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紅萍
高三復習回歸課本時,我讓學生將《唐詩宋詞選讀》上的詩歌按照題材進行歸類,學生提出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不好歸類,不知道歸在哪一類詩歌中。
我的回答是:這首詩應該歸在送別詩。
只是學生不信服:判定詩歌的類型,我們可以參考詩歌的題目,送別詩的特點往往題目上有“送”、“別”等字樣,如陳子昂《春夜別友人二首(其一)》、李頎的《送魏萬之京》、李白的《送友人》等均在標題上有“送”、“別”字樣,本詩題目中有“留別”字樣,似可據(jù)此初步判定為送別詩。但是從題材和情懷的角度來分析,似乎又經(jīng)不起推敲——送別詩主要是三種類別:最常見的類別是抒發(fā)離別的憂傷、悵惘,依依惜別的深情,比如孟浩然的《送杜十四之江南》。送別詩的第二種情懷是對友人的安慰、勸勉、鼓勵。如高適《別董大》。送別詩的第三種情懷是綜合型,既有離別之情、又有詩人自己身世命運之感、抑或?qū)ε笥训膭裎?、期盼之情。比如辛棄疾的《鷓鴣天送人》。
《夢游天姥吟留別》所表達出來的情感,又算是哪一類的送別詩呢?從內(nèi)容上來看,其大部分表達的都是對天姥山仙境的瑰麗想象及對其的無限神往,更像是一首山水游記詩。
學生們的分析似乎不無道理。那么,他們何以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惑?這應該和此詩的內(nèi)容及寫作背景有關,他們沒有注意到此詩中“送別”的特殊性——“送別”對象的特殊和表達情懷的特別——這決定了本詩是抒發(fā)情懷比較特別的送別詩。
縱觀李白的詩歌風格,大抵是積極的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相結(jié)合的范例,詩人往往出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切感受,表現(xiàn)出對于現(xiàn)實的強烈批判,并在此情感基礎上抒寫對心目中理想生活的向往與憧憬。對于寄情山水、云游天下的李白來說,他的送別詩當然也概莫能外,他詩歌中的“送別”,自有特殊的內(nèi)涵和與眾不同的情懷,因而自會產(chǎn)生非同凡響的震撼——《夢游天姥吟留別》就是其中最具說服力的一首。
送別之詩,有送有別?!秹粲翁炖岩髁魟e》應該是側(cè)重于“別”——既是對即將分別的友人之別,更是對悖離于他的理想追求的慘痛現(xiàn)實之別。送別詩一般都彌漫依依不舍、纏綿凄惻的傷感情緒,但本詩情感卻與一般的送別詩大相徑庭,表現(xiàn)出的是無所牽掛的義然決然——這顯然不是因為對友人的寡意絕情,而是對現(xiàn)實的深深失望甚至絕望,是豪情曠達外衣包裹下的悲壯訣別,是不愿茍且寧愿浪跡天涯的壯士宣言——這里送別的,乃是曾經(jīng)寄寓他宏大理想的世俗社會。
那么,我們又如何理解“夢游天姥”和“留別”的關系?此詩表面上看起來像是一篇游記,但實際上是借夢游之名,表告別現(xiàn)實之實。根據(jù)情感發(fā)展和內(nèi)容變化,全詩可以分為三個階段:開篇先從夢前??驼勫薜碾y求起筆,以瀛洲的虛無縹緲陪襯天姥的實際可求,給天姥山蒙上神秘色彩,又用以高峻聞名的五岳及附近名山赤城、天臺相比,極力表現(xiàn)高聳、時隱時現(xiàn)的天姥山,這更引發(fā)了作者對天姥的仰慕之情,為神游天姥做好準備,這是夢游天姥的原因。這里所涉及的瀛洲,我們不妨把它理解為是詩人曾經(jīng)想“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薄⒄故咀陨聿湃A、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人生大舞臺,只是在冷酷慘痛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虛無縹緲,于是才不得不仗劍遠游,寄情天姥山這樣的山水仙境——對天姥山的神往之情,正是幾經(jīng)掙扎之后的對“煙濤微茫信難求”的現(xiàn)實世界的無奈、苦澀的離別。
詩歌的第二個階段寫夢中月夜飛度鏡湖,來到天姥山,神游天姥山,欣賞著美麗的天姥山山景,即使在“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天氣驟變的情況下,“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一個光輝燦爛、壯麗非凡、美麗光明的神仙世界出現(xiàn)了。比之現(xiàn)實之中理想、抱負的始終難以實現(xiàn),在夢境之中卻是“輕舟已過萬重山”,天姥山這樣的仙境是如此輕易地可以到達,這里的情景是如此地令人心曠神怡、賞心悅目,全然沒有塵世間的污濁與灰暗——這樣的仙境,與其說是夢中的魔幻想象,不如說是詩人理想的寄托和折射,是他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的詩意呈現(xiàn)——可以說,這里的世界越是美妙迷離,越是反襯出詩人對現(xiàn)實塵世的失望與不屑,這里的世界越是清澈純凈,他對現(xiàn)實塵世的的離別也越堅定。
在詩歌的最后階段,詩人“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夢醒后不得不回到現(xiàn)實,面對如此巨大的反差,這時的作者再也做不到含蓄隱忍,于是終于勃發(fā)出這樣的呼號:“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樣的呼號中,既有詩人對人生的失望、感傷和逃避現(xiàn)實的消極態(tài)度,也有對命運的不甘屈服、不愿阿諛奉承同流合污的孤傲清高,更有對上層統(tǒng)治者的蔑視和反抗——是對一切世俗的無所留戀的告別。
由此可見,本詩通過記夢游仙,描繪了天姥山的奇景,贊美了仙界的光明美好,正是從側(cè)面表現(xiàn)了詩人鄙棄黑暗現(xiàn)實、蔑視權貴、追求自由的理想。這樣一篇記游抒慨的文章,標題卻是《夢游天姥吟留別》,其實是詩人借“留別”來表示自己不事權貴、揮別塵世的人生態(tài)度。在這首特殊的留別詩中,他想告訴朋友的是,他南下吳越,為的是不事權貴,遠離權貴;他夢游天姥,為的是徹底遠離令他神傷、痛苦的現(xiàn)實。他無所顧忌地傾訴自己的理想,好讓朋友們理解自己的心愿。這實際上是送別詩中的一種類型:借送別向別人表達自己的志向,而對離別時的依依惜別之情并不濃墨重彩書寫。這個異樣的情懷,是由特別的“送別”對象和背景決定的。
當然,相似類型的送別詩,不僅李白詩歌中獨有,在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中也同樣體現(xiàn)。這首詩前兩句寫景,用蒼茫的江雨和孤峙的楚山,借景抒情,烘托送別時的凄寒孤寂之情;后兩句詩意思是如若家鄉(xiāng)的親朋好友問起我,就說我雖然為官,卻沒有被官場污染,依然冰清玉潔。這首詩在內(nèi)容的取舍上顯然是淡寫朋友的離情別緒,而重寫自己的高風亮節(jié),是借送別之機向友人表達自己的節(jié)操追求的送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