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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婆的春夏秋冬

      2015-02-28 10:53默音
      小說界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姨婆小輝王琦

      默音

      Autumn 弄堂里的哈姆雷特

      小輝的大名叫吳錦輝。在弄堂里,從老媽到鄰居都只喊他小輝。久而久之,幾乎連他本人也忘了自己名字的含義:前程似錦,光輝燦爛。

      名字是他那個死鬼爸爸取的。據(jù)說老爸是跑船的,小輝還在娘胎里他就死了,是被車撞死的。老媽至今仍然保留了海員家屬的習(xí)慣,飯桌上若有魚,吃完半邊,必須用筷子把底下半邊魚肉掏出來,所謂“吃魚不翻身,海上不翻船”。小輝有時犯懶想給魚翻身,老媽的筷子會毫不留情地往他手背上敲。

      被老媽敲的時候也少了,小輝如今難得沾家。他從技校出來,做過幾份服務(wù)生的工作,賓館中餐廳、臺灣人開的紅茶坊、美國人開的墨西哥餐館。每份工作都很短暫,最后老媽發(fā)了話:人還是得有一技之長,你去學(xué)個技術(shù)吧,想學(xué)什么?小輝選了調(diào)酒。后來他發(fā)現(xiàn),調(diào)酒遠(yuǎn)不是帥氣又輕松的職業(yè)。尤其在小酒吧,洗不完的杯子倒不完的煙灰缸,夏天還得把送到店門口的啤酒一箱箱搬進(jìn)后倉,簡直是謀殺腰桿。但他不再有心思另謀出路。還能怎么折騰呢?學(xué)燒菜?廚師比調(diào)酒苦多了,他知道。

      算起來,小輝已經(jīng)在同一家酒吧待了一年多。他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漂流到此,從此沒挪窩。有時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二十歲的小輝想,也許這就是開始上年紀(jì)的先兆。

      他看不慣成年人。尤其是他家弄堂里的那群長輩。上一輩的戀愛婚配本著知根知底的原則,隔壁弄堂的誰嫁過來,或是這邊哪個男的做了后馬路石庫門的入贅女婿。一年當(dāng)中除了冬天,家家都把飯桌擺在弄堂里,吃飯時講的事不用半個小時就能傳遍整條弄堂。在別人的眼皮底下出生、長大、工作、結(jié)婚生子、離婚或喪偶、變老乃至退休。小輝煩透了這種生活,人就像被壓扁了按在畫框里,好也罷壞也罷都那么掛在光天化日底下。

      酒吧讓他跳出一覽無余的弄堂生活,有了自己的空間。位于永康路的這家酒吧夾在面館和家政介紹所的中間,斜對面是菜場,生僻的地點靠著一群文藝青年???,竟也存活到了第四年。老板是上戲的大學(xué)女生,名叫“半夏”,大概不是真名。有時由半夏的媽媽坐鎮(zhèn)吧臺,熟客們喊作“阿姨”。自從雇了小輝,半夏只偶爾過來看看,阿姨每周來兩三天,一般是周末。阿姨戴金絲邊淺茶色大眼鏡,抽摩爾煙,是個有腔調(diào)的老女人。她在面試的時候?qū)π≥x說,調(diào)酒學(xué)校那些花哨的玩意兒,我這里用不上。小輝忙過第一個晚上才明白她的話:客人們大多喝啤酒,偶爾有女生點金湯力。寥寥幾個老外除了啤酒就是威士忌加冰。來自上音、上戲的學(xué)生們占了顧客的九成,周五周六的駐場樂隊換來換去都是抱吉他的長發(fā)男。當(dāng)演出開始,人們聚攏在吧臺邊,小輝趁機(jī)在店內(nèi)兜一圈,收集滿溢的煙灰缸。等他捧著一摞煙灰缸走回吧臺,總有種錯覺:那個在臺上吸引眾人尤其是女生視線的,不是邋遢的長發(fā)男,而是小輝自己。一曲終了,會有女生激動不已,過來送上贊美和親吻。

