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1749年8月28日,歌德誕生在萊茵河畔的法蘭克福。他用其生命之精華,在萊茵河畔構(gòu)筑了世界上最強(qiáng)大、最堅固的文學(xué)城堡。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他與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并稱世界四大文豪,是世界文學(xué)史上璀璨星空中當(dāng)之無愧的北斗。我所崇拜的尼采曾如此評價:“歌德不僅善良偉大,而且自成一種文化——在德國人的歷史上,歌德是一個后無來者的插曲。”尼采生于歌德之后,坦言自己不如歌德。作為德國文化史上空前絕后的文化狂人,我不記得尼采對第二個人有過如此贊許。
在這個春初的日子里,寒冷正漸漸遠(yuǎn)我而去,我脫掉厚厚的棉衣,輕裝走進(jìn)了臆想中的歌德的城堡。我感到驚奇和意外的是,在歌德的城堡里,我見到了許多女人,仿佛這座城堡的主人公,理直氣壯地迎接著我的到來。是的,她們貌美非凡,氣質(zhì)高雅,完全有資格充當(dāng)這座城堡的主人公。如果沒有她們,歌德的城堡將是一片空無。他的作品,也許會是一片蒼白。歌德的129部的作品,全部是以自己的愛情生活為背景的。毫不諱言地說,歌德喜歡女人,女人是他人生的主角,精神的支撐,更是他作品源頭的那道清泉。我在想,一個一生擁有浩繁文集的作家,如何在人生的舞臺上與無數(shù)的女人演繹出精彩的大戲?
夜色,悄悄地圍裹著我所虛構(gòu)的這座城堡,我的視野悄然縮小。城堡里的一扇扇窗戶,已經(jīng)亮起迷離的燈光。我瞇著眼,窺視著歌德和他的女人們的身影,想象著一雙雙纏綿的身影。歌德是天才。是天才就不用熬夜,也無須顧影自憐。一個天才的夜晚,不是被女人的軀體占有,就是被女人的影子籠罩。
歌德的女人到底有多少,她們都是誰?在德國文學(xué)研究史上,這是一個歌德巴赫猜想。
想象的翅膀帶我進(jìn)入了歌德的城堡。于是,我便有機(jī)會在歌德的城堡里徘徊。探索一座城堡的秘密,我絲毫沒有心虛臉紅。內(nèi)心清楚,歌德遠(yuǎn)去了,那些女人也遠(yuǎn)去了。我的探索,無非是尋覓一個偉人的內(nèi)心世界,找到遠(yuǎn)逝的真相。
如此,我見到了那些女人。
夏綠蒂。1772年,歌德從法蘭克福到威茲拉帝國法院實習(xí),與這位傾城傾國的19歲美女邂逅于舞會,并深深地愛上了她。夏綠蒂雖然嘆服歌德的蓋世才華,但她深愛著卡育可,躲閃著歌德的愛情攻勢。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歌德拿著一把短劍在自己胸膛上比劃著,在冥冥中體會銳利的劍鋒投進(jìn)胸腔時的痛快淋漓。擺在他面前只有一條路:離開。失戀的歌德以自己和夏綠蒂五個月的交往為素材寫出了《少年維特之煩惱》,作品面市之后一炮而紅,洛陽紙貴,成為德國第一部真正獲得歐洲和世界聲譽(yù)的作品。
1773年春,夏綠蒂與卡育可喜結(jié)連理。歌德雖然收到了請柬卻并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因為這時他又愛上了羅蜜蓮。然而,這位美麗的少女同樣拒絕了歌德,聽從父命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五歲并有五個兒女的鰥夫銀行家。在愛情上,歌德敗給了金錢。
