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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白年代

      2015-02-28 10:48孔明珠
      小說界 2014年6期
      關鍵詞:姆媽爹爹伯伯

      孔明珠

      爹爹的麻將搭子

      爹爹結婚晚,兒女又生得多,我這個末朵女兒與他相差50歲,1963年他提前退休的時候我才上小學三年級。我從一年級開始就當班長,大眼睛圓臉蛋,人長得正氣,思想也相當要求上進,對爹爹喜歡搓麻將的頑固愛好很反感,對他不顧媽媽的埋怨,經(jīng)常在家召集朋友搓麻將的行為又氣又恨。

      那年月搓麻將是以賭博論處的,管你賭資是小來來還是大來來,抓到都要被嚴肅處理,和現(xiàn)在“掃黃打非”差不多。社會上抓賭的風是一陣一陣刮的,每當在飯桌上聽見爹爹沮喪地說,最近外面風聲很緊,我和我媽都埋頭吃飯,喝湯時碗里映出一絲笑顏。而幫傭的阿姨卻相反,唉聲嘆氣,因為凡家里來客人搓麻將,會預先一人拿出五毛錢來當點心錢和小費,阿姨忙一點,但刨去成本總歸略有盈余。

      爹爹一米七六模樣,身型頎長勻稱,兩眼炯炯有神,走路舉一根英式斯的克,是個跩得不得了的男人。他寫作、編書之外,抽煙、喝酒、打斯諾克、攝影、收藏古董什么都會,朋友多而雜。在我這個少先隊中隊長的眼里,來參加搓麻將的大人都長得賊眉鼠眼,走路貼著墻邊,見人呵呵假笑,連見到我這個小孩子都要鞠躬點頭。而爹爹就是個麻將領頭人,說提早退休是寫書來著,怎么可以像我老師經(jīng)常說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我和媽媽一樣,知道他的厲害,不敢和他吵,天天擔心里弄隔壁有鄰居檢舉揭發(fā)我家聚眾賭博,母女倆整日憂心忡忡。

      有一天下午放學,我高高興興帶了兩個小朋友回家開小組,準備一起做功課。剛用鑰匙把樓梯門打開,就聽見三樓靠陽臺的大房間傳出洗麻將牌的聲音,“嘩啦啦,嘩啦啦”,好大聲啊,就像有八只熊掌在水泥地上推136塊巨石,那摩擦聲簡直是震耳欲聾。我腦袋“嗡”地一聲炸了,第一反應是想去捂住小朋友的耳朵,當然那不可能,我趕緊把小朋友推進亭子間,嘴巴大聲胡亂說著什么,心臟“噗咚噗咚”跳個不停。

      也許是我同學從來沒聽過洗麻將聲,根本辨識不出來,她們眉頭皺皺,不知我為何漲紅了臉聲音發(fā)抖,為何不讓她們去樓上衛(wèi)生間小便,匆匆把她們打發(fā)了。受那次驚嚇以后,我再也不敢草率地帶同學回家,每天放學形單影只,郁郁寡歡。

      爹爹的麻將搭子給我印象深的有那么幾個:

      周伯伯

      周伯伯住在我家隔壁再隔壁的一條弄堂里,爹爹說他是資本家,老婆不止一個。周伯伯的模樣真不敢恭維,是個駝背,背上的“駝峰”有一個菜籃子那么大。他兩頰無肉,面孔就像秋末還晃蕩在枝條上的老絲瓜一樣,又長又凹陷。周伯伯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因為駝背老低著頭,頭頸有點強直,讓人感覺到鏡片后面閃閃爍爍的目光。

      爹爹當他的面讓我叫他周伯伯,泡茶請坐,背后和媽媽說話時稱他周駝背。大概周駝背家里有錢的緣故,吃喝頗講究,還懂點醫(yī)道,爹爹在飯桌上老是周駝背長周駝背短,傳達一點養(yǎng)生方面的知識給媽媽。有一次放下飯碗前,爹爹講到周駝背患有嚴重的痔瘡,爹爹肯定以為我小孩不懂,也不避開我,越描繪越具體。他說周駝背最近毛病發(fā)得厲害,一拉大便肛門就脫出來,平時一推也就推進去了,現(xiàn)在要用熱毛巾焐,推推還要出血。這可把我惡心壞了。我小人家別的毛病不多,心里一惡心喉嚨忍不住要干嘔,聽聞周駝背的疾患,同情心沒來得及趕到,只聽“耶”的一聲,嘴巴張開舌頭吐到半當中,把我老媽給嚇得。

      周伯伯身上有著資本家的習氣,老奸巨滑,遇什么事都不明確表態(tài),就會打哈哈。他每次見到我總要對爹爹說:“老來得女,贊,掌上明珠!可是……小姑娘是不是貧血呀,臉色蒼白,這個年紀臉蛋應該像紅蘋果……”他不說下去,搞得我又窘又害怕。他建議說,給小姑娘每天吃三到五個紅棗,補補血。說過多次以后,我被媽媽領到地段醫(yī)院驗血,血色素標準是11到16克,我大概9克左右,果然有點貧血,但也不算太低,每天吃三五個紅棗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每次麻將散場,爹爹臉色爽的時候不多,我估計他老人家性子比較急,啥事都愛“光明日報”,牌桌上要隱忍、算計、做牌,這些“齷齪”的事他肯定不拿手,所以贏面不會大。而周伯伯就不一樣,他散場回家經(jīng)過窄小的走廊時,一如既往低著腦袋,我卻能從他的駝峰上看出他心里正笑得花枝亂顫。聽爹爹說,我們家的麻將聚會輸贏是很小的,可最起碼,周伯伯這一樂,到手一天的小菜銅鈿肯定有。

      沒輪到我小學,國家就業(yè)形勢就不太好了,社會青年很多,家長眼看被啃老,實在有點著急。有條件的家庭未雨綢繆,提前讓學齡孩子學一樣技能,車刨鉗當然是不會去學,誰愛當工人呀,當然是搞文藝風光啦。于是有的學拉小提琴,有的彈鋼琴,條件差的學個手風琴,再差買個口琴吹吹。只有跳舞和唱歌似乎不用物質投資,只需挖掘自我肉體的潛能。我有六個哥哥姐姐,爹爹一直沒有操心過這類事情,也許是形勢緊迫,爹爹終于把眼光落到我頭上來了。其實我的心里是很想學跳芭蕾舞的,那時候,小學里就有傳說,好好的在上課,教室門“砰”地被打開了,上海芭蕾舞學校的老師來學校挑人了。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標準,傳說中看黃金比例,九頭身什么的,總之腿要長,腦袋要小,發(fā)育以后不會橫度里長胖,只會長得瘦高瘦高那種。

      我天天睡前會幻想一下被芭蕾舞學??粗?,抽出去學跳舞。因為我是班級舞蹈隊的,手腕很軟,韌帶倒不是很松,八字開趴起來很痛,踢腿三天不練就踢不到耳朵旁邊了。但是我想,真的被選上的話我會用功的。這樣的幻想泡泡很快就破滅了,我所在的是民辦小學,姐姐們說,不要做夢了,芭蕾舞學校是絕對不會到民辦小學挑選學員的,區(qū)重點、市重點,他們選擇余地大得很。

      而且爹爹說,他舞蹈界沒有熟人,要是學唱歌,說不定繞幾個彎能托到音樂附中的老師,而最最可能的是,周伯伯家隔壁有一個小學音樂女老師,單身,關系很好,明珠可以先去給她看看,學學唱歌,到時候去考音樂附中。

      周伯伯就這樣成了我的介紹人。不料來到音樂老師家一看,那位氣質很優(yōu)雅的女老師就是我們小學教音樂的朱老師呀。朱老師教好幾個班級,她不認識我,我認識她呀。再而且,在我前頭,她已經(jīng)收了一個開小灶的女學生!知道是誰嗎?就是我們班上的中隊主席陳每每。說起陳每每我氣不打一處來,她的中隊主席位置原本是我的,我在班級里學習成績好,威信一向很高,選舉中隊長時全票當選。結果老師卻讓我當中隊學習委員,讓票數(shù)比我少的陳每每當中隊主席。班主任是這樣對我解釋的:中隊主席是空的,能力差沒關系,而中隊學習委員、體育委員、文娛委員、勞動委員都是實的,只要你們幾個有實力的把各自的工作做好,向中隊主席負責就好了。我簡直目瞪口呆,這什么邏輯什么邏輯!endprint

      最最讓我胸悶的,還不是這些都已過去的事情,而是,陳每每唱歌比我唱得好,喉嚨那么輕,朱老師卻說她唱得好聽,有樂感。而我呢,朱老師風琴一踏起來,我就心里亂糟糟,張了嘴巴不曉得唱的是什么。我沒有自信心,神經(jīng)卻來得個敏感,陳每每比我早唱比我晚唱我都要計較,朱老師朝她笑一笑我就心痛。陳每每齊刷刷的短發(fā),白凈的后頸脖,筆挺的后腰,我在朱老師家客廳候場時,兩只眼睛大概在噴火吧,如果我身懷氣功的話,陳每每就倒霉了。

      學唱歌沒幾個月,好像就是音樂學院附中招生,我發(fā)現(xiàn)陳每每被朱老師暗地叫去加班加點練習,卻沒有我什么事兒,相當氣餒非常氣餒。可是看我爹爹的眼色卻沒事人一樣,許是周伯伯早就將朱老師對我的評價轉告他了,朱老師就像周伯伯的女神一樣,借著引薦我,他進進出出女鄰居家,家里的大小老婆只有干瞪眼的份。我爹爹心里可亮堂著。

      后來周伯伯消失了,據(jù)說最后脫肛后大出血,一痰盂一痰盂的鮮血,無法止住,流盡后就沒氣了。那想象中的恐怖現(xiàn)場讓我至今心有余悸,忘不了周伯伯。

      唐醫(yī)生

      唐醫(yī)生不是文學圈的,也不是出版界的,他是從哪個途徑進入我爹爹的麻將圈一時無從考證。唐伯伯在大學里當醫(yī)生,矮個子,戴一副經(jīng)常落到鼻子尖的無框眼鏡,因為他說話嘴巴里像是含著一個橄欖,嗚嚕嗚嚕的,就總是遭到我爹爹的搶白。唐伯伯從來不生氣,反而夸爹爹很幽默,老朋友老朋友地打哈哈。