      但這當(dāng)然是幻覺?,F(xiàn)實就是,他在1999年的“半夏酒館”的吧臺后,又打開一瓶啤酒,“咚”的放上吧臺。點啤酒的女孩看也不看小輝,背對吧臺,注意力都在那個自我陶醉的歌手身上。

      “你媽昨天問起你?!蹦硞€周日的晚上,坐在吧臺對面的程勉抓了抓自來卷的頭發(fā)。按門牌號他們是隔壁鄰居,實際上是對門。小輝家位于弄堂的拐角,二樓側(cè)面的窗戶看下去是程家的門口。比他大兩歲的程勉也成長在單親家庭,把他帶大的是姨婆。如果說小輝和媽媽的關(guān)系帶著散不去的火藥味兒,程勉和姨婆之間則是死水般的寧靜。小輝覺得程勉像個老年人。

      “她自己不會打我手機(jī)???問你做什么?”

      “你這種態(tài)度,她哪里好直接打電話。”

      “我哪種態(tài)度?”小輝瞥見有熟客走進(jìn)來,壓低聲音,“她還在和那個姓趙的來往嗎?”

      程勉的表情發(fā)懵,“你別問我,我都不知道誰是姓趙的?!?/p>

      小輝想沖他吼:你是沒長眼睛還是沒生耳朵?姓趙的不就是那個拿著病退閑在家里的沒種男人嗎?全弄堂的人都知道,你怎么會不知道!

      他把憤懣用力壓下去,“算了……那你怎么和她說的?”

      程勉像是沒聽到,小輝只好又問了一遍。程勉的外形不像文青,卻有顆明白無誤的文藝心,佐證之一是他時常走神,掉進(jìn)自己的世界。他的神經(jīng)終于接回來,答道:“還能說什么呢。我說你挺好的,讓她別掛念。結(jié)果她問我,你是不是和王琦分手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小輝剛冷卻的怒氣又炸開,比剛才更熾烈。

      他知道,在很多人眼里,他和王琦就像荷葉上的青蛙和露珠,盡管住在一百米之內(nèi),卻不是一個世界的存在。王家爸媽是雙職工,看著挺平常的一對男女,女兒卻漂亮得仿佛可以直接印在化妝品廣告上。她的膚色和發(fā)色都淡,一雙淺褐眼珠帶點異國風(fēng)情,穿平跟鞋和小輝一樣高,只要鞋子帶跟,看上去就比他高一截。她顯高。有這樣的天賦條件,王琦從職校畢業(yè)后沒去單位分配的國營商場,而是到日資百貨的化妝品專柜做銷售,和程勉在一棟樓里。在六樓字畫柜的程勉拿的是商場工資,不像她有提成。

      相比隨波逐流混日子的小輝,王琦有主意得多。她對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是三級跳:學(xué)英語,嫁個老外跟著出國,生個混血寶寶。

      小輝第一次聽說這番遠(yuǎn)大理想,是在王家的沙發(fā)上。王琦的背部側(cè)倚在他的肩頭,勻長的雙腿翹到沙發(fā)扶手上。

      為什么是混血寶寶?小輝問。

      王琦說,好看啊。

      小輝搞不懂,但他對她的理想表示尊重。所以,他還真的就這么發(fā)乎情止乎禮,等她將來光明正大地上某個外國男人的床。

      他問王琦:生完混血寶寶以后呢?

      王琦扔給他一個鄙視的眼神:當(dāng)然是帶孩子。但我絕不會讓自己變得邋遢和發(fā)胖,我會做個漂亮媽媽。

      他感到王琦的理想不無脆弱,猶如在沙地上蓋房子。他沒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口,因為他努力寵她。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一旦定型就難更改,小輝不是沒有過其他女友,只有在面對王琦的時候,他會收起所有的劣根性,如同狼試圖把自己變成一條狗。他憑經(jīng)驗意識到交往定式的存在:老媽不斷地?fù)Q男友,下一個總是比前一個更差。老媽是認(rèn)真的,對方只是玩玩。相比之下,他和王琦之間的定式要好得多。endprint

