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
文學(xué)語言學(xué)
藍蛇之首尾與詩學(xué)之古今
胡曉明
“藍蛇之首能殺人,藍蛇之尾能解藥”,相同的喻象,具有相反的喻義,錢鍾書稱之為“比喻之二柄”。同一文本中的二柄詩學(xué),揭示了古今共有的現(xiàn)象:二柄相連,相反而相成的生成機制。春與秋皆為最能引起相反主觀感受與抒情寫作的自然意象,一篇之中,悲欣二意流轉(zhuǎn)而相生,互滲以強化,構(gòu)成更有張力、更有深意的詩味。二柄詩學(xué)解讀中錯綜交織的兩種相反而相成的關(guān)系,宜從語言特性與文化心理的深處加以理解。當分歧之義成為相反之兩端,也就成為一種辭語的二柄現(xiàn)象,傳達的是更為復(fù)雜的感情,指向更深層的人性與人心變化不定的符碼。二柄現(xiàn)象的美學(xué)意義不止于詩學(xué)討論,在政治學(xué)、宗教學(xué)以及普通生活等文化意象中隨處可見,二柄文化意象更深切地觸及中國文化思想的根源價值。二柄詩學(xué)的命題,可以發(fā)展成一套文學(xué)理論的論述,如符號學(xué);可以發(fā)展成一套中國文學(xué)思想,以響應(yīng)“五四”新文學(xué);而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時代的古典資源,可以在辭語、意象的檢索與深掘中,重新組織加工,重新對跨學(xué)科的知識進行再組織、再生產(chǎn)。
二柄詩學(xué)生成機制語言特性文化心理
沈括《夢溪筆談》有一則精彩的觀察筆記:“巴豆能利人,唯其殼能止之;甜瓜蒂能吐人,唯其肉能解之;坐拏能懵人,食其心則醒;楝根皮瀉人,枝皮則吐人;邕州所貢藍藥,即藍蛇之首,能殺人,藍蛇之尾能解藥;鳥獸之肉,皆補血,其毛角鱗鬣,皆破血;鷹鹯食鳥獸之肉,雖筋骨皆化,而獨不能化毛。如此之類甚多,悉是一物而性理相反如此。”[1]嚴格地說,巴豆的殼與巴豆的肉不一樣,甜瓜蒂也與甜瓜肉不一樣。然而,畢竟是屬于同一事物,藍蛇之首與尾,都是藍蛇,竟然有如此相反的“性理”。從自然觀上說,它體現(xiàn)的是一個簡單的道理:任何事物內(nèi)部都有矛盾性。[2]那么,人文學(xué)里的詩歌、美術(shù),同一題材、同一比喻,所表達的意思會不會彼此相反?如果會,是不是任何文學(xué)題材與比喻都無例外?這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其解釋的理論,與自然現(xiàn)象的理論,有沒有區(qū)別?這一文學(xué)現(xiàn)象的背后,隱藏著什么樣的人類文化心理?
從文學(xué)上重新解釋這一現(xiàn)象的,是錢鍾書。他稱之為“比喻之二柄”?!岸痹x是指賞罰之權(quán)?!俄n非子·二柄》:“二柄者,刑、德也……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卞X鍾書借用為“比喻”本身的一個特點,即相同的喻象,除了有多項的比方(即“多邊”),更有相反的喻義。這是他在《管錐編》里對比喻性質(zhì)的一個獨到的命名。《管錐編》論《周易正義》之《歸妹》節(jié),是為集中的討論:
同此事物,援為比喻,或以褒,或以貶,或示喜,或示惡,詞氣迥異;修詞之學(xué),亟宜拈示。斯多噶派哲人嘗曰:“萬物各有二柄”(Everything has two handles),人手當擇所執(zhí)。①《管錐編》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5頁。同一個比喻,可以有多種喻義,如月,可取其彎如眼、如眉、如弓,圓如面、如團、如餅,明如鏡、如水、如目,等等,錢鍾書稱為“多邊”。本文暫不討論。
這在哲學(xué)上,可以說沒有什么發(fā)明,萬物內(nèi)部皆有其矛盾性。然而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詩歌想象,其實是以主觀情感為動力的。事物內(nèi)部的矛盾性,只是作為一種材料,賦予材料以生命的,是文學(xué)與藝術(shù)的想象。所以,所謂“二柄”現(xiàn)象,一方面是物本身的矛盾性與兩歧性,另一方面是人借用或利用物的矛盾性、兩歧性,表達人文世界的豐富、變化與多元。先看錢鍾書的例證。我梳理全部用例,共得22條(《管錐編》21例,《談藝錄》1例)??煞譃樽匀灰庀?、人文事象與義理抽象三類。三類皆為事物具有同一現(xiàn)象,因觀照的角度不同,或使用者的不同,引出或褒或貶、或悲或喜、兩兩相反的主觀評價。文繁不具引,擬省去例句,略示大意如下。
第一類,自然意象。(1)鳶飛魚躍?;蜓缘靡馑焐?,或言遠害逃生。兼有正面與反面二義。[3](2)木槿花。朝花夕落,有人喜其朝花,終恨其夕落;有人雖感其終謝,尤愛其閃亮一時。前者傷嘆其美好年華不再,后者贊賞其終能成就精彩。如白居易詩:“松樹千年終是朽,木槿一日亦為榮”。[4](3)水月。喻至道于水月,乃嘆其玄妙;喻浮世于水月,則斥其虛妄。[5](4)云無心。一喻蕩婦(鄭箋之解《詩·出其東門》),一喻高士(陶潛《歸去來兮辭》)。[6](5)蟲蝕木。一喻天然好語,一喻死讀書。(《談藝錄》引山谷詩)(6)蝙蝠。非鼠非鳥,既可喻乖張失所、進退維谷、兩頭無著之輩,亦可喻依違兩可、左右逢源、投合得計之人。[7](7)蠶繭?;蛴魃系壑绞离x塵,或喻世人之師心自蔽。[8](8)波浪。或喻前后相生,彼此相擁,接合相親,或喻相愛而相賊,排擠吞并。[9]