      唐醫(yī)生的牌技很差,有種牌友,他來到牌桌上的目的就是來送錢的,你讓他不要再來,那真是傷自尊。三缺一的時候打電話給他,也不計較,樂呵呵一口答應。有時候我開門,看見唐伯伯一個褲角管還卷在半當中,好像從水稻田里剛剛爬上岸。唐伯伯最晚到,進入麻將房,發(fā)現(xiàn)萬事俱備,三麻俱發(fā),自己是最重要的一個人,忍不住掩嘴失笑一小會,轉而態(tài)度誠懇地向牌友連連道歉。

      唐伯伯這個醫(yī)生在爹爹眼里就是個給學生涂涂紅藥水、開開感冒藥的保健醫(yī)生,可就是這個保健醫(yī)生,在我爹爹入獄遭大難以致病危被一腳踢出監(jiān)獄后,救了他一命。從此爹爹再不輕辱他,而是每天躺在病床上,睜著眼眶深陷的失神眼睛,等唐伯伯來。

      唐伯伯的口頭禪是“不要緊”,他給我們講解粗淺的醫(yī)藥知識,讓我知道,爹爹小腿上的大面積潰瘍是因為在監(jiān)牢里面,糖尿病沒有得到有效控制,急性爆發(fā)的。只要先用藥控制血糖,外部硬傷消炎止痛,傷口會一天天縮小,肉芽會長出來。但正因為是糖尿病人,那個過程極其慢,需要耐心。

      唐醫(yī)生每天下班后帶了黃紗布來換藥,蘸酒精棉花給紗布與皮肉連接處消毒,輕輕揭開沾滿膿水的紗布,爹爹口里“咝咝”地喊痛,唐醫(yī)生就像哄小孩一樣大聲與爹爹講道理,“不要緊額”,“好交關了”。每天每天,唐醫(yī)生噔噔噔上樓來,噔噔噔離去,從來沒留下來吃過飯。藥片藥水繃帶棉花、換藥、打針費爹爹一分錢也沒有付過,我們家沒有錢。

      唐伯伯有個引以為豪的兒子在大醫(yī)院當醫(yī)生,醫(yī)術高,人很憨厚,唐伯伯和我爹爹有點想結親家的意思。我大姐患有嚴重的扁桃腺炎,碰碰就要發(fā)燒,喉嚨痛到說不出話來,經(jīng)介紹去小唐那里開刀。一切路都鋪好了,把大姐送進醫(yī)院手術室。等到下午,我和小姐姐抱著一個干毛巾包的大鋁盒,里面是一塊三色大冰磚,送去給大姐吃。沒有料到姐姐完好無損地走出來說,扁桃腺沒有開掉,因為麻藥一打人昏過去了。我和小姐姐聽聞,呆在病房走廊上,想象老實巴交的小唐醫(yī)生一定當場被嚇壞了。大姐呢,一頭烏發(fā)兩根麻花辮子,陽光燦爛地露出雪白的牙齒,扁桃腺炎仿佛不治而愈。

      爹爹躺在床上生病,動彈不得,脾氣躁狂,我們翻醫(yī)書,偷偷診斷他為躁狂性精神病,只有唐醫(yī)生連連搖手說不是的不是的。他給我們做出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榜樣,經(jīng)常安慰我母親老孔會好的,讓我們大家都謙讓爹爹。

      爹爹是個骨頭硬嘴硬的人,心里記得唐伯伯的好,等到自己身子骨好一點后,又對唐伯伯隨便挑剔、指責,說他屬于醫(yī)不好大病也醫(yī)不死人的醫(yī)生。兩個人爭爭吵吵,唐伯伯一氣之下幾天不來,爹爹卻要“奇了怪了”那樣嘀咕不已。

      唐醫(yī)生真是個好人,這是我家人對他的一致評價。如果他家有四個男孩,說不定我爹爹會讓我家四個姑娘都輪流配一配,看看有沒有成為親家的可能性。

      許伯伯

      許伯伯的故事很傳奇,有一個場景深印在我腦子里,那就是他青春年少的時候離家尋找真理,走到半路把盤纏都用光了,于是一屁股坐在鐵軌上哭。這時候,青年毛澤東走過來看到了,噓寒問暖把他給救了。

      隔了幾十年我看到許伯伯的學生寫的回憶文章,才知道了許伯伯傳奇的身世,原來他本姓潘,因為家貧11歲便入贅許家,改了姓。他一心要讀書,卻被養(yǎng)父母幾次三番送到上海、嘉興、長沙等地當學徒,而他幾次出逃。我腦子里他坐在鐵軌上哭那個場景一定不是我爹爹杜撰出來的,事實上許伯伯逃出長沙后,“沿著粵漢鐵路步行到武漢,乞宿在漢口一家小旅館里”,與同樣下榻于小旅館的將來一位偉人不期而遇,“從而揭開兩人私交的序幕”。

      后來許伯伯聽從年長他八歲的青年領袖毛澤東的勸告,跟隨他坐船轉道上?;氐郊亦l(xiāng)。毛澤東寄給他《新青年》等進步報刊,介紹他去湖南進了他創(chuàng)辦的“成人失學補習班”。后來許伯伯返回浙江,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發(fā)表小說,入黨,投身進步宣傳教育工作。許伯伯一直保持與恩人毛澤東的聯(lián)系,給毛澤東寫信,收藏有很多毛澤東給他的復信。

      我爹爹三十年代編過一本《現(xiàn)代作家書簡》,求到魯迅先生作序,當年賣得很不錯,版稅幫助他度過文學與生活的低潮期。爹爹對文物古玩一向很有興趣,收集名人書信也是他的愛好,1963年他提前退休后,除了專心寫作《五卅運動史稿》外,整理了厚厚四大本作家書信,準備要出續(xù)集的。爹爹對于許伯伯手里那十多封“御筆”很感興趣,便向他借了一封還是兩封想收到書里面。我記得翻過爹爹當寶貝的書信冊,毛澤東和魯迅先生的親筆信是放在首頁最值得顯擺的名人書信。

      許伯伯在外語學院教書,是爹爹的老朋友。他年紀比爹爹輕,卻也拄著一根拐棍,有時候他攜夫人一起來,夫人長得高大,面孔顯得比較剛硬,不茍言笑,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時候家里隔五岔六會來客人,一撥一撥的老朋友。與許伯伯一撥的有沙阿姨,她長著一張橢圓形觀音娘娘似的臉,高高瘦瘦,腰板挺,臉上皺紋很多,兩頰松弛,一雙曾經(jīng)美麗的眼睛仿佛閱盡世界的樣子,感覺她也很有來頭。許伯伯生性老實,說話有點囁嚅,爹爹性子急,老要搶白人家。長得有點虛胖,眼泡浮腫的許伯伯始終處于辯解的狀態(tài),沙阿姨始終扮演拉和的角色。我端茶送水進書房的時候,愛偷聽他們吵吵鬧鬧的說話,頗覺好笑。endprint

      許伯伯來,總是要給拖到麻將桌上,他看上去對麻將不太熱愛,三心二意,嘟嘟囔囔??梢韵胍娚鰰r候他的輸贏結果。不過爹爹他們本來就玩的是“衛(wèi)生麻將”,動動手動動腦筋,大家聊聊天而已。

      許伯伯很喜歡10來歲的我,他知道我爹把我當掌上明珠,每次回家前,他都要求爹爹讓明珠送送。爹爹答應后,我便攙扶他的臂膀,送出房間。到走廊里爹爹看不到的地方,許伯伯就會說,明珠你給老伯伯親親好嗎?我知道他是好人,可心里還是不太情愿,因為許伯伯年紀很大,頭發(fā)都花白了,腮上的胡子仍然很刺人。但是沒辦法,我只好讓他碰碰我的臉蛋,趕緊躲開。有時候,許伯伯不過癮,就會變得像個賴皮的小男孩,送到他二樓還不夠,要送到底樓弄堂里。他苦苦哀求明珠送送,我一心軟,許伯伯高興得好像得到獎勵一樣,心滿意足。

      許伯伯和爹爹為了毛澤東的兩封親筆信終于翻臉了。記得爹爹向許伯伯借了信,說是要編書用的,可是編書的事情一直沒有落實,爹爹沒有還給許伯伯。當時復印機那種東西大概很少,爹爹一直說要到專業(yè)的地方將信制版以后還給許伯伯,拖了很久。許伯伯每次來,每次要提這件事情,很掃爹爹的興。跟他講東西在的,不會私吞的,許伯伯還是不放心。

      終于在一年的年卅晚上,全家人圍著圓臺面吃年夜飯的時候,我家的大門被“咚咚咚”擂響,許伯伯帶著一股強烈的惱怒氣,直沖到爹爹面前,大聲斥責爹爹不講信用,企圖侵吞他的寶貝財物。我爹爹開始還當他開玩笑,嘻嘻哈哈讓他坐下來,許伯伯堅持不坐,要他立即把毛澤東的手書拿出來還。

      我們全家頓時驚呆了,連我這個小小孩都覺得場面太尷尬了。我爹爹的暴脾氣發(fā)作了,拎起長條酒柜上一只大花瓶,要砸過去,幸虧被媽媽眼明手快攔住了。許伯伯滿臉充血,好像隨時要中風倒下的樣子,我爹爹暴跳如雷,兩個人都把狠話撂出來,宣布幾十年的友情決裂。

      那次大吵之后,許伯伯再也沒有到家里來過。而我爹爹那四本書信手跡在隨后的“文革”大抄家中被抄走了。等到“文革”結束,部分抄家物資回到我們手中時,毛澤東的親筆信自然是沒有了,據(jù)說是被有關方面拿去處理了。

      之后稍許平靜的日子里,沙阿姨還是來家里坐坐的,每次來,每次要和爹爹說起許伯伯。她一直在勸說兩方面言歸于好,策劃過很多次兩個人見面的方案,我甚至陪著爹爹去過第三方沙阿姨的家。講好會出現(xiàn)的許伯伯堅持不出現(xiàn),爹爹沒有機會原諒他,或者反過來說,被許伯伯他老人家原諒。

      駱駝叔叔

      駱駝叔叔的姓氏我都忘了,只記得他在南京路一家?guī)ぷ庸镜亩巧习啵?jīng)帶我去找過他,是托他買床上用品,似乎是比較昂貴的臺灣篾席或者鴨絨被之類。駱駝叔叔長得特別瘦特別高不算,臉色灰白,兩頰向內凹陷,黃色大板牙,說話聲音很輕,且眼神東張西望,唯恐惹事,總之是一臉的倒霉。我很奇怪爹爹會有這種層次的朋友。

      也許是我臉色怪異,爹爹趁他不注意低聲告訴我,駱駝叔叔得的是老肺病,咳嗽時細菌飛出來,會傳染的。聽罷我小人雙腳一彈,彈到樓梯口,這湊近聽他說話,若他咳嗽,我臉沾上唾沫星子可怎么辦?!

