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雁
重陽剛過不久,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還是很亮,必須拉上窗簾才能午睡。莫小青拉下兩層窗簾來隔斷了外面的光線,屋子里便被人為的填充了一些墨色,恰好是適合午睡的氛圍。
枕在松軟的大枕頭上,莫小青的腦子卻還糾纏在昨夜看了一宿的那起開發(fā)商“合理”拆毀古鐘樓案的案宗上。到底是累了,她感到腦子里越來越漲,眼皮迅速沉重起來,很快便酣然入睡了。
等她睡到自然醒,已經(jīng)接近下午三點了。
正準備起床,九歲的兒子忽然沖進來說:“媽媽,我午睡時夢見老妖芝麻糊和老妖豆腐腦了?!?/p>
莫小青禁不住笑了起來:“是嗎?真有意思,我也夢見了?!?/p>
“真的?”兒子比她更感到奇怪,也更加興奮,“這是我們第一次同時做相同的夢吧?”
“是?。 蹦∏嗾f,“以前沒有過。”
“那么我們?nèi)コ岳涎ヂ楹投垢X吧!”
“好。馬上出發(fā),順便去爬山鍛煉?!蹦∏嗾f。
幾分鐘后,母子倆便出了們,驅(qū)車上路了。
“媽媽,我已經(jīng)知道今天我們?yōu)槭裁赐瑫r做相同的夢了?!眱鹤舆€沉浸在那個夢帶來的興奮中。
“我也知道為什么了。”莫小青微笑說,“你先說來聽聽,看我們的分析是不是一樣。”
“那是因為我們午睡前,在客廳那臺老石磨前站了一會,看擺在上面的那盆風雨草。還說:今天風雨草長出花苞,過兩天可能要下雨了?!眱鹤诱f得非常自信。
“一點沒錯,我也認為是這個原因。”莫小青說,心中很為兒子的聰明而高興,“看來我們是英雄所見略同??!”
“可不是嗎!”兒子更加興奮起來,“如果今天爸爸在家,午睡前我們?nèi)齻€人在老石磨前看那盆風雨草,你說會不會三個人都夢見老妖芝麻糊和老妖豆腐腦呢?”
“那可不一定會?!蹦∏嘈α似饋?,“要不,等你爸爸出差回來,我們試試看?!?/p>
“好吧。說不定會呢!要是會多好?!眱鹤幽樕下冻銎诖纳袂?。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一家人同時做一個有芝麻糊和豆腐腦的夢,是很值得期待的。
不到半個小時,母子倆便來到了城郊的玉臺風景區(qū)。
玉臺風景區(qū)其實是一座保留著原始植被,沒有遭到破壞的小山,叫做玉臺山。由于緊挨著城市,風景也秀麗可人,經(jīng)過適當?shù)拈_發(fā)后,于是成了城里人休閑和鍛煉的好去處。
母子倆買了門票,進了景區(qū)大門,沿著一條坡度很緩的山路向上走。在景區(qū)的眾多路徑中,這條是最長的,大約三公里,通往山頂那座十三層的塔。途中有一條岔路,通往一處山坳。山坳三面環(huán)山,是一塊很大的平地。在西邊的山壁上,有一眼泉長年流淌,在山壁下沖刷出一個巨大的水潭,宛如一個小湖。水潭有一個豁口,泉水從豁口流出,形成一條山溪,蜿蜒向東南流去,把山坳分成兩半。玉臺山被開發(fā)為風景區(qū)后,水潭周圍的荊棘被清除干凈,遍植竹樹花木,樹陰下安置許多石凳,并環(huán)潭鋪了一條碎石路。在那條山溪上,則建了六座不同風格的跨水亭,亦亭亦橋,把山坳連成了一體。原先在山坳上自然生長的老樹,疏影橫斜,古樸蒼蒼,使山坳保留了濃濃的村野氣息,不被人工所掩蓋。這個山坳是風景區(qū)里最好的休息場所,走累了的游人,最喜歡到這里歇息。
“老妖芝麻糊”就在山坳處,是一對中年夫婦經(jīng)營的甜品店,以芝麻糊、豆腐腦、豆?jié){為主,偶爾也賣些蒸紅薯,煎炸燒烤的食物一律沒有。
