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鈺京

《詩經(jīng)》字詞考釋三則

□高鈺京

《詩經(jīng)》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其地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許多學(xué)者為《詩經(jīng)》作注，但有些問題至今仍有爭議。本文選取其中富有爭議的“蛾眉”“頡之頏之”“茹”三個詞語進行闡釋，認為“蛾眉”指的是細而長的眉毛，“頡之頏之”指的是鳥上下飛的樣子，“茹”指的是“度量、揣測”之義。

《詩經(jīng)》 蛾眉 頡之頏之 茹

《詩經(jīng)》是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也是儒家經(jīng)典十三經(jīng)之一。千百年來，無數(shù)學(xué)者對它進行深入闡釋，其中比較著名的有西漢毛亨傳、東漢鄭玄箋、唐代孔穎達的《毛詩正義》、南宋朱熹的《詩集傳》、清代方玉潤的《詩經(jīng)原始》、清代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以及當代程俊英的《詩經(jīng)注析》等。這些著作對《詩經(jīng)》中的字、詞以及句子進行了全面深入的解析，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是，依然有一些問題沒有得到徹底解決?！对娊?jīng)》中一些字詞的意義至今仍存有很大的爭議，本文選取其中的“娥眉”“頡之頏之”及“不可以茹”中的“茹”字進行具體的分析，以明確這些詞語的意義。

一、《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螓首蛾眉”中“蛾眉”考釋

《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睂τ诖司渲小岸昝肌钡慕忉?，歷來有不同的意見。筆者在這里舉出主要的三種代表觀點：

（一）認為“蛾眉”是細而長曲、形若蠶蛾之眉的眉毛。持這種觀點的主要有朱熹、方玉潤、周振甫等人。朱熹《詩集傳》：“蛾，蠶蛾也。其眉細而長曲?！保?］（P36）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采用了朱熹的說法。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蛾眉，蠶蛾的觸角，細長而曲?！保?］（P77）

（二）認為“蛾”是“娥”的假借字，“娥眉”是“好貌”的意思。持這種觀點的主要有段玉裁、馬瑞辰等人。

段玉裁《詩經(jīng)小學(xué)》：“蛾眉，毛、鄭皆無說。王逸注《離騷》云：‘娥眉，好貌?！瘞煿抛ⅰ稘h書》，始有‘形若蠶蛾’之說?！峨x騷》及《招魂》注并云：‘娥，亦作蛾?！袼妆镜挂字??！稹鳌辍种俳?，如《漢書·外戚傳》：‘蛾而大幸’，借‘蛾’為‘俄’。娥者，美好輕揚之意?！斗窖浴罚骸?，好也。秦晉之間好而輕者謂之娥?！冻恕镀甙l(fā)》：‘皓齒娥眉?！瘡埡狻端荚x》：‘娉眼娥眉?！懯亢庠姡骸滥繐P玉澤，蛾眉象翠翰?！睹珎鳌飞w脫‘娥眉，好貌’四字?！保?］（P597）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蛾，亦娥之假借。《方言》曰：‘娥，好?！稄V雅》：‘娥，美也。’《楚辭》：‘眾女嫉余之娥眉兮’，王逸《注》：‘娥眉，好貌。娥亦作蛾。’《藝文類聚》引《詩》正作‘娥眉’。此詩上四句皆言‘如’，至螓首、蛾眉但為‘好貌’，故不言‘如’?！亷煿抛ⅰ稘h書》因謂蛾眉形若蠶蛾，失之鑿矣?！保?］（P205）

