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瓊
十九世紀歐洲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命名與題詞藝術*
金瓊
19世紀歐洲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往往既有正標題又有副標題,有的小說還附上題詞。小說命名方式大致有人名式、地點式、主題式、寓意式四種;副標題亦起到了突出時代氛圍、標舉價值觀念、體現情感傾向等作用;題詞則有圣經引用、作品征引以及自作警示語等方式。小說的命名與題詞不僅是作家思想旨歸與藝術意趣之承載,亦見出文學畛域之拓展與互文效應之輻射,它們在不同程度上對凸顯作品的主要內蘊和基本傾向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批判現實主義小說 命名 題詞 互文性
19世紀歐洲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的小說命名方式頗為獨特:很多作品命名往往既有正標題又有副標題,有的還附上題詞;副標題往往強調作品呈現的時代、地域或者社會文化氛圍,題詞或引自其他名家名作,或引用圣經篇章,或自作警示語。凡此種種,無非是為了引起讀者的高度關注,并對其閱讀起到一定的引導與規(guī)約作用。本文擬就歐洲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筆下的小說命名、副標題及題詞進行歸類梳理,探究其中蘊藏的創(chuàng)作旨歸與藝術意趣,以期更好地揭示其所具有的審美文化效應。
進入近代,歐洲文學史的一個顯著特征是思潮興起帶動藝術創(chuàng)作的繁榮。在文藝復興、古典主義、啟蒙運動、狂飆突進運動以及孔德實證主義思想等的影響下,人文主義、古典主義、啟蒙主義、浪漫主義、批判現實主義、自然主義文學風起云涌、精彩紛呈,尤其在批判現實主義文學興盛時期,作家更關注人在社會環(huán)境中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心理,體察人性在社會環(huán)境影響下的裂變與畸變,冀圖揭示風俗澆漓的資本社會對人類心靈的荼毒與戕害,呼喚自然健全的人格;與此相應,在作品命名、題詞等形式上,作家也做了新的探索,許多作品的命名、題詞與作家對社會的關注程度、對人性的剖析深度以及對宗教問題的獨特視角密切相關。因此,命名、題詞往往是了解作家創(chuàng)作意圖、進入作品世界的鑰匙。
(一)小說命名
19世紀歐洲批判現實主義小說的命名方式,集中體現為人名式、地點式、主題式、寓意式四種。
其中,以人名命名的小說占大多數,斯丹達爾、巴爾扎克、福樓拜、狄更斯、哈代、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等作家筆下以人物命名的作品比比皆是,如斯丹達爾的 《阿爾芒斯》、《法尼娜·法尼尼》,巴爾扎克的《夏倍上?!贰ⅰ陡呃项^》、《歐也妮·葛朗臺》,福樓拜的 《薩朗波》、《包法利夫人》,狄更斯的 《匹克威克外傳》、《馬丁·瞿述偉》、《大衛(wèi)·科波菲爾》,夏洛蒂·勃朗特的 《簡愛》、《謝利》,喬治·艾略特的 《亞當·比德》,哈代的 《德伯家的苔絲》、《無名的裘德》,屠格涅夫的 《阿霞》、《羅亭》,托爾斯泰的 《安娜·卡列尼娜》、《哈澤·穆拉特》等等。對于一部小說來說,這樣的命名方式直截了當地指出了作品的主人公,同時也昭示了該小說以其人其事為主要線索的結構方式。以概括作品主要內容和主題命名的,如巴爾扎克的 《婚約》、《婦女研究》、《煙花女榮辱記》,狄更斯的 《圣誕頌歌》、《我們共同的朋友》,哈代的 《計出無奈》,托爾斯泰 《一個地主的早晨》、《戰(zhàn)爭與和平》等。