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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個故事:H的故事

      2015-02-28 05:59納蘭妙殊
      小說界 2014年6期

      納蘭妙殊

      天空中彌漫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光,海水在那光的渲染下,像一張熟睡中的沉郁面龐。浪潮低低喧響,發(fā)出無目的的嘆息。晝伏夜出的透明蟹類從海水中紛紛鉆出,在沙礫上簌簌爬行,留下細小的足印。

      里瑟先生的講述猶如融化在海浪之中,沒有征兆地止歇了。

      H等了很久,終于發(fā)現(xiàn)那一句“故事還沒結(jié)束”就是結(jié)束語。他顯得有點困惑。就這樣?

      里瑟先生點點頭。就這樣。

      H說,首先,我絕對支持一切人——自然人與機械人——剝奪自己生命的權(quán)利。然則你到醫(yī)院里來,是為了貼近人群、觀察人類精神病患,以此發(fā)現(xiàn)“意義”?

      它不置可否,只輕聲說,還沒結(jié)束只是因為你。講吧,講你自己的故事,然后我會告訴你一切。

      這時候,天上出現(xiàn)了陌生的、未被命名的星星。

      我是一名“體驗錄制者”——在我被捆在醫(yī)院里之前。

      “體驗分享”這項技術(shù)從研發(fā)到盛行,也才四五年時間。它的原理與錄聲音、錄影像的原理一樣,它能把外界給人腦的刺激和感受轉(zhuǎn)化為可記錄數(shù)據(jù),再在另一個腦袋里“播放”出來。

      想體會沖浪?不用去夏威夷瓦胡島,只要在網(wǎng)絡(luò)上買一段“瓦胡島沖浪體驗記錄”,復(fù)制到播放器里,播放器會依照數(shù)據(jù)對腦細胞發(fā)出相應(yīng)刺激,會讓你眼前出現(xiàn)澎湃巨浪,讓你的額頭感到灼燙的熱帶陽光,以及隨著浪頭搖晃身子、在沖浪板上努力尋找平衡的快感。

      想跟身在日內(nèi)瓦的情人一起喝啤酒、看布達佩斯音樂節(jié)上的表演?只要戴上體驗記錄器,再讓地球那邊的她戴上體驗播放器,把信號同步,她就能聽到你所聽到的音樂,口中感受到你所吞咽的酒漿。

      發(fā)明這項技術(shù)的是個二十八歲的英國天才青年,他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兩人都是極限運動的狂熱愛好者,攀巖、跳傘、單板滑雪樣樣精通,兄弟倆還拿過U臺滑板挑戰(zhàn)賽的洲際冠軍,在圈內(nèi)名聲甚著。

      二十四歲時兩人一起到勘察加半島跳傘,出了事故,弟弟脊柱受傷,自頸部以下全部癱瘓。

      哥哥傷心得幾乎瘋狂,在輾轉(zhuǎn)多國求醫(yī)未果之后,他把痛苦發(fā)泄到了研究“同步經(jīng)驗”的技術(shù)上。幾年后他申請了體驗錄制器和閱讀器的專利,并建立了第一個體驗共享網(wǎng)站Read My Mind(讀我的心)。

      在后來的電視采訪中,他蹲在輪椅上的弟弟身邊,頭靠在弟弟肩膀上,微笑著說,現(xiàn)在我們又能一起滑雪、一起騎自行車了,我能感受到的,他也跟我一樣能感受到。

      個人感受的物理疆界被打破了,那就像是敞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在這項技術(shù)出現(xiàn)的半年之中,就出現(xiàn)了上千個供全世界人民上傳、下載各種體驗的網(wǎng)站,人們陷入了錄制和分享的狂熱之中。

      鐘愛飯前拍食物上傳到圖片社交網(wǎng)的人們,迅速把喜好置換成了“這是今天午飯三文魚的味道”,“超好吃的乳酪肉丸飯!跟我一起嘗嘗”。原本喜歡炫耀跟男友合拍照的女人們,則癡迷于上傳“睡前晚安吻的甜蜜滋味”、“傍晚我們牽手在海邊看落日”、“啊被男友抱起來轉(zhuǎn)圈的感覺好棒”……

      明星們的熱情參與,令這項技術(shù)掀起的熱潮如火上烹油,在普通社交網(wǎng)絡(luò)更新一張自拍、一句話,哪比得上隨便錄一段在迪拜拍戲或參加首映禮的體驗更有誠意、更受歡迎?

      人們從未能如此真切地了解彼此的感覺,心和心之間,似乎終于找到了一條無障礙的平坦大道。測謊儀退出歷史舞臺,執(zhí)法人員獲取證據(jù)與供述變得前所未有地容易,運動員可以更清晰地領(lǐng)會到動作要領(lǐng),電影和書籍的反盜版也迎來新挑戰(zhàn)……總之,世界被這項技術(shù)徹底改變了。

      某一年下載點擊量最多的,是一個姑娘的性愛體驗。她腦子里的畫面是一個俊俏的金發(fā)男孩伏在她身上,一面親吻她,一面用西班牙語深情地叫她“寶貝,我的熱辣小貓咪”,但睜開眼看到的畫面是一個滿頭油汗的中年胖子,嘴里念叨“你這小婊子”。

      整段體驗就在閉上眼睛、睜開眼睛兩種畫面里不斷切換。而且所有閱讀這段體驗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胖子的技術(shù)極差,姑娘則在心中不斷抱怨,“哦天哪,快完事吧……快滾下去吧!”“聽他發(fā)出的聲音,簡直像只嘴巴里含著垃圾的豬!”“上帝,我簡直后悔死了!”……

      這段體驗的標(biāo)題叫做“獲得升職的代價”,據(jù)說本來是她偷偷錄了發(fā)給密友的,結(jié)果被泄露了出去。

      那姑娘自然被公司免了職,這件事好的一方面是那金發(fā)男孩被狂熱的網(wǎng)友搜索到了,是個西班牙餐館的大廚,再后來他跟那姑娘復(fù)合了,還閃電結(jié)婚,兩個人的婚禮體驗在網(wǎng)上做了付費直播,收取的費用捐給了“女性職員權(quán)利維護保障協(xié)會”。據(jù)說那天收看婚禮直播的人數(shù)竟然超過了英國王儲加冕直播的觀看人數(shù)。