夏露笛。1775年,歌德頂著《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巨大光環(huán)到達(dá)德國東部的魏瑪。在這個安靜的邊城,他要按捺住自己狂放不羈的心境。然而,當(dāng)他第一眼看見了33歲的夏露笛,便再也壓抑不住身體內(nèi)的激情。夏露笛不僅年長歌德七歲,而且是一個宮廷命婦,丈夫是奧古斯特大公的掌馬大臣,她為他生下了七個孩子(僅存活三個)。要成為歌德的情人,夏露笛自然有著諸多的顧慮。然而,她的婉拒與逃避,卻導(dǎo)致歌德的愛情之火愈燒愈旺:“夏露笛漸漸代替了我的媽媽、姐姐和情人。我們之間生成了一條紐帶,那是大自然的紐帶。”凝視著這樣的句子,我想起了中國民間的兩句話:“女大三,抱金磚?!薄捌薮笕?,黃金堆成山?!备璧庐?dāng)然不是為了“金磚”而追求夏露笛。他的人生詞典里沒有物質(zhì)這樣的詞語,他只需要精神,需要愛。在歌德的情史上,夏露笛是他最重要的一個女人,是他的精神教母。在歌德熾熱的情感炸彈與言詞野火的進(jìn)攻下,五年后,夏露笛終于勇敢地跨進(jìn)了歌德城堡的門檻。她要以細(xì)膩之心,以溫馨的胸膛讓歌德這道滔天狂流變得平緩深厚,給他奔放的生命劃出有生以來的第一道邊界,成為歌德在世界文豪錦繡花園里軟著陸的那條無人可以替代的跑道。她與歌德的感情,超過了有史以來所有的姐弟戀。盡管兩人都住在魏瑪這個彈丸小城,每天都可以見面,可他們?nèi)匀活l繁地、熱烈地通信,將靈魂之愛演繹到了極致。
在歌德的城堡里,那些信件竟然沒有灰飛煙滅。我數(shù)了數(shù),僅歌德寫給夏露笛的信件就達(dá)到了1800封。這些信件,要耗費(fèi)一位天才多少時間和精力??!然而,歌德明亮的眼睛遙視遠(yuǎn)方,說出了令我意想不到的話:如果沒有夏露笛,我會變成一塊石頭。您仔細(xì)瞧瞧,那些信,何嘗不是偉大的作品?
伍碧絲。唯一有權(quán)利自稱“歌德太太”的女人。歌德情如花海,一生卻只有一個孩子。這個兒子的母親,就是出身貧寒底層的灰姑娘:伍碧絲。1788年7月,歌德在水波蕩漾,青翠欲滴的魏瑪易牡公園漫步時,23歲的花場打工妹伍碧絲步入了他的生命。與雍容華貴的夏露笛相比,伍碧絲如水晶般透明,堪稱“大自然的尤物”。歌德把她以及她的姑媽和妹妹迎進(jìn)門,讓她掌管家務(wù),為他洗衣做飯,端洗腳水,把操持家務(wù)當(dāng)作一項事業(yè)來做。此時的歌德,也許悟出了人生不僅需要精神,也需要生活。伍碧絲絕不是歌德生命中最美麗的女人,但她肯定是最愛歌德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永遠(yuǎn)無法達(dá)到歌德的高度,于是心甘情愿地隔著城堡的窗戶仰望獨(dú)立云端的歌德。她知道,自己站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歌德站在哪里。歌德的高度就是她的高度。1816年,伍碧絲身患尿毒癥去世,達(dá)到了圓滿的人生。28年,伍碧絲和歌德夫唱婦隨,十分契合中國文化的“三綱五?!?。
裴笛納,羅蜜蓮的女兒。歌德未能征服羅蜜蓮,卻征服了她的女兒。在少女時代,裴笛納就遍讀歌德的作品,成為歌德的狂熱崇拜者。從1806年開始,她根據(jù)母親的陳述每天以詩的形式撰寫有關(guān)歌德生平的日記,并費(fèi)盡心機(jī)拜歌德的母親為干媽,不斷地給歌德寄禮物,實施情書轟炸。
