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光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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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穆旦詩歌對現(xiàn)代“異化”個體的抒寫
馬春光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現(xiàn)代社會對生命個體的“異化”是穆旦詩歌的重要主題之一,穆旦在三個層面上對“異化”展開抒寫。第一,通過對“被壓迫、被蹂躪的肉體”的詩性表達,抒寫戰(zhàn)爭以及現(xiàn)代社會規(guī)訓體制中身體的異化體驗及其反抗;第二,通過對“二十世紀”、“八小時”等現(xiàn)代時間意象的深度觀照,彰顯“現(xiàn)代時間”中生命個體的“異化”生存;第三,通過對現(xiàn)代城市“燦爛整齊的空洞”的象征化抒寫,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城市空間中生命個體的“異化”生存景觀。穆旦對現(xiàn)代生命個體“異化”的抒寫是其對現(xiàn)代中國生存困境的詩性表達,這是穆旦精神探索內在悲劇的外在體現(xiàn),在更深層上彰顯了中國語境中現(xiàn)代性的內在困境。
穆旦;異化;身體;生存困境
上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現(xiàn)代性”話語范式在中國新詩研究中的確立,現(xiàn)代主義詩歌日漸成為研究的重中之重,新詩史在“現(xiàn)代性”的視閾中被不斷重構,詩人穆旦就是在這一過程中作為新詩現(xiàn)代性的代表人物被不斷討論的。這無疑極大地拓展了穆旦研究的空間,穆旦成為新詩研究中一個持續(xù)的熱點,①但與此同時,穆旦詩歌似乎承載了過多的學術期許,學界對其詩歌的研究也日漸形成一種“現(xiàn)代性”闡釋的內循環(huán),導致對其詩歌文本的“過度闡釋”。概言之,穆旦詩歌的研究空間深嵌在“現(xiàn)代性”的話語裝置中,已呈現(xiàn)日趨封閉之勢。在這個意義上,如何跳出這一“裝置”,從另外的角度對穆旦詩歌及其現(xiàn)代性進行反思,就成為穆旦研究的潛在命題。異化,恰恰為我們提供了這一角度?,F(xiàn)代生命個體的異化是穆旦所極力表達的詩歌主題之一,他在詩歌中抽掉了人的那些本質因素,在歷史的、現(xiàn)實的探尋中,考察具體的個人的生存,始終關注生命個體在現(xiàn)代社會的異化遭遇。另外,“對異化問題的思考與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始終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或者說,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不可能回避異化問題?!盵1](P202)基于此,筆者試圖從穆旦的詩歌文本出發(fā),窺測其詩歌對現(xiàn)代異化個體的多維度抒寫,并試圖探索“異化”抒寫背后的內在精神結構,以及這種藝術探詢在新詩傳統(tǒng)賡續(xù)、現(xiàn)代精神發(fā)展等方面的貢獻與啟示。
早在1946年,穆旦的同學、著名翻譯家王佐良就敏銳地指出,穆旦詩歌“總給人那么一點肉體的感覺”[2]。顯然,“身體”在穆旦的詩歌中獲得了異常豐盈的表達。“身體”一方面是穆旦詩歌抒寫的主要意象,同時也構成了穆旦詩歌意義生成的基點。正如特納所言,“一個社會的主要政治和個人問題都集中在身體上并通過身體得以體現(xiàn)”[3],身體在某種意義上成為闡釋穆旦詩歌的一個關鍵入口。在早期的《野獸》中,穆旦意義上的“肉體”這樣出場: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是誰,誰噬咬它受了創(chuàng)傷?/在堅實的肉里那些深深的/血的溝渠,血的溝渠灌溉了/翻白的花,在青銅樣的皮上!/是多大的奇跡,從紫色的血泊中/它抖身,它站立,它躍起,/風在鞭撻它痛楚的喘息。②