以地名命名的,如喬治·艾略特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狄更斯的 《老古玩店》、《雙城記》,斯丹達爾的 《意大利遺事》、《巴馬修道院》,巴爾扎克的 《石榴園》、《紅房子旅館》,哈代的 《林地居民》,托爾斯泰的 《琉森》、《塞瓦斯托波爾故事》等。選擇地點命名,無疑可以揭示作品發(fā)生的具體環(huán)境,凸顯小說敘事的地域文化色彩。此外,寓意式命名方式也得到了眾多作家的青睞,如狄更斯的 《荒涼山莊》、《艱難時世》、《遠大前程》,斯丹達爾的 《紅與黑》、《紅與白》,巴爾扎克的 《古物陳列室》、《幻滅》、《幽谷百合》,艾米莉·勃朗特的 《呼嘯山莊》,喬治·艾略特的 《米德爾馬契》,哈代的 《遠離塵囂》、《還鄉(xiāng)》,屠格涅夫的 《被開墾的處女地》,果戈理的 《死魂靈》,托爾斯泰的 《復活》、《克萊采奏鳴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白夜》、《罪與罰》等,或暗示小說所寫的社會環(huán)境,或象喻人物的命運,或點染人物的精神境界,或暗喻小說所表現的宗教情感,有較大的信息容涵與文化意味。
(二)副標題
作家們?yōu)榱送怀鰰r代氛圍,標舉價值觀念,體現其情感傾向,還經常在副標題中進一步暗示、引導或規(guī)約讀者的閱讀活動,顯示了強烈的干預讀者接受的主觀意圖。如斯丹達爾的 《紅與黑》,副標題為“1830年紀事”,醒目地揭示了這部小說的社會容量,提醒讀者這不僅是一部愛情小說,更是一部社會政治小說。福樓拜的 《包法利夫人》,副標題為 “外省風俗”,揭示法國外省小鎮(zhèn)上“一個有些變壞了的性格,一個屬于虛偽的詩和虛偽的情感的女人”愛瑪的淪落,描寫理想的愛之夢與平庸社會現實的矛盾沖突而導致的悲劇。福樓拜曾在寫給高萊夫人的一封信中痛心地控訴:“我可憐的包法利夫人,正同時在法蘭西的二十個村落受苦、哭泣!”[1]喬治·艾略特的 《米德爾馬契》,副標題為 “外省生活研究”,描寫的是英國外省小鎮(zhèn) “米德爾馬契”(作品名Middlemarch,中文意即 “在路上”)在工業(yè)革命推動下,政治、經濟、宗教均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人們的生活態(tài)度與價值觀念也隨之改變,但是,無論是多蘿茜婭的女性理想,還是利德蓋特的改革夢想都在社會保守勢力的威壓下歸于幻滅,“社會挫敗人”的主題赫然呈現。而哈代的代表作 《德伯家的苔絲》,則有一個開始令人驚訝既而引人深思的副標題——“一個純潔的女人”。身處19世紀末期英國偏遠農村的苔絲,失過身,殺過人,作者卻如此明確、如此堅定地斷言這是 “一個純潔的女人”,作者本人究竟秉持怎樣的道德評價標準?遵循了怎樣的社會道德習俗?當時的法律制度究竟如何?凡此種種,都說明從小說命名方式出發(fā),有助于尋繹作家對筆下的人物、事件以及對社會習俗、道德法律、宗教政治等所持有的情感態(tài)度、審美價值取向和社會批判精神。
(三)題詞
與正標題、副標題共同構成作家小說命名體系的還有題詞,這也是昭示作者情感心理、道德判斷與價值觀念的重要方式,對讀者的閱讀具有引導意義。
第一,引用 《圣經》中的名句作為題詞。托爾斯泰 《安娜·卡列尼娜》的著名題詞是 “伸冤在我,我必報應”,這句話源自 《圣經》,在 《希伯來書》第十章第三十節(jié)、《羅馬書》第十二章第十九節(jié)、《申命記》第三十二章第三十五節(jié)以及 《詩篇》中均出現過,全句為:“親愛的兄弟,不要自己伸冤,寧可讓步,聽憑主怒,因為經上記著:‘主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盵2]初讀者幾乎不會注意這個題詞。但