“老妖芝麻糊”的店面坐北朝南,是靠著北面山邊用粗大的毛竹搭建的,有點像廊,淺淺長長的,很有山野色彩。店面前的一棵樹上,掛了一面印著“老妖芝麻糊”的杏黃色旗子,如同古代的酒旗,令人一望而生懷古之意。店面的正中懸掛一塊厚厚的木牌匾,木質(zhì)堅實細膩,“老妖芝麻糊”幾個隸書古雅大氣,質(zhì)樸內(nèi)斂,但沒有落款,不知何人所書。牌匾看上去很老舊,不是新近制作,但是保存得十分完好。
店面內(nèi)一溜排開四臺大小不同的老石磨,芝麻糊、豆腐腦以及豆?jié){便是用這些石磨磨制的,并且是現(xiàn)磨現(xiàn)煮。由于用料講究,磨得細膩,因此無論芝麻糊、豆腐腦還是豆?jié){,無不香氣濃郁,而且特別爽滑。芝麻糊尤其是店家的拿手絕活,最受歡迎。
在店面前的空地上,店家豎了十多把很大的天藍色遮陽傘,每把遮陽傘下面放置一桌四凳,客人買了食物,就在遮陽傘下進食。那條山溪就從不遠處流過,水聲淙淙,野趣盎然。
這個山坳本來沒有名稱,自從有了這家“老妖芝麻糊”后,便被游人稱作老妖坳,成了景區(qū)里最聚人氣的景點之一。
秋日午后的陽光明亮但不灼熱,道路兩旁樹木陰陰。從遠處傳來的畫眉鳥的鳴唱,穿過層層枝葉,蕩起悠長的音波,使秋日明凈的空氣更加柔軟而空靈,并仿佛有了一種別樣的溫情。母子倆很快便走到了通往山坳的那條岔路,岔路是人工開鑿的,鋪了青石板,時而是一小段平路,時而是十數(shù)級臺階,曲曲折折蜿蜒而下。
母子倆心情舒暢,踩著從枝葉的縫隙里漏下的細碎光斑輕快而行,很快走進了山坳。然而眼前的情景令他們吃了一驚:“老妖芝麻糊”消失了——毛竹搭建的店面,印著“老妖芝麻糊”的杏黃色旗子,以及十多把天藍色遮陽傘全部沒有了蹤影,“老妖芝麻糊”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在原先的“老妖芝麻糊”店面所在的那塊地上,正在建一座鋼筋水泥建筑,從外形看,絕非軒閣亭臺之類,似乎是商業(yè)用途。
出乎預料的變化,令母子倆和許多游人都感到若有所失,甚至有些茫然。陸續(xù)有游人從那條岔路走進老妖坳,然后又帶著失望和遺憾離開了。顯然,很多人都還不知道“老妖芝麻糊”已經(jīng)沒有了。不少游人互相詢問,有人說一個多月前就拆除了,但沒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媽媽,你說老妖芝麻糊究竟到哪去了呢?”兒子顯得相當失望和郁悶。
“也許是老妖修煉成仙,不再賣芝麻糊了?!蹦∏喟参空f,“別郁悶,老妖成仙了豈不更好?我們在這里隨便走走,然后繼續(xù)爬山,下了山我們到小紅豆去吃紅豆沙。”莫小青所說的小紅豆,是老城區(qū)的一間甜品店,紅豆沙做得非常好,香濃爽滑。
“好吧!我要吃三碗?!眱鹤诱f。
“隨便你吃?!蹦∏嗾f完,叫兒子到跨水亭里玩去,自己則沿著山溪漫步。
莫小青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這里吃芝麻糊,是六月中旬的時候。那時“老妖芝麻糊”開張不久,她一走進山坳,便被它充滿山野氣息的格局和有趣的店名深深吸引住了,但彌漫在山坳里的不是妖氣,而是濃濃的人氣。經(jīng)營這間“老妖芝麻糊”的中年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幫工都十分和善、熱情。按照習慣,大家稱男主人為老板,稱女主人為老板娘。
老板娘穿一件水藍色中袖夏裝襯衫,領(lǐng)口一圈淡綠色荷葉卷邊,左肩前有幾朵黃瓣紫蕊的小花。隨著她輕快的腳步,荷葉卷邊微微顫動,如藍色湖面上的一莖鮮嫩荷葉,在柔風中輕輕搖晃;左肩前的那幾朵小花,也隨著她雙手的操持動作而仿佛在風中搖曳。雖然人到中年,臉上微帶風霜,但她溫厚的眼神依然充滿活力,臉上的笑容經(jīng)過歲月的洗練,從容而樸實。
莫小青記得有一位比老板娘年紀稍小的外地女游客,故意笑吟吟的問:“好香的芝麻糊,是哪位老妖做的呀?