      他一力維護(hù)王琦的心愿,也許是希望她能順利嫁掉,嫁個健全富有的好人,不用像老媽這樣,徒勞地在一個又一個男人身上尋找下半生的歸宿,卻只能成為別人下半身的短暫停留地。

      但他現(xiàn)在知道自己錯了。什么混血寶寶,外國丈夫,漂亮媽媽。見鬼去吧!說那些話的時候,王琦只是還沒遇到一個足夠有錢的人。

      那是在大半個月前,他特意選在王琦不上班的日子休息。結(jié)果她不在家,打拷機(jī)不見回。他無端地?zé)┰昶饋?,跑去打桌球。旁邊一桌不認(rèn)識的人見他像個撞球機(jī)器般逐一滅掉桌上的球,邀他對決。他撇嘴說,來錢嗎?對方點頭。他一下午贏了五百塊。錢來得真容易。

      回到家,老媽隔了一個月看到他,也不吃驚。她說,我只燒了綠豆粥,家里有咸蛋,你去對面狀元樓買點糟貨。

      狀元樓門口是永恒的隊列,他排在叔伯阿姨們后面,看膩了他們的后腦勺,轉(zhuǎn)頭看街上。路燈早早亮起來,人行道上剛出現(xiàn)幾個乘涼的人,占位子的躺椅和竹凳鋪了一地??磻T的風(fēng)景當(dāng)中,有個不協(xié)調(diào)的什么頂著視線。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不協(xié)調(diào)的景色是一輛銀粉色轎車,被紅燈阻在狀元樓斜對面的車道上。車的顏色夠妖的。更妖的是,他看見王琦坐在副駕駛。開車人的模樣被她擋著,看不清。紅燈轉(zhuǎn)綠,小輝從隊列躥出去,跟著車跑。他跑不過車,好在也不用跑很遠(yuǎn)。那輛怪顏色的車過了馬路,在郵局旁停下。王琦從車上下來。這回看到了,開車的是個戴眼鏡的瘦男人,可能四十或五十多,小輝搞不懂半老男人的年紀(jì)。他往王琦面前一站,她愣了一下,說你今天休假?小輝把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她化著淡妝,穿條無袖白裙,露著白生生的胳膊和小腿,像個公主。但有哪個公主會坐上那樣一輛顏色惡心的車?不熟悉的情緒從胃部涌上來,梗在喉頭。不,其實是他熟悉的情緒。那是混合著鄙視的憤怒,還有莫名的自我厭惡。

      他想都不想就說:你可別變成我媽那樣。

      王琦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小輝不敢再看那雙眼睛,轉(zhuǎn)身就走。這時他已經(jīng)沒了回家吃飯的心思,加上身上黏膩,讓人不爽。他想起身上有贏來的五百塊,攔了輛出租。從車窗朝五角場中心看去,王琦的白裙還站在原地,像孤島上的一葉白帆,在微垂的暮色中扎著他的眼。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兩周,聽到程勉轉(zhuǎn)達(dá)老媽的關(guān)切,小輝頓時動了氣。他砸了吧臺一拳,程勉手忙腳亂地扶起倒下的啤酒瓶,用紙巾擦桌子。店里的另一名客人從角落的位子探出腦袋。小輝恨聲問程勉:“現(xiàn)在是不是全弄堂的人都知道了?”

      程勉愣愣地反問:“知道什么?”

      “她把我甩了。”

      小輝點上煙,瞇眼打量程勉。他沒有從程勉臉上看到預(yù)期的同情神色,倒窺見一絲試圖隱藏什么的慌亂。心臟倏然凍結(jié),拽得五臟六腑生疼。他混著煙吐出兩個字:“你講?!?/p>

      “你看到的那個人姓馮,是個做生意的,他離過婚,帶著個五歲的兒子。他是王琦現(xiàn)在的……老板?!?/p>

      小輝差點沒銜住嘴里的煙:“王琦換工作了?”

