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晉先,馬萍
量詞通常表示人、事物或動作的單位,因此常常與名詞、動詞搭配使用,而且某些搭配往往是較為固定的。郭沫若文學作品中使用了400余個量詞,其中的許多量詞搭配也是不常見的,令讀者耳目一新。從構成手法來看,這些量詞的特異搭配主要采用了遷嫁、活用和借入等方式來構成。
所謂遷嫁是指將常用于A事物的量詞遷移來臨時與B事物搭配。量詞遷嫁“超脫和違背了常規(guī)量詞與其計量對象之間的組合規(guī)范”[1],“它以一種語詞創(chuàng)新的應用,一種不尋常的表量搭配,創(chuàng)造濃郁的修辭色彩,給人以鮮明的心理感受”[2]。
郭沫若文學作品中常將用于人的量詞用于動物或植物,將動物或植物當作人來描寫,表達生動,充滿趣味。例如:
(1)這位獅子狗兒,我佩服它有些道德家的氣質。(《今津紀游》)
(2)我在床角才發(fā)現了幾員大大小小的赤金色的大腹便便的——臭蟲。(《昧爽》)
(3)周圍的村落因近來的戰(zhàn)事人都逃光了,耳目所及的分野內看不出一縷炊煙,聽不出一句雞鳴。(《楚霸王自殺》)
(4)我們看不見一株青影,我們聽不見一句鳥聲。(《朋友們愴聚在囚牢里》)
(5)街樹上漏出了幾句蟬聲,他們更佇足而傾聽。(《自然》)
(6)多不亞于紫荊,紅不亞于薔薇,開出一身繁花,映著貓兒午睡。(《山丹丹》)
例(1)-(2)將常用于人的量詞“位”“員”用于“獅子狗兒”“臭蟲”,例(3)-(5)將常用于人的言語的量詞“句”用于“雞”“鳥”“蟬”的鳴叫聲,例(6)將常用于人體的量詞“身”用于山丹丹花,采用擬人化手法,賦予動物、植物以人的靈性,使表達風趣鮮活,不同凡響。
郭沫若文學作品中有時將常用于此物的量詞移用來與彼物搭配,利用量詞本身具有的形象色彩,來突出搭配對象的特點。例如:
(7)不信,請看那朵流星,哪怕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天上的街市》)
(8)那時節(jié)茫茫的大地之上匯成了一片汪洋;只剩下幾朵荒山好像是海州一樣。(《洪水時代》)
(9)只余耿耿精誠在,一瓣心香敬國華。(《用原韻卻酬柳亞子》)
(10)紅磚砌成的高聳的煙囪口上,冒出了一筆灰白色的飄忽的輕煙……(《水墨畫》)
(11)窗下有一面大草園,也略略有些花木。(《回到上海》)
(12)我們本來在走著寂寞的夜路,卻聽不得一聲狗叫,也見不得一?;鸸狻#ā逗罚?/p>
例(7)-(8)將常用于花朵的量詞“朵”移用來計量“流星”和“荒山”,令人想象流星的光芒璀璨如花怒放和浮沉于汪洋中的荒山如花朵綻放水面;例(9)將常用于花瓣的量詞“瓣”用于抽象的“心香”,將其比喻為花朵,使“美好的祝?!庇辛嘶ǖ纳省⑿螤詈蛙跋?;例(10)中的量詞“筆”可用于書畫,移用來計量“輕煙”,暗喻風景美麗如畫;例(11)中的量詞“面”多用于扁平的或能展開的物件,與“大草園”搭配,草園的寬展而平坦可以想見;例(12)中的量詞“?!背S糜诩毿☆w粒狀物,與“火光”搭配,突出了暗夜中火光的圓且遠。
所謂活用是指將名詞、動詞或形容詞臨時用為量詞。這些名詞、動詞或形容詞原本都有實在意義,臨時用作量詞,既能說明數量,又兼有描寫作用,使表達簡潔凝練而又生動形象。