正在推磨的老板應聲答道:“不就是你面前穿水藍色襯衫的那個嗎!”
老板娘莞爾一笑,轉(zhuǎn)頭瞪了他一眼。風趣的女游客立刻接過話頭,“警告”他說:“你作死呢!不怕老板娘回家收拾你呀?怎么我看著你像老妖呢!”
然后,兩個女人相視而笑,聽到的人也都跟著樂。
老板微笑不語,不間斷地推著磨,給人穩(wěn)重而爽朗的感覺??吹贸觯蚱迋z都是經(jīng)過滄桑的,有歷練的人。
芝麻糊和豆腐腦的香滑固然令人回味無窮,但令莫小青百看不厭、流連不去的,卻是那塊牌匾和那四臺老石磨。她忍不住走過去,請老板讓她推推那石磨,并請老板幫她拍照。
莫小青告訴老板:自己從不收藏古董,對古董沒有任何研究,但她看得出那四臺石磨石料很好,似乎經(jīng)過很久遠的年代,仍然質(zhì)樸厚重,包漿瑩潤,應該是“古董級”的東西,而且給人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
“一件東西真正夠老了,它就仿佛會說話?!蹦∏嗾f,“這幾臺老石磨,就給我這樣的感覺。”
老板聽了,不由得大生知己之感。
“能看出這些石磨已經(jīng)很老很老的人很多,但是能感覺到它們仿佛會說話的,除了我,就只有您了?!彼f,“您有沒有覺得,它們已經(jīng)老得成精了?”
“您這么一說,我還真覺得,每一臺石磨都是一個精靈?!蹦∏嗾f,“如果在客廳里置一個矮方幾,幾上擺一臺這樣的老石磨,石磨上擺一盆花草,那感覺一定妙不可言!說不定沒人的時候,老石磨和花草就聊上了。”
說話的時候,莫小青的眼神里充滿了美好的想象與向往,并且有些癡迷。
“您和我一樣喜歡老石磨,但您比我更懂得老石磨?!崩习逭f,“看得出,您是個文人?!?/p>
“只是懂得,文人可不敢當?!蹦∏嗾f,“您和它們朝夕相伴,您一定比我更懂它們。如果它們有心思,您一定知道得很多?!?/p>
“可是您能想到用老石磨做擺設,我就想不到了。我還有幾臺沒用上的老石磨,全都擱在了雜物房里?!崩习逭f。
因為眼前的幾臺老石磨,莫小青和這兩夫妻聊得很投機。
“既然老板還有幾臺閑置的老石磨,則我有個不情之請?!蹦∏嗾f,“請老板讓給我一臺,用作客廳擺設,不知可不可以?”
老板沒想到莫小青竟要買一臺老石磨,先是怔了一下,隨即童心大發(fā),說:“要是您能猜到我這店名為什么叫‘老妖芝麻糊,我就送給您一臺?!?/p>
莫小青愣了一下。
“這可怎么猜呢?”她想。然而忽地心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拔颐靼琢?。”他說,“老妖就是這些老石磨。您剛才不是說,它們已經(jīng)老得成精了嗎?您的芝麻糊是用這些老得成了妖精的老石磨磨制的,所以叫‘老妖芝麻糊,對不對?”
