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生活秀
誰說不能帶著老婆闖蕩江湖
文◎沈嘉柯
林沫那么羨慕那么羨慕洪七的老婆。她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堅定不移地要了。下那么大的雨,她被洪七趕在外面淋得濕漉漉的,卻還在納鞋底,哼著歌……
林沫見到徐友時,他正抱著大把的宣傳單。
在商場門口發(fā)傳單的學(xué)生很多,但一大半是男生——那么大的太陽,要女生冒險來勤工儉學(xué),要么是特別缺錢,要么是天生就黑,再曬黑點兒也無所謂。愛惜自己的,到不了這里干巴巴地站著。
林沫不是后者。她是因為缺錢,缺一放假就到天津的車票錢和路上的開銷錢。因此她必須做滿一個星期。
男生徐友看著“自暴自棄”的林沫,忽然冒出一句:“其實你可以一邊打傘一邊發(fā)傳單的。”
林沫被他這句話些微地驚嚇到了。一邊拿捏著嬌生慣養(yǎng)的態(tài)度一邊打工,林沫心理上覺得有點兒障礙。但徐友卻很干脆地把傳單都轉(zhuǎn)交給了她,然后弄來了一把遮陽傘。
林沫覺得,讓男生打傘自己在一邊打工發(fā)傳單的畫面更加別扭不靠譜。
很快兩個人腦袋都順利轉(zhuǎn)彎,變成林沫負責(zé)打傘,男生發(fā)傳單。這樣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成了心疼男朋友賺錢辛苦的女生溫柔站在背后的順眼畫面。至于工錢,徐友說:“都讓給你吧,我只是出來鍛煉下自己。當(dāng)是好玩的?!?/p>
世界上,有這么,這么好的人么?
確實有很多的好人做很多的好事溫暖很多人的心,并且還可以到都市類報紙上被弘揚一下傳統(tǒng)美德。但那么年輕的男生,在身邊不止一個女生的情況下,只選擇了林沫來優(yōu)待,也就距離好人好事十萬八千里了。
這也無所謂。
只要距離林沫很近就可以了。
只不過第二天、第三天,林沫漸漸就覺得尷尬起來,雖然她懷著深情的目的,卻平白無故接受著另外一個男生的殷勤。她決定在第六天的時候,告訴這個額頭上有一小塊因為挖掘青春痘之后而留下疤痕的男生:36個小時以后,我就會到男朋友身邊了。
到了第六天,天空依舊晴朗燦爛,耀眼的日光使得市區(qū)內(nèi)溫度逼近40攝氏度。林沫醞釀著說句謝謝,然后推托掉明顯到要變色的呵護之心。良心道德讓她有點兒小愧疚,所以她有兒不安地東張西望上下打量。
天空之中半天才飄過一點浮云,徐友暗自想幸好自己有“人工樹蔭”。他不知道一直打傘也不是輕松活,自己用功追女孩子的表現(xiàn),讓林沫的小愧疚漸漸擴大,變成滴落純凈水里的墨點,碳素分子四面八方擴散運動,彌漫到每個水分子之間。
徐友不是顧城,不知道那首著名的朦朧詩:你一會看我/一會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不然他一定會貼切地引用出來。
他其實一直等待著林沫的回音。
他等了六天,手臂都僵硬了,每天黃昏以后回學(xué)校,得拿新加坡出產(chǎn)的紅花油猛擦,勉勉強強舒筋活絡(luò)以及血脈通暢,然后才能維持隔日的任務(wù)量。