這首詩寫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不久的1937年11月,穆旦用“野獸”這一意象隱喻了戰(zhàn)爭中受傷的中國,而在這一隱喻化書寫的背后,體現(xiàn)了其鮮明的“用身體思想”的特征,即用肉身的切實體驗去思考更大更深的人生和時代命題。詩句對“堅實的肉”、“血的溝渠”、“翻白的花”、“青銅樣的皮”、“紫色的血泊”等一系列被暴力異化的肉體形態(tài)的書寫,形象而又充滿質感地傳達了戰(zhàn)爭中詩人的異化體驗。在此后的詩歌中,穆旦從切實可感的身體體驗出發(fā),對身體展開別開生面的思考,并且將“形而下”的身體符號升華為“形而上”的審美哲思。《春》對“肉體”的思考上升到“靈與肉”的哲理層面: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
在這里,穆旦所刻意表現(xiàn)的是“肉體”的封閉感,以及“被點燃”卻又“無處歸依”的悖論。與其說這是青春生命的騷動,不如說它寫出了現(xiàn)代意識燭照下“靈與肉”的沖突。“‘被點燃’是自然本性,是生命的勃發(fā);但‘無處歸依’意味著阻遏,即所謂‘性別’、‘思想’一類社會與文化的屬性依然緊緊地壓在‘肉體’之上,‘青春’或‘肉體’或‘欲望’依然是‘卑賤’的,是不可言說的?!盵4]如果說這時的肉體是在一種生命的敞開與壓抑之間被異化,那么《線上》一詩則為我們呈現(xiàn)了生命敞開之后,來自社會的更深層的“身體異化”:
那無神的眼!那陷落的兩肩!/痛苦的頭腦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分!/那就要燃盡的蠟燭的火焰!//在擺著無數(shù)方向的原野上,/這時候,他一身擔當過的事情/碾過他,卻只碾出了一條細線。
在這里,身體已經(jīng)失卻了那份鮮活,被“異化”后迅速凋敝:“無神的眼”、“陷落的兩肩”,最終“卻只碾出了一條細線”,在這個意義上,穆旦的詩“記錄了個體最終垮掉了的肉體和馴服的精神”[5]。這其中浸透著穆旦切身的異化體驗,恰如李怡所言,“穆旦絕妙地將異化的人生比喻為一條由別人規(guī)劃完畢的流水線,每一個青春的生命都注定要結束幻想,在這條線上接受生活的改造?!盵6]在“獎章”和他們的“無神的眼”、“陷落的兩肩”的微妙對比中,異化的現(xiàn)實昭然若揭,“獎章”背后的社會秩序不斷地要求著身體的自我異化?,F(xiàn)代社會了無痕跡地“灼傷”人的肉體,“閹割”了作為生命個體存在之源的鮮活肉體,就這樣,人不僅失卻了幻想,而且“被消解在給定的秩序中,喪失了批判和超越的維度,成為與現(xiàn)狀認同的單向度的人?!盵1](P182)
伴隨著異化體驗的深入,穆旦對“身體異化”這一歷史問題展開了更加深邃的形而上思考。作為現(xiàn)代文明體系賴以生成的知識體系,以及它的精髓——“智慧”,在穆旦的詩歌中獲得了反諷式的表達。現(xiàn)代人所構筑的智慧大廈和信仰系統(tǒng),造就了生活在給定秩序中的單面人,“平衡”、“平庸”構成了對個體生命超越的阻礙與包圍:
零星的知識已使我們不再信任/血里的愛情,而它的殘缺//我們?yōu)榱搜a救,自動的流放,/什么也不做,因為什么也不信仰,/陰霾的日子,在知識的期待中,/我們想著那樣有力的童年。//這是死。歷史的矛盾壓著我們,/平衡,毒戕我們每一個沖動。/那些盲目的會發(fā)泄他們所想的,/而智慧使我們懦弱無能。(《控訴》)
所謂“知識”對“血里的愛情”的“毒戕”,正是??滤缘摹靶撵`是身體的牢籠”的詩性表達。??抡J為,現(xiàn)代社會的規(guī)訓體制其目的是制造“馴順的肉體”,“要求其內心皈依于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但現(xiàn)代刑罰對心靈的控制本身就是一種更加隱晦卻更為徹底的身體控制,因為改變心理態(tài)度和傾向的目的就在于控制身體的行為。”[7]正是在沉痛的異化體驗和精警的異化之思后,穆旦看到了漫長的歷史中思想對身體的獨斷和壓制,企圖對壓制在“肉體”上的種種“思想”進行祛魅,并進而“歌頌肉體”:
我歌頌肉體:因為它是巖石/在我們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島嶼。
