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夢
(西北民族大學,甘肅蘭州730030)
唐詩對南朝五言名詞語句之句法沿革
周夢夢
(西北民族大學,甘肅蘭州730030)
中國古代詩歌中最有意味、最為特殊的現(xiàn)象,即是名詞語句的存在。它脫離了常見語法中的謂語動詞和形容詞,亦不需要連詞,卻能創(chuàng)造出極有韻味的效果。南朝五言詩在名詞語句句法上的發(fā)展與開拓為唐詩繁榮奠定了厚實的基礎,唐詩在此基礎之上的深化和升華則是唐詩走向詩歌巔峰的重要因子。本文擬從名詞語句句法方面探究南朝五言詩名詞語句對唐代五言詩名詞語句的影響,通過對比南朝和唐朝詩歌中的普通名詞句、時地名詞句、不平行名詞句,深入分析總結(jié)唐代五言詩對南朝五言詩名詞語句句法的沿革。
唐詩;南朝;名詞;句法
唐詩是唐代文學的代名詞,是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無法逾越的經(jīng)典。而經(jīng)典的形成不僅需要自身不斷的拓展和創(chuàng)新,更需要長期的積累和沉淀。南朝五言詩在名詞語句句法上的開拓與發(fā)展為唐詩繁榮奠定了厚實的基礎,唐詩在此基礎之上的深化和升華則是唐詩走向詩歌巔峰的重要因子。宋代嚴羽《滄浪詩話》曾論及謝眺對唐代詩歌句法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謝眺之詩,已有全篇似唐者?!泵鞔鷷r期的胡應麟亦在《詩藪》中指出:“六朝句于唐人,調(diào)不同而語相似者,……俱謝玄陣詩也?!鼻宕跏康澋摹冻乇迸颊劇芬噍d:“唐詩佳句,多本六朝,昔人拈出甚多,略摘一二,為昔人所未及者?!毙碌脑姼杈浞ㄊ乖姼璧膶哟蔚靡栽鰪?,畫面更為豐富,意境的塑造更為靈活,同時也擴展了詩歌的想象空間和思想韻味。因此,唐詩的繁榮與南朝文人在詩歌句法上的創(chuàng)新成果密不可分,唐詩正是沿著南朝文人五言詩句法上的開拓和創(chuàng)新道路,借助時代創(chuàng)造的自由開放環(huán)境,不斷地深化和升華,最終走向了詩歌藝術殿堂的巔峰。
無論是字面的錘煉、詞語的豐富、句式的復雜還是典故的多樣、修辭的巧妙、意境的擴大,唐代的五言詩都虛心繼承著南朝五言詩的優(yōu)秀成果。單從句法這一方面來看,唐詩就有很多成分是源自于南朝五言詩。全面梳理唐詩的淵源和發(fā)展脈絡是一項非常復雜的工程,因篇幅有限,本文僅從名詞語句句法方面探究南朝五言詩名詞語句對唐代五言詩名詞語句的影響。通過對比南朝和唐朝詩歌中的普通名詞句、時地名詞句、不平行名詞句,深入分析總結(jié)唐代五言詩對南朝五言詩名詞語句句法的沿革。
“名詞語句”的概念出自于王力先生的《漢語詩律學》:“只需要一個名詞仂語便可以作為一句之意?!蓖ǔUJ為,在五言詩中,名詞語句即由名詞聯(lián)合起來構成一個完整的詩句。詩歌中的名詞句中名詞可化為動詞作為句中的謂語動詞,在個別情況下也可直接省略謂語動詞。整個五言詩句可以作為下聯(lián)所描寫修飾的中心對象即整個句子的主語,表示時間、地點或者事件發(fā)生的主人公,通常情況下可以烘托整首詩歌的外部環(huán)境,為詩人描寫景物、敘述事件、抒發(fā)情感奠定感情基調(diào)。除此之外,它還可以表示事件發(fā)生、情感表達的原因等?!稘h語詩律學》中指出,名詞語句基本可分為三種:基本由名詞組成的句子即普通名詞句;由時間名詞或地點名詞組成的句子即時地名詞句;句中的一個名詞用于修飾另一個名詞而存在所構成的句子即不平行名詞句。