第二類,人事意象。(1)燭火。或雖細勿捐,小裨于大;或累贅可去,大無需小。[10](2)瀉瓶。一則喻虛心得道,傳燈不絕;一則喻心無主見,易受惑染。[11](3)跛眇?!兑住分稓w妹》與《履》,同樣舉出“跛能履,眇能視”,然而卦象全同,而旨歸適反。一為功能尚可用,應(yīng)取之;一為不全有害,應(yīng)棄之。[12](4)秤?;蛴鳠o成見私心,公平允當,褒夸之詞;或表心之失正,人之趨炎,誚讓之喻。[13](5)燕妬鶯慚、使鐘表停擺?;驀@貎美,或斥相丑。[14](6)過河拆橋。兵家喻無退反之勇氣,禪家喻無執(zhí)著之活法,此為褒義;而俗語喻無感惠之薄情負恩,此為貶義。[15](7)方。“方頭”或“方人”。既可形容不通時宜、強直骨鯁之士,又可形容巧于自全、應(yīng)變隨機、無往不泰者。[16](8)圓。通達隨和,外圓內(nèi)方,是褒義;而見異思遷,得風便轉(zhuǎn),是貶義。[17](9)輿。輿是由軸、輻等不同部分組成的。沒有具體的部分,就沒有整體。老子之輿喻,謂事物分而合,由裂而全,是對整體的肯定。而佛氏之輿喻,謂因緣合和,五蘊聚幻,是對整體的否定。一褒義一貶義。[18](10)望梅止渴、畫餅充饑。一謂聊可慰藉,一謂撩撥愈甚,轉(zhuǎn)增欲慕。意思相反。[19](11)操斧伐柯?;蛴饕灶愊嗲螅蛴魍愊鄽?。[20]
第三類,義理抽象。(1)來、往。既皆可表示未來(將來、向往),也皆可表示過去(往古、往事、自來、向來、從來、以來)。[21](2)圓轉(zhuǎn)。人情向背無常,世事榮枯不定,可以圓轉(zhuǎn)形容。而做事刻板落套、作風陳陳相襲、萬變不離其故轍,亦可以圓轉(zhuǎn)目之。[22](3)微、漸、末。防微杜漸,無使滋蔓,儆戒之辭;真積力久,水滴石穿,勉督之語也。[23]
循此思路,可補者甚多。但錢先生的新解似也有兩個局限。一是不關(guān)心歷史,只談修辭。其實修辭背后是歷史人心之變。以“雪”喻為例。如《文選》中謝惠連《雪賦》篇未“亂曰”,以“因時興滅”、“污隨染成”二義說“雪”,似為最早之以雪喻道。僅就文而論,謝惠連之前,多以雪喻德。晉庾肅之《雪贊》:“望之凝映,號若天漢。即之皎潔,色逾玉粲?!保ā度珪x文》卷38)李颙《雪賦》:“何時雪之嘉澤,亦應(yīng)時而俱凝;隨同云而下降,固沾渥之所興?!保ㄍ暇?3)孫楚《雪賦》:“膏澤偃液,普潤中田?!保ㄍ暇?0)羊孚《雪贊》:“資清以化,乘氣以霏;遇象能鮮,即潔成暉。”(同上卷140)羊氏有道家色彩,余皆為儒家比德之說。至于碑文中“躬潔冰雪”、“雪白之性”、“操潔冰雪”等語(見《全后漢文》),劉宋以前,所在多有。惟惠連具創(chuàng)意,“節(jié)豈我名?潔豈我貞?”“雪”之比德義,與佛典中之雪喻“如紅爐上一點雪”等,妙諦相關(guān)?!段鍩魰贰爸遣哦U師語”條:“問:如何是道?師曰:水冷生冰。如何是道中人?師曰:春雪易消?!鼻按鹗菨u義,后答是頓義。雪乃融化一切區(qū)別相,包括連修道的工夫也化掉。《碧巖錄》:“問: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銀碗里盛雪?!碧崞艠O善語言,因得龍樹傳佛心印,而為第十五祖。巴陵郡的顥鑒禪師卻說:佛法是銀碗,言語是雪。這是連語言本身也化掉的以雪喻道,也是禪宗甚美之喻象?!把币粸椴贊嵙x,一為隨染、融化義,可入錢鍾書所謂“喻之二柄”。從雪喻之變化,可見時代思想與人心世道之嬗變,即從兩漢經(jīng)學(xué)與儒學(xué),到魏晉以后老莊流行、玄佛并用?;葸B《雪賦》,不過是世道人心之變中一個具體而微的表現(xiàn)。諸如此類,可論甚多。正如陳寅恪所說,一個字即一部文化史,一個意象也可以展開一部微型的文學(xué)史。但此一套論述,卻也不一定就是錢氏之局限,他所關(guān)心的,并不是舶來的文學(xué)史,舶來的文學(xué)史是將文學(xué)看作人認識社會的一種方式,而錢氏的興趣不在此,他所關(guān)注的是語言的自由與游戲功能,語言洞察人心事相的豐富性與可變性。傳統(tǒng)的文學(xué)史認識論,是結(jié)構(gòu)的,而錢氏的二柄說是解構(gòu)的。
第二個局限或許才是真的局限。即:錢先生不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此一修辭現(xiàn)象,他沒有告訴我們古人其實也有同樣的發(fā)現(xiàn)。與討論其他詩學(xué)問題一樣,錢鍾書雖然未能專門從理論上闡述此二柄現(xiàn)象,他仍有一句話:“指(denote)同而旨(signify)不同”。這準確描述了二柄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這表明他對索緒爾氏的語言學(xué)理論,即能指與所指的不對應(yīng)關(guān)系,應(yīng)有所知。