      “她到馮老板那里當(dāng)助理。你看到她那天,正好是她第一天過去面試,馮老板說反正順路,把她送回來?!?/p>

      “面試?”小輝滿腹狐疑地反問,“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當(dāng)然是王琦說的?!背堂泐D了頓又說,“到底誰是姓趙的?”

      “住在蘇州河邊的老白臉?!毙≥x咬牙道,“我真想扁那個男的一頓!”

      “人家又沒惹你……”

      “我是說那個馮老板!”

      程勉早上起床,腦袋里像有一鍋豆腐花在晃動。前一晚他和小輝隔著吧臺對酌,店里的客人來了又去。他問小輝,我們這樣喝,你老板要扣你工資吧?小輝冷冷地瞪著程勉:喝死算了,管她呢!

      既然沒有真的喝死,程勉還得出門上班。他嘆了口氣,忍著眩暈一步步挪下窄梯。程家廚房搭到二樓的梯子是泥瓦匠用的那種,木頭橫杠被無數(shù)次的手扶腳爬磨得光滑,平日走慣了還好,這時手腳虛軟,真要命。樓下的廚房外是鴨蛋青的晨光,姨婆坐在門口,捧著大碗吃泡飯。她認(rèn)為“男小偎吃泡飯不夠的”,所以每天從菜場給程勉買早飯。今天是粢飯團(tuán)和豆?jié){,擺在廚房的矮桌上。糯米和油條讓程勉一看就飽了。他走到外面水池刷牙,宿醉之外,心頭還梗著什么。自來水潑在臉上涼嗖嗖的,讓他舒服了一些。上周還是秋老虎呢,這會兒氣溫節(jié)節(jié)退下來。他半閉著眼摸進(jìn)廚房找毛巾,冷不丁聽到姨婆在身后說:“人家的事,你就不要操心啦?!背堂悴镣昴槪l(fā)現(xiàn)姨婆是在對隔壁老太說話。那家的兒媳嫁過來兩年多,不肯要孩子。兒媳說房子這么局促,至少等拆遷之后才能有下一代。

      程勉出門的時候,隔壁老太仍在絮絮叨叨訴說她的煩惱。他忍不住想,人真是活到老煩到老,姨婆的豁達(dá)不是人人學(xué)得來的。

      或許是因為姨婆對未來的洞察。作為姨婆身邊唯一的親人,程勉由懵懂孩童長成青年,見證了若干和姨婆有關(guān)的不可思議事件。有時候姨婆無意中說的一句話,在日后彰顯成現(xiàn)實,套句大白話就是,預(yù)言成真。姨婆知道的比說出的多,她不輕易開口發(fā)表對未來的意見,偶爾有人聽了坊間的傳聞,上門求問,她通常只寫一幅字,讓人自去猜測個中含義。這兩年,求字的事也少了,姨婆每天練毛筆字,仿佛是尋常老太的消遣。

      程勉在上班的公車上被晃得難受極了。他忍著惡心,思緒又轉(zhuǎn)到小輝身上。他不懷疑,小輝真的會去找王琦的老板算賬。光是想到這事都讓腦袋更暈,內(nèi)疚的感覺和宿醉也很相似。

      追根溯源,王琦和馮老板的相識是因為程勉。

      每個月有十五天,程勉站在三面墻掛著字畫的空曠空間,等著時針和分針一點點蠶食他的青春。他身上是和其他人一樣的店服,白襯衫,靛藍(lán)西褲,與褲子同色的領(lǐng)帶。柜長是個叫肖振的文學(xué)青年,愛找人聊小說,程勉死氣沉沉,他只好拉攏另一名女同事。那女孩對文學(xué)不感興趣,只因性格溫和,才半聽不聽地站在旁邊。因此字畫柜總是一副詭異的情景:兩名店員竊竊私語,另一個獨自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神情莫測。

