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良同

（河北科技大學文法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18）

明代瑞應現(xiàn)象芻議

孫良同

（河北科技大學文法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18）

瑞應是一種歷史文化現(xiàn)象，在中國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明代出現(xiàn)的各種瑞應以及人們對瑞應的看法被深深打上了特定的時代烙印，通過研究這些現(xiàn)象我們可以了解明代政治文化的一些深層結(jié)構，追蹤明代士人心態(tài)的變化軌跡并有助于對明代社會心理進行微觀剖析。

明代；瑞應；瑞應觀

瑞應是一種歷史文化現(xiàn)象，在中國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古人認為帝王修德，時代清平，就會有吉祥的征兆出現(xiàn)。這種吉祥的征兆稱之為瑞應?！读凶印贰妒酚洝返染姓撌觥ｋm然東漢王充對瑞應說進行過揭露和抨擊，但是后世歷朝帝王臣工依然對此津津樂道，甚至編纂出《瑞應圖》等圖籍，查考瑞應作為禮部的一項重要職責也被確定下來。

瑞應現(xiàn)象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思想，綜觀歷史上的各種瑞應現(xiàn)象，我們發(fā)現(xiàn)瑞應所關注的焦點在人世，尤其對帝王的決策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臣子也常常借助瑞應來對君王施加影響。具體到明代，瑞應以及人們對瑞應的看法被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通過研究這些現(xiàn)象我們可以了解明代政治文化的一些深層結(jié)構，追蹤明代士人心態(tài)的變化軌跡，對社會心理進行微觀剖析。

一

瑞應在明代各個時期出現(xiàn)的頻度是有差異的，種類也稍有不同。這其中所展現(xiàn)出的更多是人們觀念中的東西，而非自然現(xiàn)象。

明朝建立之前，朱元璋與天下群雄相角逐，這一時期他需要大量瑞應以證明他才是唯一的真命天子，所以這一時期有關瑞應的記載很多?！睹魇贰肪硪粚懙街煸敖瞪筒煌岔?。“母陳氏，方娠，夢神授藥一丸，置掌中有光，吞之寤，口余香氣。及產(chǎn)，紅光滿室。自是，夜數(shù)有光起。鄰里望見，驚以為火，輒奔救，至則無有?！敝蟾鞣N神奇的現(xiàn)象屢屢發(fā)生在朱元璋身上，這些事情大多是無法驗證的，上述紅光盈室之事或可強拉鄰里為證，母親做夢之事恐怕只是朱元璋的杜撰。同時，朱元璋的屬下同樣需要證明自己所輔佐的是真正的明主，于是極力挖掘各種投射在朱元璋身上的瑞應現(xiàn)象，劉基堪稱這方面的專家。甚至像常遇春也不例外。“（常遇春）獨率十余人來歸，未至，困臥田間，夢神人被金甲擁盾呼之曰：‘起，起，主君來！’忽寤，見上騎從至，即與其徒迎拜乞歸附?！保?］按理此事只能出自常遇春自己的陳述。可以說雙方共同的需要為瑞應創(chuàng)造了廣闊的市場。

明朝建立后，朱元璋對待瑞應的態(tài)度有所轉(zhuǎn)變。各種瑞應雖也時有稟告，但他似乎并不像當初那樣熱心。洪武二年（1369）十月甘露降于鐘山，群臣請告廟，朱元璋不許。（《明史》卷二）在朱元璋時代的瑞應記錄中，有兩次是值得關注的，即至正十七年（1357）五月，上元、寧國、句容獻瑞麥（《明史》卷一）和洪武六年（1373）六月，盱眙獻瑞麥，（《明史》卷二）朱元璋對此表現(xiàn)出很大的熱情，甚至“薦宗廟”。這反映出一個布衣皇帝難以割斷的農(nóng)民情結(jié)。

朱棣即位之初，也面臨著收拾人心的嚴重局面，要在世人面前展示他作為正統(tǒng)的資格必須憑借上天的瑞應，所以永樂初年的瑞應記錄異常頻繁。永樂二年（1404）九月周王獻騶虞，十二月黃河清。永樂四年（1406）十一月接連出現(xiàn)了天降甘露、地出醴泉、青鸞群集、白鶴重臨、神人效祝、寶蓋隨車、慶云捧日、瑞雪迎臘等一系列瑞應?！睹魇贰肪砭攀咚d《瑞應圖說》也是在永樂中編次完成的?？傮w來看，朱棣對待瑞應還是比較冷靜的，十七年（1419）九月，“慶云見，禮臣請表賀，不許?！保ā睹魇贰肪砥撸┝硗?，永樂四年（1406）六月，南陽獻瑞麥，諭禮部曰：“比郡縣屢奏祥瑞，獨此為豐年之兆。”命薦之宗廟。（《明史》卷六）此外還有嘉禾、野蠶作繭等記錄?？梢钥闯鲋扉r(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關心。