      據(jù)說駱駝叔叔解放前是個工商業(yè)者,估計資本不大,公私合營后到帳子公司當職員。爹爹認識他是因為他也搞寫作,估計是編輯作者關系吧??匆娝趩挝焕飸?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爹爹拉了我很快離開。

      我那時是小學中隊長,反對爹爹“聚眾賭博”的思想覺悟很高,可是,家里真有一桌麻將打得正酣,我倒是自動充當起站崗的哨兵,因為我爹在內,他再怎么犯錯也是我的親爹呀。

      說起來丟臉,爹爹的麻將搭子里真是沒有著名作家、風流詩人、英俊中年、瀟灑老頭、摩登姨太,簡直是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我很不喜歡這群麻友,又沒辦法反抗。端茶送水絞毛巾的事必須去做,應門也是我的事。

      當年聚一場麻將不知是怎么個“人肉”通知的,駱駝那邊的消息為什么總是延遲。他常常是在一桌四人已經(jīng)到齊,麻將開戰(zhàn)之后,敲響我家的樓梯門。麻將時間我是只驚弓之鳥,去樓下開門,只開小半扇,對來人講,我爹爹不在家。在他還沒回過神來之時,把門關上,然后耳朵貼在門后面聽他下樓的聲音。

      有一次,我小哥哥開門,他也說爹爹不在家上班去了,但是駱駝叔叔撥開他的小手,說要上樓去等,硬是擠進門來。我見到不速之客闖進來很緊張,招呼他坐沙發(fā),可是駱駝叔叔不肯坐,像一根竹竿似的戳在房間里,東張西望。恰在那個當口,隔壁麻將房一圈打完開始洗牌,“嘩啦啦嘩啦啦……”,我頓時面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家房子兩大間,中間隔開的墻和人家不一樣,下面磚墻只有一米多高,中間是一排長窗,長窗下半段是油漆的,不透光,最靠上面一排是透明玻璃,那個高度大概是兩米左右,一般人站在地上是不可能看到另外一間房間里的情景的。

      說到這里,估計你也猜到了,是的,奇高個子的駱駝叔叔不費吹灰之力,只將腳一踮,便看到了隔壁房間我爹爹,他大叫一聲“老孔”!小哥哥因為說謊被戳穿早已經(jīng)滑腳溜走,我可尷尬了,不知怎么解釋才好。怔怔地眼看著駱駝叔叔兩只黃色大板牙露了一會兒,自說自話通過走廊往前面房間走去,擰開門把手,進去拖了個圓凳,坐下來了。

      爹爹打麻將兩耳不聞窗外事,渾然不知我們出的洋相,他中途上洗手間,見了我也顧不上摸摸我腦袋安慰下,當然也沒有責怪我和哥哥守門失職,畢竟駱駝叔叔是他的同黨,不是鄰居家那個專門告密的。

      爹爹在家里暴君一個,無所畏懼,只有搓地下麻將這根軟肋。我小哥不聽話爹爹打他,有一次如何反抗都不奏效,突然祭出殺手锏:“你搓麻將,我要到派出所去告你!”這一聲怒吼震耳欲聾,爹爹被驚到,不得不放下雞毛撣子,軟聲說:“乖,我兒……”

      民辦小學

      中國的大中小學大多一年只招一季新生,9月1日是莊嚴隆重的開學日,但凡小孩子出生日期在9月1日之前,滿六周歲就可以上小學,之后出生,哪怕只差一天也必須嚴格擋在校門外。好說歹說都沒用,只有一句回應:下回請早,明年來吧。endprint

      小朋友家長初次見面,愛頂真的媽媽光聽對方小孩小班、大班、幾年級是不夠的,聽了屬相還不夠,必須問大月生還是小月生?我9月最后一天出生,是十足的“小月生”,可是足足生了七個兒女的我媽媽怎么就會忘記理會這事兒。

      那一年7月我幼兒園畢業(yè)了,收拾了小鋪蓋,高高興興回家過暑假,等著當小學生。可是奇怪,樓下的信箱里等來等去等不到入學通知書。直到開學前幾天媽媽才恍然大悟,原來我三歲時入的是弄堂口草創(chuàng)的民辦托兒所兼幼兒園,他們沒那么考究大月還是小月生,有生源統(tǒng)統(tǒng)都要,于是我入托早了一年。

      上小學就沒那么粗線條了,一道黃線拉在那里,沖不過去。那媽媽心想,小學上不了,明珠就再上一年幼兒園大班吧,想不到去一問,我的母園竟拒絕了我(那是生育高峰的結果)。1960年代初人人自律,個個找到屬于自己的組織。初中、高中、大學畢業(yè)后因種種原因沒找到工作的青年叫社會青年,因蕩在社會上吃老米飯(啃老的意思)而名聲很差。我小小兒童突然失去了組織變成“社會兒童”,感覺到頭也抬不起來,心里煎熬,腦門上急出個“熱癤頭”,史無前例的大,就像連環(huán)畫《三毛流浪記》里面小三毛那個圓圓的大鼻子。

      六歲小孩不受教育待在家里一年可不行,爸爸媽媽意識到危險性,東托人西托人,老著面皮去求附近每個小學的校長。一天媽媽請了假,拖了我這個“膿包瘡”去見四川北路一小的校長,那是一所蠻有名氣的“高大上”公辦小學,敲開校門見到整齊的樓房、寬闊的操場,我的自卑無以復加,腦門上熱癤頭就像要爆開來一樣“噠噠”跳動,我拉著媽媽的衣襟心想,能進個普通小學就不錯了啦。后來我們果然敗績而歸。

      回家后,媽媽突然想起鄰居家大女兒在附近民辦小學教音樂課,顧不了曾經(jīng)與她家的不愉快,媽媽滿臉堆笑求了上去。經(jīng)過一番曲折,終于在開學一星期后,我被增補進橫浜橋第二民辦小學,俗稱橫二。

      那年頭的私立小學可不是現(xiàn)在的概念,所謂民辦小學是真的人民群眾辦的,那些人民中含被剝奪財產(chǎn)后公私合營的資本家、小業(yè)主,因屬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有壓力,自覺不應該,便捐出家里多余的一兩間私房,低價或者免費提供給民辦小學當教室。里弄家庭婦女也都動員起來,響應政府號召,喊出“我們都有兩只手,不在家里吃閑飯”的口號,利用自身文化出來當教師。民辦小學也有對社會招聘年輕教師,那些蕩在家里的社會青年羞愧萬分地來要求做貢獻,工資雖然很低,終也是有工作的人了,上文化課不夠格的就教體育,當輔導員。

      民辦小學校長是一個身材挺高的中年女老師,短發(fā),眼神鎮(zhèn)靜,看上去很有能力,民辦小學是有董事會的,用每一分錢校長都要向董事會負責。校長知道我父親,“文革”開始刮抄家風后,我在弄堂里遇見她,跟著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她讓我回家給父親帶個好。

      橫二小學最大的特點是窮。沒有校園,沒有操場,基本沒有體育設施(除了幾張墊子幾只籃球、幾副乒乓板等),教室因為是募捐來的,東一間西一間分布在四川北路上各個弄堂里,一般是石庫門房子的底樓,門上簡陋地書寫著班級的號碼以免閑人串門走錯人家。

      還記得我第一天上學,和電影里演的一樣,全班都坐定了,老師領進來一個插班生,介紹了她的名字后,插班生向同學們鞠了一個躬,走到第一排一只空位上坐下。一年級班主任是甘老師,瘦瘦黑黑的,普通話里福建口音特別重。甘老師第一天就看出我身上的潛質,她對一屋子嘰嘰喳喳的“小雞”說,看這個新同學多聽話,一聲不響坐得最端正,我決定讓她當班長。

      “隨遇而安”四個字其實是杯心靈雞湯,小補補聊勝于無,我在橫二民辦讀完六年小學,大概是我整天安安靜靜,父母從沒動過讓我轉學的腦筋。我自己有了孩子后,每當聽見有些家長怕麻煩,不肯全力為孩子選擇好學校時說的那句“寧當雞頭,不當鳳尾”俗語時,我心里會有一股火沖出來:雞頭雞頭,還不是在雞圈!

      我雖說是班長,但是不愛和班里功課好的同學玩,大概是因為有競爭關系的緣故,我喜歡和比我差的同學、脾氣古怪的人交朋友。

      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有一個隔壁班級的信友。我們不是一個班,卻在同一間教室上過課。這是因為每個班級除了有一個固定的教室之外,副科的教室是不固定的。我們的教導主任手里有一張龐大復雜的排課表,小朋友背起書包,就像草原上放羊放馬轉場吃草那樣,經(jīng)常按著那張表格轉到各個弄堂的各個教室去上課。我和她在班上是坐同一個位置,不同時間,同一個空間,不知怎么就認識了。

      那女孩低眉順眼,不茍言笑,清湯掛面的頭發(fā),她家開私人診所,門口有一塊很小的木牌,“專治”后面是我不認識的一個“痔”字。她家的門和墻壁都刷得雪白,門禁壁壘森嚴,不讓小朋友隨便進出。神秘氣氛觸發(fā)我的窺探欲,我和那個女孩通起信來。我們每天將秘密寫在紙上,折成千奇百怪扭成一團的形狀,由我的“心腹”做郵差。我的“心腹”全是班上成績最差的女生,高的奇高,丑的奇丑,她們爭著為班長我獻計獻策,“嗒嗒”地拖著不合腳寸的鞋奔走。每當我收到來“信”,她們會知趣地別過臉去,讓我獨享秘密。

      這位信友愛寫很朦朧的字句,讓我猜得很辛苦。而且自從和我通信,她見到我再也不和我說話,假裝不認識,這讓生性熱情大方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信緣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不了了之。我見過一次她的父親,嚴肅禮貌,長得很像日本人,后來我告訴爸爸,爸爸猜他就是一個日籍醫(yī)生,專做痔瘡手術。