      不用說,顧客看到這般架勢,總是先找程勉。endprint

      字畫柜看的人多,買的人少。日本旅游團(tuán)喜歡買幾十塊錢的小幅江南水墨畫。四壁的長軸出自名家之手,難得銷掉。一個月前的一天,有人在字畫柜轉(zhuǎn)了許久。來客五十開外,臂彎搭一件和天氣不協(xié)調(diào)的西服外套,鼻梁架著淡茶色眼鏡。肖振那邊的低語和商場的背景音樂形成奇妙的和音,程勉有點犯困,卻也注意到,戴眼鏡的男人在一幅梅花掛軸前停留得格外久。程勉沒有走上前。那幅畫標(biāo)價一萬五。算上實習(xí)他在字畫柜站了兩年多,梅花掛軸就像鎮(zhèn)柜之寶似的沒挪過窩。

      結(jié)果男人走過來對程勉說:“你們那幅鄭奇鶴的畫是假的?!?/p>

      程勉回答:“我們有正式的進(jìn)貨渠道,這畫是鄭家后人放著寄賣的,怎么可能假?”

      男人微微低頭,視線從鏡片上方掃過來。他提高嗓門:“我說是假的,自然有我的道理。做人應(yīng)該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該人云亦云。鄭家拿出來就必定是真的?”

      肖振終于過來說:“這位先生對哪幅畫感興趣?我來介紹一下。”

      程勉說:“人家不是來買畫的,是來踢館的?!?/p>

      男人一笑:“踢館談不上。買賣買賣,有買才有賣。如果真有人認(rèn)為這幅畫值一萬五,也不錯?!?/p>

      程勉想,這人莫不是神經(jīng)病吧?可他模樣斯文,穿著得體,不像個瘋子。肖振見對方不是買家,干脆轉(zhuǎn)身去了庫房。女同事遠(yuǎn)遠(yuǎn)地在一邊照鏡子查看臉上雀斑的能見度。程勉走到梅花掛軸跟前,回頭對眼鏡男說:“這幅畫很難有人買?!?/p>

      對方有些詫異:“哦?”

      程勉解釋:“不是價格的問題。有兩種人愿意花一萬五買字畫,一種是藏家,一種是公司送禮。買商務(wù)禮品的都愛大橫幅,山水畫,拿出手顯得氣派。至于藏家嘛……”

      他頓了頓,男人顯得心急:“藏家怎么樣?”

      程勉說:“我看這幅畫,題字比畫好。我想別人也不會看不出?!?/p>

      男人摘下眼鏡,沒了鏡片的遮蔽,松弛的眼袋使他顯得老了好幾歲。他似乎想說什么,這時忽然有個身影輕快地往程勉旁邊一站,對他說:“一起吃飯?”

      來的是一襲黑色專柜西服裙的王琦。男人又戴上眼鏡,頹態(tài)倏然消失。他對程勉說:“就沖你這句點評,我一定要請你吃飯!我姓馮,是鄭奇鶴的學(xué)生……”

      他邊說邊伸出手。程勉第一次遇到和自己握手的顧客,感覺怪異。馮某虛握一把,又轉(zhuǎn)向王琦:“這位是你朋友?一起來吧。”

      直到王琦忽然辭職,去馮老板的公司當(dāng)秘書,程勉才回過神,那天王琦找他吃飯純屬心血來潮,如果她沒來,如果他沒有和姓馮的嘮叨那么多,又或者,如果那天他正好去上廁所、喝水或者進(jìn)庫房理貨,甚至哪怕他奉陪一下柜長肖振的話題,事情都會是另一番模樣。人的際遇如同多米諾骨牌,無法預(yù)見輕觸之后的連鎖反應(yīng)。

      程勉有時真想問問姨婆:你知道這些會發(fā)生嗎?在事情尚未發(fā)生之前。

      王琦后來告訴他,你的眼光真毒。馮老板說了,那幅畫是他幫老師畫的,只有題字是老師的親筆。

      難怪馮某聽到程勉的品評是那種反應(yīng)。不過馮老板最大的震撼恐怕不在于毛頭小子的畫論,而是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女孩。那么高挑和白皙,一雙似笑非笑的眼。