量詞常由名詞、動詞和形容詞轉化而來,除了計量之外,許多具有形象色彩,郭沫若文學作品中就用到不少,如由名詞轉化而來的“一莖枝條、一葉輕舟、一縷炊煙、一脈笑痕、一痕新月、一洞天地、一灣海水、一池碧玉、一潭綠水、一江春水、一弓橋、一箭射程、一鉤新月、一眼水井、一眶眼淚、一扇弧面、一枕黑酣、一篝漁火、一滴水、一粒種子、一簇芭蕉、一叢火煙、一星的呼吸”等,由動詞轉化而來的“一握米粒、一抱鉛條、一掬同情的眼淚、一捆柴、一抹斜陽、一圍竹藪”等,由形容詞轉化而來的“一彎殘月兒、菜圃一方、一泓止水”等。
除了這些在其他文學作品中也常見到的之外,郭沫若文學作品中還出現了一些頗具形象色彩的臨時活用的量詞,例如:
(1)門側井屋一椽,覆蓋一眼井水,一甕清泉,以供拜神者凈手之用。(《未央》)
(2)一脈溫湯流日夜,幾坯荒冢掩皇王。(《華清池》)
(3)我立在松樹腳下,不知過了幾多時辰,早已萬山入眠,群星閃目,遠從那東海天邊,更飛上了半規(guī)明鏡。(《牧羊哀話》)
(4)筒狀花裂成六出,花蕊挺出花間;(《石蒜》)
(5)他說:“在人面前怎么好那樣呢?你走了我們還打了一兩和牌,我裝著肚痛才告退出來了的?!保ā渡倌陼r代》)
(6)房屋前面有幾株古杉,一曲小小的魚池,但是魚池里面的水早已干了。(《行路難》)
(7)假如我們是被關在那統(tǒng)艙里,我相信所看見的光景,怕只有從那圓窗眼中所窺出的一圓崖壁罷。(《少年時代》)
例(1)-(3)中的量詞是由名詞轉化而來的。例(1)中的“甕”與“清泉”搭配,準確地刻畫出了水井口小腹大的形狀,突出了井水的深不見底;例(2)中的“坯”與“荒?!贝钆洌鷦釉佻F了墳墓的形制狹??;例(3)中的“規(guī)”由畫圓形的工具活用為計量圓月的量詞,表達新穎獨特。
例(4)-(5)中的量詞是由動詞轉化而來的。例(4)中活用“出”來計量石蒜的花瓣,令人想象花的漸次開放,富有動感;例(5)中活用“和”來計量打麻將完成一次游戲的次數,簡潔妥帖。
例(6)-(7)中的量詞是由形容詞轉化而來的。例(6)中的“曲”與“魚池”搭配,突出了魚池形狀的不規(guī)則,極其生動;例(7)中的“圓”與“崖壁”搭配,計量在船艙內透過圓窗看到的景觀,十分有趣。
所謂借入是指從文言、方言或日語中吸收量詞搭配。某些量詞搭配只出現在古代漢語中,或只存在于某些方言中,或只是日語的習慣,現代漢語中從不這樣搭配,郭沫若將這樣的量詞搭配引入文學作品中,使表達典雅新奇,地域色彩鮮明,異域色彩濃郁。
郭沫若文學作品中引入了許多古語量詞,既有文言詞如“椽、枚、具、鈞、仞、事、貼、襲、尋、巡、匝、載、則、幀、株、紙”等,也有歷史詞如“廛、吊、合、卣、斛、寽、品、觴、文、鎰、鐘、銖、秭、樽”等。這些古語詞的使用增強了作品的書面語色彩,使作品語言文雅莊重。此外,郭沫若文學作品中還借用了一些古代漢語的量詞搭配,令讀者感覺新穎獨特。
例如:“章”做量詞,在現代漢語中常用于樂曲詩文的段落等,而在古代漢語中“章”還可用為“計量大樹的量詞”[3],所以,在郭沫若文學作品中,“章”被用于計量樹木和竹子。例如:
(1)晨興來鳳院,桔樹八千章。(《游鳳院果樹園》)
(2)突然發(fā)現,大木一章臥軌梁。(《蔡永祥》)
(3)久識東南有此山,千章修竹翠瑯玕(《游莫干山》二首之一)
又如:“頭”做量詞,在現代漢語中主要用于牛、驢、騾、羊等家畜,但在古代漢語中,量詞“頭”的應用范圍很廣,“幾乎適用于所有動物”,除“以‘頭’論獸類外”,還“用于禽魚及至昆蟲”[4]。所以,在郭沫若文學作品中,“頭”用于動物時除了搭配“牛、羊、馬、駱駝”外,還可搭配飛禽和昆蟲。例如:
(4)愁如流水之悠悠,悠悠此恨何時休?織就絹絲三百兩,織成鴉鵲十三頭。(《廣寒宮》)
(5)棉花生長的一個季節(jié)里,一頭棉蚜要產子孫六億兆(六萬億億)(《防治棉蚜歌》)
