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我在菜場看到珍珠的時候,她正蹲在一個小孩的旁邊,那個小孩牽了一條狗。
珍珠說,小朋友,你怎么養(yǎng)了只猴子呀。
小孩翻白眼,阿姨,這不是猴子,這是沙皮狗。
珍珠笑嘻嘻地說,小朋友,你的沙皮狗真難看呀,難看得就像一只猴子一樣。
小孩說阿姨你聰明嗎?
珍珠說我當然聰明,我很聰明。
小孩說,草原上來了一群羊,猜一種水果呀。
珍珠側(cè)著頭想,想不出來。
小孩說就是草莓呀。
珍珠掛不住,想抽身。小孩左手牽狗,右手拉住她的衣角,阿姨別走,再給你猜一種水果,草原上來了一群狼,你猜是什么?
珍珠甩他的手,沒甩開。
小孩說就是楊梅嘛。
珍珠氣呼呼,去去去,什么草莓楊梅,姐姐忙得很,沒空跟你玩。
珍珠穿著拖鞋,蓬著頭發(fā),手里抓一把蔥,像新婚的家庭婦女,鍋都焦了才發(fā)現(xiàn)沒有蔥,于是出來買蔥。
我走過去說,草原上要是來了老虎是什么水果?
小孩瞪我。
珍珠轉(zhuǎn)身,說,哎,你回來啦。
小孩說我不知道。珍珠就笑了。
小孩說,阿姨,你笑起來的時候好多皺紋。
阿什么姨,還皺紋。珍珠說,哎,誰家的小孩啊。
賣菜的買菜的都抬了頭,望著她。
回家。我一把拖住珍珠,說,每次見你第一面都好像排話劇。
是什么水果?珍珠在路上問我。
你說現(xiàn)在的小孩,都是人精,皺紋兩個字就刺到你。珍珠一邊燒水,一邊說,咖啡?
不要咖啡。我說,每一杯咖啡對我來說都是折磨,茶,綠茶。
珍珠說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咖啡了,誰還喝茶誰就土。
就讓我土吧,我說。
我們那時候,珍珠說,哎,過去了那么久,好像還在昨天。
有多久,也不過一年,我說。
珍珠說,你過得怎么樣。
還好,我說。
還記得中二分班前坐你旁邊那個小甜甜嗎?珍珠說,特別作怪的那個,你肯定記得。
不記得了,我說。喝茶。
她呀,上個禮拜在菜場看到了我,轉(zhuǎn)身就同學會說去了,說我找的什么富豪男友呀,做了少奶奶的,還要去菜場買菜。
我說是啊,你怎么要自己去菜場買菜。
自己買菜很難嗎?珍珠氣憤,我喜歡自己買菜。
我買菜挺難的。我說,要搭別人的車,不好意思搭就沒有菜,走路十五分鐘去麥當勞吃九毛九的漢堡,難吧我?
珍珠驚訝地望著我,你說你還好。
我還在麥當勞門口被人要了十塊錢呢,他說他也要吃漢堡。我說,我以后都不去麥當勞了,沒菜就餓著。
你比我難,珍珠說。
還好。我說,你怎么家徒四壁了啊,這才一年。
跟男朋友分手了,珍珠說。
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珍珠說。
你不告訴我一聲的?
告訴你有用嗎,你養(yǎng)我?通個電話回聲還有兩秒。你又不會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說,你不接我電話,我只好自己走過來。
沒臉見你。珍珠說,我這個樣子,沒臉。我又沒錢,我又沒有男朋友,我什么都沒有。
你要找份工作。
吃不了苦,珍珠說。
我看著她。
從德國回來他就不要我了。珍珠說,他家里的人,都是有頭有臉的,都是要在上流社會活動的。
什么是上流社會?我說。
他又是長子,將來要繼承的。他家里人對我也還好,帶我買東西啊,帶我玩啊,他們說結(jié)婚前做一個全身檢查啊。
你做了?我說。
珍珠哭出來,你要我死給你看嗎?我死了就有臉了?