      有一位全班最高的女同學,功課奇爛無比,男生女生都欺負她,因為她媽媽是走街串巷倒馬桶的清潔工。這位女生遇到什么事就要找我主持正義,為了答謝我,三番五次請我去她家玩。那天在閣樓上見到倒馬桶收工回來的媽媽,她媽媽很強壯,不理睬我,盛了一碗冷飯,用熱水瓶里的開水泡,潷去,再泡,再潷去,就這樣不用開煤爐,不用點煤油爐子就做熱了一碗泡飯,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上海人下泡飯菜有很多種,什錦菜、乳黃瓜、白糖大醬瓜、紅乳腐白乳腐小乳腐,最便宜的也是世界上最咸的過粥菜叫青蘿卜干。她家飯桌上只有青蘿卜干,她媽媽扒一口泡飯咬一小口青蘿卜,嘩啦嘩啦吧唧吧唧吃得驚天動地。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吃相,感覺她家泡飯?zhí)贸粤耍谒谧炖?,咽了又咽。endprint

      還有一位會唱滬劇的女生嗓子很沙啞,其實她不愛唱戲,可是她養(yǎng)母喜歡聽戲,逼著她學。每次到她家去玩,那位抽煙抽到臉發(fā)黑的養(yǎng)母就讓她手里捏一塊手絹,站到房間中央唱一段滬劇。我同學很不情愿,三番五次不肯,最后擰不過她媽媽,終還是潦草唱了。她唱得急急忙忙,慢板變成快板,嘟嘟嘟嘟把帝王將相、小姐官人什么完全聽不明白的唱詞一口氣背光,一點也沒有戲曲韻味。這同學喉嚨不靈,唱得也不靈,不懂她養(yǎng)母怎么想的。

      民辦小學的同學不整齊,老師也高矮瘦胖各具特色。有一個女的胖老師教體育,她好像只會教廣播體操,示范過一兩次之后,她就退出沙場,讓我站在前排領操。我們小學沒有操場,做操是在居民住的大弄堂里面,小朋友舉手向前對對齊就開始做操。也沒有高音喇叭,用一個小擴音設備放音樂,真是羞死人。下雨天不能戶外活動,胖老師講故事,她的故事我一個記不得,因為我一直在注意她的手,她愛把雙手合在一起,放在兩條粗腿當中取暖。

      胖老師生孩子去后,來了蔡老師,是個男青年,濃重的汗毛,漆黑的眼珠,嘴唇皮仿佛鑲過一條邊,微微撅起,很孩子氣??墒遣汤蠋煹男愿衽c帥氣的外貌太不相符,他是一個社會青年,氣場灰撲撲的。他扛來一張厚厚的運動棉墊,教我們翻筋斗。前滾,后滾,下腰,豎蜻蜓。他還教跳高,打排球,打乒乓。我最喜歡打乒乓,進了校隊,被蔡老師領出去比賽,剛剛上場沒幾個回合,撿球的時候眼睛就被乒乓臺角狠狠撞了一記,也不敢喊停,半開半閉繼續(xù)打,兩個0比21大敗歸來。后來我轉戰(zhàn)排球隊,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苦得不行,到時間也被拉出去比賽,一場球下來,輪到我開球,一只球也沒發(fā)過網(wǎng)。

      我從來沒和蔡老師說過三句以上的話,卻對他很信任。但是蔡老師居然被一個長得人高馬大的女同學揭發(fā),她說在墊子上做兩手撐住后腰兩腿筆直豎立那個動作時,蔡老師借保護之機,摸她不該摸的地方,是下流坯。蔡老師消失了一段時間,再次出現(xiàn)時,眼神更加黯淡,精神更加萎靡,一副沒有出息的樣子,我們都覺得他這輩子大概討不到老婆了。

      我們“橫二”的教室不固定,時常更換。除了我住的弄堂,隔壁大德里,再隔壁永豐坊,恒安坊,對面四川里,再過去永安坊等等我都去上過課。已記不得小學六年里總共換過幾個教室,但是三年級的時候,有條弄堂底樓教室,發(fā)生過一件大事。

      那間教室在弄堂普通石庫門房子的底樓,所謂的客堂間,層高比較高,冬暖夏涼,就是比較暗。我們的房東住在樓上,是個看上去挺慈祥的老頭兒,大概60多歲,孤身一人。老頭愛喝酒,常常喝得滿臉通紅,向教室張望,跟小朋友開玩笑,也和年輕的女老師開玩笑。炎熱夏天,他通常打赤膊,在客堂間通向后門的灶披間里擦身體,男同學去看,回來模仿他將毛巾放在襠處拉動的樣子,嘎嘎嘎地笑。課間休息的時候,他會把女老師喊到房間里去喝茶休息,有一次我看見老師下來上課時,臉孔紅撲撲,神態(tài)有些異樣。

      老頭兒對我們班一個長得高高胖胖的女孩子特別好,那女孩學習成績不大好,額頭光滑,飽滿的臉蛋上充溢著世界真美好那樣的表情。不久,突然傳來出事情的消息,那女孩不來上學了。校長到班級里來找了幾位女同學談話,竟然談出很多出事的跡象:好幾個女孩子都說遭到過來自“爺爺”的動手動腳,幸而沒有如同那個女孩子受到肉體的摧殘。據(jù)說那個女孩子是被老頭用糖果騙去的,以檢查身體為名強奸了她兩三次。

      那幾天,教室里充滿了沉重,男孩子不太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不敢瘋了,我們圍一起低聲議論那女孩最近木頭木腦有些不正常的蛛絲馬跡。在這以前,我從沒有聽說過女孩子會碰到如此可怕的事情,我慶幸自己長得矮小,沒有被老色狼看中。后來知道,老頭原來是刑滿釋放的強奸幼女犯,這次是再次犯罪,被判得很重,估計不會再活著出獄了。

      少年兒童的成長環(huán)境對人生的影響很大,我中青年時期如影相隨的自卑感,與民辦小學六年是絕對有關系的。但同時,我思維深處的底層平民意識,估計也是在那個階段形成的。想起來我真是生不逢時,如果我們國家1950年代按照馬寅初提倡的“新人口論”制定國策,推行計劃生育、控制人口增長,就不會造成學齡兒童入學困難,不會出現(xiàn)民辦小學那樣粗糙、簡陋的教學條件。當然,也就不會有我這個人在這里扯民辦小學這點事兒了。

      好姆媽

      “好姆媽”用上??谝糇x甜咪咪的,姆字往里稍稍一吞,媽字往上一揚,有點俏皮。

      九歲的時候,在我四川北路家那只可以變成圓桌的方飯桌上,我爸的老友S夫婦來吃飯,仗著點酒意,S伯伯責怪我爸媽生孩子太多,七個孩子,居然還有四個女兒,他家只有三個兒子!憤憤然使他的鼻子尖端更紅了,圓框眼鏡松落到鼻梁上,“豈有此理!”他說。

      “哼,哼,自己生不出女兒,哼哼……”S太太扭開頭去,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態(tài)。這時候,飯桌上我的哥哥姐姐都已經(jīng)吃完散去,我還留著,下巴擱在桌沿,吮一只蟹腳。S太太摸摸我的頭,突然說,這個過房給我當女兒。

      我爸也喝多了,“一句閑話!”他大聲答應了下來。媽漲紅了臉,卻又分辯不了,我不懂什么叫過房女兒,有點興奮?!翱禳c叫姆媽”,不知誰指使我,我看看爸,再看看媽,輕輕一聲“姆……媽”后連忙跑到我媽身邊。靜默一小會,爸說:不行,要區(qū)別開親生姆媽,另外取個名稱。

      “寄媽”、“干娘”、“媽咪”數(shù)了一圈,“好姆媽”冒了出來,可能頗有新意,全桌眉頭都開了,只有我媽有點不開心:算什么呢,好姆媽,意思比自家姆媽還要好!但是小我爸15歲的媽照例是沒有決策權的,按她的家教,在客人面前也不能失禮,她只好尷尬微笑,舉起酒杯,四個人將剩酒一干而盡。

      好姆媽長得比我媽高大,臉盤也大一圈,皮膚沒有我媽細膩,說話舉止有點兒男腔。比如喝酒,她和男人一樣,一杯一杯怎么也要喝到最后,有點喝醉時,她講的話吐字很糊涂。她夸我爸,打擊她老公。我爸和她老公辯論的時候,她總是“切、切切”地“切”個不停,不知是在幫誰。

      我有過房娘了,內心有一些喜悅,不肯太暴露,因為我上頭有三個哥哥三個姐姐,他們中沒有人有。哥哥們玩得胡天野地,似乎不關心,姐姐們都有些高傲,聽到好姆媽要給我做10周歲生日,哦了一聲,再不過問。endprint

      我有些小沮喪,不過,隔了一個禮拜,好姆媽上班的時候,順帶過來送了半斤絨線。是細絨線,精紡全羊毛的,當時很貴。雖然我不是沒有絨線衫穿,但那是粗絨線,且是姐姐們挨一挨二穿過的,長久沒拆織翻新,絨線有點板結,還留有姐姐的氣味。我媽不好意思,推來推去收下了。好姆媽搓著手謙虛,說自己笨得來要死,一件絨線衫也沒結過,有點拜托我媽的意思。

      可是,好姆媽不懂,即使我長得那么瘦弱,半斤細絨線要編織成一件衣服,分量有點尷里不尷尬。我媽知識婦女,手工活并不在行。她在出版社當校對員,向幾位能干的女同事討教,幾個人湊在一起商量,把本社出版的《花式棒針100種》翻得嘩嘩響,最終策劃方案是為我結一件鏤空的短袖絨線衫,泡泡袖,就是肩膀圓圓地隆起,好像裝上翅膀那樣的。

      好姆媽的半斤細絨線是米色的,我的短袖泡泡袖鏤空毛衫成品,肩膀上有媽媽去店里配了一兩玫瑰紅細絨線插入編織的大朵玫瑰花,米色雅致,玫瑰紅花朵富貴,配起來非常好看。這件毛衣顯然激起姐姐們妒忌了,我哥好像也來勁了,走過路過不忘用腳來絆我一下。

      我媽真是史無前例的聰明能干,竟然很快拿出那樣美的作品,爸爸斜了一眼表揚她道:“嗯,不錯?!?/p>

      我的生日是國慶節(jié)前一天,秋高氣爽,媽讓我穿領子帶荷葉邊的白襯衫,外面套了鏤空絨線衫,招搖了一整天。到晚上,在曬臺上看國慶焰火的時候,鏤空衫不小心被樹枝掛住,拉出一個大洞,幸好絨線沒有斷,媽媽幫我扯扯,總算恢復了原狀。