我歌頌肉體:因為它是大樹的根/搖吧,繽紛的枝葉,這里是你穩(wěn)固的根。(《我歌頌肉體》)
詩人洞察到身體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的被遮蔽,基于此,這首詩產(chǎn)生了一種對抗性,他瞄準了思想史上的種種對身體的異化,并試圖對其進行反駁,這種反傳統(tǒng)的立場正是出于對長期以來壓抑身體的種種力量進行清理,但又不僅僅局限于“自然主義”式的抒寫,而是包涵了巨大的思想容量。在穆旦那里,肉體是生之本體,是“巖石”,是“種子”。穆旦對肉體的歌頌建立在對西方自柏拉圖以降的靈肉沖突論思想的反叛基礎上,他清楚地意識到,在漫長的歷史中思想和靈魂形成了遮蔽,而生命個體面對社會異化的唯一的“根”就是我們的肉體,這是一切生命力的來源,它是抵抗社會異化的最堅實的力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穆旦詩歌文本中“對于身體力比多能量的贊美,對那種無形的、無定質的,有著流動性和創(chuàng)造力的身體暗流的贊美,與尼采的哲學達到了共識。”[8]在穆旦“歌頌肉體”的背后,其實恰恰是其對1940年代的特定語境的反思與超越。
在穆旦詩歌中,作為整體生存語境且具有豐富意蘊的“二十世紀”這一時間意象頻頻出現(xiàn),恰可說明穆旦試圖從“時間”的角度對個體生存進行宏觀詩性思考的努力?!爸袣v和西歷之間的區(qū)別主要在于‘世紀’的觀念,中國人只講十年、百年,但是在西方‘世紀’是非常重要的?!盵9]清末民初,梁啟超最早在日記中寫下“世紀”一詞,以“世紀”為標示的線性時間觀念逐漸取代“百年”為標示的循環(huán)時間觀念,時間意義上的“現(xiàn)代”得以構筑?!岸兰o”這一時間概念最早在新詩中出現(xiàn),始于郭沫若的《女神》,并且《女神》被聞一多稱贊寫出了“二十世紀的時代的精神”[10]。穆旦對“世紀”這一概念有著內在的自覺,并進行了更豐富的書寫?!岸兰o”作為詩人身處其中的現(xiàn)代時間刻度,穆旦從一個詩人的角度對它展開的一系列探尋,構成了他的詩歌“時間主題”的重要內容。穆旦著重思考的是生命個體在“現(xiàn)代”的無奈和困境,在他的思考中,“二十世紀”相較于以往的歷史,并沒有給生命個體帶來更多的自由和福祉,而是更深層的異化。在《農民兵》中有這樣的詩句:“他們向前以我們遺棄的軀體/去迎接二十世紀的殺傷。”現(xiàn)代戰(zhàn)爭作為“二十世紀”的一個產(chǎn)物,它本身一旦發(fā)動,就變成一種“異己”的力量,將“農民”異化為“兵”,“農民兵”這一稱謂本身暗示的正是現(xiàn)代生命個體的異化。穆旦認為隨著“世紀”的延伸以及所謂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生命個體的異化變得更加顯豁。如《隱現(xiàn)》所言,“我們是二十世紀的眾生騷動在它的黑暗里。”雖然穆旦在《詩四首》中重復呼喊“迎接新的世紀來臨”,但他清楚地認識到,“世界還是只有一雙遺傳的手”,這是“永未伸直的世紀”。“二十世紀”這一具有鮮明時代氣息的現(xiàn)代時間維度被穆旦敏銳地捕捉到,而“永未伸直”則鮮明地表露出穆旦的歷史觀:在所謂的時間線性向前發(fā)展中,人類的處境并沒有直線性的向上發(fā)展,反而是更加“豐富的痛苦”,看到了現(xiàn)代生存處境對生命個體的新的異化,他棄絕了盲目的歷史樂觀主義,始終對歷史、現(xiàn)實保持著批判性的思考,豐富了中國新詩的歷史洞察力。
穆旦詩歌中反復出現(xiàn)的“二十世紀”這一詞語,反應了他對自身生存語境和時代處境的敏感,穆旦對它的表達與反思隱喻了他對“現(xiàn)代”時間的敏感以及對現(xiàn)代語境下的個體異化處境的深層思考。如果說“二十世紀”還只是穆旦對個體生存的宏觀思考,那么“八小時”這一意象的頻頻出現(xiàn),則說明穆旦對“現(xiàn)代時間”的關注與思考更加細致,也更加系統(tǒng)化?!鞍殡S現(xiàn)代性人文主體性的對象化活動,現(xiàn)代時間觀念成為從現(xiàn)代化制度行為(政治、經(jīng)濟)到現(xiàn)代日常生活,直至現(xiàn)代人自身人格氣質最深層的建構條件之一。”[11]時間成為現(xiàn)代生命個體不可或缺的日常生存嚴肅因素,作為現(xiàn)代社會規(guī)訓體系的一個表征,八小時成為重要的“制度性時間”,在穆旦的詩歌中反復出現(xiàn):