其實,在傳統(tǒng)詩話詞話中,也不乏對此種現(xiàn)象的關(guān)注,也同樣沒有作理論上的闡發(fā)。如以下數(shù)則詩話:“唐守之嘗題《漁翁失網(wǎng)圖》云:‘一網(wǎng)復(fù)一網(wǎng),終有一網(wǎng)得。笑殺無網(wǎng)人,臨淵空嘆息!’然余嘗見人有營營于名利場中者數(shù)十年,至白首無成,依然故我,則不如困守固窮之為得也。故有詩云:‘前舟網(wǎng)網(wǎng)張空水,后有蓑翁獨坐看?!挑~門太史亦有句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網(wǎng)由來撒最多。’與守之之詩正相反。”[24]“李太白《俠客行》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⒅秱b客行》云:‘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⒁獠煌??!保?5]“陶淵明詩云:‘雖留身后名,生前亦枯槁。死者何所知,稱心固為好?!肿鳌稊M古》詩云:‘生有高世名,既沒傳無窮。’二意相反如此。”[26]“蔡寬夫《詩話》云:‘子美《題道林岳麓寺》詩云:“宋公放逐登臨后,物色分留與老夫?!彼喂畣栆?。此語句法清新,故為杰出。其后唐扶《題詩》復(fù)云:“兩祠物色采拾盡,壁間杜甫真少恩?!币怆m相反,而語亦秀拔。乃知文章變態(tài),初無窮盡,惟能者得之。’”[27]“唐李義山《霜月》絕句:‘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境湓疲骸囟鹎嗯獰o匹,霜月亭亭各自愁?!庀喾炊浣怨??!保?8]綜上可見,古人是從詩歌藝術(shù)的出新、變化的角度,肯定意象與比喻的使用,并不限于一隅,尤其有相反的用例。他們雖然沒有用“二柄”這樣易記、典雅的名稱,卻也并沒有忽略這樣的詩藝。因而,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能說錢鍾書的“二柄”說是獨創(chuàng)的思想。
然而錢氏與古人更多的是討論不同文本的二柄現(xiàn)象。我們這里要提出這個問題更復(fù)雜的引申:有沒有二柄同時存在于一個文本?當二柄同時并存于某一個文本或某一個意象傳統(tǒng)之時,它意味著什么?進而言之,即便是分開的文本,二柄是否只有褒貶二義?相比單一的褒或貶,二柄的兩個義項合在一起,是否能通過解讀,讀出包含更深層豐富的第三個意思?前引《夢溪筆談》“藍蛇之首,能殺人,藍蛇之尾能解藥”、“一物而性理相反如此”,在此無法探索其中的科學(xué)原因,我只不過是借用這段著名的觀察,將同一事物,視為同一文本。最有價值的是,探論同一文本中的獨特結(jié)構(gòu),揭示其中詩學(xué)之古今共有的現(xiàn)象:二柄相連,相反而相成的機制。
春與秋,皆為最能引起相反主觀感受與抒情寫作的自然意象或主題。為了緊扣“同一文本中的二柄詩學(xué)”這一論題,我這里以潘岳的《秋興賦》和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來展開討論。
先看謝靈運的例子?!俺靥辽翰荩瑘@柳變鳴禽”是最典型的復(fù)雜詩學(xué)現(xiàn)象。自古迄今的解讀,充分表明其中可作二柄分析的重要因素。
第一,自然無奇與神助。最早即有傳奇式的說法,即夢謝惠連而得句,強調(diào)其詩思若有神助。此即王昌齡所論:“凡高手,言物及意,皆不相倚傍?!背靥潦撬?,春草是地,水與地不相關(guān)。園柳是植物,鳴禽是動物,一個“變”字,似匪夷所思。這是從奇特的意義上來領(lǐng)略詩藝。然而有意思的是,同一詩品,后世卻完全從相反的角度來評論。強調(diào)其天然混成(方回)、率口信然(胡應(yīng)麟),與不必深賞(王世貞)。換言之,即完全不奇特。如鍾嶸《詩品》引《謝氏家錄》:“康樂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29]宋葉夢得《石林詩話》:“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保?0]一個說是自然無奇,一個說是如有神助,不可知的神秘與可理解的結(jié)果,因而無疑是從創(chuàng)作特點展開的兩岐性。
第二,景與情。從結(jié)構(gòu)來說,有注重情興與強調(diào)物景的兩歧解讀。如謝榛:“謝靈運‘池塘生春草’,造語天然,清景可畫,有聲有色,乃是六朝家數(shù),與夫‘青青河畔草’不同。葉少蘊但論天然,非也。又曰:‘若作“池邊”、“庭前”,俱不佳。’非關(guān)聲色而何?”[31]池邊、庭前,為何不佳?有了方位詞,就有了人為的角度,不夠天然,不夠本色,不夠回到自然風景本身。最踏實地回到景物本身的,是當代詩人趙麗宏的說法:“謝靈運這句詩的妙處,大概正是因為以直白樸素的文字,道出了鄉(xiāng)村里目不識丁的童叟都能感知的春天景象,而這樣的詩句,比很多文人挖空心思比喻描繪更能令人共鳴。我在農(nóng)村生活多年,可以想象這樣的詩意。春暖時,湖泊和池塘因為水草的繁衍,水色變得一片青綠,春愈深,水面愈綠,待到水畔的蘆葦、茭白,水面的浮萍、荷葉、水葫蘆等植物漸漸繁茂時,冬日波光冷冽的水面,就變成了一片綠意盎然的草地。‘池塘生春草’,正是這樣的景象。謝靈運這句詩,妙在把水面比喻成了草地,而且妥帖形象之極。”[32]然而,宋人田承君以為“病起忽然見此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為貴”(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引),則開了疾病復(fù)蘇心理投射作用,以說池塘春草,更強調(diào)重點在于主觀的情。其實,極客觀極主觀強調(diào),皆可并存于池塘生春草的詩歌意象之中,因病蘇而感興,因新景而欣悅,二者相反而相成,越是進入了對方,也就越是回到了自身。