      因為這件鏤空絨線衫,我覺得自己在家里變得孤獨了,我笑的時候要當心一點,以免遭受白眼。好姆媽比較粗心,她同以往一樣,招呼我三個姐姐禮拜天到家里去白相,她說,兩個大的兒子與我姐姐們很講得來。姐姐們表示沒有空,路太遠了。好姆媽摸摸我的頭,問我會不會一個人坐電車去?我差點哭了。

      我們家七個孩子,雖然我爸工資拿著干部12級,200多元算得高,可也經(jīng)不起家里人頭多,爸爸平素手頭一向不甚寬裕。我媽輪不到掌財權,自己被我爸稱為“零頭”的工資每月5號一到,統(tǒng)統(tǒng)上繳給我爸統(tǒng)一管理。我爸有本很大的賬簿,大寫字臺上有架銅柱紅木珠子的算盤,滴篤滴篤他常算賬。沒有財權的人,腰板總是軟,媽媽小心翼翼向爸申請給孩子買新衣服、換床上用品所需經(jīng)費時,十有八九被當堂駁回,實在撐不過去兩個人就要吵架。能惹到我媽悲憤,爸像終于點燃火爐似的高興,“哈哈哈”,他笑著說,你扔呀你扔呀,不要東看西看挑扔不壞的東西,喏喏,這個那個,茶杯啊,碗盆啊隨便扔呀……

      相比之下,好姆媽家里似乎有錢多了,他們住上只角花園洋房,家里還有私人電話。逢年過節(jié)我們去吃飯,好姆媽總有好幾種名貴酒拿出來給爸爸挑選,喝喝喝,爸喝多了腦袋昏滔滔,好姆媽會打電話叫出租車送我們回家。

      我們生活在四川北路,爸常說一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是一條比較寬闊的新式弄堂,弄堂里面是石庫門房子,我家沿街不算石庫門,住在街面房子的三樓,兩大間正房,下一段樓梯是雙亭子間。三樓東面有一對挑出的陽臺,西北面樓頂有很大一個曬臺,下樓出門就是馬路。爸爸長得很帥,喜歡支一根“斯的克”,目不旁視,穿弄堂口而過。媽媽也不愛交際,只認識弄堂篤底的打針阿姨湯師母。倒是我,可能因為讀的是走街串巷的民辦小學,自小就沾染了小市民習氣,愛聽八卦,知曉很多弄堂軼事,回家做小鸚鵡嘰嘰喳喳傳誦,在潔身自好風氣濃烈的家里,孤獨且自卑。

      其實我也想當小公主嘛!很久以后,我心里還一直在怪罪父母自小沒有給我受最好的教育,民辦小學是什么破學校呀,你們把我朝里面一扔就是六年。幸虧我認了一個好姆媽呀,哦不對,幸虧好姆媽收我做過房囡呀,她家住在全上海最高尚地段呢。小小的勢利眼人兒懷著這樣復雜的心態(tài),學會一個人走啊走,去乘15路電車,從北面虹口公園乘到遙遠的西面衡山公園,下車后橫的豎的再走啊走,走過許多條幾乎沒有行人的高尚馬路,摸到一扇黑色的大門。

      小姑娘踮起腳來按電鈴,力氣小,膽子也小,通常要按很久,大鐵門才會打開。沿著鵝卵石小徑,穿過長著繁茂花、草、魚的小花園,再死命扭開一扇厚重西式門,才踏入泛著暗幽幽光澤的柚木地板客廳。喚一聲好姆媽,再喚好伯伯,這個那個哥哥都要招呼一聲。

      好姆媽家煙酒香之外是書香,滿天滿地的書籍,好伯伯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仿佛是一個目空一切的、總是有理的知識分子。好姆媽不是搞文學的,她熱愛文學,也許當年是個時尚女青年。如今私忖到這里,不免慚愧,我知道自己不曉得錯過多少與好姆媽好伯伯討教的機會。

      可是,我當年是那樣的餓,那樣的饞,我的小心思里,去看望好姆媽是想去吃點好東西呀。我胡亂跟著好伯伯去花園里觀賞他種的花草,名貴的賤的各種花和樹,我一個名稱都沒有記住,“嗯哪嗯哪”裝乖巧聽著,心里跑馬似的想,今晚給我吃什么,吃紅燒肉白斬雞還是煙熏鯧魚?他們家廚房的煤氣上似乎在燉著什么?一股不熟悉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呢?還是什么都沒有,或者他們知道我要去,把好吃的東西都藏起來了?

      我都是周日不讀書的日子去好姆媽家的,功課做完一身輕,也有拿得上臺面的分數(shù)可以匯報。于是,這個乖小孩會很光榮地被領著出門買東西,好姆媽挎著一只草編大包,捏著皮夾子,一路向熟悉或不太認識的鄰居打招呼,介紹說:這是我女兒,這是女兒,嚯嚯……看到對方眨起疑惑的眼睛,她調皮地向我一笑,不解釋,驕傲地擦身而過。

      通常我們去徐家匯、淮海路買食物,得坐電車,因為好姆媽居住的地段太高端了,吃啊喝這樣俗氣的商業(yè)網(wǎng)點簡直沒有。我陪著好姆媽逛街,按一張小紙條采購。長春食品店,哈爾濱食品店,泰康,全國土產(chǎn)商店,等等。好姆媽還一再說要帶我去吃“湯包”,可是,淮海路去過很多次,每次我都無緣湯包,不是我們手里提的東西太多了不方便,就是湯包店等位的客人實在太多了。害得我成年掙錢之后,心心念念要吃的頭一樣點心就是淮海路上的湯包,皮薄湯多類似小籠包卻又不是小籠包,配蛋皮湯喝的那種上海點心。

      跟著好姆媽采買食品,我體會到日常生活可以如此悠閑,買東西要注意品牌,吃東西不光是為了填飽肚子?;丶液笠黄鹪趶N房,看她做菜聽她說話。不到吃飯的時分,好姆媽的兒子都不見蹤影,好伯伯除了會做一條煙熏鯧魚,其他時間都在看書。endprint

      好姆媽仔細地、慢條斯理地洗菜燒菜,每撈起一樣東西總有話題出來,鄰居呀親戚呀老公呀兒子呀過去呀現(xiàn)在呀,一面說,一面嘲笑別人,嘲笑自己,誰會做這該死的家務,誰會做!她有時很氣,這個新社會,她嘀咕道。好姆媽的娘家有來歷,她看得多,精細過日子很自然。好姆媽家的飯菜太好吃,別人家的飯菜總是比自己家好吃,也是因為,每次吃飯都超過我們家該吃飯的時間很多,小孩子肚皮餓扁時,還有什么是不好吃的。

      那些我記憶中美好的日子,算起來,其實只是混亂的“文革”中稍稍平靜的日子。家也被抄過好幾次了,好伯伯牛棚也蹲過放出來了,大字報已經(jīng)被雨水淋濕風吹盡。太陽還在升起,日子不得不過。那些年,我爸爸與我好伯伯不知道哪個更悲慘?我不清楚,他們不對小孩子說這些。好姆媽夫婦面色不如以前好了,經(jīng)常默默地,偶爾因為誰大聲放了一個屁,忍不住笑出來,互相指責與抵賴。

      好姆媽家的花園洋房后來被迫讓出來,遷移到附近一條大弄堂底、形態(tài)差不多的房子里去。寬闊的大弄堂里住著很多有來歷的知識分子與藝術家,也有資本家。大家走路都悄然無聲,見面可不打招呼的盡量不打。然而,他們避不開一家突兀的街道里弄工廠,忘記是做什么產(chǎn)品的了,只記得循環(huán)不斷震天介響的機器轟鳴聲,讓人整日頭皮發(fā)麻,幾乎沒辦法活下去。

      1968年7月我爸被人以談話為名,人生第四次入獄,親戚朋友都斷了來往。爸爸保外就醫(yī)回家,除了吃藥只有泡飯可吃。一次是5日發(fā)工資的日子,好姆媽來看他。很久沒見,我與好姆媽已經(jīng)有點陌生。爸爸不說話,看著她從黑色人造革包包里掏出一大紙袋零稱的新鮮點心,記得是拉花曲奇,油滲透出紙袋,是東寶興路附近的老大房里買的。好姆媽說,老孔,是咸的,你糖尿病不能吃糖。爸仍不說話。好姆媽哭了,她說,我今天發(fā)工資,買給你吃。

      寒冷的房間里沒有火爐,爸腿上蓋了半條毛毯,和好姆媽清坐。爸揮揮手,我掩門出去,依稀聽到好姆媽在訴說自己家的不幸,嘆氣,飲泣。送好姆媽下樓的時候,她抹著淚對我說,你爸是老革命,不是壞人,你記牢。說他是漏網(wǎng)大右派,簡直豈有此理!

      我長大了,不好意思經(jīng)常去好姆媽家。她家日子也不好過,同樣的一道門,隔了幾年,一推進去,好像黃梅天剛過房間沒有通氣,全部是倒霉的消息。好姆媽與好伯伯的樣貌一日日地灰暗下去,衣服也沒再添新的,窗簾也沒力氣除下來去送洗,兩口子在家還是拌嘴,卻越來越有氣無力,有的沒的拌一拌了事。

      18歲還差半歲的時候,我被迫去郊縣農場當農民。好姆媽聞訊來我家,紅著眼睛拉住我手說,比插隊落戶好,也不遠,文化干校,電影干校都在奉賢。你媽媽、你好伯伯都在那里勞動。再說,奉賢到閔行的徐閔線,起點站是徐家匯,我家就在附近嘛,你去的時候和回來的時候都可以來家里歇歇腳,順路的。

      爸爸一分多余的錢也沒有,他根本就不同意我下鄉(xiāng)。好姆媽為我買了一只結實的大背包,還有一條新的棉毛褲。弄堂里那個喜歡我的小木匠去偷來一點包裝箱的木材,連夜敲了一只沒有油漆的夜午箱,一只小板凳,就乘上輛大巴士去了農場種田。

      我才回上海探親了一次,爸就沒了,他臨死之前一定對我很失望,因為我不聽話,執(zhí)意要離開他,追求自己的“前途”。爸沒了之后,好姆媽好像再也沒有來過我家,她走不動了,她給我看腳上大拇指側面突出的“烏骨”(學名是拇外翻),很痛,穿平底、布底鞋還是痛。那時候的上海,四川北路與徐家匯遠得好像如今的上海到蘇州,跑一趟要下幾次決心。