恰恰是這個題詞透露了作家的道德意識與宗教觀念。托翁對此有過詮釋:“人犯了罪,其結果就是受苦,而所有這些苦并不是人,而是上帝的懲罰。安娜·卡列尼娜對此也有切身的體會。”[3]因此,題詞猶如一把解讀作品的鑰匙,不注意就可能無法把握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與價值取向,造成明顯的曲解或誤讀。同樣,托爾斯泰的 《復活》前也有如下四段題詞:
《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十一節(jié)至第二十二節(jié):“那時彼得進前來,對耶穌說: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當饒恕他幾次呢?到七次可以么?耶穌說:我對你說,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個七次?!?/p>
《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節(jié):“為什么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約翰福音》第八章第七節(jié):“……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路加福音》第六章第四十節(jié):“學生不能高過先生,凡學成了的不過和先生一樣?!盵4]
題詞中的前三條均涉及罪與寬容、和解,罪與罰的主題。從這三段福音書的引用,可以窺見托翁探索心靈歸宿與宗教拯救的努力,體現出 “不以暴力抵抗惡”以及道德自我完善的宗教哲學思想理念,而這一點正是 《復活》的精神主旨。
第二,征引某些名著中的語段作為題詞。例如,哈代 《德伯家的苔絲》的題詞,就引人注目:
“可憐你這受了傷害的名字!我的胸膛就是臥榻,要供你棲息?!薄ど勘葋?《維諾納二紳士》
作家另辟蹊徑,引用莎士比亞作品中的語段,悲憫女主人公的凄楚無告,對殘害她的社會習俗、道德法律和偽善宗教進行撻伐,以鮮明的姿態(tài)和詩意的語言給予受侮辱與受損害者以人道主義的溫情撫慰。又如司湯達在 《紅與黑》各章前頻繁征引霍布斯、席勒、拿破侖、楊格、莫里哀、洛克、博馬舍、斯特恩等人作品中的語段。該小說第三十二章 “1830年的時尚”章節(jié)前題詞,即引用了馬拉格里達的一句名言:“語言,是用來掩飾思想的?!盵5]題詞集中揭示了拿破侖垮臺后,19世紀30年代的法國復辟勢力囂張,人人自危、虛偽成性的社會風氣。喬治·艾略特 《米德爾馬契》各章前,也征引了莎士比亞、喬叟、斯賓塞、哥爾德斯密斯、伯頓、約翰·但恩等人作品中的語段作為題詞,既有效地引導了讀者對文本意義的理解,又充分顯示了作家所受到的文學與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增強了小說敘事的容量與張力。
第三,自編警示語作為題詞。較少一部分作者會在章首或節(jié)前,用自編的警示語來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對作品的內容進行提示或導讀。喬治·艾略特 《米德爾馬契》中就有不少這樣的自編題詞,如第二十章的題詞:“一個棄兒突然醒來/用惶恐的目光打量周圍的一切/但是發(fā)現再也找不到/那對充滿深情的眼睛。”暗示的就是女主人公多蘿茜婭把教區(qū)長卡索朋當做先知和智者來愛,結果婚后卻發(fā)現卡索朋外強中干、衰朽平庸,她并沒有找到夢中的那片海,“只是在一個封閉的水塢里打轉”。[6]
上述不同類型的題詞共同建構了作品多維指向的文化解讀空間,既彰顯了作者的閱讀視域與文化承傳,又暗示與強化讀者的文學記憶,形成作者、作品、讀者、世界之間更為復雜多樣的文化畛域。