八小時工作,挖成一顆空殼,/蕩在塵網(wǎng)里,害怕把絲弄斷,/蜘蛛嗅過了,知道沒有用處。(《還原作用》)
“八小時”作為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標準工作時間制度,是現(xiàn)代人不變的生活規(guī)則,同時參與建構了現(xiàn)代社會的生活秩序。作為現(xiàn)代文明的叛逆者、反思者,穆旦在詩歌中呈現(xiàn)出“八小時”中的個體生存場景,從“八小時”中窺見了現(xiàn)代文明對生命個體的異化。在穆旦的筆下,“八小時”成為異化現(xiàn)實最為醒目的部分?!鞍诵r”的辛勤工作,并沒有使得生命個體獲得充實,相反卻是“挖成一顆空殼”、“害怕”和“沒有用處”,“八小時”成為生存的悖論。當穆旦更深地進入現(xiàn)實,他對“八小時”的生活有了更加深邃的認知,進而有了更加痛徹的批判?!冻墒臁分袨槲覀冊O置了“八小時”之外的時間作為對比:
“那比勞作高貴的女人的裙角,/還靜靜地擁有昨夜的世界/從中心壓下擠在邊沿的人們/已準確地踏進八小時的房屋,/這些我都看見了是一個陰謀,/隨著每日的陽光使我們成熟?!保ā冻墒臁罚?/p>
當一些人“準確地踏進八小時的房屋”時,另外一些人“還靜靜地擁著昨夜的世界”,重要的是穆旦堅定地認識到這是一個在陽光下日漸成熟的“陰謀”?!瓣幹\”是故意的,含有敵意的,從而可以看出穆旦對“八小時”工作的深惡痛絕。時間性的“八小時”融進空間性的“屋子”,正對應了穆旦在《出發(fā)》中的詩句:“在你的計劃里有毒害的一環(huán),就把我們囚進現(xiàn)在,呵上帝!”“囚進現(xiàn)在”是一種沒有過去、沒有未來而滯留于此刻的被囚禁的狀態(tài),而穆旦意義上的“八小時的屋子”和魯迅意義上的“鐵屋子”構成了精神意義上的對話:魯迅意在探尋沉遁在古老世界里的個體如何面對新的世界,而穆旦則旨在探究浸染在現(xiàn)代異化現(xiàn)實中的個體如何獲取生存的意義。《線上》等則對“八小時”的生活進行了概括性的表述:
“八小時躲開了陽光和泥土/十年二十年在一件事的末梢上”(《線上》)
“我想要離開這普遍而無望的模仿,/這八小時的旋轉和空虛的眼,/因為當恐懼揚起它的鞭子,/這么多罪惡我要洗消我的冤枉?!保ā段蚁胍摺罚?/p>
在穆旦這里,“八小時”是遠離“陽光和泥土”的,而“陽光和泥土”正是生物學意義上生命個體生存的根本需求,并且這種狀態(tài)是“十年二十年”持續(xù)的。反諷的是,這樣一種單調乏味的堅持,僅僅是在“一件事的末梢”上,生存的無意義和虛無感被和盤托出,這正是對現(xiàn)代異化個體的精確書寫,“異化的人是一個抽象物,因為他失去了與人的所有特征的聯(lián)系。他被簡化為在被剝奪了人的多樣性和同情的人們之間,對人類的無差別的目標執(zhí)行無差別的工作。”[12]伴隨“八小時”的是“空虛的眼”,以及“恐懼”揚起的鞭子,這是生命個體對時間的極度畏怕,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亟需拯救的苦苦掙扎的現(xiàn)代靈魂。
總而言之,特定詞匯在一個詩人的詩作中反復出現(xiàn)“標志著詩人思索意向的凝聚點,對這些自創(chuàng)性象征的把握,往往是進入詩人帶有強烈的個體經(jīng)驗的感悟世界的一把鑰匙?!盵13]從《還原作用》(1940年)到《我想要走》(1947年),對“八小時”的抒寫、批判及反思,幾乎貫穿了穆旦20世紀40年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為他詩歌文本的一個重要關鍵詞。“八小時”作為一個現(xiàn)代時間概念,儼然已經(jīng)內化于現(xiàn)代生命個體的頭腦中,“不再是自然律動的象征,而是機器單調重復動作的象征,而人就被束縛在這個單調的動作之上。”[14]這一時間意象在穆旦詩歌中的頻繁出現(xiàn),使得它超越具體含義而在象征的意義上隱喻了生命個體在現(xiàn)代文明中的異化存在方式,并潛隱著詩人對現(xiàn)代文明沖擊下的中國歷史、現(xiàn)實以及個體存在方式的深刻反思。