      這天程勉帶著宿醉上班,照例百無聊賴地站在字畫柜。看到顧客拎著裝有濕傘的傘袋,才知道外面下過雨。他想小輝肯定躺在尚未開門的酒吧里睡覺呢。雨天是睡覺天。

      程勉想錯了。小輝今天很忙。他一早起床,乘公車到了弄堂附近,站在五角場郵局隔壁的羅森超市門口,眼神比頭頂欲雨的天空更陰沉。從他站的位置看過去,能看到五條岔路中的三條。

      左手邊第一條路有個公車站,上班的人們大多往那邊去。正對面的豎馬路前方是他們住的弄堂口。不久前的某個傍晚,小輝就是在那條路邊看見王琦坐在她老板的車上。老板和秘書。光是這個說法都讓人氣不打一處來。

      右手邊的路口是人稱后馬路的菜場街,早晨的喧騰勁兒隱隱傳來。程勉家的二樓后窗對著街口的一排青灰色石庫門,王琦家就在其中的一個單間。

      小輝的目光鎖定三條路匯聚的爪形路口,他耐心地等著,像掠食動物等待獵物。他看見王家媽媽的自行車從左手馬路飛掠而過。王家爸爸步行出門,經(jīng)過小輝他們的弄堂口,漸行漸遠(yuǎn)。雨點帶著涼意落下來,他沒找地方避雨。終于,打著傘的王琦從石庫門的門洞現(xiàn)身。她今天是黑襯衫灰長褲,很白領(lǐng)的樣子。她過了馬路,在小輝他們弄堂斜對面站定。不多時,一輛眼熟的車開過來,停在王琦跟前。她收起傘鉆進(jìn)車內(nèi)。不會認(rèn)錯??峙氯虾]幾輛那個顏色的車。車拐上左手馬路,很快消失在視野中。小輝手腳冰涼,胸口滾熱,仿佛肢體末端的血液盡數(shù)倒流回了胸腔。他本來可以就此離開,如果不是另一個人出現(xiàn)在弄堂門口,悠悠往這邊來。小輝一眼認(rèn)出,那是老媽的男友趙國棟。

      “所以你就跟蹤了他?”

      程勉重新出現(xiàn)在小輝的店里,是在周六的晚上,一周又快過完了。程勉總是很忙的樣子。小輝知道他在畫漫畫,有時不免殘忍地想,程勉要是真有才能,早就畫出來了,也不用站這么些年的柜臺。

      小輝點上煙?!澳阒劣谶@副面孔嗎?我一沒偷二沒搶,就只是跟在他后面轉(zhuǎn)轉(zhuǎn)?!?/p>

      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把跟蹤趙國棟當(dāng)成一件事來做。還做了不止一次。

      星期一,他在五角場中央島看見姓趙的朝這邊走來,當(dāng)即閃身進(jìn)了羅森便利店。趙某當(dāng)然是在小輝家過的夜。想也知道,老媽肯定為他弄好早飯,一如小輝自己在家的時候。趙國棟是個長手長腳長方臉的男人,聽說他早年在船廠上班,好像是搞技術(shù)的,不知怎的四十來歲辦了病退,現(xiàn)在他年近五十,已當(dāng)了多年的閑人。小輝不理解自家老媽的眼光,她交往過的男友都沒有正當(dāng)職業(yè),她和一個做傳銷的分手后,家里堆著十年都用不完的洗發(fā)水,是從男人手里買的。小輝見不得那些瓶子,對老媽嚷:你拿到店里去!他指的是老媽工作的后馬路理發(fā)店。老媽委屈地扁著嘴說:這個很貴的,我們店你又不是不曉得,剪個頭只要五塊錢。小輝說:洗發(fā)水有保質(zhì)期的,你現(xiàn)在不脫手,將來全是廢品。老媽面帶惶恐:那我送給小姐妹。小輝跳起來:你不是說很貴嗎?!endprint