第三,喜與悲。這是與春天有關(guān)的更為重要的二柄現(xiàn)象:究竟池塘春草謝家春,所引發(fā)的是喜意,還是悲情?無論那些強調(diào)病后復(fù)蘇心理,還是強調(diào)景物客觀描寫的,都是表達欣喜,感春天之來臨,慶生命之復(fù)蘇,在這一點上,取得一致意見。然而,如果不是斷章取義地拈出這兩句,而是從整個詩歌的前后語境來看,①附原詩《登池上樓》:“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痾對空林。衾枕昧節(jié)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眲t又不免有很深的傷春意。因為,“祁祁傷豳歌”的“豳歌”,指《詩經(jīng)·豳風·七月》(其中有“采蘩祁祁”句)?!皞俑琛保酥^周公遭受流言、出居?xùn)|都以避讒害之時作此歌。謝靈運用此典故,分明有自傷之意?!拜螺赂谐鳌钡摹俺鳌?,即《楚辭·招隱士》(其中有“春草生兮萋萋”句),大謝用此典語,分明亦有因貶邊而傷遠之意。于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就因此而有明顯的意義二柄:一方面“久病之后開窗眺望,忽然發(fā)現(xiàn)池邊已生出春草,樹上的鳥聲也變了。原來春天已經(jīng)悄悄地來到,頓感春意盎然,生機勃發(fā)”,由此而生欣悅之情;另一方面,則因眼前的春草生,而聯(lián)想到自己如楚臣一樣不歸的寂寞傷懷,以及如古賢人那樣憂讒畏譏的命運詠嘆。然而詩意并不是悲欣并列或兩截,而毋寧說是“悲欣交集”。讀到最末,我們才懂得所謂“傷豳歌”、“感楚吟”,其實并不是完全如前人那樣一味地憂傷與悲懼,而是因楚臣或古賢人的命運、德操與貞行,而更賦予一種高貴的美,投射于自然之中,因而更感動、更愛惜他們所吟唱過的春日之美。這時的“傷”與“感”,亦猶如后人所謂“寒山一帶傷心碧”,是一種美的感動,是一種美與尊貴的自我完成。詩人或觸景生情,化病生欣,又轉(zhuǎn)欣為愁,因愁惜己,一篇之中,悲欣二意流轉(zhuǎn)而相生,互滲以強化,構(gòu)成更有張力、更有深意的詩味。
再看潘岳的例子。潘岳《秋興賦》在中國文學(xué)悲秋傳統(tǒng)中的意義,其富有新意的是“悟時歲之遒盡兮,慨俯首而自省”兩句,其中澄汰悲情,詩人在秋意中轉(zhuǎn)悲為慧(“悟”與“自省”)。然而,潘岳仍然向他的老師致敬,繼承屈子宋玉所謂“悲秋”的舊模式。因而,《秋興賦》應(yīng)是最早寫到“秋之二重性”現(xiàn)象的一篇作品。首先是“悲秋”:“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揺落而變衰。憀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蛩蜌w懷慕徒之戀兮,遠行有羇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兮,登山懷遠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其難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33]秋之第一重含義,應(yīng)是以其自然生命與自然節(jié)律形態(tài)中的變衰、飄泊、闊遠、寂寥等意味,引起嘆逝、懷人等人生之感傷與生命之悲感。這正是潘岳這里所說的“嗟秋日之可哀”。但是,接下來的一段卻轉(zhuǎn)換調(diào)子,著意表現(xiàn)“秋日之可思”:“天晃朗以彌高兮,日悠陽而浸微。何微陽之短晷,覺涼夜之方永。月朣朧以含光兮,露凄清以凝冷。熠耀粲于階闥兮,蟋蟀鳴乎軒屏。聽離鴻之晨吟兮,望流火之余景。宵耿介而不寐兮,獨輾轉(zhuǎn)于華省。悟時歲之遒盡兮,慨俛首而自省?!鋈簝y之逸軌兮,攀云漢以游騁?!保?4]秋之第二重含義,則是由大自然中寧靜、明凈、內(nèi)斂、沉潛的特有狀態(tài),而引發(fā)人心的清明理性,喚起生命的內(nèi)省與根源體驗。這是從楚騷的抒情傳統(tǒng),轉(zhuǎn)而為莊學(xué)的玄思傳統(tǒng)。①即《秋興賦》下文所謂“茍趣舍之殊途,庸豈識其躁靜。聞至人之休風兮,齊天地于一指”。加深擴展了“秋興”的意味。
由此可見,秋之二柄,一為強烈之情感(躁),一為清明之理性(靜);一為嘆逝傷遠,一為凝心靜思。中國書寫秋日之傳統(tǒng)中,應(yīng)多有這樣的作品。②錢謙益《初學(xué)集》中《秋懷唱和詩序》:“錢塘卓方水作《秋懷詩》十七首,桐鄉(xiāng)孫子度從而和之。二子者,高才不偶,坎癝失職,皆秋士也。讀其詩,其襟期志氣,如秋天之高,月之明,而水之清也;其攄英散馥,如白云之在天,而黃菊之始華也;其寥戾奔放,如朔雁之叫遠空;而沉吟凄斷,則蟋蟀之警機杼也。讀之再四,徘徊吟咀,凄然泣下,信二子之深于秋也。方水不鄙余,摳衣而請益。余告之曰:子讀韓退之之《秋懷》乎?嘆秋夜之不晨,悼蕭蘭之共悴,此悲秋者之所同也?!鍟跃頃?,南山見高棱。歸愚識夷涂,汲古得修綆?!怂难哉撸酥疄橥酥?,儼然在焉,亦思所以求而得之乎?夫悲憂窮蹇,蛩吟而蟲吊者,今人之秋懷也;悠悠亹亹,畏天而悲人者,退之之秋懷也?!蹦槌隼寺袀c清明之理性,亦為秋懷之二元感受。然而并不表明這只是中國文學(xué)中特有的秋之感受。下面,以一首德國詩作一比較,雖然同樣是秋之兩重含義,中國詩與西方詩又不一樣:“主呵,是時候了。夏天盛極一時。/把你的陰影置于日晷上,/讓風吹過牧場。讓枝頭最后的果實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壓進濃酒。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里爾克《秋日》,北島譯)[35]我們看第一節(jié)與第二節(jié),第二節(jié)與第三節(jié),都形成很好的對比。