為什么小說命名會集中于這樣一些方式?小說命名含蘊了作家怎樣的思想旨歸與審美意趣?命名與題詞對于小說敘事有何價值與意義?綜合考察后發(fā)現,小說命名與題詞對小說文本意義的建構、審美價值的凸顯以及讀者接受的導引等,均有不可輕忽的重要意義。就命名來說,無論是以人名式、地點式還是主題式、寓意式來命名小說,都無一例外地包孕著這一時代的波譎云詭與滄桑巨變。
第一,時代人文精神與地域文化意識的共融。作家頻繁地采用人物姓名直接命名其作品,這其實與社會思潮的變化是息息相關的。當時,處于近代社會哲學思潮與神學困境中的知識分子群體,在自然科學三大發(fā)現的激勵下,考察人在社會環(huán)境中的性格養(yǎng)成以及人與社會的悲劇性沖突,對人物命運顯示了空前強烈的熱情與關注。在巴爾扎克 “幻想的國度”里,“有它的各部大臣,它的法官,它的金融家、制造家、商人和農民。還有它的傳教士,它的城鎮(zhèn)大夫和鄉(xiāng)村醫(yī)生,它的時髦人物,它的畫家、雕刻家
和設計師,它的詩人、散文作家、新聞記者,它的古老貴族和新生貴族,它的虛榮而不忠實的妻子、可愛而受騙的妻子,它的天才的女作家,它的外省的 ‘藍襪子’,它的老處女,它的女演員,它的成群結隊的娼妓”。[7]其作品也往往就是以這些各色人等中的代表者命名的,如 《高布賽克》、《夏倍上校》、《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紐沁根銀行》、《煙花女榮辱記》、《賽查·皮羅托盛衰記》、《貝姨》、《邦斯舅舅》等等。而哈代的 《德伯家的苔絲》、《無名的裘德》,福樓拜的 《包法利夫人》,托爾斯泰的 《安娜·卡列尼娜》等也是如此。哈代還曾因為作品嚴厲批判了維多利亞時代的雙重道德與虛假樂觀主義而遭到詬病與打擊,但他依然嚴正申明:作家的任務就是 “先診斷出疾病”,然后再 “確定疾病原因”,最后去“尋找藥石”,而不是以虛假盲目的樂觀,對社會癰疾視而不見。[8]
而運用地點來命名小說,則源自于作家群體更為自覺的地域文化意識。如巴爾扎克,他 “按照順序描寫了法國每一部分的城鎮(zhèn)和地區(qū)。他非但不輕視外省,反而因對外省的停滯生活、趨于極端的一味順從的美德,以及由心靈狹窄而產生的罪惡等一切特點了若指掌而感到驕傲?!盵9]他的作品以恢弘的地域文化眼光、獨特的分類整理與精致的結構技藝,搭建起了紀念碑式的藝術巨構 《人間喜劇》,其中的 《風俗研究》分為六大場景:外省生活場景、巴黎生活場景、私人生活場景、軍事生活場景、政治生活場景以及鄉(xiāng)村生活場景,它們從不同方面藝術地再現了 “法國的全部風貌”。[10]而哈代則把目光投向了英國西南部的多塞特郡,對資本主義入侵農村而導致的小農經濟破產等有著深切的體認與悲憫,抒寫了非同凡響的 “人與環(huán)境”、“人與命運”搏斗的悲壯史詩,將偏遠農村受宿命思想影響、被環(huán)境擠壓、為社會拋棄的人們的苦難歷程如實呈現,以至于這些充滿地域文化特征、深刻揭示人物性格與環(huán)境齟齬的作品被冠之以 “性格與環(huán)境小說”,即 “威塞克斯小說”。 “威塞克斯小說”中以地名命名的作品如 《林地居民》之 “林地”二字,揭示的正是樹木蔥蘢、村莊古樸的美麗自然,但是又不僅僅如此簡單,“哈代在《林地居民》中對大自然神秘的探索,實際上是作者從更廣泛的意義上去探索生活的秘密”。這樣,小辛托克村莊也就超出了 “林地”范圍,也超出了 “威塞克斯地區(qū)”,具有了更廣闊的時代色彩與空間意義。[11]可以毫不武斷地說,19世紀的小說家中,在鮮明濃郁的地域特征、細致精到的風物描繪以及富贍深邃的哲理意味上,巴爾扎克與哈代可謂遙相呼應、共領風騷。