      有時候是從奉賢回上海,有時候是從上?;胤钯t途中,我去好姆媽家歇腳。我?guī)н^奉賢特產(chǎn)紅乳腐給她吃,也拿去糧票換來的幾個雞蛋,一小瓶腌制的黃泥螺、小螃蜞。而好姆媽見我去總是分外高興,端出所有食物把我喂飽,臨走還塞給我她珍藏的高級太妃糖,外國巧克力,匆匆把我推出家門不許我說謝謝。

      好姆媽對我這么好,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活到了她當年的年齡,回想想,此生我真是沒有一點回報給她,我內心一定是想回報的,我愛好姆媽,但是我寫著這篇文章時,翻來覆去想,為什么我上調回上海以后,境遇有了很大的改變,我在文藝出版社工作,可當時卻一點沒有做什么,哪怕用自己的工資為好姆媽買一件羊毛衫,為她祝一次壽。為什么我沒有?我又想想如今身邊的一些孩子,恐怕二十多歲的孩子都是這樣的吧,他們對老人的感恩沒有急迫感,他們以為老人不在乎,以為他們一直會在那里,報答的時間還有得是。

      好姆媽去世很突然,腦溢血被救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深度昏迷,我趕去搶救室,她再也沒有睜開眼睛看看我。記得我?guī)椭止つ罅艘粫汉粑鼨C的橡皮球,才一會兒,就被她兒子擠開了。我跑到院子里,靠在當時的男朋友身上流淚,感覺到孤苦伶仃,畢竟自己不是好姆媽的親女兒,連為她多捏一會兒橡皮球也不能理直氣壯去爭。幾天后,好姆媽沒有能蘇醒過來。

      回到出版社,聽聞理論編輯部在準備送花圈,我這才知道好姆媽的死因居然和我的工作單位有關系。那是19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大家都急著追回失去的時光,外國文學名著大量印刷,《重放的鮮花》之類圖書當紅,文學新作迭出,文化批評犀利,一些文化老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紛紛出山寫作。當時理論編輯室為編一本評論集向我好伯伯約稿,老人家已七十多歲,他認真,寫得慢,一直被催稿。據(jù)說理論室的稿子是約了很久的稿子,一直催,好伯伯也拿不出來,到了截稿的最后幾天,責任編輯差不多要瘋掉了。

      那天夜里,我好姆媽做完一天家務,攤開好伯伯剛剛完成的草稿,用稿紙謄清。之前,好伯伯的稿子都是由好姆媽幫助謄寫的,這一次時間太緊,她只能加班。夜深人靜,家人都已睡下了,只聽見重重的響聲,患有高血壓癥的好姆媽摔倒在椅子旁,就此中風不起……追悼會上,好伯伯把我拉到他三個兒子身邊作為家屬列隊,寡言的他只說:“你是她女兒?!睔泝x館人太多了,我糊里糊涂被握了很多手,囑咐我節(jié)哀。茫茫然回到家,我哥開玩笑說我表現(xiàn)好,哭得跟死了自己媽媽一樣傷心。

      1984年元旦我結婚,好伯伯由他兒子扶著來吃喜酒,他已病了長久,但執(zhí)意要來,好伯伯遞了一個厚厚的紅包給我說,是娘家給的。好伯伯在我婚禮上的照片是他人生最后一張影像,一個多月后他也去向馬克思、我爸,還有他一生摯愛的好姆媽報到了。endprint

      20多年來,清明節(jié)我都去龍華烈士陵園看望父母,每次必定去看安放在同一幢干部骨灰陳列室的好伯伯好姆媽,在骨灰盒上哥哥留的卡片上給好姆媽寫幾句話。每天早晨我都不忘在案幾點一支馨香,心里默念幾個名字,其中有好姆媽。

      懂經(jīng)鞋

      懂經(jīng)鞋是那樣一雙布鞋,黑色的斜紋卡其布面子,漂白色羅紋的滾條邊,白色手工納的布底(也有塑料底),鞋面上兩邊有U字形開口,插縫了寬闊的黑色松緊帶用以繃緊腳背。這布鞋1940、1950后的老少爺們、老娘兒們大多穿過,都想起來了吧?

      我少女時期暗戀弄堂里一個資本家的兒子,這男孩中等偏高個,臉面白凈端正,眼睛末梢?guī)c兒笑意,頭發(fā)略微卷曲。他不和我們一般群眾搭訕,路過小姑娘時愛低頭貼著墻根走。估計他們家是從哪幢花園洋房被掃地出門才搬來我們弄堂的,因為不是打小一起長大,他和我們都不熟。

      弄堂里那么多帥哥,我為什么偏偏喜歡他,成天撲在三樓亭子間的窗戶口,嚴防死守等待他出門經(jīng)過,用眼睛尾隨一路呢?前幾天終于想起來了,可不是無緣無故的。他老穿一雙仿佛散發(fā)出太陽香、帶干凈滾邊的懂經(jīng)鞋,眾人面前他走路的樣子略微靦腆,沒人圍觀時輕快而灑脫。我高高在上,看他毫無知覺地從我眼皮底下走過,心里會升起一點擁有他的感覺。

      “文革”時期的時尚物件雖然單一,卻是普及面廣,說千篇一律那是貶義,說眾人追捧不就轉為褒義了嗎。懂經(jīng)鞋是懂經(jīng)(上海話,意思是懂行、識貨)人穿的,你落后,不懂經(jīng),欣賞不來,買不起做不成,又沒女人疼沒姑娘愛的,那不就該待一邊涼快,孤獨去?

      印象中懂經(jīng)鞋似乎是從北方流行過來的,之前上海姑娘穿橫搭襻的方口鞋,男孩不穿布鞋穿球鞋,家里經(jīng)濟條件好的,穿皮鞋。懂經(jīng)鞋寬大舒適,走路跟腳,閑了無事,兩手插在褲袋里,雙腳輕擦著地面,宛如游龍,翩若驚鴻,怎么看怎么優(yōu)美與瀟灑。那年月,新鮮的,刺激眼睛的東西就是少,一陣風似的,男孩、女孩、爺叔、娘舅人人都有弄雙懂經(jīng)鞋穿穿的欲望了。市面上成品貨緊俏,解剖麻雀呀,分解鞋樣!35碼到43碼大眾號的鞋面樣板在人們手中傳遞,鞋底樣也是,每個弄堂里都有路道粗的小姑娘,我們上門去求助,借來紙樣復制。然后結伴去買黑色的斜紋卡其布和白色滾條,買鞋底線,請人制作可以用來縫合鞋面與鞋底的工具:帶鉤的椎子。

      我的少女時期不天天讀書,“復課鬧革命”了才去學校混兩天,否則就在家無聊度日。冬天,一般午飯后我溜出家門,去橫弄堂山墻處與小朋友會合,那里有一塊會移動的太陽,我們靠在墻上,跟著太陽移動。勤勞的人握著棒針,小手指上繞著圈結絨線;有裝模作樣繡個沒完地繡枕頭套的;也有鉤臺布的鉤幾下,放口袋收好,想起來又掏出來鉤,不順心了,撅著小嘴刷刷地拆了的。那些女紅我看幾眼就會,偷偷在家實驗過,但是家里沒有拿得出手的漂亮毛線和的確良布料供我顯擺手藝,況且抄家剩下的破家具上也不需要我鉤新臺布。也有懶姑娘,整天空手靠墻嚼舌頭,東家長西家短。我不善言談,長得矮小、瘦弱,貌似貧血,在墻根交際圈自覺像個跟屁蟲。

      蹉跎時光呀,直等到有人傳閱懂經(jīng)鞋樣的時候,我突然激動起來,因為看上去做成一雙流行貨,所需的投資非常低,糊硬襯、鋪鞋底,家里破布多得是,買新的鞋面布、鞋底線所費有限,時間我多,勁頭我大。

      自然地,我參加到做懂經(jīng)鞋的行列中去了。那陣子日子過得好充實,上躥下跳在曬臺上搭木板擺戰(zhàn)場。先空麻袋背米,無投資納鞋底:偷幾勺做面疙瘩用的面粉調糨糊,用一個鋼精牛奶鍋,面粉加水,在小火上不斷攪,變成糨糊。找出家里破衣服,撕開,接縫處都不要,放水中浸透,一層布一層糨糊一層布地糊在大木板上,注意抹平,不要留氣泡,不要讓糨糊形成疙瘩,完了將木板靠邊陰干,不能曝曬,不要急著揭,過一天干了,從木板上撕下來就是一大張硬挺的硬襯。

      把鞋底紙樣按在大塊的硬襯上,沿邊用鉛筆畫下來,注意正反腳套裁,不浪費一點間隙。然后剪下一只只腳樣,對齊疊起來,硬襯與硬襯中間可以插入一般舊布以增加厚度,舊布呢要比硬襯剪得大一點,因為一縫合軟布會縮進去,不留余地就糟了。干這樣的活,經(jīng)驗很重要,所以一開始失敗是難免的,幾次失敗幾次返工是必須的。

      我之前只在電影里看過農村大娘給紅軍納鞋底,還有古詩傳說中的“慈母手中線”,密密納鞋底等等,應該是左手鞋底右手針,咬牙一戳一提拉,把鋼針放頭皮上蹭一蹭,沾點頭油,講幾句臺詞,再接著戳……說不上有美感,看上去也簡單,可上手一納才知道這活兒技術含量真高,城里姑娘要改造世界觀,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缺點之外,還得加一條,鞋底不能納。

      為了趕潮流做懂經(jīng)鞋,我拉開了自覺改造世界觀的序幕,得空就去看先我一步實踐的大朋友納鞋底。墻根那邊,交情淺的不背過身去算給你面子,介紹經(jīng)驗,那是門也沒有。我三姐有個初中同學叫玲玲,她長得很美,功課很好考取市三女中,我姐姐考取復旦附中,都屬于弄堂里有資本驕傲的女孩。后來他們“老三屆”上山下鄉(xiāng)各奔東西,我姐去了奉賢,玲姐說是身體不好,逃避下鄉(xiāng),被藏在家里休養(yǎng)。她是我姐姐的死黨,花季少女的笑聲猶在耳邊,命運突變到不敢出家門玩。玲姐招呼我去她家,她奶奶是北方小腳女人,面食做得特別好,納鞋底也熟手,我們在奶奶的教導下一起納鞋底,玲姐聰明,傳授心得和訣竅。頂針箍怎樣支住鞋底針,不讓打滑很關鍵,否則狠命一戳,針尖戳進布頭的同時,針屁股會頂進你手指上的肉里去。