前一個對比是:夏與秋,主與自然。盛大、不可一世、暄鬧而失魂的夏天,與寧靜、自主的秋日,表明了生命的一個轉(zhuǎn)變。把你的陰影置于日晷,是一個自己決定自己,然而盡管如此,又是“主啊,是時候了”,是來自冥冥之中的一個很肯定的聲音。總有兩個旋律的交織,構(gòu)成了豐富的張力和詩意的厚度。但這還不是我們說的同一個文本(秋)的二柄。后一個對比是:秋天的收獲,生命的創(chuàng)造、成熟,秋日的金色,然而卻又是秋日的孤獨寂寞。落葉紛飛與金色濃酒,一欣喜,一憂傷,正如錢鍾書說的喻之二柄。如果是平庸世俗的詩歌,就只可能有一個喻,即秋日的酬獲之豐美;如果是傳統(tǒng)的詩歌,也多半只是一個喻,即秋天之寂寞與悲涼。所以詩意不夠厚。我們說,二柄詩學(xué)最有意思的,正是它綜合二元而發(fā)展出一套獨特的體驗與美。詩人全部生命的深度正在于此。如果詩的質(zhì)量是靠生命的質(zhì)量來衡量的,這可以算是一個佳例:這時的詩人,正是一個修行的果位。他收獲了人生由夏到秋的重要經(jīng)驗與全部的美與智慧,但是,他并沒有把這個收獲作為一個世俗的回報來安頓自己、滿足自己,甚至定義自己,不,他沒有房屋,也不必建造,他仍然在飄泊中,在尋找中,在非現(xiàn)成的人生存在形式中;甚至面對“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時代困境,他仍然在孤獨中徘徊,也沒有停止讀,沒有停止寫長長的信。唯一的區(qū)別是,他有著經(jīng)過了內(nèi)心自覺與肯定的來自上帝的命令,以及濃濃的葡萄酒那樣的饋贈,自信滿滿,香味馥郁而彌久。
二柄詩學(xué)又有表面與深層、淺讀與深解的錯綜交織的關(guān)系。同一首詩,同一個意象,如果從表層解,可能是悲,然而從深層解,可能是喜。單一的悲或喜,都不一定將詩意一網(wǎng)打盡。這里舉兩首唐代著名絕句的不同解讀為例。
第一,醉臥沙場。王翰《涼州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最表層的一個意思是豪情。然而鍾惺《唐詩歸》說:“悲慨在‘醉臥’二字?!鄙虻聺摗短圃妱e裁》評:“故作豪飲之辭,然悲感已極。”強調(diào)其中“可憐瀘定河邊骨”的深悲,以及“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悲憤。而施補華《峴傭說詩》更下一轉(zhuǎn)語:“作悲傷語讀便淺,作諧謔語讀便妙?!睆娬{(diào)解脫式的諧謔、自嘲,強調(diào)其中的放達與豪情。其實兩種讀法不妨存在于一詩,讀者可以從不同的立場去讀。因為有苦于征戰(zhàn)的士卒,所以更多地讀為悲傷語;因為有美酒琵琶的將領(lǐng),所以更多地讀為豪放語。①劉拜山即從兩種身份區(qū)別不同的讀法。見劉氏評解,富壽蓀選注:《唐人絕句評注》,香港:中華書局,1980年,第17頁。更進一層,兩種情感也不是不可以錯綜交織:諧謔語其實不過就是自嘲的、自輕的英雄語,是英雄的“祛英雄化”。真英雄乃不自知其為英雄。然而古來征戰(zhàn)無人還(“幾人回”)的自祭自悼,依然在詩歌的骨子里。因而,“醉臥沙場”的意象,仍具二柄詩意的交錯結(jié)構(gòu):兼有英雄好漢之豪情逸志,與傷古悼今之悲天憫人。作者不然,讀者未必不然,如此讀,似可增加唐詩之妙。
第二,落魄才人。杜牧《遣懷》:“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笨勺x為寫實,即“狎游”(《本事詩》)、“縱放”(《詩話總龜》)以及“不拘細行”(《全唐詩話》),營造的是逸游浪蕩的風流才子形象。而讀為“寓托”,則一切都是因為“落魄”,即有志之士抑而不伸,因而有憤激不平之辭。醇酒婦人,其跡也,“實由壯懷不遂,藉以銷愁耳”。[36]如此,詩人表達的乃是志士形象,不過是用一種“低到灰塵里去”的姿態(tài)來表達。這種以“低”的方式來表達“高”的意涵,產(chǎn)生解讀的岐義,其實是更富于詩意的二柄詩學(xué)現(xiàn)象。
解讀中的錯綜交織兩種相反態(tài)度,與語言特性和文化心理有關(guān)系。
仍然要回到錢鍾書的《管錐編》。倘若不局限于比喻,二柄現(xiàn)象其實也可以擴展到辭語的反對、反訓(xùn)。如關(guān)于“哀”與“冤家”之反對:
“哀”亦訓(xùn)愛悅,“望”亦訓(xùn)怨恨,頗征情感分而不隔,反亦相成;所謂情感中自具辯證(die Dialektik des Herzens,die Dialektik des Gefühls),較觀念中之辯證愈為純粹著明(An die Stelle der Dialektik des Begriffs tritt immer reiner und bestimmter die Dialektik des Gefühls)?!独献印匪?章:“反者道之動”;“反”亦情之“動”也。中外古文皆有一字反訓(xùn)之例,如“擾”并訓(xùn)“安”,“亂”并訓(xùn)“治”,“丐”兼訓(xùn)“與”,析心學(xué)者藉以窺見心思之正反相合。竊謂字之本不兼正、反兩訓(xùn)者,流俗每用以指稱與初訓(xùn)適反之情事,更資符驗。……宋詞、元曲以來,“可憎才”、“冤家”遂成詞章中稱所歡套語,猶文藝復(fù)興詩歌中之“甜蜜仇人”(swete foe)、“親愛敵家”、“親愛仇人”(o dolcemia guerriera,lamia cara nemica,ma douce guerriere)?!墩f郛》卷七蔣津《葦航紀談》云:“作詞者流多用‘冤家’為事,初未知何等語,亦不知所出。