第二,宗教意識的展示與披露。寓意式命名的小說作品盡管不是很多,但也值得關注。因為這些作品中,有一部分是直接與作家的宗教意識密切相關的。這一特色又在俄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復活》的命名就與托翁的宗教觀念一脈相承。 “復活”的圣經原型自然是耶穌代世人受難,被釘于十字架,死后復活的故事,寓意受難、奉獻、愛以及精神的永生。作品揭示的就是貴族地主聶赫留朵夫的始亂終棄、幡然悔悟、上下走訪、土地改良、求婚贖罪、自愿流放的精神自救過程。這一切都是在上帝博愛精神的感召下完成的。最后,聶赫留朵夫也是在 《馬太福音》 “登山訓眾”的啟示下獲得精神的安寧與圓滿的。當 “應當寬恕別人的欺侮,好好地忍受”,“愛仇敵,幫助仇敵,為仇敵效勞”等訓誡照亮了他的靈魂時,“他的心中充滿了很久不曾有過的喜悅。就好像他經過了長期的勞累和痛苦后忽然得到了安寧和自由”,生活對他具有了 “截然不同的意義”。[12]《罪與罰》亦直接體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情懷與救贖思想。陀氏對社會不公與貧富懸殊體驗頗深,加之遭遇迫害、苦役、流放的傳奇經歷,世界觀與宗教觀均發(fā)生重大變異,形成所謂 “土壤理論”或 “根基主義思想”,對人民革命、政治改良持保守立場,認為俄羅斯人民的唯一出路就是忍耐、順從、篤信宗教。所以,在作家看來,“罪”與 “罰”后的精神復活與心靈救贖之唯一路徑仍是宗教。
第三,詩意的懷想與追尋。寓意式命名還鮮明地體現了作家們觀照時代與社會的詩性眼光與理想探尋。巴爾扎克的 《幽谷百合》就顯示了作者極其罕見、令人驚異的詩意筆觸:“那里展現一座山谷,起自蒙巴宗鎮(zhèn),延至盧瓦爾河。兩邊山巒有騰躍之勢,上面古堡錯落有致;整個山谷宛如一個翡翠杯,安德爾河在谷底蜿蜒流過。……我注意到在一棵白桃樹下,葡萄架中間,有一個白點,那是她的輕紗長裙??赡苣呀浿浪褪沁@座幽谷的百合花,為天地而生長,滿谷飄溢著她美德的馨香?!弊髡呔?/p>
培育的這朵 “幽谷百合”——德·莫爾索伯爵夫人,遷居在景致幽美但略顯蒼涼荒僻的 “葫蘆鐘堡”,盡管婚姻生活不幸,但品性高潔,具有極強的家庭責任意識,抵御年輕貴族費利克斯的愛情攻勢,后卻因為費利克斯見異思遷,痛心而逝。 “幽谷百合”畢竟不能抵御浮華都市的欲望攻勢,巴黎社會的百日政變、貴族流亡、復辟王朝、人欲橫流,恰恰成為 “幽谷”這一遠離塵囂之仙境的絕妙比照,體現出巴爾扎克對純摯感情的珍視與守護。生活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后期的哈代,對資本主義文明的疏離,對田園理想與宗法制社會的眷念與懷想,在其小說的命名方式上也打上了鮮明的印記。如 《綠蔭下》、《遠離塵囂》、《還鄉(xiāng)》、《林地居民》,“綠蔭”、“林地”、“還鄉(xiāng)”都具有雙重含蘊,現實中指小說涉及的具體生態(tài)環(huán)境。 “綠蔭”就是梅爾斯托克地區(qū)村民們聚集的吉福雷伊大樹下,也泛指森林、羊群、蜜蜂和秀美原野組合成的鄉(xiāng)村田園風光,而 “綠蔭”的寓意則是威塞克斯古老的傳統(tǒng)與淳樸的民風民俗,是抵御都市文明侵襲的傳統(tǒng)力量。在哈代創(chuàng)作的早期,在樂觀主義思想照耀下,他還沒有讓新舊世界 (傳統(tǒng)宗法制與資本主義世界)的沖突上升到悲劇性的地步,因而,綠蔭下,人們依然愛情美滿、和諧相處。
第四,“純客觀”與 “說教癖”共生。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往往以其觀察與透視社會的非凡能力而自許,如司湯達就標榜自己是 “人心的觀察家”,巴爾扎克自稱為 “法國社會的書記員”,福樓拜則宣稱自己的美學原則為 “客觀而無動于衷”。福樓拜強調觀察社會的同時隱匿自身對人物、事件的情感好惡與思想傾向,讓筆下的風物、人物、事物都呈現其最自然最客觀的狀態(tài)。與此大異其趣的是,薩克雷則染上了濃厚的 “說教癖”。他不無幽默地自我調侃:“可能在當今所有玩小說的人當中,鄙人的說教癮最大。難道他不是老停下故事向你說教?他本應照看自己的事物,卻老是拉著詩神的袖子,用嘲弄的宣講使詩神厭煩。”[13]薩克雷將其小說代表作命名為 《名利場》,以毫不容情的批判精神,將19世紀人欲橫流的英國社會斥為 “名利場”,道德說教意味可見一斑。