      硬幣總是有兩個不同的面,與“親吻初生嬰兒”、“參觀好萊塢的名人內(nèi)衣博物館”、“品嘗孟買最辣咖喱”一起瘋狂流傳起來的,還有各種極端性愛體驗、吸食禁藥體驗……

      有趣的是,在這種“疑似有害體驗”出現(xiàn)的初期,很多青春期少年的家長公開表示,對孩子下載“吸食大麻”、“迷幻劑之夜”等體驗并不嚴格反對,他們認為,孩子們不過是好奇罷了,虛擬體驗可以成為不錯的替代品,既能滿足好奇心,又不至于傷害身體。就像用奶嘴替代乳頭、用電子香煙替代真實香煙一樣。再說得難聽一點,用充氣娃娃泄欲總比召妓好一些……

      可惜,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雖然讓大腦生成體驗是虛擬的,對臟器并無真正傷害,但那些“有害體驗”其實與毒品的原理類似,是靠刺激腦部固定區(qū)域產(chǎn)生快感,會讓人產(chǎn)生極強的依賴感,亦即“上癮”。

      虛擬體驗是否也算是罪行?“虛擬毒癮”與“毒癮”到底有多大區(qū)別?……很快,政府出臺的新法律規(guī)定:自主購買、下載吸食體驗與吸食毒品,同罪。

      在體驗分享技術(shù)出現(xiàn)一年后,第一批職業(yè)“錄制者”出現(xiàn)了。

      他們在網(wǎng)上公開接受體驗訂制,例如,有人在訂單頁填寫“體驗內(nèi)容:我想知道貓肉的味道”,提交,并上交預(yù)約金,一位錄制者接受訂單之后,會戴上記錄器,捉一只流浪貓,殺死、去毛、剝皮、切片、煎熟、澆上調(diào)味汁,吃下去,再把記錄數(shù)據(jù)發(fā)給客戶,拿到全部報酬。endprint

      物理愛好者訂購解題過程體驗,已婚婦女訂購與俊美青年的性愛經(jīng)歷,鰥夫為孩子訂購由母親朗讀的《猜猜我有多愛你》,臥病多年的老人訂購跑馬拉松的體驗……

      這些只是網(wǎng)絡(luò)上的合法生意,猶如冰山一角,更龐大、蓬勃、熱鬧的是海面之下的“體驗黑市”。有很多可能危及性命的樂趣,人們不得已要舍棄,但如今有了體驗交易,只要肯出高價,你可以讓那些不惜命的錄制者替你冒風(fēng)險,“咀嚼吞咽一只劇毒的狼蛛”、“以250碼車速行駛”、“把氣化的酒精直接吸入肺中”、“窒息性愛”、“搶劫金店”……

      在幾個最著名的地下黑市網(wǎng)站,集合著世界上最大膽的錄制者們,就像海盜和賞金獵手、海底尋寶人匯集的小酒館,那里時常出現(xiàn)幾個出手豪闊的匿名客戶,他們會隔三差五開出天價,提出購買下流變態(tài)得匪夷所思的體驗。

      具體內(nèi)容我就不描述了,單是說一說都會覺得不舒服。只要接下那樣的一單,就有可能會讓錄制人落下終身心理陰影,造成輕微肢體殘疾甚至丟掉半條命,但獲得的報酬也足夠下半輩子的生活。

      只要你不惜錢,總會有人不惜命。

      猜測那幾個“變態(tài)狂”的身份,是錄制者們碰面聚會時永遠熱衷的話題。有人說其中一個是油王家的三少爺,夜夜游艇派對、玩弄女影星像風(fēng)車似的那位。有人言之鑿鑿說是日本財閥家族的繼承人。有人則獨辟蹊徑,說為什么一定是男人?為什么不可能是女人?也許是某國王室那個已經(jīng)公開出柜、剃光頭打眉釘?shù)墓鳌?/p>

      你甚至可以體驗瀕死的感受,真有冷心腸的家人,想在將死的老父或老母身上撈最后一筆錢。也有些醫(yī)生護士冒著被開除的危險,偷偷錄制病人的臨終體驗。

      也有些情況,給臨終者戴上錄制器是因為病人已經(jīng)無法開口,家人想知道他是否還有未了的愿望,或者沒來得及說出的遺產(chǎn)。

      老婦人腦中出現(xiàn)的,總是未能到場的那位子女或?qū)O輩。老先生腦中出現(xiàn)的,則是已去世的老妻。沒人會想到珠寶、證券、遺產(chǎn)……

      在我曾購買過的一個家庭旅游體驗里,有錄制公司贈送的一段“瀕死三分鐘”,體驗來源者是一個五歲小女孩。我試著閱讀了一下,差點連那三分鐘都忍不下去。

      簡介上說女孩死于一種罕見的血液病,她父母錄制了這一段捐獻給相關(guān)機構(gòu),希望作為宣傳材料,呼吁大家捐款支持對該病的研究。

      彌留之際的影像,當(dāng)然不會太清楚,畫面有點模糊,色調(diào)發(fā)暗,是她和媽媽坐在花園里曬太陽,一人一口吃覆盆子冰淇淋,然后是她和爸爸一起給一只柯基犬洗澡,再然后是她跟姐姐抱著柯基犬一起坐在湖面小船上,父母各坐一端,水波反射的陽光不斷在她臉上晃動。

      還能聽到她腦子里不斷地說,姬蒂要乖,姬蒂要陪著爸媽……

      姬蒂就是那只柯基犬。

      死前的感受是什么?跟以前那些傳聞完全不一樣。沒有發(fā)著光的隧道,沒有天際飄來的音樂,沒有輕飄飄地浮在空氣中、注視自己肉身的奇妙感覺,當(dāng)然更沒有背生雙翼、身穿白袍的美少年前來迎接。只有像壞掉的老式電視機屏幕一樣的畫面,不規(guī)則的黑斑、白斑跳動,圖像逐漸變暗,聲音逐漸降低……

      就那樣直到徹底黑下去。大幕合攏。

      這就是死亡。

      雖然各國政府很快立法,禁止非自愿性的錄制,禁止有可能危及生命、觸犯法律法規(guī)的體驗交易,但是禁毒禁了那么多年,不也是屢禁不絕嗎?