1807年4月,她終于覓得登門拜訪的機(jī)會,58歲的歌德當(dāng)天就被裴笛納的日記打動了。裴笛納不僅是個美女,而且是個冰雪聰明的殺手。她在歌德去世之前26年就知道歌德定會成為德國歷史上的神,所以一開始她就把自己定位為地球上能與神互通訊息的那個少女,并憑著詩人的才華流芳于世。就在裴笛納即將取代伍碧絲時,裴笛納卻因與伍碧絲發(fā)生了激烈沖突,離開了歌德的城堡。歌德去世后3年,裴笛納即出版了《歌德與一個少女的通信》,并憑此書走進(jìn)了德國文學(xué)史。那個關(guān)于歌德和貝多芬散步遇見公爵,前者脫帽后者不屑的著名故事,就是出于裴笛納的筆下,并在中國廣泛流傳至今。
李雨麗。1821年,歌德去波希米亞溫泉勝地瑪麗恩巴德療養(yǎng)時,對這位18歲的少女一見鐘情,而李雨麗也被歌德的成熟睿智和妙語連珠所吸引。溫泉區(qū)風(fēng)景優(yōu)美,氣候宜人,云杉樹高聳。伴著初夏漸漸升高的氣溫,歌德很快陷入了愛的漩渦。他像情竇初開的男孩,剛一聽到林蔭道上的笑聲,就急匆匆跑下臺階,像個少年似的向她獻(xiàn)上殷勤。他們燈前起舞,月下漫步,徹夜長談,歡度著美妙的時光,歌德自稱因此而“枯木回春”。兩年后,74歲的歌德正式書面向李雨麗求婚。在與母親做了認(rèn)真細(xì)致的風(fēng)險評估之后,李雨麗婉拒了歌德。無果的黃昏戀。歌德從內(nèi)心的深處嘆息出了生命的無奈,抖著手指寫下了著名的詩集《瑪麗恩巴德哀歌》,把李雨麗稱為他的“潘朵拉”。在19世紀(jì)末的鐘聲里,行將駕鶴西去的95歲的李雨麗在親戚朋友的反復(fù)追問下曾說:“這并非不是愛情?!彼秒p重否定表示了對這次忘年之戀的肯定,并以終生不嫁對整個世界表述了她的遺憾。
歌德城堡里的女人還有:魏瑪娜——這個藝術(shù)天賦極高的才女與歌德的愛情幾番周折,雖然只是曇花一現(xiàn),可在歌德的城堡里,她同樣是濃墨重彩的一個女子??ò布?。意大利已婚美女畫家。歌德曾與她有過一段旖旎奔放的友誼。史安色——法國女作家、瑞典大使夫人。在烽火連天,群情鼎沸的法國大革命期間,歌德與她有過一段短暫而熾熱的羅曼史,一度如膠似漆,樂不思蜀。何可芙——歌德一位老朋友18歲的養(yǎng)女。還有一個世人不知道名字的美女,歌德稱她為“浮士德娜”。
出現(xiàn)在歌德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女人是波蘭女鋼琴家斯祖瑪諾夫斯卡。1823年,她到歌德家中小住,經(jīng)常為他單獨(dú)演奏,用音樂撫慰一位天才最后的魂靈。她離開魏瑪時,歌德伸開雙臂,把她擁在胸前,淚流滿面。此后,歌德的城堡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女人。歌德的研究者一般不大重視斯祖瑪諾夫斯卡,但她在歌德心中的地位,可以從一事看出來:1827年歌德親手刪定全集時,把致李雨麗的《瑪麗恩巴德哀歌》、致斯祖瑪諾夫斯卡的《和解》與《致維特》稱為他的“激情三部曲”。
夜已不能再深,我也困倦之極。突然歌德的城堡上空劃過一顆流星,墜入了城堡外無邊的黑夜。在城堡里漫游的我打了一個寒顫,忽然就聽見了歌聲,仿佛是林憶蓮在吟唱:“而你在這里,就是生命的奇跡”。我驀然醒悟,歌詞里的這個“你”此時此刻恰如歌德。每一個女人走進(jìn)歌德的城堡,都會給他帶來清新的空氣,并觸發(fā)出創(chuàng)作的靈感,在文學(xué)的樹上結(jié)出碩果,創(chuàng)造出他的生命奇跡。