      技術性的講究還有很多,比如鞋底最上面一層硬襯是帶滾邊的,我們得先沿著滾邊扎一圈碎針,將一疊厚布固定下來,然后,豎著來一道,將鞋底分成兩半,再一行一行安分守己排列針腳,密密麻麻,好像天上星星,又好像小碎牙,直到鞋底兒漸漸板結,硬挺,敲打時會發(fā)出邦邦的聲響,才結實耐走路。

      日子緩慢得如半桶濃稠的柏油,傾倒在地上,久久不見流淌。我每天下午在玲姐那兒納鞋底,玲姐說,小阿妹你那架勢越來越像《紅色娘子軍》里面的女戰(zhàn)士,因為我咬牙抽麻線的動作夠狠,為了鞋底緊實,有時會抽斷線;而時不時學玲姐奶奶,把鋼針尖插頭皮里蹭些頭油好下針,簡直太大媽化了。我們互相打趣,癡頭怪腦大笑,笑到玲姐家兩個表情一貫嚴肅的表弟再也不進屋。endprint

      接著做鞋面了。厚厚的斜紋黑布反面也要糊硬襯,不能太厚,最外層得是一塊新的龍頭細布,就是鞋里子,陰干了之后,在白色面用鉛筆描畫鞋面。要動剪刀開剪時,心臟“別別”亂跳,好像是鋼鐵廠里面一鍋鋼水燒好,要澆注模具那樣的大事,這一剪刀下去不能出半點差錯,錯了這塊新布就毀了。

      先外圈剪輪廓,再剪內圈,鞋面舌頭轉彎處最難,好歹哆嗦著搞完,就要沿邊了。內邊用黑色滾條,外邊是白色滾條。家里有縫紉機的,把針頭換成13號粗針,線腳調到最大,雙腳放在踏板上小心翼翼踩。我們家有一架老式的蝴蝶牌縫紉機,我媽媽雖然不會裁剪衣褲,可靠著它光是給七個孩子縫縫補補衣服就賺回本錢了。我很小就會踩縫紉機,當然一開始是當游戲機玩,不知道踩斷過幾根針呢。

      鞋面比較厚,也硬,用縫紉機滾邊的時候得非常小心,先反踩一道,再翻過去壓一道,邊沿留得均勻,壓線要恰到好處,說起來容易,踩起來難,反正我小孩子眼睛賊亮,好勝心強,不成功便成仁,怎么也得成功。

      那鞋其實通俗點應該叫它松緊鞋,而非半通不通的“懂經(jīng)”鞋,懂什么經(jīng)呀,佛經(jīng)嗎?那年頭佛經(jīng)長哪樣都不知道,沒看過,怎么會懂。那松緊就是松緊帶,兩條黑色寬闊的松緊帶放在鞋面舌頭兩側,考究一點得插在鞋面和鞋里子之間,測好距離,黑線壓上去。

      最后就是鞋面和鞋底的合龍工程?!昂淆垺边@個專業(yè)詞匯,對于當初的小孩子來說并不陌生,南京長江大橋合龍啦,什么超級大壩合龍啦,喜報傳來,我們學校組織上街游行來著,喊口號來著,慶祝合龍。合龍就是拼裝完成,兩邊對接上,得喊“烏拉”,祖國萬歲萬萬歲!

      鞋面和鞋底合龍,上海人叫上鞋子,那個“上”字很有氣勢,祖國建設要大干快上,可上鞋子不能急,先要規(guī)劃和分配。鞋面不分左右腳,鞋底有正反面,一順了不行,得相對上。上鞋子除了縫線結實,鞋頭絕對不能歪。所以,得先在鞋頭和鞋跟處縫幾針固定住,因為我沒有經(jīng)驗,半腰里也縫兩針,以免分配不勻前松后緊。

      正式合龍大業(yè)從鞋跟開始,粗針麻線搞回形針法,一針一針回環(huán)往復,牢牢地將鞋面固定到鞋底上。那針腳很有講究,表面上要壓在白色滾邊內里,下面的線要嵌進鞋底間,針是斜著上下穿插的,比納鞋底的時候下的勁小,但技術含量高。眼看著懂經(jīng)鞋制作快大功告成,人那個興奮呀,絕對“一口氣跑上威虎山”,上到一半的鞋怎么也不肯放手,我爹喊我做飯,那個一聲聲呼喚,從明珠、小妹到乖囡,再轉為小鬼,死小鬼……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真切究竟做成功幾雙懂經(jīng)鞋,為誰做過鞋。我肯定是穿過自己作品的,家里的其他人呢?有沒有誰巴巴地盼我做鞋給他穿?有沒有誰拿到我做的鞋舍不得穿?腦子里一片混沌。我這不懂事的小姑娘究竟是沒有做過一雙鞋子給爸爸穿,這點卻是肯定的。因為我當時是那樣的恨爸爸,恨因為他被抄家五次,150多元的退休工資變成50元生活費,家里因此變得那么貧窮。保姆都走了,哥哥姐姐都上山下鄉(xiāng)離開家,留我最小一個要買菜做飯伺候他洗腳,我哪會心疼他糖尿病引起的老爛腳,他躺在那里不出門走路,不管我,我才高興呢。

      少女的我只顧著自己的委屈,我恨很少有新衣服,媽媽只會將上面六個哥哥姐姐穿舊的衣服改給我穿,穿不下的鞋子輪到我,我多么盼望屬于自己的東西,于無望中迸發(fā)出自力更生的力量,那第一雙成功的作品怎么會輪到給其他人穿呢?不可能的!

      兩只瘦骨伶仃卻有37碼大的腳終于踏在親手做成的黑面白底的懂經(jīng)鞋里了,那年我16歲。天空很陰沉,春天仿佛遙遙無期,我喜極而泣,淚水緩緩地淌在面頰,順著很深的法令紋,流到失血的嘴唇上。鏡子中的我長得一點兒也不好看。

      我的外婆

      外婆生了10多個孩子,活下來9個,我媽媽是老三。

      外婆姓蔣,沒有名字,就叫蔣氏。

      外婆是寧波人,大約是寧波溪口罷,連我媽媽都講不清楚,媽媽很小就在上海了。外公是做家具生意的。

      外公生意做得并不大,卻有兩個老婆,我外婆是正室。外婆的樣子不像是個容易被人欺負的女人,她戴一副金絲邊眼鏡,仔細看,其中一個眼睛有一點點斜視。她身材很瘦小,面容有時慈祥有時威嚴,說話時嘴角帶點譏誚。外婆沒讀過書不識字,卻懂很多俗語和文言老古話,家里三個兒子六個女兒都很尊敬她,從來不敢在她面前提不該提的話。

      外公很早就去世了,他沒有留下多少遺產(chǎn),外婆本事大,仿佛赤手空拳養(yǎng)大了九個孩子。外婆前三個女兒長得如花似玉,分別在18歲的時候嫁了人,大兒子學修理飛機,小兒子學航運,兩個女兒參軍到文工團,只有我二舅留在寧波,還有八姨去了青海。

      從我記事起,外婆就和六姨一家住在一起,二馬路那里一幢有名的大樓。那個大樓看上去像個古舊的紳士,外觀很堅實,木板的走廊甬道很寬很長,有一架碩大的電梯。六姨家在樓上甬道的盡頭,門口走廊就是廚房,矮矮的放著煤球爐子。外婆經(jīng)常坐在小板凳上,炒世界上最好吃的菜。

      到外婆家去,是每一個小女孩心里最喜歡的事情吧?我常常跟著媽媽去外婆家,媽媽一見到外婆,會在她手心里塞一團東西,外婆照例是“罪過罪過”客氣幾句收下,估計是鈔票。我媽媽錢也不多,家庭財務大權掌握在我爸爸手中。接下來她們就打發(fā)我去玩,媽媽和外婆手里揀著菜,一會兒高聲一會兒低語地將外婆的其他八個兒女和媽媽的七個兒女輪流數(shù)說一番,高聲的時候是說到爭氣的,過得體面的,孝順的孩子,低語的時候是輪著了倒霉的,不聽話的孩子。

      我的大哥哥比小舅舅還大,大哥哥1962年去了安徽支內,媽媽很牽掛他,小舅舅考上了海運學院,要當船長的,是媽媽這輩人中的驕傲。自我出生以后,國家政治運動就沒有消停過,媽媽的眉頭舒展的時候很少,其實媽媽笑起來很嫵媚,而外婆笑起來有些俏皮。

      小時候,我們家一直是保姆燒菜的,爸爸有很多美食理想,但是他只是理論上的,自己動手做很少,而我媽媽一點也不會燒菜,除了一個紅燜茄子不知怎么被她掌握到技巧,燒得極其好吃,其他都不會。原因一定是我外婆太會燒菜了,媽媽知道比不過,索性不學。endprint

      每次到外婆家吃飯是我最期待的時刻,早早的聞到外婆的菜香,我魂不守舍,黑眼珠子偵察好了有利地形和最想吃的那碗菜,乖乖地等候。外婆做的是寧波菜,霉干菜燒肉,烤豇豆,咸烤筍,黃魚鲞炒毛豆,只只都很入味。我們大家庭吃飯很有規(guī)矩,飯碗要端牢,胳膊肘不能上臺面,捏筷子手勢不能高不能底,頭不能吭得太低,不能一直沖一個菜碗里搛菜,葷的吃吃,素的吃吃,喝一口湯。在外婆家吃飯我心里有點緊張的,因為外婆這方面很嚴厲,看上去她笑嘻嘻的,批評話不大直講,但是旁敲側擊更加使我難堪,我從小就是個敏感的女孩,被哥哥姐姐斥之為“碰哭精”。不記得在外婆家哭過幾回了,一定是哭過的,否則我怎么到現(xiàn)在回想起在外婆家八仙桌上吃飯的情景還有點緊張呢?