后閱《煙花記》有云:‘冤家’之說有六:情深意濃,彼此牽系,寧有死耳,不懷異心,此所謂‘冤家’者一也;兩情相有,阻隔萬端,心想魂飛,寢食俱廢,此所謂‘冤家’者二也;長亭短亭,臨歧分袂,黯然銷魂,悲泣良苦,此所謂‘冤家’者三也;山遙水遠,魚雁無憑,夢寐相思,柔腸寸斷,此所謂‘冤家’者四也;憐新棄舊,辜恩負義,恨切惆悵,怨深刻骨,此所謂‘冤家’者五也;一生一死,觸景悲傷,抱恨成疾,殆與俱逝,此所謂‘冤家’者六也”(《陔余叢考》卷三八、《蕙風詞話》卷二皆引比)。求以文義,唯“五”尚得曰“冤家”,余皆不切;按之心行,則愛憎乃所謂“兩端感情”(ambivalence),文以宣心,正言若反,無假解說?!妒恰分濉稓w正樓》第二回:“‘冤家’并不是取命索債的‘冤家’;‘作對’的‘對’,字乃‘配對’之‘對’,不是‘抵對’、‘質(zhì)對’之‘對’也”;亦知文理而未知心理。[37]
情感中兩個極端相反的部分,往往會相互貫通,互為轉(zhuǎn)化,如“哀”之為一大情譜,其中悲轉(zhuǎn)而為憐,憐又轉(zhuǎn)而為愛,皆一“哀”之運轉(zhuǎn)?!笆馇橛胸炌ㄖw,故同字涵分歧之義”,[38]當分歧之義成為相反之兩端,其實也就成為一種辭語的二柄現(xiàn)象。重要的是,一個字即是一個文本,傳達超出了單純的、淺白的愛與恨,而是更為復(fù)雜更為深切的一種感情,它指向的是更深層的人性與人心又現(xiàn)成又變化不定的符碼。
如此情感轉(zhuǎn)化的辯證,心理語言的投射,還可再舉錢鍾書論“離騷”的語文訓(xùn)釋為例。王逸將“離騷”解為“離別”的哀愁,而錢鍾書不滿足于這樣單一的解讀,更將“離”訓(xùn)為“遣去”,“離騷”則解釋為“擺脫”哀愁。于是,離別的哀愁,變而為因離別的痛苦而“遣去哀愁”。更復(fù)雜的機制是,因苦痛排解不了,而更遭遇苦痛、更深入某種自我苦痛化的心理。即因離別而更遭憂,因遭憂而遣憂,又因遣憂不得而更遭憂。錢鍾書的新解,并不放棄舊解,而是將舊解化而為新解的一個前提,一個必要的環(huán)節(jié)。因而,如果將離騷之“離”,一是訓(xùn)為“遭”、“偶”,一是訓(xùn)為“分”、“畔”,其實也即發(fā)掘了其中的二柄結(jié)構(gòu)。然而更重要的是通過這樣的結(jié)構(gòu),二柄不是單純的并列關(guān)系,而是一種情感心理的辯證。錢鍾書對“離騷”的解釋,雖然沒有什么理論,但比理論本身更為鮮活,比舊注更為精彩的,就是一種心理意象語言,甚至成為一種詩學(xué)?!半x騷”,一方面,遠離苦痛煩惱,浪跡遠游,錢氏說這與西方浪漫主義文學(xué)一大題材所包含的意義相通。然而“離騷”即因去除愁苦而更遭遇苦痛,以酒澆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錢鍾書說,這又與西方存在主義詩學(xué)有關(guān)系了。
既遭遇痛苦,又排遣痛苦,排遣不了,更增痛苦,這正是中國詩學(xué)從根源之處而來的一個抒情傳統(tǒng)。為什么屈原最能代表中國詩人及中國志士仁人的痛苦情結(jié),“離騷”一個意象,足以簡括。
錢穆論中國文學(xué)中的“孤”,是心理語言意象二柄的另一典型。他說:“在中國詩歌中,又常愛詠一孤字。……在古今詩人中,幾乎觸目皆是,隨手可得?!鐝埡赓x:‘何孤行之煢煢兮?’陶潛辭:‘懷良辰以孤往’。又詩曰:‘中宵尚孤征’。又陳子昂詩:“日暮且孤征”。杜甫詩:‘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衷唬骸侨鉂M眼身羈孤’。又謝絳詩:‘夜永影常孤’。又蘇舜欽詩:‘江湖信美矣,心跡益更孤。’……此等詩句,皆明著一孤字。但讀者當知詩人之心情,正為常有其家人或更大之鄉(xiāng)里親族之一群,乃至于一國之與天下,存其胸懷中。所以以孤為詠,正以詠其離群之獨?!保?9]詩人見天際晚帆、悠悠白云、小亭野寺,而有吊影孤懷之感,是從自然景物中,得一同情,寄托其思鄉(xiāng)懷人之愁,錢穆參透字面,細心體味,從背后讀出“詠孤即詠群”,“愛孤之內(nèi)心乃由愛群而來”,確是符合中國人的文化情境,此為孤獨意象的一個含義。同是心理語言意象,錢穆與錢鍾書的區(qū)別是,錢穆從文化心理深入體味,而錢鍾書則從常人心理細致體察。但是,另一面也是文化要義,錢穆又說:“群中不能無孤,而孤者終不見諒于群??鬃右衙阒?,曰:‘德不孤,必有鄰?!劣谄涔露翗O,孔子亦曰:‘知我者其天乎!’可見此孤中乃寓甚深境界。梅堯臣詩:‘共結(jié)峰巒勢不孤’。蘇軾詩:‘道人有道山不孤’。文天祥詩:‘本是白鷗隨浩蕩,野田飄泊不為孤’。此皆極詠其不孤,然亦正以彌見其心情之孤處?!薄盀槿视杉?,人生大道,正貴從孤往獨行之士率先倡導(dǎo)。”所以,“遁世無悶,獨立不懼,如伯夷之清,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此亦一種個人自由?!保?0]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比較是為了知己知彼,學(xué)他人之長處,改自身之不足[6].美國學(xué)生具有的良好創(chuàng)造能力正是中國教育期望中國學(xué)生提升的能力.因此以美國California Mathematics 7教科書(以下簡稱CM教科書)與中國人民教育出版社七年級上冊數(shù)學(xué)教科書(以下簡稱RJ版教科書)作為比較研究的對象,發(fā)現(xiàn)美國教育對學(xué)生實際應(yīng)用水平和創(chuàng)造能力的培養(yǎng)在其教科書中的體現(xiàn).