郭沫若文學作品中引入了很多方言量詞,主要來自四川方言。這些方言量詞與名詞、動詞構成的特異搭配,使作品語言充滿地域色彩。例如:一架(張)行軍床、一塊(個)面孔、一牙(瓣)鹽姜、一管(支)手槍、白果樹一根(棵)、一乘(頂)小轎、幾垛(堆)魯迅的作品集、我的年齡算是最幼的一起(“種”或“類”)、把密碼電報大大地改編過一道(遍)、只在殿前走了一轉(圈兒)。
在郭沫若文學作品中,使用最多的四川方言量詞是“珠”?!爸椤痹谒拇ǚ窖灾凶隽吭~,相當于普通話的“滴”,“多用于液體”[5]。在郭沫若文學作品中,“珠”可搭配“水、血、鼻涕、眼淚”等。例如:
(6)我是大海中的一珠水,我要無保留地為人民貢獻。(《一把劈斷昆侖的寶劍》)
(7)這幾年我倒奇怪,什么眼淚也沒有,我像一團火成巖,滴不出一珠水漿。(《地下的笑聲》)
(8)我是一名老粗,倒吊起來也滴不出半珠墨水。(《南冠草》)
(9)在我身上多流幾珠血,便在朋友身上少流幾珠血。(《南京印象》)
(10)你為法蘭西底再生,人類底再生,和平底再生,慷慨地、沉著地,輸出了你最后的一珠血漿。(《和平之光——羅曼·羅蘭挽歌》)
(11)她笑了起來,接著便說道:“天氣冷,清鼻涕一珠一珠地滴在胡桃里?!保ā锻ぷ娱g中》)
(12)他在嬰兒的額上親著一個很長的接吻,一珠珠的眼淚滴落在嬰兒的發(fā)上。(《行路難》)
郭沫若文學作品中還引入了不少外來量詞,主要是一些度量衡量詞,如“英吋、英尺、英里、英畝、基羅瓦特、盧比、盧布”等,最具代表性的是來自日語的量詞搭配,它們讓作品的某些表達帶上濃厚的異域色彩。
例如:漢語中“匹”做量詞,用于動物時,搭配對象主要是“馬、騾、駱駝”,方言中還可搭配其他動物,如“豬、耗子”等,但都不如日語中搭配對象廣泛。在日語中,“幾乎所有的中小型動物都可以用 ‘匹’”[6]。日語中“匹”可用于計量“大小為成人能夠抱住或者更小的動物”“魚”“爬蟲類”“昆蟲類”“鳥類”, 甚至“粗魯的、脾氣暴躁的人”[7],“就連民間傳說中的‘鬼’日語也是用‘匹’來表量”[8]。受到日語的影響,郭沫若文學作品中的量詞“匹”搭配對象尤其豐富,包括鳥獸蟲魚及人等各類:母雞、雞雛、死雞、軍雞、雛雞、馴鴿;馬、騾馬、牛馬、野牛、羊兒、羔羊、母山羊、猴子、母兔、兔子、老鼠;螞蟻子、蚯蚓、蒼蠅、蚊子、阿美巴(變形蟲)、蛾;魚、金魚、鯛、海魚、小章魚、河豚、游鱗;文氓。
[1]程國珍.現代漢語量詞遷嫁的修辭方法分析[J].語文學刊,2010(18).
[2]何杰.現代漢語量詞研究:增編版[M].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8:112.
[3]羅竹風.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
[4]劉子平.漢語量詞大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219.
[5]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9:4559.
[6]姚嵐.論母語在日語助數詞的正負遷移及解決策略[J].貴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3(2).
[7]么春艷.漢日量詞比較研究和對日漢語量詞教學[D].錦州:渤海大學,2012.
[8]程放明.日語的動物量詞[J].日語知識,19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