我看著她。
我看著她鬧,披頭散發(fā)倒到沙發(fā)上,眼神呆滯,盯住茶幾,上面放著剛買的蔥,已經(jīng)不新鮮了。
他們說你要學會德語,珍珠說。
他們說你吃得太多了。
他們說你要學會吃飯的規(guī)矩,說話的規(guī)矩,走路的規(guī)矩。
他們說沒品位怎么在酒會里見人。
他們說這個婚不要結(jié)了。
你要接我的電話。我說,我養(yǎng)你。
我說完,馬上就后悔了,要是珍珠真跟了我,我怎么辦。
回家已經(jīng)凌晨,我和珍珠談了一個晚上,我給的建議只能是,再找個別的有錢人,不能再是德籍華人了。
我爸媽還在看電視,我不用手機,所以我比以前更不安全。我回家了以后,我媽給我爸發(fā)了一個短消息,說她去睡覺了。她就去睡覺了。
我不會發(fā)短消息,我坐下來跟我爸一起看電視,電視里的臉我一個都不認得。
誰呀?我說。
陸毅,我爸說。
陸毅誰呀?
現(xiàn)在很紅的,我爸說。我爸說完就去睡覺了。
我換了一個頻道,看到一個女作家說我呀,忙得要命,一天到晚行走,不行走,我就寫不了作,不寫作我就睡覺吧,可要是睡了個覺,一個夢都沒有,你說,我這覺不是白睡了嗎。
我就關(guān)了電視去上網(wǎng)。網(wǎng)速極慢,等得心死,只好打游戲。一年錯過了那么多游戲,我還在機場就買了十個新游戲,天天打。
電話鈴響,我慢慢拿起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就跟一年前一樣。
回來還走嗎?電話那頭說。
還走。我說,冰箱里還有兩磅牛肉。
隔了三個月的肉你還吃啊,電話那頭說。
我說土豆還可以放四個月呢,都不會發(fā)芽。
半夜三更,他呼吸的聲音聽得分明。
你的婚結(jié)得怎么樣?我說。endprint
我很清楚地聽到了他說婚姻的真相是非常猙獰的。
我在一夜猙獰又掙扎的夢中醒來,電話鈴在響。
我看著天花板,我要想一下我現(xiàn)在在哪里。電話鈴響著,響著,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卟通,卟通,卟卟卟卟卟,通都聽不到了,全部都是卟。鈴聲終于停止了。
我媽不高興地敲我的門,接電話,是珍珠。
我拎起了電話。心口痛著。
珍珠。我說,你晚上不睡的啊。
珍珠說現(xiàn)在中午了。
我說哦。
珍珠說我餓了。
我說餓了吃飯啊。
珍珠說我沒錢。
我說哦,我出來,一起吃吧。
我請珍珠吃火鍋,二十四小時自助涮。
你出門的時候整理整理自己好不好。珍珠說,昨天看你就不順眼,穿了個球鞋。
我說你吃,別廢話。
珍珠埋頭吃,汗都出來了。
我看著她,美女,再熱的湯面都壞不了她的美。
感覺好一點了。珍珠放下筷子,一笑,說,現(xiàn)在開始正式吃。
我說好。
金針菇。珍珠說,只要金針菇,涮什么都沒有涮金針菇好吃。
我說涮火鍋我內(nèi)行啊,天天涮。
珍珠說我聽你媽說你剛開始不會做飯,頓頓吃香蕉的,吃了好幾噸香蕉。
胡說。我說,我在中國店買到了火鍋,加鹽加蔥段加西紅柿,三餐都有了。想涮什么就涮什么,涮蘋果,涮芹菜,涮胡蘿卜,涮茄子。