五言詩中的普通名詞句不僅有上文所提到的“四一”式,還有“二三”式的詩歌句式。事實上,“名詞+名詞”的句式在南朝之前個別文人五言詩作中有所體現(xiàn),本文之所以將這樣的句式溯源于南朝,源自于南朝以前五言名詞句雖然由兩個名詞組成,但指向的卻是同一個事物。比如兩漢時期佚名詩人著名詩作《生年不滿百》中:“仙人王子喬”,此五言詩句中的兩個名詞仙人和王子喬實際上指代同一個事物。再如兩漢時期佚名詩人《明月皎夜光》中:“明月皎夜光”,這首五言詩中“明月”和“皎夜光”同樣是相互指射。而南朝時期此種情況經(jīng)過詩人的開拓發(fā)生了變化,如何遜《學古詩三首》其一中:“玉羈瑪堪勒,金絡珊湖鞭。”此句一改之前詩句中必要的,或主謂的描寫成分,或定中的限定成分,亦或狀中的修飾成分,沒有謂語動詞或形容詞,全部由名詞聯(lián)接而成,簡潔明了地描寫出雄姿英發(fā)的俊美少年騎著配有各色華麗裝飾的駿馬奔騰而至的場面。這樣的詩句不僅沒有喪失詩歌中動詞或形容詞的動感和美感,反而給讀者更大的想象空間,使得詩歌的畫面更加豐富和絢麗,很好地表達了詩人所要表達的情感。南朝中類似的句式還有:鮑照《代陳思王京洛篇》中有“繡桷金蓮花,桂柱玉盤龍”。何遜《擬輕薄篇》中有“柘彈隋珠丸,白馬黃金飾?!边@些詩句中的詞性雖然是單一的,但卻能真切具體地描寫出詩人看到的或者想象到的事物,使讀者在腦海中勾畫一個具體的畫面,置身于由此渲染的氣氛之中。由南朝詩人創(chuàng)造的這一獨特的五言名詞詩歌句式受到了唐代詩人普遍的青睞。如王勃《尋道觀》中:“玉籠三山記,金箱五岳圖?!贝奕凇秴侵泻蔑L景》中“夕煙楊柳岸,春水木蘭格?!崩畎住端蛣e》中:“梨花千樹雪,楊葉萬條煙?!?/p>
唐詩能夠走上古典詩歌史上的頂峰,不僅因為它的繼承性,更因為它的革新性。唐人在南朝詩人開拓的詩歌樣式基礎上繼續(xù)開拓和創(chuàng)新,大大促進了普通名詞詩句的發(fā)展。如溫庭筠的《商山早行》中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首詩歌無論是從語言學還是文學的角度都受到了研究者的普遍關注。李東陽于《懷麓堂詩話》中有言:“二句中不用一閑字?!痹娋渲袥]有一個字點明詩人所要變現(xiàn)的羈旅之愁,只用了一些與羈旅相關的典型事物,卻能讓整個畫面完整而富有韻味,而從詩歌的格律押韻方面來說,也同樣不失其節(jié)奏和韻律的美感。此五言詩句中,上聯(lián)用五個名詞三個中心意象表明五更之時,有晨雞為行人報時的聲音,此時天還未亮,還未消失的月亮映照著山間或鄉(xiāng)下有茅草蓋起來的供行人夜宿的小店。下聯(lián)同樣為五個名詞三個中心意象,但中心意象的鏈接卻比上聯(lián)更為緊密。因為時間早,所以板橋上結(jié)滿了晨霜,人走過的痕跡留在了板橋的晨霜上,他們冒著寒冷早早趕路,心里必定是清冷和孤獨的。這些景和情無不讓人想象到行人羈旅之苦。詩人于五更時分早起,卻已看見板橋上一個個清晰的腳印,正所謂“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生動形象地刻畫了天下的游子共同的羈旅愁苦。
南朝時期出現(xiàn)了少量的時地名詞句,如謝眺《奉和隨王殿下詩十六首》其七)中有:“玄冬寂修夜”。唐朝詩人不僅繼承了南朝五言詩中出現(xiàn)的表示時間的名詞句,在此基礎上又拓展了表示地點名詞的部分。