曾經(jīng)看到這樣一段評價:其實,這世上本沒有什么歌德。有的只是歌德的許多女人,她們用愛情、尊敬、寬容、傾聽、佳肴創(chuàng)造了歌德,是她們把那個名叫沃爾夫?qū)娜斩倌觇T成了人類文化歷史的豐碑。寫了無數(shù)偉大作品的歌德,本身就是女人的作品。所以,不是“歌德與他的女人們”,而是“她們的歌德”。對這樣的評述,我卻要皺眉。在歌德的城堡里漫游之后,我如此說:熱愛女性是歌德的精神和生理需要。女人,既是歌德的海水,又是他的火焰。他從那些他愛或者愛他的女人身上獲得了源源不絕的創(chuàng)作靈感,同時賦予了她們以人性的光輝,提升了她們的人格魅力。
我呆呆地站在歌德的城堡里漫無邊際想象。深夜已經(jīng)逝去,我卻毫無倦意。整座城堡陷入黑暗之中,歌德入睡了,他的那些女人也入睡了。安靜,如此安靜,只有料峭的春風(fēng)搖響著樹上的嫩葉,也搖曳著我的思索。我在想,是夏露笛、伍碧絲、裴笛納、魏瑪娜、李雨麗、斯祖瑪諾夫斯卡這些女人塑造了歌德,還是歌德創(chuàng)造出了流芳百世的她們?這也許是相輔相成的結(jié)果。如果不是一部《少年維特之煩惱》,夏綠蒂何以被后人記住她的名字?夏露笛如果得不到歌德,何以被世人譽(yù)為歌德的精神教母和歌德生命中的貴婦?盡管身在宮廷,缺失了歌德,她依然只是一個平庸的婦人。在令人窒息的夜郎之國魏瑪,如果沒有歌德的出現(xiàn),夏露笛絕對找不到生命的意義和方向。還有裴笛納。是歌德喚醒了她體內(nèi)沉睡的詩情,讓她成為了奧地利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女詩人,而伍碧絲這個打工妹,如果不是與歌德生活了28年,豈會被后人交口贊譽(yù)?還有李雨麗,如果不是歌德,她會終身不嫁而落下美名?
她們的精神永遠(yuǎn)追隨著歌德的光環(huán)巡游。
她們是歌德生命光環(huán)下的影子。
1832年3月22日,歌德在魏瑪逝世,在一張并不寬大的床上壽終正寢。他與同時代的詩人席勒一起葬在魏瑪大公家族教堂的地下墓室。那個墓室,我可能一生也無法瞻仰了,只有在想象中低頭站在偌大的墓室里,與一顆巨星獨(dú)自相對。我仿佛看見,一生才華橫溢、激情澎湃的歌德默默無語地躺在兩米之外的棺木里冷靜地看著我。墓室之外也許正是星光燦爛,月空里一片晶瑩。忽然,哀樂聲起,一個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們邁著模特般的步伐,栩栩如生地向我走來……是她們用愛情、尊敬、寬容、傾聽、佳肴滋潤著歌德,用柔軟、溫暖的胸脯把歌德鑄成了人類歷史上的豐碑。而同時,歌德也塑造了她們,將她們引領(lǐng)到人類精神的至高地,讓后人猜想、評說。
黎明前,月亮跌落在西方的地平線之下,而東方的地平線上,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了魚肚白的色彩,也呈現(xiàn)出萊茵河兩岸青山上的一處處城堡清晰的輪廓。萊茵河,這條承載著生命、神話、歷史的河流,將會永遠(yuǎn)銘記一個曠世詩人的名字,承載起無數(shù)女人的希望和幻想。
我挪動腳步,向歌德的城堡告別。剎那間,城堡里的窗戶一扇扇打開,脂粉的香氣飄然而出,窗戶里伸出一張張濃妝之后的女人面影。這些面影,我似曾熟悉,卻又十分陌生。茫然四顧,就是不見歌德的臉孔。那些女人們,一齊張開清亮的喉,用抒情般的聲音向我吶喊:歌德還活著,我們便是他的影子啊。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