（三）認為“蛾眉”“娥眉”均可。持這種觀點的主要是王先謙。他認為《毛詩》中寫作“蛾眉”，而三家文中寫作“娥眉”，意義上都說得通。他認為這是《詩》家并采，不專一說。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愚按：‘蛾’‘娥’二義并通。蛾眉者，眉以長為美，蠶蛾眉角最長，故以為喻，顏說是也?！秱鳌贰豆{》因其易曉，故不為說，且與‘螓’對文，知必從蟲作‘蛾’。《釋文》出‘蛾眉’字，云‘我波反’，《孔疏》亦云‘螓首蛾眉’指其體之所似，謂舉物之一體以象之。是《毛詩》本作‘蛾’，而作‘娥’者為三家文矣?！端囄念惥邸肥艘对姟吩弧锥鹈肌?，正作‘娥’?！辍稹?，《詩》家并采，不專一說，段氏未為全得也。”［5］（P238）

今按：第一類觀點更加合于情理。此句詩上文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都是以物狀人，連用比喻，一氣呵成。“螓首蛾眉”中“蛾”與“螓”相對，解釋為“蠶蛾”更加符合文意。至于段玉裁、馬瑞辰將“蛾”看作“娥”的假借字，解釋為“娥眉，好貌”，本人不贊同?！昂妹病敝傅氖桥诱w的美麗漂亮，而此處由于上下文的關(guān)系，明顯是具體的細節(jié)描寫，指的就是眉毛漂亮而不是整體的美麗漂亮，我認為此處只能解釋為“細而長曲的眉毛”。也只有這樣解釋，才能更好地銜接上文的語意。

二、《詩經(jīng)·邶風(fēng)·燕燕》“頡之頏之”考釋

《詩經(jīng)·邶風(fēng)·燕燕》：“燕燕于飛，頡之頏之?！薄睹珎鳌罚骸帮w而上曰頡，飛而下曰頏。”［6］（P77）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玉裁謂當作‘飛而下曰頡，飛而上曰頏’，轉(zhuǎn)寫互訛久矣。……若揚雄《甘泉賦》：‘柴虒參差，魚頡而鳥胻。’李善曰：‘頡胻，猶頡頏也?！瘞煿旁唬骸R胻，上下也。’皆以《毛詩》頡頏為訓(xùn)。魚潛淵，鳥戾天，亦可證頡下頏上矣?！保?］（P420）那么，“頡之頏之”究竟是如《毛傳》所說“飛而上曰頡，飛而下曰頏”，還是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所說“飛而下曰頡，飛而上曰頏”？本文就此問題進行了考證。

（一）釋“頡”

《說文》：“頡，直項也。從頁吉聲，胡結(jié)切?！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淮南·修務(wù)訓(xùn)》：‘王公大人有嚴志頡頏之行者，無不憛悇癢心而悅其色矣?！祟R頏正謂強項也。……直項者，頡之本義?！似湟曛x。故引申之直下直上曰頡頏?！保?］（P420）

今按：《玉篇》：“頡，紅結(jié)切?！对妭鳌吩啤w而上曰頡’，《說文》曰‘直項也’。”又“翓，乎結(jié)切。飛上也，或作頡。”《集韻》：“頡，直項也。”又“翓，翓，飛上下貌。通作頡?！薄墩滞ā罚骸傲?，同頡。”《康熙字典》：“頡，直項也。又飛而上曰頡，飛而下曰頏。《集韻》又作翓?！薄稘h語大字典》：“頡，鳥飛而上?！睔v代字書、雅書中對于“頡”的解釋基本是一致的，即“頡，直項也”。對于“頡”在《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燕燕》“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中的解釋均從《毛傳》，認為“頡，或作翓，是飛而上的意思”。我們以為，“頡”本義是“直項”，即“強項”，就是頸部僵直，引申為“向上飛”更貼合原文情狀。如：漢代焦延壽《易林》“差池其羽，頡頏上下”，“頡頏”與“上下”相對應(yīng)。

（二）釋“頏”