      我讀中學(xué)那陣,錄制和播放器還像一個像鐵頭箍一樣難看,套上腦袋,卡在太陽穴的位置,十分蠢笨,也沒法戴出門。一年之后,那玩意兒就變得越來越輕巧好看了?,F(xiàn)在最流行的一種能別在耳廓上,像耳飾一樣。

      十年級的時候,我是學(xué)?;尻牭闹髁﹃爢T,某天訓(xùn)練結(jié)束后,一個網(wǎng)站的錄制者團隊在訓(xùn)練場外叫住了我。他們和顏悅色地問,能不能替他們的滑板合輯錄一個空中反向轉(zhuǎn)體900度的動作體驗,就是剛才我一直在練習(xí)的那個。

      那是我上傳到網(wǎng)絡(luò)上的第一條體驗記錄。那時我壓根想不到自己會成為職業(yè)錄制者。

      如今在地鐵上、咖啡館里,放眼看一看,到處都是耳朵上戴著播放器、目光呆滯、表情古怪的人們。他們正用別人的眼睛觀看世界。他們正活在別人的一段生命里。

      故事已經(jīng)講到一半,沒法再拖延下去,我不得不說到我母親了。

      她叫潔邁瑪。

      潔邁瑪年輕時是個漂亮姑娘,可惜到我記事準(zhǔn)確的時候,她的容貌已經(jīng)被酗酒、嗑藥和濫交毀掉了。跟很多稀里糊涂度日的女孩一樣,她的生命開端似乎還不錯,后來就神鬼莫測地逐漸往深淵滑下去。

      她二十一歲進入一家公立醫(yī)院做護士,在社區(qū)圣誕舞會上遇到我的消防員父親。兩人一個碰巧打扮成超人,一個打扮成路易斯萊恩,事兒就這么成了。我見過他們那時的合影,兩張臉上全是沒什么想法的、快活的笑,頭碰著頭,像一對年少嫵媚的動物。

      我四歲那年,父親殉職身亡。等火徹底滅掉后人們找到尸體,已經(jīng)被燒得面目全非。

      我對他的印象已經(jīng)很模糊了,只記得他那一頭總是梳不順溜的褐色頭發(fā),哦,還有,他左臉頰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在哭哭啼啼的幾個月之后,母親領(lǐng)到了一大筆撫恤金,但半年后,她弟弟就把那筆撫恤金借走了九成,據(jù)說是拿去入股做一家夜店的合伙人。

      后來夜店不知怎么沒開成,錢呢也不知去向。而她爸媽居然還支持兒子不必還錢了。

      她跟父母和弟弟大吵一架,吵得傷筋動骨、賭咒發(fā)誓,然后帶著我搬到另一個州去。

      從此,我就沒有外公外婆家可去了。

      她認為換一個地方就能甩掉壞運氣。但事情當(dāng)然沒那么簡單,租房、置辦一點簡單電器、買一輛二手車,積蓄很快用光了,她沒找到醫(yī)院里的工作,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做上門服務(wù)的按摩師。

      我飛快地學(xué)會了做很多家務(wù),但也阻攔不住家里那股往下滑的頹敗之氣。沙發(fā)上亂扔著她的胸罩內(nèi)褲,我每天將高跟低跟的鞋子在鞋柜里擺整齊,她著急出門時一通扒拉,又弄得一團糟。我的晚飯總是中餐外賣。她周末時會心血來潮,帶我到超市買回一大堆萵苣、培根、蘑菇。但至多只做一次飯,她就厭煩了。碗碟仍由我來洗,剩下的食物則堆在冰箱里等待過期。endprint

      后來她不知跟哪個新結(jié)交的姐妹學(xué)會了喝酒,然后是……抽大麻。

      同時,她還不斷地交各種男朋友,每次總有掀開生命嶄新篇章的興奮和慌亂,但每次總是被男人用各種借口甩掉。

      潔邁瑪是那種一輩子都沉浸在漫長青春期中的女人,喜歡鼓起腮幫子、睜圓了眼睛說話,看人的時候會歪著頭。生命中的東西來了又去,她是來也不知其所以然,去也不解何故。男人們也許暫時會被這種女人的天真打動,但很快他們就忍不住開始犯渾了。

      她就像是個活動的人渣吸附機——對不起,我不該這么評價自己的母親。但她確實是。

      晚上我在我的小房間里畫畫、看書,常聽到客廳里有些奇怪的聲音。我偷看過一次,后來再遇到這種情況就用枕頭壓住耳朵。

      五年級的一個半夜,我忽然醒過來,看到門縫下沿有光,卻沒有聲音。赤著腳走出來,見她正坐在廚房的瓷磚地上喝酒,一頭金色長卷發(fā)被剪得亂七八糟,碎頭發(fā)滿身滿地都是。我目光掃了掃,看到剪刀的尖端從她裙擺下面露出來,便走過去,把它拿起來。

      就在我想悄悄離開的時候,她用醉酒的人那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態(tài)度,壓低了聲音喊道,喂,哈瑞!

      我冷冷地看著她,干什么?

      她若有所思地說,你說你爸爸會不會根本沒死?你想想,那具尸首燒得只剩一條狗那么大,誰知道到底是不是他。也許他殺了一個人頂替他,拋下咱母子,不知去哪兒逍遙快活了。

      我轉(zhuǎn)身就走。她在后面叫道,兒子,你不陪媽媽喝一杯呀?