      跟在趙國棟身后的小輝想起洗發(fā)水事件,焦躁感更盛。那堆洗發(fā)水最后由他自己找人轉(zhuǎn)手,虧了一些,也好過放在家里看著窩火。老媽選男人的眼光從他記事起就沒有長進(jìn)。關(guān)于趙國棟,小輝知道的并不多,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姓趙的和以前幾個是一路貨色。

      趙國棟往蘇州河的方向走,他住在河邊的新式里弄。房子看著比老弄堂齊整些,然而一年有大半年的時間,黑色的蘇州河水臭氣彌漫,那氣味勢不可當(dāng)?shù)劂@進(jìn)屋里,附著在人們的鼻腔內(nèi)。現(xiàn)在這季節(jié)算是好些,對尚未習(xí)慣的小輝來說還是夠難聞的,他皺了下鼻子。小輝不會想到,這條河將在幾年后經(jīng)過市政治理變清,原本光禿禿的河岸將會鋪上彩色的瓷磚,成為一條景觀通道。新里被高樓群替代,后者打著“河景房”的名號,價格不菲。

      未來尚未到來的此刻,小輝在一家雜貨店門口停住,掩飾尾隨。趙國棟在橋洞底下站定了,和幾名閑漢聊天。小輝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其中一人從手腕退下一串東西,趙國棟接過細(xì)看。另一個人掀起衣服下擺,好半天才從褲腰解下拴得牢固的物品。趙國棟把第一件東西還回去,拿了第二件。小輝有點明白了。橋洞下方的人們在饒有興致地傳看物件,小輝隔著柜臺對正在看清宮劇的老板說,買包七星。老板說,七星沒有,白萬要嗎?小輝接過煙盒拆開,若無其事地說:橋洞底下那群人常來嗎?老板聞言起身探一下頭,說道:哦,玩玉的那伙人,天天在的。玩這種東西有癮頭的。

      就小輝所見,那天橋洞下沒有達(dá)成任何交易,人們只是彼此炫寶。等趙國棟離開,他故意慢慢走過去,豎起耳朵想聽到只言片語。恰好聽到一個人說:老趙那串珠子真讓人眼饞。他眼睛毒,買得到好東西。另一個人嘎嘎笑道:好東西誰看不出來?也要有鈔票買的呀?;蛘吣阆窭馅w那樣軋個姘頭,買東西的錢就來了。

      小輝悶聲咬著牙走過去。之前隔著好一段距離,他也瞧見了“老趙那串珠子”。一長溜滾圓的綠玉,姓趙的把它貼肉戴了,在脖子上纏了兩圈,讓人想起清宮戲里男人的發(fā)辮。小輝不知道那是清朝官員的朝珠。

      在酒吧和程勉講起,小輝只說,他發(fā)現(xiàn)趙國棟是個玩玉的,很可能還用了他老媽的錢。他沒提自己又跟蹤過趙國棟兩次,摸清了對方的生活規(guī)律。趙國棟睡到中午起床,和橋洞下的一群人廝混,其間有買有賣。他還去新華書店“打書釘”,流連在玉石和收藏的書架前。晚一些去買菜。一次晚飯是獨自在家吃的,還有一次直接提著菜去了小輝他們弄堂。小輝猜測趙國棟做了晚飯等老媽回去吃。小輝裝成是新入門的菜鳥愛好者,和橋洞下的爺叔們閑扯。他們倒不藏私,對他說可以周日早上去文廟逛,并叮囑他不要著急出手,否則“要交學(xué)費的”。

      程勉聽了表示驚詫:“你明天要去文廟?”

      “對啊?!?/p>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毙≥x說。這是實話。

      程勉顯得心事重重,可憐的家伙,他是那種會把別人的事當(dāng)成自己的牛角尖鉆的人。可以說成是仗義,也可以說是瞎操心。小輝不想對著他那張愁臉,正好老板半夏的媽媽來了,他便出門打電話。

      本來吧臺邊就有投幣電話,小輝嫌店里吵。他在路邊的電話亭打王琦的拷機(jī),掛機(jī)后點了煙。他開著門慢慢抽完一支煙,電話就是不響。一想到王琦說不定正在和姓馮的約會,小輝的嗓子和心口像堵了棉花。當(dāng)初就不該讓她守身如玉,傻透了。

      干還是不干,這是個問題。小輝心想。他不覺喃喃地說了一遍,繼而提高聲音:“干還是不干,是個問題!”