在這個意義上,韓愈短短一篇《伯夷頌》,正是中國自由精神的絕大文章:“士之特立獨行,適于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一國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亙?nèi)f世而不顧者也?!卞X穆評論說:“此亦可謂其表揚個人自由之心情之達于極致。中國人因尚群居人生,故必言仁。但在群居人生中必貴有孤立精神,故言仁又必兼及義。孔子許伯夷以仁,昌黎頌伯夷以義。既不能有不仁之義,亦不能有無義之仁,個人自由與群居為生,乃可相得而益彰,故中國人又貴能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此中立二字大可參。所謂中者,實本于每一人內(nèi)心之孤,和則是群道之公。尊群而蔑孤,斯將有仁而無義,群道亦將喪。元好問詩:‘端本一己失,孤唱誰當從?!艘还?,正即每一人之心,乃群道之大本大源所在。茍非深有會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精義,亦無可以淺見薄論作闡說矣?!保?1]因而,伯夷一人,兼有仁與義、群與孤之二柄。前者指伯夷主張不要戰(zhàn)爭、不要暴力,深體人類大群和諧相處、和平共存的根本理則,后者指伯夷的理則,不從時流,不畏強勢,完全扎根于內(nèi)心深處的獨立精神。所以,二者是相互成全的關(guān)系。錢穆讀出“在伯夷則豈不可已而不已,彼孤獨之心情中,別自有一番為人類大群之懷抱”。這是中國文化的深義與遠意。所以,孤之作為文化詩學(xué)之意象,既有“群”義,又有“豪杰”義,更有“大群”、“體道”義,包孕甚廣,其義自圓,宜從文化心理的深處加以理解。
二柄現(xiàn)象的美學(xué)意義,其實不止于討論詩學(xué),如果擴大到文化意象,我們可以在政治學(xué)、宗教學(xué)以及普通生活中隨處可見。譬如“衣”的意象,是一個典型的文化意象?!包S帝垂衣裳而治天下”,就是以禮樂文明化解武力沖突,化干戈而為玉帛,就是文治天下。然而,過于文教文飾文化,就一定有反動有解毒,莊子的斷發(fā)紋身、藐姑射山人、《德充符》里的殘缺肉身,以及六朝時的劉伶以天地為屋、以屋宇為衣裳等,所謂“世故繼有,禮教漸頹,敬讓莫崇,傲慢成俗,儔類飲會,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體”,漢之末世,“或褻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踞”(《抱樸子》外篇《疾謬》),凡此種種,都是“衣意象”的反面表達。二柄相克以相生,共同成就一個符號的思想張力。此外,就“衣意象”之政治學(xué)而論,有“胡服盛于盛唐”之說。如敦煌壁畫所見“大帽披”(即冪離)、“長靿”(靴)等,即表現(xiàn)吾民族之精神進取、開放學(xué)習、外向性格,表明“此泱泱數(shù)萬里之神州,有史以來,其迎新納異,雜糅眾俗,飆轉(zhuǎn)豹變,初無一日之息”。[42]然而“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竟紛泊”(元稹《新題樂府·法曲》),“元和妝梳君記取,髻堆面赭非華風”(白居易《新樂府·時世妝》),又表明了以衣裳認同故國、以服飾象征文化的內(nèi)向性格、認同的政治與富于凝聚力的民族心理。因而,“衣”又往往依不同的身份與立場,隨物賦形,而發(fā)生兩歧的象征意義。整體來看,既有相當強的民族認同,又有相當強的文化開放、自由精神,表明了中國文化思想的張力與內(nèi)在包容性。[43]
第二個例子是“川上之嘆”的文化意象??鬃拥拿浴白釉诖ㄉ显唬耪呷缢狗?!不舍晝夜”,在現(xiàn)代的教科書中,只剩下“時間過得好快”這樣淺白的日常經(jīng)驗表述,而在古典中國,這句名言有精進勇往與感傷嘆逝的二柄涵義。研究表明,在孔子孟子的原始儒學(xué)那里,“川上之嘆”是一種儒者生命精進勇往的人生態(tài)度,無暇感傷與悲嘆。在朱子二程那里,此種生命態(tài)度更成為一種形而上學(xué),預(yù)設(shè)了宇宙生命本體: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儒者生命之修行,即體驗此種宇宙本體之道體流行。此為一個涵義系統(tǒng)。另一個系統(tǒng)是以漢末魏晉感傷主義思潮流行背景中,鄭玄注釋的消極旨趣,乃隱隱轉(zhuǎn)化原始儒學(xué)精神,而為流連光陰、憂生憂世,化時間之長度為生命之密度,一種個體生命的嘆逝情懷。這表明經(jīng)典在應(yīng)對經(jīng)驗世界的過程中,其實是富于彈性的,并非一成不變。[44]
第三個例子是伍子胥的意象。由先秦舊籍可知,伍子胥是一位剛烈忠諫的臣子,伍子胥意象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忠心耿耿、犯難直諫這兩項要義。吳被越所滅,伍子胥所諫之昏君吳王夫差自縊而死,這樣的結(jié)局,更確立了伍子胥當初忠諫的歷史正當性。①《伍子胥列傳》詳細地交待了伍子胥人生的兩大故事。前一個是以“流亡復(fù)仇”為中心,交待伍子胥父兄被冤殺的緣起,之后身負血海深仇的伍子胥流亡乞食至吳國,在吳國進專諸、刺王僚,輔助公子光成吳王闔閭,薦孫武伐楚以至掘墓鞭尸。后一個以忠臣直諫為中心,講述他與吳王夫差的故事。但伍子胥是一個復(fù)雜的人物。在他遭受了不公正待遇之后,對于自己母國楚國的國君,完全沒有忠愛與原諒,采取的是復(fù)仇鞭尸的激烈行為。因而伍子胥文化意象的二元沖突,即有兩個相反的義項:忠臣和復(fù)仇。后世的文化傳播過程,上層朝廷文化更多利用其忠臣身份,強化其忠君意象,將其以下犯上的“鞭尸復(fù)仇”行徑淡化,或避而不談,或化君臣矛盾為忠奸矛盾,與中國政治制度中君本位制度、綱常思想的不斷深化密切相關(guān),伍子胥最后儼然成為一位英勇獻身的愛國烈士。這一意象得以在社會文化中廣泛傳播,進而影響到民間傳奇和地方信仰,如伍子胥廟和伍子胥畫像鏡即是明證。然而,民間更傾心于伍子胥的英勇復(fù)仇。伍子胥棄楚奔吳的流亡復(fù)仇過程,可歌可泣,慷慨激昂。其中反抗暴政、抨擊君王、報父兄之仇得以成功的勵志故事,多少釋放了民間受欺壓、遭遇嚴重社會不公的種種情緒以及儒家知識人骨子里不服從的血性。在這一文化傳播與重新書寫中,伍子胥變得剛烈、傳奇、英雄而又有人情味,他的底層性、浪漫性、游離于主流社會的邊緣性,即英雄豪俠兼流亡乞丐意象,在戲劇《臨潼斗寶》和《伍員吹簫》中得到充分表現(xiàn)。伍子胥文化意象既忠又反忠的二元性,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中道與勢的二元性。理想的儒家知識人總是掙扎于“忠君與忠道”的矛盾中,伍子胥以激烈的方式反抗故君,是不忠不臣,是自由精神,是忠于道義。但是他以死相諫,又是極忠,是以身殉君。在中國的忠臣意象系列(比干、屈原、范蠡等)中,無疑是最獨特而富有張力的,他或許內(nèi)心里堅持“道統(tǒng)”與“君統(tǒng)”的統(tǒng)一,但儒家文化理想“得君行道”有著根本無法實現(xiàn)的宿命,因此伍子胥忠臣文化意象有著悲壯的基調(diào)。
由此可見,二柄文化意象更深切地觸及中國文化思想的根源價值。