《說文》：“亢，人頸也。從大省，象頸脈形。凡亢之屬皆從亢。古郎切?！@’，亢或從頁?！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史記·張耳列傳》：‘乃仰絕亢而死。’韋昭曰：‘亢，咽也?！K林云：‘骯，頸大脈也。俗所謂胡脈?！秺渚磦鳌罚骸畵~其亢。’張晏曰：‘亢，喉嚨也?！础夺岠B》曰：‘亢，鳥嚨?！艘匀祟i之偁為鳥頸之偁也?？褐隇楦咭?、舉也、當也?！睹珎鳌吩弧w而上曰頡，飛而下曰頏’，解者不得其說。玉裁謂當作‘飛而下曰頡，飛而上曰頏’，轉(zhuǎn)寫互訛久矣?！R’與‘頁’同音。頁，古文，飛而下如首然，故曰‘頡之’。古本當作‘頁之’?！@’即‘亢’字?！褐隇楦咭玻试弧@之’。古本當作‘亢之’。于音尋義，斷無飛而下曰頏者。若揚雄《甘泉賦》：‘柴虒參差，魚頡而鳥胻?！钌圃唬骸R胻，猶頡頏也。’師古曰：‘頡胻，上下也?！砸浴睹姟贰R頏’為訓(xùn)。魚潛淵，鳥戾天，亦可證頡下頏上矣。俗本《漢書》‘胻’訛從目，作‘□’?！都崱啡胫T唐韻，謂即《燕燕》之‘頏’字。俗字之不可問有如此者。揚雄《解嘲》：‘鄒衍以頡亢而取世資?！稘h書》作‘亢’?！段倪x》作‘頏’。正‘亢’‘頏’同字之證?！俄摬俊吩唬骸R者，直項也?！赫撸祟i。然則‘頡亢’正謂‘直項’?！痘茨稀ば迍?wù)訓(xùn)》：‘王公大人有嚴志頡頏之行者，無不憛悇癢心而悅其色矣?！苏谩表棥?xùn)?！督獬啊分R亢’，亦正謂鄒衍強項傲物而世猶師資之也?！骸米种玖x。東方朔《畫贊》云：‘茍出不可以直道也，故頡頏以傲世。’亦取‘直項’之義?！保?］（P497）

今按：《集韻》：“亢、頏、骯，《說文》‘人頸也’，一曰咽也，或從頁從肉?！庇帧?、□、□，鳥飛上曰翓，下曰?；蜃鳌酢ⅰ?，通作頏。”元熊忠《古今韻會舉要》：“，頡頑，飛皃。通作頏。上曰翓，下曰?！薄额惼罚骸啊?，鳥飛上曰翓，下曰?；蜃鳌酢！薄墩滞ā罚骸邦@，頸也。頡頏，飛而上曰頡，飛而下曰頏。”由上可知，“頏”本義是人的脖子，引申為鳥的喉嚨。也作“亢”“骯”。在詩句“頡之頏之”中，“頏”在歷代字書、雅書中的釋義均依照《毛傳》訓(xùn)為“飛而下”。此字也可作“”“□”“胻”“□”。段玉裁認為“頏”即“亢”字，“亢之”引申為高也，故曰‘頏之’。古本當作“亢之”。我們認為“亢”在這里只是起表音作用，因為“頏”本身有多種寫法，有些寫法和“亢”根本無關(guān)?！邦@”如《毛傳》所說，是“向下飛”的意思。如：宋代詩人梅堯臣《依韻和昭亭山廣教院文監(jiān)大士喜予往還》：“飛鼠時過擲，饑禽或下頏?！?/p>

（三）釋“頡頏”

今按：在“鳥飛”義上，“頡頏”不管是連在一起使用，還是分開對言，它們后來已經(jīng)泛指兩個及更多的鳥一起上下飛舞，或指其他事物的參差不齊之貌?！对娊?jīng)》中的“頡之頏之”，是指燕子成雙成對地上下飛舞，并不是單向的向上飛或向下飛。

三、《詩經(jīng)·邶風(fēng)·柏舟》“不可以茹”中“茹”字考釋

《詩經(jīng)·邶風(fēng)·柏舟》“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中“茹”字的解釋，歷來有不同的看法，現(xiàn)舉出幾種代表性觀點。