2005年林沫畢業(yè)的時候,面試了許多家報刊。帶著她穿過高檔寫字樓的男士交代她,要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跟客戶說話,遇到那些有負面行為的企業(yè)時,怎么敲打才能夠讓他們出錢做正面宣傳……最后又跟她說機關(guān)報最近被承包了,其實工作重點不是采訪報道,而是制作軟文,并通知她最好考慮清楚馬上來,“現(xiàn)在工作不好找啊?!?/p>
林沫忍不住就想惡狠狠丟出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學(xué)什么新聞呢!念什么新聞系,直接改行當(dāng)業(yè)務(wù)員好了?!?/p>
沒有找到工作的林沫,在最后一家絕人希望的內(nèi)刊面試后,見到了徐友。
那是隱匿在城市里的超級商會的內(nèi)刊。徐友是外宣處助理。
目光交接時,林沫低頭一如小學(xué)時候被點名上臺演習(xí)解題。她語調(diào)匆忙地說:“我還是先走了。這份工作不大適合我?!?/p>
徐友叫住她:“其實我們這里還需要別的職員。你別急著走。”
望著熟悉的面孔逼近眼前,林沫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從前。
在2003年林沫去往天津之前,徐友送她回到學(xué)校,收好傘交到林沫手里的時候,林沫終于醞釀滿了情緒。正要準備開頭,徐友攔截住了她。他說:“那我先走了,你別誤會,我這幾天就是鍛煉下自己。通過鍛煉,我發(fā)現(xiàn)我交際能力提高不少,看見女孩子也不那么害羞了……”
他一口氣說了大串大串的話,像是喝醉酒的人拼命說我沒醉我沒醉。
林沫出了一口長氣。而這口氣代表的含義,溢于言表。
待警覺到自己這樣等于是落井下石和雪中送冰時,林沫已經(jīng)只能看見徐友的背影了。她想,這個男生其實有敏感的心,小心翼翼期盼繁花盛開而時光開啟愛,等到的,是他自己給自己找好臺階。
他已經(jīng)拾階而下。
林沫還能怎么樣呢!
那么一點點的,一點點的清涼好感淹沒在空調(diào)列車車廂里。因他慷慨,她得享安逸舒服地前往天津。
只是沿路無限鄉(xiāng)村風(fēng)光,蓮花茂盛,夏日空闊,林沫的心頭卻莫名有遺憾縈繞。
林沫還是沒能夠留在那家內(nèi)刊。但是她離開的時候,說:“徐友,我請你吃東西好不好,那次辛苦你了,我還沒感謝你呢!”
徐友的回答是:“真不好意思,我還以為那個職位空缺,結(jié)果,已經(jīng)剛好來了人。還是我請你吧!”
“不,我請你!”
“還是我請……”
林沫就發(fā)作了,“別磨磨蹭蹭啊,我請就我請?!?/p>
徐友愣過之后,略微尷尬地沉默了。
林沫趕緊補充,“也不是什么特別貴的地方,就是自助餐,定額吃到撐。放心,一頓飯我還是請得起的?!?/p>
大一那年和男朋友分手,并不太意外。各自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大學(xué),像是進了不同餐廳的饑餓顧客,眼前有繽紛選擇,過往的辛苦維系太過遙遠。
看見過去的男朋友和陌生女生在一起而又并不避諱自己時,林沫便默然明了了——這是最好的交代。一切你都看見了,何必我多做解釋?
男朋友,不,是前男友仍然請她吃東西,客氣招待,安排她住所。在青年旅館的半夜,她不是沒有想起陪自己打了六日遮陽傘的男生。
只是想起又怎么樣呢?
暑假回了家,林沫度過了枯寂乏味的療傷期。新學(xué)期看見徐友的時候,她讓自己微笑起來,捏捏衣角,靠近,詢問:“你來得蠻早??!”
徐友回答,“我一直就沒有回家??!”
“是嗎?”