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處于一個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交錯的歷史時期,一方面來自西方的現(xiàn)代思想日益風行,現(xiàn)代工業(yè)、現(xiàn)代城市等“資本主義”的社會樣態(tài)快速崛起;另一方面,傳統(tǒng)的各種思想在絕大多數(shù)的人們心中依然根深蒂固。穆旦敏銳地辨識出現(xiàn)代城市對生命個體的異化,對這一主題展開了別開生面的抒寫,并自覺將觸角延伸到中國歷史社會現(xiàn)實的深層結構,企圖尋求對抗“異化”的有效途徑。
現(xiàn)代城市意象在穆旦詩歌中的反復出現(xiàn),隱喻著生命個體在現(xiàn)代語境中的異化。穆旦以銳利之眼“看見到處的繁華原來是地獄”。《祭》這首詩正是穆旦運用反諷的手法對普通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異化展開的抒寫:
阿大在上海某家工廠里勞作了十年,/貧窮,枯槁。只因為還余下一點力量,/一九三八年他戰(zhàn)死于臺兒莊沙場。(《祭》)
“阿大”這個稱呼本身所昭示的是現(xiàn)代都市(上海)中的一個普通生命個體,如果說日常生活造就的是“阿大”這一普通生存?zhèn)€體的“非人化”,那么戰(zhàn)爭則直接把“阿大”這個生命個體引向了死亡。反諷的是,“阿大”是勞作的,然而貧窮;是沒有力量的,然而死于沙場,詩人用這種微妙的悖論表達了現(xiàn)代社會對生命個體的異化。穆旦對現(xiàn)代“城市”始終保持著批判性的思考,城市對生命個體的異化是現(xiàn)代人生存的一個突出問題?!俺鞘小痹谀碌┰姼柚卸啻纬霈F(xiàn),它是詩人“異化”體驗的重要內容:
為什么?為什么?然而我們已跳進這城市的回旋的舞,/它高速度的昏眩,街中心的郁熱。/無數(shù)車輛都慫恿我們動,無盡的噪音,/請我們參加,手拉著手的巨廈教我們鞠躬:/呵,鋼筋鐵骨的神,我們不過是寄生在你玻璃窗里的害蟲。//(《城市的舞》)
我們終于離開了漁網(wǎng)似的城市,/那以窒息的、干燥的,空虛的格子/不斷地撈我們到絕望去的城市呵?。ā对吧献呗贰Ю锊叫兄罚?/p>
在這個“異化”的社會中,生命個體與城市的關系發(fā)生錯位,作為人類棲居之地的城市反而不斷地對生命個體進行戕害:“把我們這樣切,那樣切,等一會就磨成同一顏色的細粉,/死去了不同意的個體,和泥土里的生命;”在這里,鋼筋鐵骨的城不過是“燦爛整齊的空洞”,這是“空虛”與“空洞”的城市,城市所體現(xiàn)并要求的“整一化”、“標準化”正是對鮮活的生命個體之獨特性、豐富性的全面扼殺與戕害,這種批判思想浸染著現(xiàn)代主義文學對現(xiàn)代生存世界保持的警醒與銳利。城市在穆旦的筆下,時常隱喻為“網(wǎng)”,并因此而暗示出城市生活的封閉、繁瑣所帶來的“圍困”感,就像他在《有別》中表達的:
這是一個不美麗的城/在它的煙塵籠罩的一角/像蜘蛛結網(wǎng)在山洞/一些人的生活蛛絲相交。/我就鐫結在那個網(wǎng)上,/左右絆?。翰皇沁@個煩惱,/就是那個空洞的希望,/或者熟稔堆成的蒼老,/或者日久摩擦的僵硬,/使我的哲學愈來愈冷峭。
不難看出,穆旦詩歌中的城市“不僅僅具有道德上的不潔感,而是對生命的排斥”[15],穆旦思想的深刻之處在于,他并不是單純地抒寫現(xiàn)代城市對個體的異化,而是在更深廣的層面上展開思考,在寫于1940年的《五月》一詩中,穆旦深刻地體會到:“一個封建社會擱淺在資本主義的歷史里?!睂@種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駁雜與混亂,《五月》這首詩在現(xiàn)代的詩行中夾雜進古典歌謠,使得詩歌的結構呈現(xiàn)出一種駁雜性,詩歌文本因此獲得了更大的張力。左輪、勃朗寧、三號手提式、毛瑟等現(xiàn)代戰(zhàn)爭意象的出現(xiàn),現(xiàn)代的戰(zhàn)爭武器作為終結人性命的絕對“異化力量”,在穆旦詩歌中被鑲嵌在富有中國古典情調的詩意場景中,某種生存的不協(xié)調感也就自然呈現(xiàn)出來。值得注意的是,穆旦對這種復雜處境中生命個體的異化問題的思考與探尋,一直延續(xù)在他后來的詩歌中,在《原野上走路》、《城市的舞》等詩作中,穆旦書寫著他對現(xiàn)代城市的異化體驗,而在《成熟》、《被圍者》等詩作中,穆旦則更深層地發(fā)掘出傳統(tǒng)對生命個體的異化,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夾縫中,“人的異化”這一人道主義的顯在命題,在穆旦的詩歌中獲得了極富思想深度的表達。