而無論作家 “純客觀”抑或 “說教成癮”,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他們都對筆下的現實世界解剖批判、痛下針砭。司湯達的作品命名為 《紅與黑——1830年紀事》,巴爾扎克的 “外省生活場景”系列作品 (《歐也妮·葛朗臺》、《圖爾的本堂神甫》、《攪水女人》、《巴黎人在外省》、《古物陳列室》、《幻滅》等),福樓拜 《包法利夫人——外省風俗》,喬治·艾略特 《米德爾馬契——外省生活研究》,等等,從作品的副標題可以見出,作家的眼光關注的不僅僅是人物的個人命運,還更多地聚焦于外省風俗習慣、家族興衰巨變、社會歷史變遷以及政治社會問題,作家們熱衷于宏大敘事,力圖探索社會出路和精神救贖,具有濃厚的歷史責任感和強烈的道德意識。而《德伯家的苔絲》的副標題 “一個純潔的女人”則旗幟鮮明地昭告天下:作家的道德評判標準與法律觀念是與維多利亞時代的傳統(tǒng)評判標準背道而馳的,作家挑戰(zhàn)的正是維多利亞王朝極力維護的虛偽道德和法律基礎。
與作品命名相輔相成的題詞,進一步彰顯了小說敘事的文化意義及其所承載的文學傳統(tǒng)。
第一,揭示人物命運。題詞內容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昭示人物生活遭際與多舛命運。 《德伯家的苔絲——一個純潔的女人》中引用威廉·莎士比亞 《維諾納二紳士》中的語段,提到 “受傷的名字”、“眠床”、“供你棲息”,直接揭示了人物的不幸命運,表達了作家的悲憫情懷。
第二,蘊含道德判斷。 《安娜·卡列尼娜》的題詞 “伸冤在我,我必報應”之 “我”即為上帝。安娜的悲劇結局之宿命性、既定性,自然是與托爾斯泰的宗教道德哲學觀密切相連的。作家一方面覺得安娜是一位從外表到內心都很優(yōu)美的貴族女性,她追求愛情的合情合法,向俄國上流社會的虛偽道德宣戰(zhàn),勇氣可嘉,精神可敬。她比那些宣稱她是 “墮落的女人”的上流社會人士正直純潔得多,上流社會沒有資格審判安娜,裁決安娜,只有上帝才是最后的裁判者。另一方面,安娜拋家棄子,違背了家庭倫理道德,在宗教道德面前有罪,因此,她不配有更好的命運。 “報應”二字揭示了她的悲劇結局。
第三,突出宗教精神。其實,托翁的女性觀、宗教觀一直都是矛盾的,一方面對農奴制改革后受啟蒙思想影響的安娜追求個人幸福持肯定態(tài)度,另一方面又對安娜耽溺于個人情欲,拋棄家庭責任持否定
態(tài)度;一方面對秉持宗教虔敬、修身立德行為大為激賞,另一方面又對官方教會麻木不仁、宗教團體偽善冷酷深惡痛絕。 《復活》的題詞就蘊含著仁愛、寬恕、不以暴力抵抗惡的 “托爾斯泰主義”思想。喬治·艾略特的 《米德爾馬契》中亦有相關征引,如第七十九章前引用班揚 《天路歷程》中的一段話作為題詞:“這時我在夢中看到,他們剛結束他們的談話,已來到一片沼澤面前,它位在平原的中央。他們沒有留心,于是兩人突然都掉進了泥坑。這沼澤名叫絕望。”[14]以 “沼澤”一詞隱喻多蘿西婭所陷入的情感糾紛困境。最終,多蘿西婭以其仁厚與無私化解了諸多矛盾和猜忌。此處的征引,既是生存困境的暗喻,又強化了作品女主人公多蘿西婭身上的宗教氣息。
第四,展現 “互文”效應。 《安娜·卡列尼娜》的題詞 “伸冤在我,我必報應”,《復活》扉頁的四段福音書摘錄,《德伯家的苔絲——一個純潔的女人》的莎劇片段引用,《紅與黑》、《米德爾馬契》中的諸多題詞等,構成了當代文論家們指稱作品之間聯系的 “互文性”。阿尼克·布亞蓋認為這是一種“逐字逐句的、直白的借用”,“引用總是體現了作者與其所讀書籍的關系,也顯示了插入引用后所產生的雙重表述”。[15]這種雙重表述具有多方面的閱讀含蘊和指涉,可稱之為 “文學的憂郁回味”,串聯的是文學發(fā)展鏈條上的 “追憶”與 “憧憬”,[16]以及 “文學織就的、永久的、與它自身的對話關系”。[17]互文性不僅讓讀者以聯想和還原為手段,回顧歷史文本的相關信息,以歷史文本的情節(jié)人物構設喚醒讀者的文學記憶,影響讀者的閱讀旨趣,更因為現有文本的當前含蘊與指向而大大提升了讀者的信息接受含量。因此,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對題詞藝術的關注與運用,無疑為以當代解構主義理論為基礎的文學作品的動態(tài)理論提供了豐富可觀的研究材料,同時亦給接受者提供了更為廣贍的文學視野與研究畛域。