“是的。”
便再無話。
不久之后,徐友也“青草有主”了。那些你離開的,就不屬于你了。
此刻再會,坐在自助餐廳端著盤子來往的食客中間,林沫沒有什么胃口。她只是反復(fù)去拿很多東西,每樣只取一點。
徐友一直慢慢吃著。林沫很想問:你那個女朋友呢?現(xiàn)在還在你身邊嗎?如果他回答不在了,她就問他,還需要另外一位嗎?你可以考慮考慮坐在你面前溫柔又熱情的我。
但這些念頭太過不矜持了。而再落寞的女生,也是要矜持的。
結(jié)賬的時候,徐友看著她買單完畢,兩個人一起出了商場。
林沫率先說:“我們散步一下吧,吃太多了,消化消化?!?/p>
她生怕自己重蹈他當(dāng)年的覆轍——在最后希望光臨命運之前,率先放棄了。她看出他沒有女朋友,因為這么晚了,都沒有一個短信或電話來盤問催促。
可是,他最后吞吞吐吐地說:“我要出國了,商會打算好好培養(yǎng)我。”
林沫想笑自己傻。
她忘記了機緣這回事,還有許多其他因素可以左右。
帶我一起去好不好?這句話到了嘴邊,終于咽下。她已經(jīng)做得那么明顯了,不想再卑躬屈膝到言語。
后來,林沫終于應(yīng)聘到一家報社,做了正規(guī)的娛樂記者。這總強過之前的酒店內(nèi)刊。
出國之后的徐友,跨越了國家的距離,超過了林沫的視野范圍。
晚報的待遇一直不溫不火,忙忙碌碌的小記者林沫奮斗多年,終于存了點錢,買了迷你的小房子。身處這個圈子,看著娛樂事件層出不窮,見多了明星故事,從前再眷念的美夢,如今也變得淡然了。
有時在夜晚最深的回憶里,尚能出現(xiàn)年輕男生帶著天真的努力面孔,那是為愛情堅持的可愛表情。但遠去了,就不再回來。成年人更愿意委屈心腸,太多太多時候,會告訴自己隨遇而安。騙自己開心地過,就是勝利。
但不再回來的人,總是會想起來,那種揪心的失落,綿延不絕。
“帶我一起去好不好?”只是一句默念在心里的話。
怎么帶呢?青年才俊是公費栽培,自己卻工作都找不到,完全可能淪落為需要白養(yǎng)的蛀蟲。二流大學(xué)的新聞系,又沒工作經(jīng)驗,外語一般,怎么帶呢?甚至彼此的那點愛慕,都沒有明了過,含蓄隱晦。自己想想都會發(fā)笑。
于是關(guān)于徐友,再無消息。
2008年春天,王家衛(wèi)重新倒騰了他那部老經(jīng)典《東邪西毒》。據(jù)說這次剪輯是終極大師版。林沫耐心地等待導(dǎo)演到底在哪些地方動了手腳,回去她好寫報道。
但是等了許久,她幾乎睡著。
奇跡一般,當(dāng)她醒來,已經(jīng)是結(jié)局時分。她問旁邊的觀眾,那人告訴她,其實只是加了幾分鐘的戲。最后一個鏡頭,在大紅衣裳的國際巨星張曼玉似笑非笑的悲傷神情里消失。
轉(zhuǎn)頭看向大銀幕,寂寞到神經(jīng)質(zhì)的西毒終于說出了他的心聲:“我從小就是孤兒,深知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墒悄怯衷鯓樱谒麄冏蠲篮玫娜兆永?,他們都不在對方身邊?!?/p>
歐陽鋒最羨慕的人,是洪七,因為他可以帶著老婆闖江湖。洪七擔(dān)心,沒有人帶著老婆闖江湖,他這樣會被人笑話。
那又怎樣?有誰規(guī)定,帶著老婆就不能闖江湖?
林沫那么羨慕那么羨慕洪七的老婆。她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堅定不移地要了。下那么大的雨,她被洪七趕在外面淋得濕漉漉的,卻還在納鞋底,哼著歌。
她得到了,所以有資格快樂。
文章來源于沈嘉柯《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最好的女孩》,江蘇文藝出版社。
編輯/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