正是在這樣一種總的生存處境中,人與人關系也發(fā)生著某種程度的改變,人只有通過對自己的異化才能獲取生存的資格,而一旦取得這種尊嚴,就會構成對別人的異化,這樣一種生命個體之間的“異化”的循環(huán)正是詩人極力反抗的。在寫于1942年的《幻想底乘客》中,詩人有這樣的表達:“爬行在懦弱的,人和人的關系間,/化無數(shù)的惡意為自己營養(yǎng),/他已開始學習做主人底尊嚴?!毖刂@一思路,穆旦深深地體會到潛隱在社會肌體里的異化機制。這是整個社會共同構筑的意識形態(tài)的枷鎖,它消弭人之為人的個性、超越意識和獨立生存思考的意志,以一種莫名的又異常強大的力量把每一個人變成無個性的平庸的人:
還有你,從來得不到準許/這樣充分的表現(xiàn)你自己,/社會只要你平庸,一直到死 (《給戰(zhàn)士——歐戰(zhàn)勝利日》)
穆旦認識到,在這種強大的異化力量背后,有一個支撐它的穩(wěn)固而又堅實的基礎,穆旦的異化體驗指向極富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味的“圓”,這就是穆旦在《被圍者》一詩中所言說的“圓”——保護社會平衡、個人平庸的銅墻鐵壁,“圓”這一意象的發(fā)現(xiàn)即對他的批判,彰顯了穆旦對包圍生命個體的種種傳統(tǒng)罪惡的發(fā)現(xiàn)與批判,“對傳統(tǒng)罪惡的發(fā)現(xiàn)和批判,客觀上使得他獨立站在中國抗戰(zhàn)時期文化復古主義思潮之外,變成了‘五四’精神的繼承人。穆旦獲得的贊譽,部分原因在于他自覺地和魯迅等‘五四’現(xiàn)代性先驅站在一起,加入了對‘傳統(tǒng)中國’深入而持久的詩性批判。”[16]正是在這意義上,穆旦在他的詩歌中呼喚那些“突圍者”:
毀壞它,朋友!讓我們自己/就是它的殘缺,比平庸更壞:/閃電和雨,新的氣溫和泥土/才會來騷擾,也許更寒冷,/因為我們已是被圍的一群/我們消失,乃是一片“無人地帶”。(《被圍者》)
穆旦對“突圍者”的呼喚正是其“自由選擇”以對抗異化的有效途徑,并因而繼承了魯迅所開創(chuàng)的“反抗絕望”的現(xiàn)代精神傳統(tǒng)。
威廉·巴雷特曾經(jīng)指出,“在哲學家能夠思想存在之前,詩人是它的見證人。而且,在這種情況下,這些特殊詩人力圖顯現(xiàn)的,正是今天歷史地屬于我們的存在處境。他們正以詩歌的語言撥弄著我們自己時代的先兆之弦?!盵17](P125)穆旦從肉身體驗、現(xiàn)代時間、現(xiàn)代城市等角度對現(xiàn)代中國“異化”個體的抒寫,作為某種“先兆之弦”在新時期以來的思想與文學中不斷獲得回響。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穆旦以其銳利的“詩歌之眼”“達到了同時代知識分子所難企及的思想高度”[18]。晚年的穆旦在《沉沒》中寫到,“身體一天天墜入物質的深淵”,顯然他時時刻刻警惕著身體被物化的危險,并在詩的結尾有這樣的感慨:
“呵,耳目口鼻,都沉沒在物質中,/我能投出什么信息到它窗外?/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現(xiàn)在’?”
至此,穆旦對生命個體的“異化”抒寫在更加多維、綜合的層面展開,這既是物欲對“身體(耳目口鼻)”的淹沒,同時也是時間(“現(xiàn)在”)對靈魂的囚禁,這“意味著穆旦更深、更徹底地陷入了現(xiàn)代性精神結構的內在困境”[16]。從這個意義上說,穆旦詩歌觸及了20世紀歷史語境中的典型思想主題,他“情愿把自己擺到他的文明的最重大的問題面前接受拷問”[17](P13)。他接過了來自波德萊爾、艾略特等現(xiàn)代主義詩人精神探索的接力棒,在20世紀中國的語境中,“以一種方法上嚴苛的徹底性巡視了自身內部在現(xiàn)代性壓迫下形成的各個時段:恐懼,身陷絕境,面對自己一心熱烈苛求卻逃逸入虛空的理想狀態(tài)時的崩潰?!盵19]穆旦對現(xiàn)代異化個體生存的抒寫,得益于他卓絕的詩歌藝術,他詩歌中繁復而獨異的意象、極富張力的結構以及奇崛銳利的語言顯示了他向歷史的縱深拓展的努力,以及對個體生命存在本質的執(zhí)著探尋,進而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詩藝的真正成熟。