總之,小說作品命名方式與題詞共同見證了歐洲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強烈的主觀意圖、改造社會的使命意識、濃郁的宗教精神、牧歌般的田園理想以及藝術上的革新創(chuàng)造,它們在不同程度上對揭示作品的主要內蘊和基本傾向等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1][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第8頁。
[2][俄]列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力岡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扉頁。
[3]轉引自李良佑:《“伸冤在我,我必報應”——關于 〈安娜·卡列尼娜〉一書題詞的理解》,《蘇聯文學》1982年第6期。
[4][12][俄]列夫·托爾斯泰:《復活》,草嬰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年,扉頁、第318-319頁。
[5][法]司湯達:《紅與黑》,華愛麗譯,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03年,第120頁。
[6][14][英]喬治·艾略特:《米德爾馬契》,項耀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90、730頁。
[7][9][10][丹麥]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潮·第五分冊·法國的浪漫派》,李宗杰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217、217-218、217頁。
[8][11]聶珍釗:《悲戚而剛毅的藝術家——托馬斯·哈代小說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代序第7頁、第162-163頁。
[13]轉引自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0頁。
[15][16][17][法]蒂費納·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偉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7-38頁、引言第2頁、第1頁。
責任編輯:王法敏
I106.4
A
1000-7326(2015)04-0148-06
*本文系廣東省普通高校省級重大科研項目 (人文社科)“現代化進程中文學經典的認同作用研究”(2014WZDXM021)、廣州市教育系統(tǒng)創(chuàng)新團隊項目 “文學經典與文學教育研究”(13C05)的階段性成果。
金瓊,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廣東 廣州, 5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