綜上所述,錢鍾書的命題,可以發(fā)展下去。
第一,發(fā)展成一套文學(xué)理論的論述,如符號學(xué)。符號的開放性與可塑性,符號學(xué)對于語用、語際與語言傳播的強調(diào)與重視,可以解釋詩學(xué)二柄現(xiàn)象中的復(fù)雜而富于張力的涵義變化。符號學(xué)中的記號與意義、能指與所指、表達面與內(nèi)容面等區(qū)分與細析,可以解釋詩學(xué)二柄現(xiàn)象的深層原因。符號學(xué)將語言學(xué)、哲學(xué)和歷史學(xué)整合,展開跨學(xué)際的對話,而二柄詩學(xué)的文化意象,內(nèi)含各種二元式的結(jié)構(gòu)性張力,其中隱含的語義,可作為跨學(xué)科、跨文化、跨領(lǐng)域的公分母。單一的文學(xué)史研究方法,不可能為其他學(xué)科、其他文化提供有意思的東西,跨文化的研究需要符號學(xué)的介入。
第二,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時代的古典資源,可以在辭語、意象的檢索與深掘中,重新組織加工,重新對跨學(xué)科的知識進行再組織、再生產(chǎn)。以詩歌為基本結(jié)構(gòu)性原則,內(nèi)在于其他各種藝術(shù)與思想文本的同構(gòu)表意關(guān)系(音樂、園林、繪畫、哲學(xué)、政治),此時,詩與思合一,詩真正為一切學(xué)問的核心。而陳寅恪所說的一個字即一部文化史,也可以真正實現(xiàn),發(fā)展成萬花筒般的文學(xué)史、意象史的論述。
第三,發(fā)展成一套中國文學(xué)思想,以響應(yīng)“五四”新文學(xué)。譬如,二柄詩學(xué)中的對應(yīng)、對等原則,除了《易》所謂天地陰陽兩儀,在一定程度上與駢文、律詩的對偶原則,與漢字的反訓(xùn)等,有很大的關(guān)系。而在“五四”新文學(xué)影響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受翻譯文學(xué)的影響極深極重,漸漸疏離了傳統(tǒng)中國文學(xué)的語文特征,而在此一過程中,傳統(tǒng)中國文學(xué)的語文形式中所承載的古典精神、思維方式與價值系統(tǒng),也隨之而漸行漸遠。因而,如何從語文學(xué)以重建中國文學(xué)思想,更由此而擴大成一套有關(guān)中國思想深層結(jié)構(gòu)的譯碼系統(tǒng),依然是一項未盡之義。
[1]胡道靜:《新校正夢溪筆談》(第586條),《胡道靜文集》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29頁。
[2]胡道靜:《沈括研究》,《胡道靜文集》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17頁。
[3][4][5][6][12][13][14][15][21]錢鍾書:《管錐編》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2、37、37-38、112、36、38、38-39、271-272、55頁。
[7][16][17][22][37][38]錢鍾書:《管錐編》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060、924-925、923-924、928、1058-1059、1056頁。
[8][9][20]錢鍾書:《管錐編增訂》,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71、75-76、77頁。
[10][11]錢鍾書:《管錐編》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255、1395頁。
[18][19][23]錢鍾書:《管錐編》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40-442、548-549、414-415頁。
[24][清]錢泳:《譚詩》,《履園叢話》,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25頁。
[25][26][宋]吳曾:《能改齋漫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76、277頁。
[27][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四),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92頁。
[28][宋]周必大:《二老堂詩話》,[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68頁。
[29][梁]鍾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72頁。
[30][宋]葉夢得:《石林詩話》,[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第426頁。
[31][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二,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第46頁。
[32]趙麗宏:《玉屑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2頁。
[33][34][晉]潘岳:《秋興賦》,[梁]蕭統(tǒng)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86-587、587-588頁。
[35]北島編選:《給孩子的詩》,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45頁。
[36]劉氏評解,富壽蓀選注:《唐人絕句評注》,劉拜山評,香港:中華書局,1980年,第218頁。
[39][40][41]錢穆:《晚學(xué)盲言》,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195-196、196-197、197-198頁。
[42]黃浚:《花隨人圣庵摭憶》,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78頁。
[43]胡曉明:《衣之華夏美學(xué)》,《嶺南學(xué)報》2015年第1、2期合刊。
[44]俞志慧:《孔子在川上嘆什么——“逝者如斯夫”的本義與兩千年來的誤讀》,《學(xué)術(shù)月刊》2009年第10期。
責任編輯:王法敏
I01;I206.2
A
1000-7326(2015)10-0127-09
胡曉明,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員(上海,20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