      她沒再留過長發(fā)。

      我忘記在哪本書里讀到的:如果一個母親是人格化了的犧牲,那兒女便是無法贖補改變的罪。

      我愛她,她也愛我,這沒法否認,但我沒法把她當(dāng)“真的”母親。

      我羨慕那些有“真的”家庭的小孩,他們擁有催眠曲、睡前故事、母親特制的香噴噴班戟和紙杯蛋糕、父親制造的樹屋以及全家到球場看棒球賽的周末,那些東西匯聚成一片粉紅色的私人天空,籠罩在他們頭頂,讓他們隨時散發(fā)出知道自己被寵愛著的自信氣味。

      我猜,我跟潔邁瑪都在默默地、下意識地等待互相離散、結(jié)束折磨的那一天。

      我上大學(xué)的前一年,潔邁瑪?shù)男履杏呀谢纛D,是個重型貨車司機。為了不遇到他,我晚上總會在外面練滑板練到很晚。

      但某天我還是看到最不想看到的畫面:霍頓光著身子坐在客廳沙發(fā)里,玩我的筆記本電腦。

      我問,潔邁瑪呢?

      在床上,她醉了。他嘻嘻笑著,顯然也已經(jīng)半醉。我可還沒盡興,哎,小子,你有沒有興趣跟我來下半場?我超棒的,你媽愛死我的技術(shù)了。

      我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他合上電腦,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在沙發(fā)后面找到自己的牛仔褲,單腳跳著往里蹬腿。順便告訴你,我剛傳了一段很有意思的體驗到網(wǎng)上,才一小會兒就有上百點擊量了……是關(guān)于你媽媽的。哈哈哈哈。

      等他走了,我氣急敗壞地打開電腦,查詢?yōu)g覽歷史。一看到霍頓上傳的體驗標(biāo)題,我只覺得渾身血液沖到頭頂,又全部落下來。

      那標(biāo)題是“干一個胸和大腿還不錯的、喝醉酒的單身母親”。

      已經(jīng)有308個男人(或女人)播放過這段體驗,虛擬地把我媽干了308遍。

      我撥通那個網(wǎng)站的聯(lián)系電話,找到管理員,表示這段體驗是非自愿狀況下錄制的,無論如何要撤下來。那邊的人說不可以,他們不愿損失點擊量。

      我說,你們積攢點擊量無非是要拉廣告賺錢。我也可以給錢,把這段體驗買斷了,怎么樣?

      那邊的人低聲商量了一陣,笑道,那倒可以。

      他說了個數(shù)字。

      那根本不是我能承擔(dān)得起的,家里全部家當(dāng)都拿出去賣了也值不上那么多錢。但我說,好,請你們先把那段體驗凍結(jié)三天。

      我登上地下黑市的網(wǎng)站,火速尋找高價體驗訂單。能讓我賺夠那筆錢的訂單很多,但大部分都超越我的能力和忍受范圍。而在“合作”區(qū)域,錄制者們尋找的合作者也都條件頗高,例如“有五年以上沖浪經(jīng)驗”、“身高七英尺左右,職業(yè)或半職業(yè)橄欖球運動員”……

      就在快放棄希望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條件極簡單的錄制者,提出的要求是“二十歲以下,金發(fā)男孩”。

      他的ID叫“約拿單”。

      ——約拿單是《圣經(jīng)》里掃羅王的兒子,大衛(wèi)王的密友。

      我立即撥通約拿單留下的號碼。他告訴我,他接了一個多人性愛的訂單,已經(jīng)找齊了三個金發(fā)女孩和兩個金發(fā)男孩,只差最后一人。

      我拍了一張自己的照片傳給他,聽到他在電話那邊吹了聲口哨。第二天,我沒去上課,去了他給我的一個市郊地址。那兒是個廢棄的洗車場,約拿單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好幾個舊床墊,堆疊在一起,看上去倒很像裝置藝術(shù)。

      一共七個人,四人需要戴錄制器,又動用了塑膠陽具、口枷、手銬、眼罩、繩褲……一大堆繁復(fù)道具和程序,其中還有一系列雜技式的動作。失敗了三回,到第四回才算成功錄完,所有人都累得氣喘吁吁,倒在床墊上動彈不得。

      約拿單真是個妙人,他第一個爬起來問,沒人受傷吧?我?guī)Я顺玫膭?chuàng)傷藥,管治!

      我苦笑道,自尊心受傷管不管治?

      所有人都笑出聲來。

      第三天分錢的時候,約拿單給我的錢比我預(yù)期的少了五分之一。雖然差得不算太多,但我已經(jīng)沒時間再去補上這個缺口了。

      他也很不好意思,把網(wǎng)站轉(zhuǎn)賬單據(jù)都發(fā)給我看。嗨,那個客戶反悔了,說是錄制的效果不如預(yù)期,得扣掉一些酬金。他非要耍賴,我也沒辦法。七個人里,分給你的已經(jīng)是最多的了。

      他又說,你若是急需用錢,我那份你也先拿去。

      又說,喂,有什么難處不如說出來,看我能不能幫得上?……

      就這樣,我靠一次屈辱的體驗錄制賺到的錢,把潔邁瑪?shù)那梵w驗買了回來。

      這件事從頭到尾她都不知道,我也并不打算讓她知道。約拿單替我花錢雇了兩個人,把霍頓揍了一頓,讓他很長時間沒法再炫耀自己的“技術(shù)”。潔邁瑪始終蒙在鼓里,她不明白為什么霍頓換了手機號,也不再來找她,以為自己再一次無緣無故地被拋棄了,為此傷心酗酒了一個多星期。endprint

      那之后我就從家里搬了出去。

      為了還約拿單的錢,我又跟他合作了幾次。我暫時沒找到房子的時候,睡了一個月他房間的沙發(fā)。

      后來我第一次自殺,也是他把我送到醫(yī)院的。

      我搬出去住這件事,潔邁瑪裝作并不在意,也不阻攔,還幫我收拾行李,其實我知道她很傷心。她有一回在學(xué)校門外等我下課,給我送來一盒她烤的蛋糕,坦白說,烤得不怎么樣,蛋白打發(fā)得太潦草。約拿單咬一口就怪叫起來。但我還是都吃光了。

      半年后我考上了本地大學(xué)的商學(xué)院,這讓潔邁瑪高興壞了。說實話我更希望考一個美術(shù)學(xué)校,但潔邁瑪鐘意商學(xué)院,她特別喜歡想象兒子穿著定制西裝,在證券公司跟客戶聊天,嘴里吐出一串串金融界專用詞匯的畫面。

      她特地提前買了一條新裙子,到美發(fā)店做了頭發(fā),很認真地化妝,然后開車送我去大學(xué)宿舍。

      那一路上,我是很愛她的。我們扭開電臺聽歌,還一起唱了《我被鎖在天堂門外》和《黃色潛水艇》。把我和行李箱安置好之后,她說,哈瑞,下月6號是你爸爸忌日,你回家來吃飯,好不好?