老板聽罷,仰天大笑,說:“今天真是開心至極。這個店名,無數(shù)人問過,我都讓他們猜,但從來沒有猜對的。今天您一猜就中,看來您與老石磨緣分不淺。我言出必行,明天就帶一臺老石磨出來送給您。請您明天來拿?!?/p>
莫小青趕忙擺手:“免費贈送我受之有愧,請老板該收多少錢就收多少錢。您愿意轉(zhuǎn)讓我已經(jīng)很感謝了,如果贈送我決不敢受?!?/p>
老板沉吟了一下,說:“既然您堅決不肯,那您就給六百六十六元吧!我喜歡這個數(shù)字,圖個六六大順的好意頭?!?/p>
第二天莫小青再次來到老妖坳,老板娘遠遠便迎了上來,告訴她老板已經(jīng)把石磨搬出來,又匆匆備料去了,因為黑芝麻和黃豆都已經(jīng)不多。老板娘把莫小青領(lǐng)到那臺老石磨跟前,請她看看合不合意。
那臺老石磨跟他們正在使用的同樣老,而且完好無損,大小也很合適放在客廳。莫小青非常滿意,再三表示感謝。
老板娘端詳了莫小青一下,好奇地說:“你們昨天的話我都聽見了。對老石磨這么癡迷的人,我們還是第一次見。真奇怪您怎么想得出把老石磨放在客廳里做擺設。”
“那是因為這些石磨實在很老了,給人很厚重的歷史感和滄桑感,所以就產(chǎn)生了這樣的念頭。”莫小青說。
“我不懂什么是歷史感,但這些石磨真的很老了,都是我先生的高祖父那時傳下來的,共有九臺。我先生說,他們高祖買下這些石磨的時候,這些石磨就已經(jīng)是很老的了,現(xiàn)在就更老了。后來我先生自己又覓到一臺同樣老的,就買了下來。他讓給您的這臺,就是他自己覓到的,祖上傳下來的可不敢讓出去?。 崩习迥镂⑿φf,“除了這些石磨,您還看出我們這里有什么別的東西也很老嗎?”
“你們掛的那塊牌匾也很老了,”莫小青說,“這個店名,是您先生的高祖父時起的,匾也是那時做的,對嗎?”
“您真是好眼力。您都說對了,怪不得我先生肯把一臺石磨讓給您?!?/p>
“從你們高祖到你們,已經(jīng)五代了,你們是芝麻糊世家??!”莫小青說,“怪不得你們的芝麻糊做得這么好。”
“算是世家吧!”老板娘說,“我先生的高祖和曾祖都是以賣芝麻糊為營生的,他爺爺前半輩子也是以這個為營生。后來不允許私人經(jīng)營,就沒再做了,我公公那一代也都沒再做這個。但石磨都保存了下來,手藝也沒失傳。所以我們現(xiàn)在試著把老妖芝麻糊再做起來,把祖業(yè)接續(xù)下去?,F(xiàn)在剛開頭,還挺順利的。我想問問,您覺得老妖這名字好不好?我先生說祖祖輩輩都這么用下來了,還說這個店名是他們高祖請一個舉人給起的,牌匾也是那個舉人寫的,肯定好。但我總怕那個妖字不吉利,會讓客人看著不舒服?!?
“老妖這兩個字,用得非常妙,不會不吉利,也不會讓人看著不舒服,您一點也不用擔心。”莫小青告訴她說,“雖然有個妖字,但妖并非都是壞的。這妖既然做芝麻糊,賣芝麻糊,就一定是個善良的妖,所以不會讓人看著不舒服,反而會使人產(chǎn)生美好的聯(lián)想,就是說,會使人想到許多有趣的和愉快的東西,比如想到千年蛇妖白娘子。然后接著就會想,說不定這個做芝麻糊的妖,也像白娘子一樣美麗善良呢!于是心情就會很愉快。”
老板娘開心至極,“您這么解釋,我就明白了,也放心了。我看得出,您是個有學問的人,您說的一定不會錯?!?/p>
“這個店名很好也很美,”莫小青說,“起這個店名的人不愧是個舉人。我剛才說的那些,他當時肯定都想到了,所以才大膽地用了老妖這兩個字的。您看現(xiàn)在很多人都管這個山坳叫老妖坳了,可見大家是喜歡這個店名的,您就放心吧!”