[注釋]
①關于“穆旦研究”的相關資料,詳見李怡、易彬編選的《穆旦研究資料》,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3年版,其附錄中有詳盡的穆旦研究專著、文章、博碩士論文等資料目錄。
②本文所引穆旦詩歌出自于《穆旦詩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
[1]張嚴.異化著的異化:現(xiàn)代性視閾中黑格爾和馬克思的異化理論研究[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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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Alienated Individuals of Mu Dan's Poetry
MAChun-guang
(SchoolofLiterature,ShandongUniversity,Jinan,Shandong250100,China)
The alienated individual in modern society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themes of Mu Dan's poetry, which unfolds at three levels. First, through the "oppressed and abused body" of poetic expression, namely, war and alienation of modern social discipline system in the body experience and its resistance; Second, based on the "twentieth century", "eight hours" of modern time image depth, revealing "modern time" in the "alienation" of survival; Third, through to the modern city "bright neat hole" symbolic expression, to show the "alienation" survival in the modern urban space landscape. Mu Dan's inquiry into the modern individual life of "alienation", explores the poetic expression of the modern survival, overall carrying a tragedy of the lyric, it is the external embodiment of Mu Dan spirit to explore inner tragedy, at the deeper revealing the inner dilemma of modernity in the Chinese context.
Mu Dan;alienation;body;survival plight
2015-03-15
馬春光(1985-),男,河南范縣人,山東大學博士生,主要從事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
I207.25
A
1672-934X(2015)03-009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