      下月6號,我記得牢牢的。那天下午回到家,發(fā)現(xiàn)門敲不開,我從門口花盆下?lián)赋鲩T鑰匙開了門。家里亂得像遭過賊,衛(wèi)生間洗手盆里有男人的胡渣,從胡子的顏色和硬度來看,是個大塊頭漢子。

      我打她的手機,撥了好幾次終于撥通,那邊有很吵的音樂背景聲,她說,什么?我聽不清。啊,哈瑞,我跟史蒂夫在酒吧呢。你在學(xué)校?什么?今天就是6號?啊,寶貝,太對不起了……

      我說了聲沒事就掛了電話。翻翻冰箱,把過期的酸奶和盒裝色拉扔掉,找出所有還能吃的東西,凍肉、胡蘿卜、青椒、土豆、蘑菇,一袋意大利面,做了涼拌蔬菜、烤肉排和黑椒醬汁意大利面。面分了三份。我把自己那一份認真澆上醬,拌入芥末和蔬菜,認真地一口一口吃掉,把碟子洗干凈,剩下兩份面留在餐桌上,然后關(guān)燈,鎖門,鑰匙放回花盆底下,坐地鐵回學(xué)校去。

      大學(xué)第二個學(xué)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約拿單問,有一個很肥的訂單,要求兩個人一起到馬洛卡島洞穴潛水,是個母親給雙胞胎兒子訂購的生日禮物,來回大概兩周時間。我有深潛執(zhí)照,你可以現(xiàn)考一個。想不想去?

      我說,下周是我們學(xué)院的考試周。

      約拿單顯出古怪的笑,說真的,你將來真想進證券公司?我一直以為你的志向就是當(dāng)個錄制者。

      他說,你不會甘心嘗那些乏味的、別人嘗慣的東西,你其實是個天生的錄制者。得啦,我都在這兒等你這么久了,你就別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了。

      如果約拿單看過我的體驗閱讀記錄,他大概就不會這么說。

      在各個體驗網(wǎng)站,總有一個闌尾式的條目叫“家庭生活”,點擊量寥寥,通常是十幾歲的中學(xué)生隨便錄了、掛上來攢積分的。那些正是我渴求的珍寶?!芭阕婺溉ソ烫猛麖浫觥?、“全家一起吃復(fù)活節(jié)大餐”、“拆生日禮物”……我把每個網(wǎng)站家庭版的體驗都下載下來,一遍一遍活在別人家的笑聲和火雞香氣里。

      后來我也開始下單訂購,“分類:家庭生活。內(nèi)容:周末郊游或度假。要求:母親與父親均為三十五歲到四十歲。母親金色長發(fā)。父親褐色短發(fā),左臉頰有酒窩。郊游地點不限,湖邊、林區(qū)、國家公園皆可?!?/p>

      接我的訂單的錄制者都是些半大男孩,他們會提前給我打電話,我爸爸沒有酒窩,不過我媽確實是金發(fā),我還有個弟弟,這樣行不行?……我爹雖然是褐發(fā),但是沒有酒窩,我家出門郊游還會帶著祖母和狗,成交嗎?

      符合要求的母親很多。左頰有酒窩的父親太難找了。

      所以我總會說,不要緊,好吧,成交。

      ——如果父親一直活下來,那我肯定會有個弟弟,也許還會有兩個,三個。潔邁瑪喜歡男孩,她喜歡被異性圍繞著。

      一切宛如天意,就在我復(fù)習(xí)備考的時候,網(wǎng)上有那么個小崽子給我傳來一張照片,天哪,他的母親和父親簡直就是按我的要求訂制出來的,那男人連左邊臉頰上酒窩的位置,都跟我死去的父親一模一樣。

      他人很精明,說,價格得隨著市場浮動,你給那么低的價格可不行。

      他給出的價比原價翻了十倍。

      我被弄得啼笑皆非。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他倒很坦白。我看中了一套超貴的“亞洲女子性愛體驗合輯”,兄弟,那真是難得的好貨色啊!

      利用別人的欲望,滿足自己的欲望,世界還不就是這么回事嘛。

      沒辦法,錄簡單普通的體驗掙不到那么多錢。我對約拿單說,走吧,咱們?nèi)ヱR洛卡。

      我付錢。我將數(shù)據(jù)輸入閱讀器。我在床上躺下來——不,是在春風(fēng)漫卷、春草鮮嫩的山坡上躺下來,在巨大如傘蓋的樟樹下躺下來。

      那兒有我買來的母親和父親。

      溫柔姣好的、金發(fā)垂下來在肩頭打著卷的母親,身穿特地為周末郊游縫制的碎花連衣裙,平底瑪麗珍鞋,美得像廣告招貼畫兒。高大愛笑的父親左臉頰上有個酒窩,他提著野餐籃,籃子里有保溫茶壺、母親前一晚做好的沙拉、帶無籽葡萄干和杏仁的蛋糕。

      那個我從未見過面的兒子,那些我永遠沒法變成的兒子,我就是他,是他們。我投入金發(fā)母親的懷抱,食指絞起一綹金發(fā),繞在第一個指節(jié)上,再松開。父親脫掉上衣,打開工具箱,光著膀子修車,母親讓我把保溫壺給他提過去。陽光落在鼻尖和肩膀上,曬得發(fā)辣。健碩的、活生生的父親在汽車打開的后蓋前皺著眉,嘴里罵罵咧咧,我一步一步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爸爸,你喝口水,讓我試試?!?/p>