相比而言,南朝五言詩中表示時間的名詞語句有所增多。時地名詞句不僅是我們字面上所理解的指明詩句發(fā)生的時間,還包括此時的環(huán)境氛圍,使得詩歌的意義更為豐富,更加具有延展性。此外,詩人一般不會把時間直接地寫出來,而是通過間接描寫使讀者自行想象。如“洲渚既淹時”一句,不僅把“洲渚”漲潮的具體畫面和動態(tài)通過簡潔的語言描繪了出來,也暗示了時間即是漲潮時分。何遜《還渡五洲》的“凄清江漢秋。”五字之中即點名了時間、地點、環(huán)境,給人極大的想象空間。他的《銅雀妓》中“日暮松柏聲”,起筆以秋日風物為背景,襯托樂聲,造成凄切的氣氛。在那寒涼的秋風中,落葉蕭蕭,笛、簫(管樂)和琴、瑟(弦樂)相和而起,竟也是充滿寒意、悲哀傷情。詩歌結(jié)尾曹操臨死前聽日暮之時回蕩在空殿上的松柏聲,寫出像曹操這樣可以支配很多人命運的英雄豪杰更難以接受死這件事情。雖只有幾個事物名詞,卻達到了使整首詩歌溢滿悲涼之情的效果。
唐代詩人在南朝五言詩時間名詞句的基礎上,開始出現(xiàn)了表示地點的五言名詞詩句。兩者的結(jié)構是極為相似的,詩歌五言中前四個字是由兩個名詞組成的,最后一個則是由方位名詞作為整句詩歌的結(jié)尾指示地點。如孟浩然的《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中有言:“逆旅相逢處,江村日暮時?!弊鳛檎自姼璧牡谝痪?,其表明了事件所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在一個寂靜而清冷的日暮時分,兩位知己在貧窮少有人煙的地方相遇,此時兩人同為失意,快樂和傷悲相互交織。唐代詩歌中地點名詞的使用頻率要遠遠高于時間名詞。如盧照鄰《還京贈別》中有言曰:“風月清江夜,山水白云朝。”即是典型的時地名詞句。月夜之下,月亮高照,微風吹拂著澄澈的江面也吹進了詩人的內(nèi)心,而自己像一朵白云一樣飄飄乎于山水之間,使整首詩歌散發(fā)著寧謐淡然的離別之情。再如楊炯的《有所思》中:“相思明月夜,迢遞白云天。”仍舊點名了時間、地點和環(huán)境,使此句成為此首詩歌情感的集中體現(xiàn)。“明月”寄相思之情,本來是大自然中極為普通的事物,但是在這樣寂靜的晚上,同樣都在看月,卻已換了時間和地點,給人無盡的無奈、相思和懷戀之感。下句描寫了美麗的白云飄蕩于天空中的悠然美麗景色。表面寫大自然的白云,實際上是借用白云的飄蕩象征游子無家可歸或者有家難回只能游蕩于遠方的情景。其中“迢遞”也從另一方面暗示著賤妾留在南方,而我因為從軍只能趕赴北燕而形成的地點上的差距。這里通過時間地點名詞,把詩人與妻子之間的相思之情表現(xiàn)得含蓄而深邃。
五言詩中不平行名句是由名詞聯(lián)合而成的詩句。與前兩者不同的是名詞之間的地位有所偏差,并非并列的形式。一個名詞是為了修飾另一個名詞而存在,即一個詞作為整個句子的中心語被其他名詞所限定、修飾。這樣的詩句在南朝個別詩人中也有所體現(xiàn)。如謝眺的《出藩曲》中“鐃音巴渝曲,簫鼓盛唐歌”上下聯(lián)的中心詞分別是“巴渝曲”和“盛唐歌”,而上下聯(lián)的第一個名詞分別用來修飾中心詞的。此外,何遜《還渡五洲》有“蕭散煙霧晚,凄清江漢秋。”有研究者認為“晚”和“煙霧”并無直接聯(lián)系,“江漢”與“秋”更是兩個概念,說此時的“晚”“秋”雖有一定的形容“煙霧”和“江漢”的意義,但更多的已有名詞的意義。但論者依舊認為,此五言詩依舊為不平行名詞句。時間名詞“晚”“秋”,形容詞“蕭散”“凄清”皆修飾中心意象“煙霧”“江漢”。