（一）認為“茹”是“度”，“揣度、推測”之義。毛亨、鄭玄、朱熹均持此觀點?！睹珎鳌罚骸拌b，所以察形也。如，度也?！保?］（P74）《鄭箋》：“鑒之察形，但知方圓白黑，不能度其真?zhèn)?。我心非如是鑒，我于眾人之善惡外內(nèi)，心度知之?！保?］（P74）

（二）認為“茹”是“揣度、推測”之義，但“茹”是“如”的假借字。持此觀點的主要有馬瑞辰。他在《毛詩傳箋通釋》中說：“《傳》義本《釋言》，‘茹’訓(xùn)‘食’為本義，訓(xùn)‘度’者，‘如’之假借。《釋詁》：‘如，謀也?！\’亦‘度’也，自此之彼曰如，以此度彼亦曰如矣。”［4］（P109）

（三）認為“茹”是“容納”之義。歐陽修、方玉潤、嚴粲、程俊英持此種觀點。宋代歐陽修《詩本義》：“‘我心匪石’四句，毛、鄭解云：‘石雖堅，尚可轉(zhuǎn)；席雖平，尚可卷者?！湟庵^石席可轉(zhuǎn)卷，我心匪石席，故不可轉(zhuǎn)卷也。然則，鑒可以茹，我心匪鑒，故不可茹，文理易明。而毛、鄭反其義，以為鑒不可茹而我心可茹者，其失在于以‘茹’為‘度’也?！对姟吩唬骸畡傄嗖煌?，柔亦不茹?！?，納也?！保?］（P10）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茹，容納。本義為食，這里是引申義?！保?0］（P63）并引用嚴粲《詩緝》：“鑒雖明，而不擇妍丑，皆納其影，我心有知善惡，善則從之，惡則拒之，不能混雜而容納之?！保?0］（P63）

今按：《爾雅·釋言》：“茹，度也?！薄稘h語大字典》“茹，猜度、估計”、王力《古漢語常用字字典》“茹，度量、估計”都征引本句詩作為依據(jù)。所以，“茹”字本身就具有“猜度、估計”之義。鄭玄雖然把“茹”解釋為“猜度、估計”之義，但把句子解釋為“鏡子不能度其真?zhèn)危倚目梢远戎?，則是“鑒不可茹，我心可茹”，整句解釋顛倒了。正確的解釋順序應(yīng)該是“鑒可茹，我心不可茹”。馬瑞辰認為“茹”字本來的意義是“食”，所以，在此處的“猜度、估計”之義是假借“如”字而來的，這同樣是不正確的。因為他沒有認識到“茹”字本身也有“猜度、估計”之義?！对姟ば⊙拧ち隆贰矮N狁匪茹”中的“茹”字就是“揣度”之義。把“茹”解釋為“容納”之義，始于宋代歐陽修的《詩本義》，今人多從之。但是，查閱《漢語大字典》《古漢語常用字字典》，“茹”根本沒有“容納”這一義項，《故訓(xùn)匯纂》解釋為“容”，也僅是引此句詩為證，所以，把“茹”解釋為“容納”是不科學(xué)的?！叭恪睉?yīng)該解釋為“猜度、估計”，但整句詩的意思并非如鄭玄所言“我心可以度之”，而應(yīng)該解釋為：我的心不是鏡子，不能度量別人之心。鏡子可以估量人之形貌，也可鑒別人心。我心不是鏡子，不能估量別人心中所想。這個解釋和下句的“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相呼應(yīng)，至親兄弟尚且不可以依靠，人心的確難以揣測。

［1］［宋］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

［3］［清］阮元主編.皇清經(jīng)解毛詩類匯編［Z］.臺北：藝文印書館，1986.

［4］［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

［5］［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7.

［6］［唐］孔穎達等.毛詩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2009.

［7］［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8］［清］孔穎達等.毛詩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2009.

［9］［宋］歐陽修.詩本義（《四部叢刊三編》）［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

［10］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

（高鈺京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