      可是我喜歡外婆。

      外婆的風度是該著像《紅樓夢》里賈母那樣,著綾羅綢緞,坐寬敞客堂,被傭人小輩簇擁的,但是命運不濟,外婆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外婆在上海有五個女兒,她老人家在,外婆家就是姐妹們會合的據(jù)點,加上神氣活現(xiàn)的小舅舅,過年過節(jié)簡直熱鬧極了。我在外婆家留宿過幾次,都是玩瘋了,表弟表妹堅決不放我走,百般懇求外婆才成功的。

      外婆的腳是半大的腳,據(jù)說小時候被纏過小腳,但是中途放棄。她后腦梳一個小小的髻,難得放開,洗頭后用刨花水煸到油亮油亮再髻起來。衣服都穿大襟的,藍布居多,胳肢下掖著條手絹。外婆有二三十個第三代孩子,可我只有一個外婆。我很想和媽媽和阿姨們一樣孝敬她,有一天我獨自乘車去看外婆,用積攢的七分零用錢買了一包甘草橄欖,送給外婆。這件事情外婆幾乎告訴了所有的親戚,她說,三歲看到大,明珠很孝順。

      阿姨們都說外婆是個愛面子的人,也就是說,外婆是個心底很驕傲的女人,如果她有機會上學出國,一定是個像林徽因一樣的好學生,如果她去參加革命,一定是鑒湖俠女秋瑾。我不太清楚外公的外室是怎樣一個女人,這個話題在我家是忌諱的,當初外婆沒有財產(chǎn)沒有文化只有一群兒女,她無法抗爭,只默默地堅守著殘存的自尊,學會生活,精打細算,盡量地體面著。

      解放前后,那么多風風雨雨外婆都掙扎過來了,誰會料到,一場“文革”,幾張貼到大樓里的大字報,將外婆的自尊心擊倒。大字報是寫她女婿的,不是政治問題,是最觸小市民神經(jīng)的生活作風問題,盡管是捕風捉影,盡管女婿死也不承認犯過如此錯誤,大字報影響已經(jīng)造成了。外婆只感到整個大樓人都在她背后嘁嘁促促,女兒都沒她那么痛苦,可是外婆立刻倒下,起不了床了,去醫(yī)院一查,外婆患了胃癌,已經(jīng)是中晚期。

      外婆從來沒有那么任性過,她在床上如睡針氈,求女兒帶她離開住了大半輩子的大樓。外婆到我家養(yǎng)病,躺在我爸爸以前睡的大床上,我爸爸的床空著是因為去坐牢了。外婆啊外婆,我和你那么親近就只有這幾個月,我不去上學,我侍候你,端茶送水,和你講話。

      外婆幾乎不說話,她累了一輩子了,靜靜地躺著睡覺。她的外甥女婿小毛醫(yī)生上門診療,打針吃藥,保守治療,他安排我每天用一小塊精肉用水浸去血水,然后剁碎,清蒸給外婆吃。外婆對誰都很客氣,一杯水一個問候她都要謝謝,我領受了外婆許許多多輕聲的謝謝。我們一直沒告訴外婆她得的是什么病,外婆也沒問過。直到有一天,六姨在床邊和她說話,說到忘乎所以,竟說出了“胃癌”兩個字,六姨清醒過來后嚇得逃出房間,急得快要哭出來,問我們怎么辦怎么辦!可是外婆裝作沒聽見,讓她早點回家,說外面冷。

      外婆的生命在漸漸離開她的身體,最后幾天癌細胞轉移,外婆很痛,她忍不住哼出聲來,小毛醫(yī)生給她注射杜冷丁,頻率漸漸加快,直至外婆長長吐出一口氣,再也不痛苦了。

      外婆咽氣后,媽媽和阿姨們哭得都很悲傷。背負了重壓的姨父也趕來,他是一個和氣的愛喝酒的中年男人,他提著一只大花圈,剛走到房門口他就站不住了,“噗”地跪倒,長哭不起,他爬到外婆床前,狠狠地打自己的腦袋,甩自己耳光,我們聽到他一句句地哭,姆媽啊姆媽啊,你不開心,你沒有在自己家里養(yǎng)病沒有死在自己床上,都是我的原因,你原諒我嗎你原諒我嗎?我和姨父一起痛哭失聲。

      那年,我14歲,第一次經(jīng)歷親人在眼前離世。

      外婆的葬禮在斜橋殯儀館舉行,那是個破爛的小殯儀館,院子里鋪著高低不平的石子,外婆躺在一張單薄的運送床上,被一個女人潦草地推出來,在地面石子“瓥瓥瓥”的顛簸中,突然,外婆的一條胳膊從白被單中滑落出來,那一幕令我驚恐萬丈,眼淚都被嚇回去了?,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天會不會是外婆送給我們的最后幽默呢?

      外婆去世40多年了,時間過得太快。

      20歲生日派對

      40多年前的3月,我二哥與一幫哥們躲在亭子間日夜商量,想在家辦個20歲生日派對。從門縫中竊聽到那消息,我激動得在樓道里團團打轉,胳膊上起了一排排雞皮疙瘩。

      當然啦,我也知道,所謂派對頂多就是擺兩三桌圓臺面吃一頓,喝點酒,切一個生日蛋糕那樣的排場,真要像外國電影里演的,主角走旋轉樓梯下來亮相,老爸宣布兒子長大成人,送去外國讀書或者進入自家企業(yè),然后賓客中推出一個適齡嬌嬌女,男青年與之“嘭嚓嚓”跳上了交誼舞那樣的資產(chǎn)階級派對,二哥做夢也不敢想。

      二哥比我大三歲,遺傳了我們爸瘦高的身架,大鼻子,俊美的雙眸,比全家人都長的睫毛,略微卷曲的頭發(fā),二哥還稍稍發(fā)揮,生一張扁扁的討人喜歡的小癟嘴。二哥長得那么像自己,爸卻胳膊肘往外拐,小學上到五年級的時候,二哥被送去給叔叔當兒子。

      爸一共三個兒子,可他的弟弟,也就是我們的叔叔一輩子沒結婚。我媽說,叔叔討老婆的錢都給他吃到肚子里去了。可不是,叔叔買酒喝、買肉吃可大方了。他在復旦附中當教導主任,工資高,派頭大。我坐電車到江灣五角場叔叔家做客,重點是蹭飯。一到飯點,叔叔找出兩只像小臉盆那樣大的搪瓷碗,讓二哥帶我去食堂打菜。排在飄滿肉香的復旦大學大食堂中,二哥滿不在乎地彈著一厚疊飯菜票上的橡皮筋,對我說,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反正才上半月,叔叔錢多著呢。endprint

      二哥脫離我爸的嚴格管理,整天在復旦宿舍花園里上樹下河,結識很多江湖豪杰。他不怎么愛讀書,兄弟姐妹中就他一個考試吃過鴨蛋,被媽媽拿著雞毛撣子打過一頓。一次二哥犯了更大的錯,被爸爸拖到爺爺相片前跪著,一把很長的切西瓜刀擱在柜子上,二哥淌著眼淚被放出門時,我趕緊去數(shù)他的手指。

      二哥初中尚未畢業(yè),叔叔就去世了,哥哥回到自己家,按政策下鄉(xiāng)去了郊區(qū)農場。二哥拿18元工資,半個月就吃光用光,每次回上海探親,爸爸讓他上繳飯錢。沒有?繳糧票!二哥什么也拿不出來,哭也沒用,轉頭找哥兒們去湊。

      爸嚴厲出名,變成弄堂里男小孩們傳說中的黑社會老大。那些練出胸肌、腹肌,胳膊上都是栗子肉的男孩對我爸無限仰慕,順帶二哥地位也“嗖嗖”上升。二哥人緣奇好,常常會抱回一條小狗,幾只鴿子,三只被遺棄的貓咪來家里養(yǎng),都要爸一一批準才行。

      二哥20歲生日日益臨近,一伙人在我家亭子間幾天幾夜開會。等到生日宴的出席名單、買菜資金、大菜師傅都籌劃、落實妥當,怎樣上樓向老爺子請示,請他允許在家里擺兩桌圓臺面難倒了他們。

      二哥在大伙兒鼓勵下,冒死走進爸爸的書房,話剛出口便被斬釘截鐵否決。爸說:“我60歲也沒辦酒席,你20歲辦什么酒?要折壽,就是要死掉的!”二哥不服,寧死不屈,幾次三番賴在爸面前死纏爛打,爸終于點頭。

      二哥生日當天,一早家里就像辦喜事似的,二哥的哥們從四面八方搞到雞鴨魚肉蔬菜花生米。由一位在飯店當廚師的哥兒們的哥兒們主廚,生生地變出八個冷菜,四道熱菜,兩個大菜,一道水果甜羹。二哥眉開眼笑,上躥下跳,我被安排迎接來賓,端菜上桌。顧不上油煙味,我一得空就挨在那位主廚邊上看他熟練地洗切配,一些耳熟能詳?shù)娘埖瓴?,眼看著通過煎炸炒蒸一步步變成真的美味佳肴:蠔油牛肉、糟熘魚片、咕咾肉、松鼠黃魚……等到一道沒用什么了不起原料卻好吃到爆的怪味花生出爐,我對那位廚師小哥的崇拜已經(jīng)到達暗暗籌劃我們的將來了。

      我爸一生寫作、辦教育、做出版,是個自視甚高的知識分子。他的經(jīng)歷也注定對美食見多識廣,然而40多年前,正是他人生低谷走霉運最甚的日子,受迫害被關押,釋放后是“保外就醫(yī)”的身份。爸僅有拮據(jù)的生活費應付吃飯與治療,已經(jīng)很久沒上館子,與饕餮大餐絕緣多年。二哥這些愣頭青們對于辦一場家宴那種瘋狂的,不顧一切的熱情,一定對他刺激很大,那刺激當然不僅僅之于味蕾。

      二哥是用包攬所有辦生日宴費用、所有廚房活計、所有清潔勞動,只是借用廚房與一間大房間擺兩只圓臺面,最終獲得爸允許的??量痰臈l件愈發(fā)激起參與者的激情。那天,在我的腦袋里,將有一頓好吃的占了絕對的上風,我不曾關心爸的情緒。時辰一到,20來個男女青年把我家樓梯踩得震天介響,爸把書房門緊閉,一如既往躺在藤椅上看書。待到桌上冷盤齊全,酒杯斟滿,小朋友們安靜下來,二哥去請爸出來吃飯,爸堅拒不允,要求在書房獨自用餐。

      沒將“老大”請出來接見朋友,二哥的悻悻然也只一瞬,因為一忽兒工夫,他就被飯桌上小伙伴們灌得七葷八素。40多年前3月份的那天,四川北路沿街三樓的兩個陽臺內,不斷傳出陣陣喧嘩,碰杯聲嬉笑聲不可阻攔。是20歲生日啊,在任何年代,20歲的高調都能被原諒,何況是饑餓年代,是為了美食的一次高調。

      責任編輯 陳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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