      陽光真耀眼啊?;仡^看一眼母親,她斜坐在樹下讀暢銷小說,嘴唇輕輕動著,讀出書里的句子,一只光腳壓在臀部下面,另一只腳蜷曲在側(cè)邊,腳趾上涂著莓紅色趾甲油,樹葉里漏下的光斑,在她的手臂和小腿上跳動……

      我辦理了退學(xué)手續(xù),跟約拿單一起做了職業(yè)錄制者。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要說我為這個職業(yè)自豪。錄制者們都認為:我們是這顆星球上最了不起的那群人。我們享受第一手的樂趣,人們花錢買回的其實是二手貨,是我們品嘗生活剩下的余瀝。endprint

      就像“門薩俱樂部”的成員,加入俱樂部的唯一好處,就是在心理上感受自己置身于人類金字塔的塔頂(注:門薩是世界頂級智商俱樂部的名稱,1946年成立于英國牛津,該俱樂部網(wǎng)羅了全世界智商最高的人)。

      每個錄制者都有自己拿手的領(lǐng)域。有人擅長“旅行”,有人擅長“烹飪”,有人擅長“運動”,有人擅長“性愛”,約拿單擅長“組織”,他喜歡接組合訂單。我則花了兩年時間,成為一名客源穩(wěn)定的極限運動體驗錄制者。

      購買者需要的是那一刻的快感,如果錄制者在過程中心里充滿恐懼,那是要被退貨的。我提供的感受全是興奮的、鎮(zhèn)定的、欣快的,是第一流的體驗。約拿單說得沒錯,我大概天生該做這行。

      我出門,去拳擊館、去賽車場、去搭飛機、去登山、去潛水,去沙漠和叢林中。無論到哪兒,我都把播放器別在耳朵上,那里面有幾十個金發(fā)母親和一個左臉頰有酒窩的父親,陪我到世上任何一個地方。

      我替別人生活。別人替我生活。每個人都獲得他想要的。這世界難道不是很圓滿嗎?

      潔邁瑪對我的職業(yè)選擇反應(yīng)相當(dāng)大。她知道這事的時候,我已經(jīng)退學(xué)三個月了。她給我打電話,撥通之后還沒說話就哭了出來。

      我只能舉著電話聽她哭。聽她哽咽著說她多么盼望我能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而不是像她這樣……一切本來多美好、多順理成章,你會拿到商學(xué)院的碩士學(xué)位,然后當(dāng)上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過體面的生活,天哪,你為什么把我最后一點生活的希望都毀了……

      那聲音大得從聽筒里濺出來,像瘋狂的號角在吹奏。約拿單站在房間門口,咧一咧嘴,做了個表示詫異恐怖的表情。

      我沒有掛斷,只把手機仰天放在沙發(fā)上,然后輕手輕腳地出門去。

      幾天后的下午我和約拿單開車回來,看到潔邁瑪坐在我們合租的公寓樓下,雙手抱著膝蓋。我呻吟了一聲。約拿單說,不要這樣,你得跟她好好談。

      我拖著腳步朝她走過去。她緊緊盯住我,并不理睬跟她打招呼的約拿單。哈瑞,我問過學(xué)校了,如果你現(xiàn)在回去,學(xué)校愿意保留學(xué)分和第一學(xué)期的考試成績。

      我盡力耐心地跟她解釋:我不會回學(xué)校去了,這就是我的選擇。我喜歡做錄制者,我認為我能做出成就來,就算做不出成就,也足可以養(yǎng)活自己。我已經(jīng)十九歲了,希望你尊重我的決定。

      約拿單幫腔說,不用擔(dān)心,我可以保證錄制者這活兒沒什么危險,掙到的錢一點也不會比上班少,我干了快十年啦。

      她轉(zhuǎn)頭瞪視約拿單,忽然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我兒子本來好好的……

      事情就這么徹底鬧僵了。

      每個人在人生中都有拿手的領(lǐng)域,潔邁瑪擅長半途而廢,擅長心不在焉,擅長昏頭昏腦,擅長把一切變得稀里糊涂、令人厭倦。

      有時想到自己永遠無法靠近深愛的人,真讓人又哀傷又憤怒。

      我換了手機號碼,跟約拿單到德國去參加一個國際錄制技術(shù)展,之后從因斯布魯克、蘇黎世、伯爾尼、日內(nèi)瓦一路晃蕩下去,有時住旅館,有時睡在租來的車子里。路費花光了,就上網(wǎng)找?guī)讉€訂單賺點錢,“在圣莫里茨城坐馬拉雪橇”,“在萊蒙湖裸泳”……約拿單還組織錄制了一次馬球比賽,結(jié)果他把腳踝扭傷了,我們不得不在那個小城多待了半個月。

      大半年之后,潔邁瑪再婚了,跟一位帶著十六歲女兒的律師。當(dāng)時我在墨西哥的索諾蘭沙漠,留在家中的約拿單打電話告訴我收到一張請柬,還有一封長信。

      他問,要不要給你念那封信?

      我正躺在野營帳篷外的火堆邊,仰望星空,用手指給仙王座和仙后座連線。信?不必了。

      約拿單又絮絮說道,你至少要給她打個電話,這是遲早的事,早點比遲點好。講點好聽的,告訴她你回去之后會去新家看她——就算不去也得這么說。

      他的話我總會聽,于是我撥了潔邁瑪?shù)奶柎a,草草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她的態(tài)度冷淡平靜,這倒讓我有點驚喜。她問要不要跟你繼父和妹妹打個招呼,我說不用了,請轉(zhuǎn)達我的祝福,回去之后我會去新家看你。

      掛斷電話,我打開播放器,春風(fēng)駘蕩,父親站在我旁邊,中年男人的汗味熱烘烘地飄過來,母親在樟樹下讀小說。樹下有屬于我的一角蛋糕,和永遠熱氣騰騰的紅茶。

      夏天,我到阿爾卑斯山錄一段滑翔翼體驗的時候,在渦流區(qū)遇到強烈擾動氣流,單邊折翼,附傘雖然最后拋了出來,可惜不夠及時,落地時摔斷了腿。十九個小時之后救援人員找到了我,用直升機把我送到醫(yī)院。

      我被接回和約拿單合租的公寓。雖然我極力反對,他還是退掉了手頭所有訂單,留在家里陪我。

      他問,你不打算告訴潔邁瑪?