具有強大包容性和開拓性的唐代詩人很好地利用了南朝詩人探索出的不平行名詞句,同時又發(fā)展了這一巧妙的句法。例如李白《送友人》中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詩歌基本是由四個名詞組成的,每一句中前一個名詞都是來修飾后一個抽象名詞的,這樣僅用幾個對仗整齊的名詞就將游子當時的漂泊之情,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與友人離別之時的依依不舍之情表現(xiàn)出來。此外,詩人也巧妙地運用了象征手法,前一個名詞用來象征后一個名詞,白云在天空中四處飄浮正像游人漂泊于四海之中,沒有安身之處。夕陽幾近落下,但是又遲遲不肯消沒于地平線,象征著我和朋友之間不忍離去的情感。再如上文所提到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痹姼柚惺畟€字分別代表五個名詞,而分組結(jié)合起來,我們可把其分為五個名詞,五個名詞中每一個詞的第一個字(也可成為詞)都可修飾后一個詞,形成定中樣式的偏正詞組,同時中心詞之前的定語仍為名詞,這樣整首詩仍然留有名詞句的具體性。而“月”和“霜”則是單音節(jié)名詞,分別由兩個名詞短語修飾,共同構成了兩句偏“前”正“后”、由“淺”入“深”的偏正式名語句。上句雞和聲結(jié)合在一起可以使人聯(lián)想起雄雞引頸長鳴的視覺形象,茅和店結(jié)合在一起更形象地指出了山區(qū)所特有的景物。下句同樣以偏正即以一種不平行結(jié)構,將每個詞語刻畫得更加形象和生動,使得詩歌極具畫面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類似這樣的詩句在唐詩中屢見不鮮,如盧照鄰《哭明堂裴主簿》中“風云洛陽道,花月茂陵田。”孟浩然《崔明府宅夜觀妓》中“長袖平陽曲,新聲子夜歌?!蓖蹙S《過崔附馬山池》中“畫樓吹笛妓,金碗酒家胡?!倍鸥Α吨亟?jīng)昭陵》中“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p>
唐代五言詩中大量出現(xiàn)的名詞語句,作為唐詩繁榮的重要因子,其在句式上并不如其他句式那樣復雜,但是正是這種簡約給讀者帶來了極大的想象空間,大大擴展了詩歌所能表現(xiàn)的空間。唐代詩人對詩歌句式的開拓和創(chuàng)新是下了一番工夫的,但是許多詩歌句式并不是由唐人創(chuàng)造的,大多數(shù)句式于南朝時期的個別詩人作品之中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雖不夠多樣和成熟,但畢竟給唐人提供了一個新的方向。
本文通過對比南朝和唐朝詩歌中的普通名詞句、時地名詞句、不平行名詞句,可以看出南朝五言詩在名詞句法上的發(fā)展與開拓為唐詩繁榮奠定的厚實基礎,唐朝在此基礎上使得普通名詞句更加豐富、純粹和多樣化,拓展和延伸了時間名詞語句的廣度和深度,并開創(chuàng)了地點名詞語句,使其更加自然地結(jié)合。而對于不平行名詞語句而言,唐詩中的偏正名詞組不僅豐富化,而且更加綿密和多樣化,甚至一聯(lián)之中開始出現(xiàn)多個不平行名詞。因本文篇幅有限,僅探究南朝名詞語句對唐詩的影響,但無論是其他復雜語句還是特殊語句,唐詩都是在南朝五言詩歌探索和創(chuàng)新的基礎上有沿有革地努力向上,最終成為詩歌史上的永遠無法超越的經(jīng)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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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046(2015)7-018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