“真是太謝謝您了!”老板娘因為愉快而神采飛揚,“沒想到這個店名里面還有這么多的學問,您不說,我這輩子都不會明白。”
老板娘說完,彎腰捧起一盆花草,擺在石磨上:“這是一盆風雨草,我家種了幾盆,這盆送給您用來擺在石磨上。這個花盆也很老舊了,擺在石磨上挺合適的。這風雨草也是很好的花草,它能知道天氣,每逢下雨前,就會長出粉紅色的花苞,雨一下,花就開了,而且不怕雨打,在大雨中也能開得好好的,水靈靈的很漂亮。但您不能老擺在家里,要經(jīng)常放到陽臺曬太陽。您最好再種一盆別的花草,兩盆輪著擺,隔兩天換一次?!?/p>
莫小青看那個花盆,但見顏色非青非綠,卻又亦青亦綠,形狀非圓非方,卻又亦圓亦方,擺在石磨上恰好是絕配。那風雨草,則非蘭非草,卻又亦蘭亦草,煞是可愛。
莫小青歡喜異常,堅持要付一千元,然而老板娘堅拒不肯,一定只收六百六十六元,莫小青只好作罷。
再三稱謝之后,莫小青小心翼翼,終于把一個“老妖”請回了家中。過了月余,莫小青又去了一次老妖坳,送給他們一大袋托朋友從山東買回的優(yōu)質(zhì)黑芝麻。老板和老板娘推辭不過,十分感謝地收下了。
此后這兩個多月,莫小青因為鐘樓拆毀案的訴訟,收集資料,實地勘察,調(diào)查當事人,十分忙碌,就沒再去過。卻不料今天再來,“老妖芝麻糊”店已蹤跡全無,“妖去坳空”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但愿他們平安就好?!蹦∏嘞?。
當母子倆離開老妖坳,再次踏上通往山頂?shù)哪菞l路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塔在正前方,夕陽就懸掛在塔的左面。今天的夕陽似乎特別紅一些,塔也更亮,發(fā)出隱約的紅光。
在通往塔的必經(jīng)之路旁,有一座寺院,坐落在山路拐彎處的一塊開闊地上。寺院規(guī)模不大,給人的感覺神秘多于莊嚴。不過莫小青從沒有進去過,每次走過都只是望上一眼而已。但雖然如此,時間長了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細節(jié):寺門上每年貼的都是同一副對聯(lián)——龍象莊嚴,妙不可思議;人天歡喜,普如是吉祥。橫批也是每年相同的橫批——慈航普度。有時因為風吹雨打,對聯(lián)殘舊或者脫落,僧人就更換一副新的,但紙張固然新了,內(nèi)容卻永遠如舊。對此,莫小青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卻沒感到有什么“妙”,也沒感到有什么“歡喜”。
山路拐了個彎,塔被山崗遮沒了。寺院恰好就在此處,寺與塔是相互望不見的。夕照下的寺院依然是神秘多于莊嚴。
說不清什么原因,莫小青忽然產(chǎn)生了進去看看的念頭,于是拉著兒子拐上了通往寺院的那條岔道。
“媽媽你要去寺院里嗎?”兒子感到有點奇怪。
“是的。今天我想進去看看。”
兒子有點不樂意:“你從來都不進這座寺院,今天為什么要進去?”