      我說,當(dāng)然不能,她恨透了這工作,要是看到我摔斷腿,豈不要得意死了。

      堪可算作補償?shù)氖?,我的墜落體驗客戶居然也收了貨,說是成功的體驗有意思,失敗的體驗更有意思。

      回來的第五天,我正躺在沙發(fā)上看球賽。網(wǎng)上有在球場看球的體驗直播,但我還是喜歡看老式的電視轉(zhuǎn)播。

      聽到門開的聲音,我高聲叫道,比分已經(jīng)四比一了,幫我到冰箱拿瓶啤酒過來,謝謝。

      進來的是潔邁瑪。約拿單站在她身后。我噌地坐直身體,狠狠瞪了約拿單一眼。

      他躲開我的目光,搓搓手說,我去泡茶。然后就溜到廚房去。

      潔邁瑪在單人沙發(fā)上慢慢坐下。我已經(jīng)一年沒見過她了。她憔悴得真厲害,臉頰的肉垂下去,在嘴角兩邊壓出兩條紋路,頭頂?shù)念^發(fā)竟然開始稀疏了。

      她看了看那條石膏腿,問,還疼嗎?

      我把頻道從球賽換到電影臺,說,不怎么疼,只是不能動。

      你的室友也很忙吧?你可以回我那兒去,我來照顧你。

      我說,你不是跟我繼父和妹妹住在一起嗎?

      她沉默了幾秒鐘,說,我跟他已經(jīng)分居了,正在辦離婚手續(xù),我又租了一處房子自己住。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電影臺在放一個新西蘭的紀(jì)錄片,天空非常藍,云朵擠來擠去。我指一指電視屏幕,干巴巴地說,我去過這里,非常美,如果有機會你也該去玩玩,散散心。endprint

      她又答非所問地說,哈瑞,我參加了戒酒小組……

      這時約拿單從廚房走進來,裝作剛剛想起的樣子,哎,哈瑞,明天是你生日,你不想請潔邁瑪來吃飯?

      潔邁瑪有點怔怔的,嘴巴慢慢張開,顯然她不記得我的生日了。

      我看著她的臉,又回頭朝約拿單笑一笑,你要我請的人連記都不記得,那還是不要請了吧。

      為什么人會愛一個人愛到愿意獻出生命,卻又希望從此不再會面?

      她又一次閉著眼睛,往人生之河里扎了個猛子,然后狼狽不堪地嗆咳不止,掙扎著要回岸上去。僅僅是想到她所代表的那種渾濁、黯淡的顏色,我的心就退縮了,就像人在泥潭邊縮回腳來。

      兩個月之后,我的腿拆了石膏。作為慶祝,我和約拿單計劃了一次沒有錄制任務(wù)的滑雪旅行。

      我們住在山下小村莊里的木屋旅館,那兒聚集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和錄制者。晚上,約拿單去附近酒館喝酒了。我躺在床上翻網(wǎng)頁、檢查郵箱,發(fā)現(xiàn)收到一封匿名郵件,里面有一段沒名字的體驗數(shù)據(jù)。

      我將那數(shù)據(jù)傳進播放器,撳下閱讀鍵。

      畫面開始有些模糊,物體的邊緣線條扭曲著,像是一個人眼睛里有淚時看出去的樣子。

      哈瑞……

      那是潔邁瑪?shù)穆曇簟?/p>

      我被一陣恐懼的眩暈攫住了。我正在我母親的腦子里。我跟她在一起,融為一體,就像我生命最初十個月時那樣。心臟攣縮,胃絞在一起,呼吸艱難,分不清那到底是我自己臟器里的感覺,還是她的痛楚映射到了我身上。

      她正在對著盥洗室里的鏡子說話。我能夠透過她的眼睛看到鏡子里那張慘白的臉。她把頭發(fā)梳理得極整齊,還戴上了藍綢緞新發(fā)夾,嘴唇上涂了紅唇膏,但那只襯得那面龐更加死氣森森。

      哈瑞,當(dāng)你看到這段記錄的時候,你已經(jīng)是個孤兒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糟糕的事。

      我知道我始終是個不稱職的母親。家務(wù)總是你在做,我只會把屋子弄亂,我從沒在家給你辦過生日派對,我沒教你騎自行車,我缺席了你的每一次滑板比賽,你從來不敢把你同學(xué)請到家里來吃飯,我總是胡亂交往男人——我知道因為這個你一直很看不起我。我還打過你的朋友……

      (我第一次真切地領(lǐng)略到,她想到兒子的時候那忐忑不安的、痛苦的柔情。)

      哈瑞,回大學(xué)去,把書念完,我喜歡你念商學(xué)院,可我知道你更喜歡美術(shù),那么就去讀美術(shù)學(xué)院。

      (她眼前出現(xiàn)我小時候畫的蠟筆畫、水彩畫,還有在臥室墻上的鉛筆涂鴉。我都不知道她竟然記得這些東西。)

      (我感受到胸口窒悶、四肢綿軟、頭痛欲裂,舌頭上滿是苦味,那是潔邁瑪?shù)臑l死體驗。)

      不要再做那見鬼的錄制者,算我求你。那太危險,而且不算是份職業(yè),我會到死都替你懸著心。你得找一份正常的工作,找個脾氣好的姑娘,結(jié)婚,生個男孩,再生個女孩。等你四五十歲的時候,就明白那樣做的好處了。

      (我看到很多面目不清的少女,像蒙太奇一樣一閃而過,那大概就是她理想中的兒媳。然后是想象中的結(jié)婚典禮。金發(fā)嬰兒……有喘息咳嗽的聲音,她快撐不住了。)