第三個瑞應出現(xiàn)頻繁的時期是嘉靖朝。嘉靖皇帝是以藩王之后得繼大統(tǒng)，其正統(tǒng)地位自然易受到人們質(zhì)疑。瑞應的效用再一次得到發(fā)揮。加之皇帝崇信道教，喜聞祥異，大小臣工更是極力挖掘瑞應之物來進獻，以致芝草成山，白鹿、白龜之類更是累見疊出。

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使得這三個階段成為明代歷史上瑞應現(xiàn)象相對集中的特殊階段。

二

文人對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多取積極的態(tài)度，但作為臣子必須借助皇帝才能獲得機會。文人常拿瑞應來做敲門磚，因此瑞應現(xiàn)象往往可以顯示文人精神狀態(tài)。

明初宋濂是金華學派的正宗傳人、明初各項制度的重要參與者，對瑞應的看法我們可以從他的文章中讀到。洪武二年（1369）冬十月十有三日，膏露降于乾清宮后苑蒼松之上，朱元璋特命中官折示禁林諸臣。第二天，左丞相李善長率群臣稱賀。有的稱是“陛下恭敬天地，輯和民人，故天不愛道而嘉祥徽顯”，有的認為“帝王恩及于物，順于人，而甘露降”，也有的說“陛下養(yǎng)老之所致”。等到眾人退去，宋濂陳述了自己的看法，他首先肯定這是“天人感應之恒理”，并對朱元璋匹馬渡江十五年成就帝業(yè)加以頌揚。他說：“孔子之作《春秋》，祥瑞不書，……皇上以天縱之圣，留神至治，以得仁賢為瑞，以五風十雨為祥，視彼前代植金莖以承液，夸嘉瑞以紀年者未嘗不指以為戒，則其英明之識超絕之智卓冠百王，為法萬世。”［2］雖然宋濂很注意講話的策略，但他的諷諫之意還是很明顯的。洪武六年（1373）正月，朱元璋召御史中丞陳寧和太子贊善大夫宋濂談嘉祥之應，并敕中貴人取所儲膏露，賞賜二人。二人自然是極口稱頌。關于瑞應之事，宋濂進一步強調(diào)了“王者有德”才是前提。

作為開國功勛，宋濂等人要為新王朝制造一張巨大的意識形態(tài)之網(wǎng)，而他們構設的統(tǒng)治之網(wǎng)也許罩住的是自己，最終這些開國謀臣或被殺頭或被流放。在高度集權的專制統(tǒng)治下，這些解讀瑞應之謎的人，并不能借助皇帝賞賜的甘露“去沉疴而衍遐齡”，文人的理想和他們的命運一起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需要新生力量的加盟。

洪武十六年（1383），方孝孺被征召入京，他獻給皇帝的作品是《靈芝甘露論》，在文中他表達了自己的瑞應觀?！笆ト擞蟹浅Ｖ拢侍斓赜蟹浅Ｖ?。天之有雨露，地之有草木，此其所常有者也。……臣聞天地于禎祥之類，非唯見于物，亦間見于人，故物有非常之質(zhì)，人有非常之才。非常之物僅可為太平之征，非常之才實可以致太平之盛。是以圣人尤貴之重之。［3］

可見，方孝孺是在借助瑞應之說向皇帝進言，希望皇帝尊重人才。當時朱元璋屠戮功臣的行動基本完成，專制集權達到極致。方孝孺的《靈芝甘露論》隱含著他對文人命運的憂慮，他以豪杰自居也許正是要充當文人及其理想的代言人。朱元璋或許領會到方孝孺的用意，但他恐怕也知道自己不能用方孝孺，所以賜宴后就把他打發(fā)回家了。數(shù)年后方孝孺被酷肖朱元璋的朱棣滅了十族。

朱棣登基，瑞應疊現(xiàn)。洪武建文間留下的舊部和永樂朝得官的新人，似乎組成一個合唱團，這一團體的保留曲目就是“瑞應頌”。永樂十八年（1385）定宴饗樂舞?！都潙吩疲骸盎侍炀齑竺鳎逍蔷?，兆太平；騶虞出現(xiàn)甘露零，野蠶成繭嘉禾生，醴泉涌地河水清。乾坤萬萬年，四海永寧?！保ā睹魇贰肪砹稑分尽罚┰诒姸嗝魅藙e集內(nèi)我們也能讀到類似的作品。比如黃淮有《神龜詩》，高得旸有《河清頌》，陳敬宗有《瑞象賦》《麒麟賦》等，當然也少不了《圣孝瑞應詩》或《圣孝瑞應頌》。借助這一角度我們可以觀察到臺閣文學的底色，即專制政治下文人自我的萎縮。在這些文人身上我們不能苛求方孝孺那樣的豪情，但從他們這種近似抽成蠶蛹的狀態(tài)，我們偶爾也能感覺到生命活力的存在，他們是文人，是特殊時代的文人，命運注定他們必須為瑞應唱贊歌，文人未來的命運也許正期待著破繭化蝶的一天。