蘋果好涮嗎?珍珠說。
好涮。我說,醬要配好。
金針菇。珍珠站起來,說,我去拿。
我看著她,綽約的背,還像個小姑娘。旁邊一桌都喝醉了,青天白日,都喝醉了,一個潮紅了臉的黑絲襪女人,高舉了酒杯,一個一個敬過來,不喝,就揪住衣領(lǐng),硬灌下去,喝彩,喧嘩,熱氣騰騰。這才正午,若是半夜,當是群魔亂舞。
珍珠端了一盤金針菇,還有一碗醬,笑嘻嘻走過來。
黑絲襪女人呼地起身,一碗醬全到了我身上。
我媽手織的毛衣,春節(jié)沒回家,我媽手織的毛衣寄過來,我穿了回家。全是醬,白芝麻醬,配了香菜蔥花,正往下滴。
黑絲襪看了一眼,頭扭到另一邊。
珍珠說,你撞到我了。
黑絲襪說我撞你怎么了。
你還叫我賠???臉轉(zhuǎn)回來,一根手指,指到我眼睛里。
我說不出話。
女人撥開珍珠,旁邊是個冰柜,開始挖冰淇淋,若無其事。
一年以后的火鍋店,有冰淇淋了。
珍珠放下了金針菇還有醬碗,實際上碗里也沒有醬了,也往冰柜走。
停。我說,珍珠,你停下。
珍珠沒有停,珍珠一直走到挖冰淇淋的黑絲襪的旁邊,說,你剛才撞到我了,你要說對不起。
黑絲襪第二次撥開珍珠,端著冰淇淋回她的座位。珍珠跟著她。
黑絲襪坐坐好,開始吃冰淇淋。珍珠站在她的旁邊,珍珠說,說對不起。一桌哄堂大笑。
黑絲襪第二次呼地起身,你想怎樣。
她要你說對不起,我說。
你是想我賠你的衣服吧。黑絲襪一揚手,揚到我的眼睛里,老娘有的就是錢。
你撞到她了。我說,你要說對不起。
哪只狗眼看到我撞她了。黑絲襪一根手指又伸過來,我撥開她的手指。
哎,你都不是你了啊。珍珠說,你以前會給賤人吃耳光的。
一記耳光,落在珍珠的臉上。
我是賤人?看你們兩個才是小賤人。黑絲襪歇斯底里,兩個女的出來吃火鍋?真少見呀,勾搭不到男人了吧,沒有男人給你們買單?
我沒有看到珍珠掀桌子,滾熱的鴛鴦火鍋,滾到我的腳底下,已經(jīng)一塌糊涂。我最后看到的一張臉,是張牙舞爪的黑絲襪女人的臉。
珍珠發(fā)了一夜燒,神智不清,醒來在醫(yī)院,兩瓶鹽水。
珍珠睜開眼第一句,我可憐吧?
我說還好,上次我發(fā)燒,躺床上兩天兩夜,半夢半醒,沒米沒水,心里還挺著急,怕自己就此病死了,一個月以后才被發(fā)現(xiàn)。
珍珠吃吃地笑。
醫(yī)生說你貧血,我說。
我知道。珍珠說,我婚前檢查過了嘛。
沒事的。我說,補補就好了。
你不知道。珍珠說,我的血永遠凝固不起來的,所以我不能生小孩的。
我看著她。
謝謝你啊。珍珠說,我又沒有公費醫(yī)療,從小到大創(chuàng)可貼都是問你要。
我也沒有了。我說,我的停薪留職過期了。
哎,你可惜了。珍珠說,你說他們會不會找到我們,要我們賠火鍋店?
不可惜。我說。
砸個火鍋算什么,我們那時候還燒過酒吧的,我說。
哎,那個時候,就像昨天一樣。珍珠說,現(xiàn)在的人都不去酒吧了,現(xiàn)在的人去咖啡館,誰還去酒吧誰土。
我笑笑。
找到也不怕,我還回德國去,珍珠望著天,說。
你怎么回?我說,你買一張機票的錢都沒有。
我沒有說出來,我看著她。我不說話。
珍珠坐在窗臺上曬太陽,曬了一會兒,問我,午飯什么時候到?