      我一生的渴望就是你能成為我的升華。我想,如果沒有我,你一定會輕松很多。這世界也會輕松很多。

      哈瑞,感謝你一直容忍你糟糕的媽媽。現(xiàn)在我也容忍不了自己了。我不想讓自己的謬誤事跡單子再加長了。這可笑的一生該早點結(jié)束了。

      (那聲音越來越不連貫。越來越微弱。)

      (絕望,跟死一樣的絕望,讓身體像浸泡在雪水中。)

      最后,她腦中出現(xiàn)一幅老電影似的畫面,春風(fēng)暖煦,她和父親坐在樹下。父親正手執(zhí)小刀削蘋果,長長的蘋果皮落在他腿上,不斷抖動。她腳邊躺著一個熟睡的、兩三歲模樣的男孩。樹葉縫隙里漏下的光斑,在他們身旁跳躍。

      (原來那不是我的幻想。原來我真有過這樣的一個下午。)

      她倒在地上,伸展開四肢,瓷磚地又冷又硬,像是她一生所遭受過的冷遇和不可解的壁壘。

      她懷著一個小女孩在夜路上走著、知道馬上就要到家的心情,度過了人生的最后半分鐘。

      畫面黯淡,消失,變成一塊黑白斑點閃爍的、壞掉的電視屏幕。

      哈瑞,哈瑞,哈瑞,哈瑞,我的寶貝。

      直到徹底黑下去。大幕合攏。

      這就是死亡。

      那之后的幾個小時,我的記憶都不太確切了。我只記得我拼命地嘶喊、大叫,瘋狂地在山谷里奔跑。我就像進入了一片白茫茫的霧,除了自己的叫喊,什么也聽不見。約拿單和另外幾個人追上我,把我按倒在地捆起來。

      第二天凌晨,我裝作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的樣子,其實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趁約拿單暫時離開的機會,我沖進盥洗室,反鎖門,摔碎一只玻璃杯,用碎片割斷脈搏……

      潔邁瑪很好地發(fā)揮了體驗共享的優(yōu)勢。她用最后的力量叩著我的心扉,想要敲開某種東西。然而她開啟的是死的邊界。日日夜夜,我再也沒法驅(qū)走她的聲音。她的痛苦和絕望像種子一樣在我腦袋里生了根,盤踞在血肉之中,給我的心打上了永久的封條。

      從那天起,我踏上了漫長的尋求自殺的旅程。

      H用了一整天的時間,把這個故事寫在沙上。他有時寫得飛快,但大多數(shù)時候?qū)懙镁徛?,仿佛不勝回憶的重荷。?dāng)最后一行字的光芒熄滅,天色已經(jīng)從暗到明,又明到暗,徹底黑下來。

      令他意外的是,里瑟先生的眼睛里沒有一點詫異。

      他端視它良久,問道,這些事……你早就知道?

      它的聲音異常穩(wěn)定,你應(yīng)該記得,我曾說我做過提供自殺協(xié)助的工作。

      H起初不明白。但他立即明白過來。他的面色變得灰白一片,連手指尖都顫抖了。

      潔邁瑪。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說出逝者的名字。

      里瑟先生點點頭。是的,我就是她的協(xié)助者。我是她死之前見到的最后一個人。遵照她的愿望給你郵寄那段體驗記錄的,也是我。endprint

      有一整個海洋那么多的言語涌到他破碎的喉嚨口,眼淚像潮汐一樣漲起。在失語數(shù)月之后,他第一次試圖調(diào)動肌肉叫喊出來,卻只發(fā)出一陣嘶嘶聲。最后他被淚水嗆住了,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它很殘忍地說,實際上她不該那樣做,她確實是個腦筋糊涂的女人,她甚至不明白她的死是個狹隘自私的選擇。

      他連否認這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像痙攣一樣小幅度地搖頭,并不斷提起手背擦拭眼睛下面,沒一會兒,兩只手都變得水淋淋的。

      它耐心等待著。他翻起眼睛看著它。它看出那句埋在淚膜下面的話:我是像那些寵物和盆栽一樣,由死者托付給你的遺物嗎?

      它再次點頭。是的,這就是為什么我會到醫(yī)院里來,照管你這個生命力比機械人還弱的自然人?!肮适戮褪沁@樣,但故事還沒結(jié)束”。

      他像快要窒息死亡的動物一樣,張大口向肺里吸氣,眼淚在嗓子里發(fā)出咕咕的響聲。

      它知道他還要問:她臨死前說了什么?

      它說,我不會告訴你的。我也不會告訴你我怎么幫她殺掉自己。那沒有意義。

      過了很久很久,他慢慢在沙上寫道,何必一定要將苦酒飲到最后一滴?

      它默然半晌,說,你們?nèi)祟愃鶕碛械牧α?,不過是耐性混合時間。所有活著的人,也只是閉著嘴、關(guān)上心扉,心中帶著死念,涉泥淖,穿叢莽,不斷往前走。

      H沒有答話。

      它繼續(xù)說道,火焰完全可以在灰燼之上燃燒,在我自己的死期到來之前,我將守住對你母親的諾言,繼續(xù)照管你,等待你自己把火焰點燃。

      它又說,我也沒有料到,這會令我感到自己的機械生命有了重要意義。“單獨一個人可能滅亡的地方,兩個人在一起可以得救”。因此,你才是拯救我的人……

      他們獨自在黑夜中的海邊坐著。他把頭顱靠在它的合金肩膊之上,讓它用沒有溫度的五指握住他的手。

      那只鋼手慢慢被人類的體溫染熱了。

      夜空中忽然出現(xiàn)一顆巨大彗星,從西面天邊橫劃過來,拖著長長的彗尾,散發(fā)出白亮的璀璨艷光,猶如夢幻中的圖景。在那一刻,島嶼、波浪、夜云和兩個人影都被照得清清楚楚,令這虛幻的、不存在的海有了出奇真實的質(zhì)感。他撫摸著曠廢的咽喉,長久以來第一次渴望訴說,訴說那些漫長無望的日子,那來不及挽回的舛誤,以及不被承認的深情。

      責(zé)任編輯 韓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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