到王陽明時，文人終于找到了突破的機會。王陽明是一個重視事功的人，也確實為明王朝立下了特殊功勛。他長期不在皇帝身邊活動，恰能獲取一定的思想與行動的自由空間，當然也就不必努力去唱“瑞應頌”了。心學注定不是皇家思想苑囿里的靈芝或麒麟，它是一只蝴蝶，它的翅膀要承載文人的理想。它會飛到皇家的花園，也可以飛到市集與田間。

徐渭是季本的學生，季本是王陽明嫡傳。他幾經(jīng)磨難最終只能到胡宗憲幕下為賓，在他生活的年代，瑞應仍舊發(fā)揮著獨特作用。今見于《徐渭集》的《代進白鹿表》《代再進白鹿表》等在當時不僅為胡宗憲換得厚賜，也讓徐渭的作品能上達天聽，使他匡國致君的理想得到一些寄托。歷史已經(jīng)注定文人最終不能脫離皇帝的苑囿，文人的真正覺醒還需要一段艱難而痛苦的歷程。甚至在皇帝的花園已經(jīng)荒廢，蝗蟲橫飛時，文人依然眷戀著這塊土地。可以說，文人是否關注瑞應以及怎樣去看瑞應，反映出文人的特定精神狀態(tài)。

三

古代對瑞應的記錄大多和人事結(jié)合起來，事件之間形成一種類似因果的關系。如《明史》卷六記載永樂四年（1406）“十一月己巳，甘露降孝陵松柏，醴泉出神樂觀，薦之太廟，賜百官。十二月辛卯，赦天下殊死以下。張輔大破安南兵于嘉林江。丙申，拔多邦城。丁酉，克其東都。癸卯，克西都，賊遁入海?！边@一機制的形成也許是瑞應現(xiàn)象長期存在和被利用的思想根源。

明代對瑞應的操控權往往體現(xiàn)了當時政治權利的重心所在。朱元璋對瑞應是一種絕對掌控，他可以主動發(fā)現(xiàn)或者制造瑞應而讓群臣響應，還可以把所謂上天降下的甘露分賜臣下，真正一副“開天行道肇紀立極”的姿態(tài)。后來者雖然也常效法他，但往往不能左右臣下對瑞應的控制，有時群臣稱賀，連皇帝也不耐煩了，有時是臣子制造瑞應，欺騙皇帝。嘉靖晚期，瑞應基本成為佞臣用來拍皇帝馬屁的一張王牌，《明史》卷三百七記載：“（嘉靖）四十三年五月，帝夜坐庭中，獲一桃御幄后，左右言自空中下。帝大喜曰：‘天賜也。’修迎恩醮五日。明日復降一桃?！鄙约铀伎季湍苤揽隙ㄊ巧磉叺闹泄俑愎?，但迷信的嘉靖其心思已被左右牢牢掌握住，用瑞應蒙騙皇帝不僅不會獲罪還能得到許多賞賜。至于像嚴嵩那樣的權臣甚至可以借助瑞應操縱國柄謀取更大的利益。

當瑞應大量涌現(xiàn)時，其神秘性和特權品格逐漸喪失。一些瑞應也悄悄在社會下層人物身上出現(xiàn)。比如晚明時期的陳洪綬，在他降生之前，有個氅衣鶴發(fā)的道人，手持一蓮子送給他的父親，故陳洪綬幼名蓮子，及老稱為老蓮。［4］陳洪綬的降生與命名或許更多寄托了他父親的期望，但也會對陳洪綬產(chǎn)生一定的心理暗示作用，以降生的不俗來創(chuàng)造不俗的人生。連中三元的商輅的降生也被賦予神秘色彩。明周清原《西湖二集》第十八卷《商文毅決勝擒滿四》寫到商輅的父親商提控搭救蒙冤的吉二，并且拒絕吉二夫妻的報恩，于是得到上天眷顧。商輅降生時也是“滿室火光燭天”［5］這和明太祖朱元璋的降生幾乎一樣。從故事的邏輯來看商輅父親的積德行善是誘發(fā)這一事件的起因。但從社會心理的角度來分析，大概人們對三元及第的艷羨才是產(chǎn)生這一故事的真正誘因。

總之，明代瑞應現(xiàn)象所蘊含的內(nèi)容是非常豐富的，我們可以把它當作一面鏡子觀察明代社會與生活的方方面面。

［1］明太祖實錄［M］.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本，1968.

［2］宋濂.宋學士文集［M］.四部叢刊初編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

［3］方孝孺.遜志齋集［M］.四部叢刊初編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

［4］陳洪綬.陳洪綬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586.

［5］周清原.西湖二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299.

G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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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良同（1970-），男，河北阜城人，文學博士，河北科技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本文得到2013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明代作家分省人物志》（13&ZD116）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