微到明顯、由節(jié)制到爆發(fā)的脈絡。
第三段先進行數量對比,韓魏楚因為戰(zhàn)敗喪失的土地與喪失的全部土地相比,微乎其微。這個層次雖然含有憂患感,卻寫得不動聲色。以下的文字,敘述先人蓽路藍縷,以啟山林,有敬佩之情。而子孫毫不珍惜祖先基業(yè),輕易地拱手相送,作者對不肖子孫“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賂秦是一條自我毀滅的不歸路,所以“至于顛覆,理固宜然”。在這一段,作者的情感不乏感傷,但表達又是節(jié)制的。
第四段寫齊燕趙三國。齊國的策略是“與嬴”(親附秦國),對一個強暴的虎狼之國搖尾乞憐,頻頻地拋送媚眼,顯出一種“媚”態(tài),蘇洵在“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中就語含譏諷。對于燕趙之君,蘇洵的態(tài)度是贊賞和惋惜:一方面,贊賞其勇于抗秦,合乎“義”;另一方面也惋惜他們的決策失誤。
需要指出的是,這兩段的情感和態(tài)度,不管是贊賞還是批評,不管是哀憐還是怨尤,都仿佛隔著一層,有所保留,有所抑制。
第五段在論史的基礎上議論抒情,由對古人的感嘆轉入對今人的吶喊,感情漸趨強烈。在形式上的體現(xiàn)便是多用感嘆詞。請注意,此處的情感表達中已經深深融入了作者的身世感。比如“嗚呼”兩字感慨萬千:原本有良策啊,原本有勝機啊!惜其有良策而棄置不用,貽誤了大好的戰(zhàn)機;不過這僅僅是明示的情感。其實,還有隱蔽的情感值得揣摩:蘇洵常以賈誼自比,認為自己有王佐之才,堪為帝王之師,然而年近半百仍不得重用。明乎此,則句中“謀臣”“奇才”當然首先指蘇洵自己!這里有久久蟄伏的憂憤,更有渴求報國的熱望。以下逼出“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這個句子很值得揣摩,它包含著一個明顯的錯位:作為祈使句,祈使的對象應當不是六國的統(tǒng)治者,因為他們已長眠千年,呼喚他們是荒唐的;所以“為國者”當是大宋君主。可見,蘇洵在此處跳出了六國的本題而呼喚大宋君主。原因是這時的大宋“為積威之所劫”,力避與契丹、西夏作戰(zhàn),為求茍安,以銀、絹賂敵。了解了這一點,也就理解了蘇洵的感情:對秦這樣一個千年之前的諸侯國,本來八竿子打不著,何以仇恨?因為秦是契丹、西夏的替代物;對燕趙,為什么贊賞?因為燕趙抗擊強敵,不畏強暴,這正是蘇洵盼望北宋采取的政策;對韓魏楚三國,恨他們怯懦賂敵,但是這種“恨”絕不同于對秦的仇恨,而是透著無限的憐愛,因為雖然筆下所寫的是韓魏楚,心中所想的卻是大宋,這是他的父母之邦啊!
從作者的位置來看,他已經不甘隱于幕后,幾欲站上前臺。他在祈請,在呼告,在大聲疾呼:“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這是全文情感的爆發(fā)點。
蘇洵寫作《六國論》是在宋仁宗至和晚期,他已經深深感受到大宋潛伏的危機。他的心情不可能不是沉重的。蘇洵渴望大宋早日改變賂敵的國策,因為多賂敵一年,危機就增加一分,所以他的心情是焦灼的。讀《六國論》,我們讀出的是肺腑之言,是誠懇而殷切的老泉之心。
當然,沉重、焦灼、懇切都不能表現(xiàn)得太直露。蘇洵寫作《六國論》,他設定的理想的閱讀對象是大宋統(tǒng)治者,或者說就是宋仁宗,故而表達是婉轉的,他只能以大半的篇幅論說舊事,到文章末尾也只能含蓄地指出“茍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十分節(jié)制,點到為止。
然而,他的話鋒是銳利的,是直入人心的。蘇洵拿北宋與六國作比,強調北宋是堂堂的全國政權,天廣地闊;但是如果不改變妥協(xié)茍安的國策,只知取悅強敵的話,也會葬送祖宗的基業(yè),耗盡臣民將士的氣血,最終走向毀滅。文章寫到后部,已是字字千鈞,振聾發(fā)聵。
尖銳、犀利的觀點與婉轉、含蓄的情感表達形成強大的張力,相反而相成。
蘇洵是幸運的,雖然生前郁郁不得志,身后卻在文學史上留下閃光的名字,《六國論》更成為史論的經典。那么,為什么蘇洵能寫出《六國論》這樣情理兼勝的史論?從蘇洵的書札中或許可以管窺一二。
“洵著書無他長,及言兵事,論古今形勢,至自比賈誼。所獻《權書》,雖古人以往成敗之際,茍深曉其義,施之于今,無所不可?!保ㄌK洵《上韓樞密書》)
“自孔子沒,百有余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數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后乃稍闊遠,二百余年而揚雄稱于世;揚雄之死,不得其繼,千有余年,而后屬之韓愈氏;韓愈氏沒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將誰與也?……奈何數千年之間,四人而無加,此其人宜何如也?天下病無斯人,天下而有斯人也,宜何以待之?”(《上歐陽內翰第二書》)
“方今困而后起,起而復為宰相,而又適值乎此時也,不為而何為?”(《上富丞相書》)
“空虛無有,一金以上非取于民則不獲,而冒行不顧,以徇近世失中之禮,亦已惑矣?!保ā渡享n昭文論山陵書》)
“洵先奉敕編禮書,后聞臣寮上言,以為祖宗所行不能無過差。不經之事,欲盡芟去……遇事而記之,不擇善惡,詳其曲折,而使后世得知而善惡自著者,是史之體也?!保ā蹲h修禮書狀》)
蘇洵的確有賈誼那樣的匡時濟世之才,而不是一個迂腐的儒生;他又有著成為圣賢的自我期許。所以他身上就有一股浩然之氣,他敢于斥責“尸位素餐”的當朝宰相,他敢于批評宰相不恤民情厚葬仁宗,他敢于秉筆直書皇家的不經之事而不肯隱惡。總之,有識見,有抱負,有擔當,有大情懷,才寫出這樣情理兼勝的史論。讀其文,想見其為人,可敬可佩。
作者:蔡煥杰,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碩士,浙江省溫州中學高級教師,研究方向:中學語文教學。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