“就因為從沒進過,所以想進去看看?。 ?/p>
“可是我不想進去?!?/p>
“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里面陰森森的?!?/p>
“沒關(guān)系,只是光線暗一些。今天我們進去看看?!?/p>
當母子倆走到離寺門還有四五米的時候,莫小青忽然發(fā)現(xiàn)寺門的左邊豎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非本寺香燭不得入內(nèi)!一開始莫小青有些糊涂,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站在牌子前呆了一會,總算想明白了:香客如果入寺燒香,要到寺里買香燭,在別處買的香燭不能帶進寺里去。這使莫小青想起了一些茶樓酒館門前的敬告:本店謝絕自帶食物和酒水。
這個牌子使莫小青徹底打消了進去的念頭。
“我們還是不進去了?!蹦∏嗾f,“天色已經(jīng)有點晚了,我們還是趕緊上山頂走走,然后去吃紅豆沙吧!”
“對?。∵M去干嗎呢?趕緊走吧!”兒子樂了。
就在母子倆要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寺里走出一個人。兒子眼尖,大聲喊道:“阿姨您好!爸爸,你看,‘老妖芝麻糊的那個阿姨在這里呢?”
從寺里走出來的,正是“老妖芝麻糊”的老板娘。
“是你們??!你好啊,小朋友?!崩习迥镆娛悄∏嗄缸?,顯得很開心,“你們也要進去燒香嗎?”
“不。我不燒香,只是從沒進去過,今天想進去看看,但又忽然不想進了,所以……”莫小青因為被人誤以為要入廟燒香,感到有些窘。
“我們從不燒香,阿姨?!眱鹤涌闯瞿赣H有窘態(tài),于是給她補充了一句。
“哦,是的,你們有學問的人不信這個?!崩习迥镎f,“您別見笑,我剛剛燒了香,求菩薩保佑?!?/p>
老板娘是個聰明的人,她看出莫小青有窘態(tài),于是緊接著轉(zhuǎn)換了話題:“您家的風雨草長得好嗎?”
“長得很好,今天還長出花苞了?!蹦∏嗾f,“你們都還好吧?你們的‘老妖芝麻糊為什么突然不開了?”
“風景區(qū)管理處的人不許我們在那兒開了?。 崩习迥镎f。
“是什么原因呢?”
“他們說是上級部門不允許,怕造成環(huán)境污染?!崩习迥锿蝗挥行┘悠饋?,“可是您知道,我們是用煤氣和電煮東西的,從不燒煤,沒有煤煙污染,煎炸燒烤的東西又一律不做,也沒有油煙污染。芝麻渣,黃豆渣和紅薯皮也都每天帶走,送給收潲水養(yǎng)豬的人,根本沒有污染環(huán)境的東西。就是洗碗的水,也是用桶裝起來,提到山坡上澆樹了。芝麻糊和豆腐腦這些根本不用放油,那些洗碗水就連一點油星都沒有,哪來污染的東西呢?可他們硬說有污染,莫非煮芝麻糊的那點水汽也污染不成嗎?請您說說看?!?
“這樣確實沒有污染?!甭殬I(yè)敏感使莫小青意識到其中必定另有原因,“你們到那個山坳開店,有沒有跟管理處簽合同呢?”
“有合同的?!崩习迥镎f,“當時我們想把‘老妖芝麻糊重新做起來,把祖業(yè)接續(xù)下去,恰好我先生發(fā)現(xiàn)那個山坳人氣很旺,風水很好,覺得在那兒開店生意會不錯,因為游人累了渴了,肯定很樂意吃碗芝麻糊或者豆腐腦的,況且我們的東西做得很好。所以,我先生就去找管理處商量。估計他們當時覺得,如果我們的東西做得好,能吸引游客,就會增加景區(qū)的門票收入。如果我們生意不好,他們也沒有什么損失,所以就跟我們簽了合同。”
“合同期是多久?”
“是三年。合同規(guī)定,我們每月向管理處繳納兩千元,如果我們在合同期滿前歇業(yè),就要繳納五千元違約金,并且店面歸景區(qū)所有,不許拆掉;如果景區(qū)管理處提前終止合同,要提前一個月通知我們,并且補償我們一萬五千元損失費?!?/p>
“他們補償了嗎?”