珍珠不要吃醫(yī)院的飯,我給她訂了隔壁小飯館的飯,每天送過來,四菜一湯。
珍珠說我現(xiàn)在落魄了,要樸素了,四菜一湯也可以了。就四菜一湯了。
快了,我說。
墻是白的,床單是白的,醫(yī)生也是白的,干干凈凈。珍珠說,我喜歡這兒。
差不多就出院了。我說,病床緊張的,又是單人病房。
我不就是個病人,珍珠說。
真病人都在過道的擔架床上躺著,我說。endprint
哎,不要說這個。珍珠說,飯到底什么時候到啊,我要餓死了。
每天送飯的是個小姑娘,十六七歲,高中沒讀完就出來做。送了兩天飯,熟了。我問她還回不回去上學。小姑娘說不回了。
珍珠說,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小姑娘說四百。
珍珠說四百還活得下去的?住都沒地方住。
小姑娘說和老鄉(xiāng)合租,每人兩百,水電煤氣都在里面了。
我說只剩兩百,還要吃的用的。
小姑娘說沒有兩百,每月一百塊錢寄回家。
珍珠說找一個男朋友好了,長得又好。
我看了珍珠一眼,珍珠閉上嘴。
小姑娘說,有男朋友了,村里人,就是他出來做,我也出來了。
我說兩個人一起,也沒那么苦了。
小姑娘說是啊,不苦。男朋友就在醫(yī)院新大樓的工地上做,什么時候帶給姐姐們看看。
我說好啊。
小姑娘送飯來了,哭腫了眼。
珍珠說,跟男朋友分手了?
小姑娘說,我得乳癌了。
你才十七歲,我說。
小姑娘說,健康證體檢,醫(yī)生說有塊,要我做超聲波。
你才十七歲,珍珠說。
超聲波幾百塊,我這個月的工資還沒有。小姑娘說,就是工資來了,也不夠。
不一定乳癌的。我說,最多是個腫瘤。
良性的,珍珠說。
小姑娘說也許是癌呢,我也不要出錢去做超聲波,浪費錢,我也算了,活了十七年了,算了。
哎,不要這么說。珍珠說,你男朋友怎么說?
男朋友沒有了。小姑娘說,一聽到癌就說分手。
賤人,珍珠說。
我看了珍珠一眼。
同屋不要我付這個月的房租了,還給我一百塊錢,讓我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小姑娘說,同屋在洗頭店做,錢不容易,我反正要死了,還要她的錢。
我說不一定癌,超聲波要做的。
小姑娘說不做了,沒有錢。
珍珠說,到這間醫(yī)院來做,打在我賬上,我跟醫(yī)生說一聲。
我看了珍珠一眼。
我跟醫(yī)生都熟的。珍珠說,一句話。
珍珠跟醫(yī)生熟,住了兩天,上上下下的醫(yī)生都熟了。最熟一位男醫(yī)生,算是她的主治醫(yī)生。
我說珍珠你看上他了?
珍珠說醫(yī)生沒錢,又辛苦,還會被病人殺掉。
我說他每天看你的次數(shù)比別人多。
你在旁邊數(shù)的啊。珍珠說,我是病人啊,我的醫(yī)生多來看看我,是盡職。
你找他其實可以。我說,聽說他小時候很窮,窮得吃不上飯,天天餓著肚子去上學,餓著肚子倒也考上醫(yī)學院,五年苦讀,畢業(yè),分到門診,又升到病房,年紀輕輕就做了主任。
外頭的小護士說的?珍珠說,護士都喜歡他。
小護士不喜歡你。我說,發(fā)個燒就住進來,醫(yī)院當療養(yǎng)院。
護士也不喜歡我,倒是客氣,我走過去她們就客客氣氣地散了。我爸打的招呼,單人病房。還是要我爸過來打招呼,我想著下個月就走。
我倒是習慣了不被人喜歡。幼兒園關(guān)小黑屋,整個童年沒想通,大了想通了,開后門進的機關(guān)幼兒園,那個時代的人都恨開后門。那個時代的開后門就是這個時代的打招呼,什么都沒有變,除了人們曾經(jīng)恨開后門,如今人們習慣了打招呼,蝦有蝦路,蟹有蟹路。
小學沒朋友,因為請同學們打電話給我,同學們沒有電話,不同我玩,珍珠家里有電話,珍珠同我玩,珍珠爸爸去世,過年過節(jié)的魚啊肉啊都沒有了,只有我同珍珠玩,十幾年,唯一的朋友。我不想失去她。
珍珠出去抓了醫(yī)生過來,他也正從電梯里出來。
做一個乳癌的手術(shù)要多少錢?珍珠說。
醫(yī)生吃驚地望著她。
那個每天送飯來的小姑娘,我說,您也見過幾次的,她今天說她得了乳癌。
醫(yī)生說,你要為她付手術(shù)費?