      “喲,哈姆雷特?!币话亚宕嗟呐曅Φ馈?/p>

      小輝受驚轉(zhuǎn)頭,看見一個素面馬尾辮的年輕女孩。路燈照著她的白T恤,胸前印著碩大的藍(lán)瑩瑩蝴蝶,蝶翼隨著身體曲線起伏。牛仔褲的腰線很低,銅錢大小的玫瑰文身貼著形狀好看的胯骨。他知道那是假的,不過是文身貼紙。這個兼具清純與魅惑的女孩正是酒吧的老板半夏,她沖他粲然一笑,“知道哈姆雷特是誰嗎?”

      太小看人了。老媽是上譯廠的粉絲,家里有好多她從電臺節(jié)目錄下來的磁帶。孫道臨版哈姆雷特在錄音帶里自言自語:“活著,還是不活,這是個問題?!毙≥x隱約記得還有這么一句:“把它掃一個——干凈!”

      他不快地盯著半夏,如果她不是個丫頭片子,即便她給自己開工資,他也會為剛才的取笑把她掃一個干凈。半夏秀氣的外形是假象,她有種穿透的冷澈和肆無忌憚的嘲諷勁兒。在小輝看來,女人這么聰明外露,是一種“作”。作女自有好那一口的男人為之瘋狂,小輝寧可繞道避開。

      半夏毫不在意他的眼神?!暗昀锶硕鄦??”言外之意是,你怎么待這兒閑著呢?小輝只得跟著她往酒吧走,半夏推開門,忽然往后退了半步,撞進(jìn)小輝的懷里。他趕緊扶住她的肩。和高挑的王琦相比,她的骨架很小,像一只貓。

      小輝越過半夏的肩頭,看到那個讓她后悔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鐜е鴥擅窒乱涣锱砰_,坐在吧臺邊。程勉的位置正好挨著最邊上的小弟,他不知道厲害,背靠吧臺自顧觀望演出。臺上新來的歌手抱著吉他唱自己寫的民謠。乍看是普通的酒吧夜晚,卡座的客人們沒注意到吧臺邊的殺氣,阿姨即便臉上神色不對,也被那副茶色眼鏡遮住了。

      在酒吧工作之前,小輝不知道現(xiàn)實生活中確有收保護(hù)費的行當(dāng)。來收錢的人分兩種,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前者屬于工商、檢疫等部門,店家在他們的屋檐下討生活,自然要配合著給些好處。不穿制服的則是魁哥一黨。他們比稅務(wù)部門還精,嗅得出這條街上哪些店賺錢,哪些店只是慘淡經(jīng)營。半夏的酒吧開了三年多,沒少給魁哥的兄弟們喝免費酒、送煙,好在對方?jīng)]提出更進(jìn)一步的要求。據(jù)說從前這一帶的混混們是拿現(xiàn)金的,人遇錢則貪,有家湖南餐館的老板隔三差五地被要求打開收銀機(jī),最終惱了,他沒有報警,而是拿菜刀砍了一個混混,后者廢了一條胳膊,湖南人因“防衛(wèi)過度”被判了兩年。那之后,混混們心照不宣地改成白吃白拿,不再打收銀機(jī)的主意。

      魁哥很瘦,戴眼鏡,常穿黑襯衫配黑仔褲,看上去有種似是而非的書生氣,據(jù)說他在蹲監(jiān)的七年里讀完了函授大學(xué)。如今三十過半的魁哥仍是一張窄臉,多了點肚腩,眼鏡背后的眼神像在考量什么。傳說當(dāng)年他如果盯著誰看十秒鐘,被看的人必然冷汗直流。傳說只是傳說。小輝并不覺得魁哥有多可怕。當(dāng)然他也不想親身試驗一下傳說的真?zhèn)巍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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