“他們沒有補償?!崩习迥锏穆曇粲行┌l(fā)抖,“一個半月前,他們突然通知我們,要我們必須在十天內(nèi)撤走。我們要求他們按合同補償損失費,但他們說只能補償一千元,還說原先簽的合同是個無效合同,就是不補也可以。我們覺得這實在太過分了,所以就沒走。不曾想剛過了十天,我們就發(fā)現(xiàn)店門被撬開,石磨被偷了兩臺。我們?nèi)フ揖皡^(qū)管理處問個究竟,可他們說也許是賊偷的,跟他們沒有關(guān)系,叫我們報警去。我們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總算明白了在這件事情上我們胳膊擰不過大腿,所以就趕快拆下牌匾,把剩下的兩臺石磨和所有的東西搬走了。要不,剩下的石磨和牌匾也會被偷掉的。我們的東西剛搬走,管理處就請了人來,把我們的店面拆得一點不剩了。您說這是什么世道?”
莫小青沉默了,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過了一會,才問道:“他們說補償?shù)囊磺г?,你們后來要了沒有?”
“我們沒要。我們也不在乎那一千元,只是心里憋屈,特別是心疼那兩臺老石磨。那可是祖上傳下來的??!在我們手里丟了,怎么不難過呢!”說到這里,本已平靜下來的老板娘聲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抑制住了,“其實我們很清楚,他們逼我們走,只是因為那兒生意好。您剛才看見山坳里正在建一間餐館沒有?”
“我看見了?!蹦∏嗾f,“剛才我不知道是建餐館,現(xiàn)在我明白了?!?/p>
“有人說,那是一個有權(quán)勢的人的侄子建的。他們逼我們走,就是因為有權(quán)勢的人看中了那兒,要在那里建餐館??!等到那個餐館開業(yè)了,山坳里烏煙瘴氣,那時才是真的污染呢!”
莫小青感到心中有些堵得慌,良久才說:“你們沒有要管理處那一千元的補償就好辦。你們可以起訴他們,跟他們打官司,要他們按合同補償。那個合同不可能是無效合同。我是律師,我可以為你們提供無償法律援助,你們愿意打這場官司嗎?”
“不了,我們不打算打官司?!崩习迥锝K于又回復了從容和平靜,臉上顯出對世事樸素的直覺與洞察。“我們正在尋找合適的店面,打算在市區(qū)開一間老妖芝麻糊。如果我們打官司,即使贏了也會招來災禍,恐怕就開不成‘老妖芝麻糊了,就是開成了,只怕也不得安寧,所以我們決定作罷?!?/p>
莫小青無言以對。作為律師,她深知對于草根階層來說,有的官司贏了反而就是輸,老板娘的擔心絕不是杞人憂天。面對眼前這個正在遭受欺壓的人,她感到自己的力量前所未有地薄弱:她可以幫他們打贏官司,卻無法消除他們因為打贏了官司而招來的災禍。
“你們的決定也很對,那就算了吧!”莫小青感到自己的聲音是那么的虛弱,虛弱得令他自己都感到汗顏。她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老板娘,“你們新張的時候,記得提前給我打個電話,我?guī)б蝗号笥讶ソo你們捧場。還有,如果你們辦理工商牌照遇到什么困難,請告訴我一聲,我一定在法律許可的范圍內(nèi)盡力幫忙?!?/p>
老板娘接過名片,竟鞠了一躬,說:“謝謝,我們一定記得給您打電話。您看,我剛剛給菩薩燒了香,他就讓我遇見了你們母子。你們都是貴人,會帶給我們好運的?!?/p>
老板娘稱謝再三,然后下山去了。莫小青卻一直感到愧惶不已。
母子倆走到山頂時,夕陽已經(jīng)貼近西山,塔的影子巨大而陰暗。她們只停留了一會,便下山了。再次經(jīng)過那所寺院的時候,恰逢寺院的僧人下班。他們關(guān)閉了寺門,分別登上停在寺前空地上的兩輛小汽車,從岔道駛上山路,快速下坡,絕塵而去。
風景區(qū)里的所有道路,是禁止任何車輛通行的,只有佛門弟子的車輛例外,可以通行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