她沒那么好啦。珍珠看了看我,眼睛看住醫(yī)生,說,小姑娘才十七,太小了。
你給她查查嘛。珍珠說,她的檢查費我們還出得起的。
好。醫(yī)生說,你讓她直接來找我。
醫(yī)生走到門口,又回頭。
我以前有個病人。醫(yī)生說,下崗工人,每天蹬三輪車去批發(fā)市場批點菜,再蹬到菜市場去賣,工人不會做生意,虧本,老婆給一個老板管賬,跟了老板,兩個人離婚,他一個人過,有一天蹬三輪車蹬到一半,昏過去,抬到醫(yī)院,查出來癌,回家去等死。他的前妻倒來找我,拿了一點錢出來,說給他治病。我說錢是不夠的。前妻就哭了,說她其實也沒有錢,老板不過玩弄她,很快就把她扔了,她后悔,想復婚,又不敢,只能遠遠看著。這次把所有積蓄都拿出來,給他治病。我說這點錢是不夠的。
珍珠冷笑,醫(yī)生是要告訴我們,窮人太多,一個人也幫不了什么。
我沒那么說。醫(yī)生說,你沒懂。
你們醫(yī)生都一樣。珍珠說,天底下的醫(yī)生都一樣,你們的心每天看生死,一點一點磨沒有了,窮人活命的權(quán)利都沒有,他們又沒有錢。你們不會心痛啊,心沒有了嘛。
你們不是醫(yī)生是兇手,珍珠說。
醫(yī)生皺著眉,不說話。
全是黑的。珍珠說,墻是黑的,床單是黑的,醫(yī)生也都是黑的,醫(yī)院門口要是有一對石獅子,也是黑的。
我看著她鬧。醫(yī)生笑笑,轉(zhuǎn)身走掉。
出院。我說,你一個健康人,住了三天了。
我有病的。珍珠說,我現(xiàn)在開始心口痛了。
我也心口痛。我說。
怎么痛的?珍珠說。
你會聽不到自己的心跳,好像一把很鈍的刀,一刀,一刀,割你的心,我說。
真的?珍珠說。
你不懂,我說。endprint
我們還能怎么樣呢。電話那頭說。
我下月就走了。我說,以后不回來了。
放了三個月的肉不要吃了。電話那頭說。
嗯。我說,我騙你的,土豆放一個月就會發(fā)芽。
你好好地生活。電話那頭說。
好,我接一個電話。我說,再見。
珍珠的聲音,慌張的聲音。我要出院,現(xiàn)在。
你的朋友不肯回病房的。小護士說,一直坐在大廳,影響其他病人吧?你處理一下。
我說對不起。一把拖起坐大廳的珍珠,她坐在掛號窗口的前面,門診三塊,專家五塊。
總要收拾一下的吧。我說,辦出院又一堆事情。
我不去,你去,珍珠說。
怎么回事?
有人敲我門。珍珠說,不認識的中年婦女,穿得整整齊齊。問我可不可以進來,我說可以。她就進來,走來走去,說,“布置得不錯啊?!蔽艺f你哪位呀。她坐下來,說,“我和我愛人很恩愛的,他對我好,什么都依我,我倒不好,老是出去跳早舞。”
我冷汗都出來了。珍珠說,她就坐在那里說,“他不讓我出去跳早舞,我還不高興,跟他吵架,我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漂亮嘛,他怕我跑了。那一天,朋友請吃飯,我本來是不去的,他說去吧去吧,難得一次。我真是不想去的,他把手機充好電,說,去吧去吧,管了你一年,也出去散散心,有什么事手機聯(lián)絡(luò),我平時又不用手機的,可是他給我放到了包里?!?/p>
我嚇死了。珍珠說,她就一個人說啊說啊,“餐館那么吵,我怎么知道他打電話給我呢,我平時又不用手機的,手機響根本就聽不到,就是聽到了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手機響,吃得高興,很晚回家,鑰匙插進門,他倒在大門口,離門才一步。”
我真的嚇死了。珍珠說,我怎么辦呢,我只好說,我去叫醫(yī)生。
她倒一把抓住我,“醫(yī)生說是心肌梗塞,怎么會心肌梗塞呢?他從來不說心痛啊,心會痛嗎,心怎么會痛的呢?”
我甩她的手甩不掉,力氣好大。
她抓著我的手說,“送到醫(yī)院就走了,醫(yī)生說早送來一個小時就好了,他本來可以去醫(yī)院的,他一直在家里等我,他說他要等到我,要不我回家家里沒人,他打電話給我,我沒接,他就等,他不去醫(yī)院,要等我。他走了以后,我再也沒有出去過,我天天坐在家里,我不覺得他走了呀,我覺得他只是出差了,出完差,就回家了。”說到這里,她就直勾勾盯住我,“他就是在這間病房走的,你看,擺設(shè)一點沒變呢。”
我就叫了。珍珠說,我一邊叫一邊沖出房間,走廊里撞到醫(yī)生。
我上氣不接下氣,我說醫(yī)生,我的房間里死過人?
醫(yī)生沒說話,護士都圍上來,護士說,哪個病房里沒有死過人。她們居然直接上來就講,哪個病房里面沒有死過人。她們說這里是醫(yī)院,你以為是哪里。
那個女的居然也走出來,還是盯著我,還是說,“他就是在這間病房走的。”然后,擦過醫(yī)生護士身邊,跑下樓梯去,像一只狐貍。
沒有的事。醫(yī)生說,這個女人每個病房都去,她在每個病房都說一樣的話。
她丈夫送到醫(yī)院前就停止呼吸了,哪里會到病房?醫(yī)生又說,她受了刺激了,天天來,我再下去跟門衛(wèi)關(guān)照一聲。
那間房,我還敢???我都不敢進去了,珍珠說。
珍珠出院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還要感謝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女神經(jīng)病。
我忙著走,幾天沒管珍珠。珍珠打電話來,我說沒空,要陪爸媽,在家的全部時間用來陪都不夠彌補。我爸媽也不要我彌補。只要你好好生活。他們說,要幸福。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樣才是幸福。我說,珍珠,我不在你也要好好的,人人都在吃苦,我比較擔心你不是找不到幸福,而是被苦吃了。
上飛機前一天,珍珠又打電話來,說,還是見一下吧,以后見不到了。
我說胡說,日子長著呢。
珍珠說,有新男朋友了,快得,都不好意思說,香港人,比德籍是差一點,錢倒多一點,名份都沒有用的,還是要錢,而且要搬到深圳去,真是見不到了,以后。
我說好吧,既然以后見不到了。
珍珠說不吃飯了,這些天男朋友帶了這里吃那里吃,都胖了。我們?nèi)ハ搭^。
我看著珍珠,從頭到腳,都是新的,為她高興,也許就是幸福。
鏡子里,泡沫堆在頭頂,像一座雪山。
像不像飯店里那個小姑娘?珍珠指著我的洗頭小妹。
我說不像。
她后來怎么樣了?珍珠說。
我沉默了一下,說,乳腺瘤,不是癌,找個了醫(yī)生值夜班的晚上,偷偷做了手術(shù),收了幾十塊,是線和縫針的錢。
我說我說了,你當沒聽見。多一個人知道,醫(yī)生就不是主任了,醫(yī)生都不是了。
珍珠說哦,珍珠說,可以活下來了。
小姑娘說就像死過一次一樣。我說,飯店不做了,也去洗頭,錢多一點,小姑娘說世界多大,都沒有坐過飛機,就死了,算什么人生。
珍珠說,哎。
我說那個晚上,醫(yī)生跟我講,十歲時候阿媽得了癌病,家里窮,沒有錢。阿爸說,癌病是看不好的,阿爸說,錢用來供娃讀書。阿媽就痛死了。醫(yī)生說,阿媽是痛死的,阿媽死的那一天,一直喊痛,痛啊,痛啊。
所以他做了一個醫(yī)生,我說。
珍珠不說話,我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
我說珍珠你難過吧?
珍珠說我倒有點喜歡他的,可惜是個醫(yī)生。
責任編輯 韓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