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泰然 李艷爽［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北京 100081］

茅盾筆下民族資本家形象的悲劇命運
——以《子夜》為中心

⊙孫泰然 李艷爽［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北京 100081］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的資本主義獲得了短暫而快速的發(fā)展，資本家群體成為了社會新興的群體之一，茅盾以其獨特的藝術敏感將這些資本家的境遇寫進作品，形成了民族資本家形象譜系。作為代表先進的經濟形態(tài)和生產力發(fā)展方向的民族資本家生不逢時，如同強悍的希臘英雄西西弗斯一樣，最終無法逃脫悲劇命運。通過對民族資本家悲劇命運的解讀，或許可以幫助人們拓寬對歷史的理解，為現(xiàn)實尋找更有價值的參照空間。

茅盾 民族資本家 悲劇命運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的資本主義獲得了短暫而快速的發(fā)展，資本家群體成為了社會新興的群體之一，民族資本家形象也走進了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觀照視野。王瑤在《茅盾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歷史貢獻》一文中指出：“茅盾在五四以來現(xiàn)代文學的形象畫廊中，提供了‘民族資本家’和‘時代女性’兩大人物形象系列，這在文學史上是有著突出的歷史地位的?！雹購摹蹲右埂分械膮巧p甫、朱吟秋、周仲偉、孫吉人、王和甫，《多角關系》中的唐子嘉，《第一階段的故事》中的何耀先，《霜葉紅似二月花》中的王伯申，《清明前后》中的林永清，到《鍛煉》中的嚴仲平等，最終形成了茅盾筆下的資本家群像。

一

《子夜》是茅盾描寫民族資本家的第一個文本，吳蓀甫又是著墨最多的一個民族資本家。與身邊的其他民族資本家相比，吳蓀甫更具有典型意義，更能表現(xiàn)出20世紀30年代民族資本家面對生存困境時的強悍性格。在兵荒馬亂、百業(yè)蕭條的困境中，他仍然憧憬著民族的遠大未來，雄心勃勃地想構建一個龐大的商業(yè)帝國：高大的煙囪在吐著黑煙，輪船在乘風破浪，汽車在駛過原野。為此，他肯于腳踏實地，不僅在故鄉(xiāng)雙橋鎮(zhèn)創(chuàng)辦當鋪、錢莊、油坊、電廠，夢想著使落后的農村鄉(xiāng)鎮(zhèn)變成一個工業(yè)發(fā)達的城市，還將事業(yè)發(fā)展壯大，在上海開辦了實力雄厚的絲廠。同時，還與幾個志同道合的商業(yè)伙伴如孫吉人、王和甫組建信托公司，借以擺脫帝國主義財團的控制，擴充自己的實力，發(fā)展民族工礦企業(yè)。他富有“冒險的精神”和“硬干的膽量”，自信堅毅的目光常常煽動起別人勃勃的事業(yè)雄心?！八矚g同他一樣的人共事，他看見有些好好的企業(yè)放在沒見識、沒手段、沒膽量的庸才手里，弄得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么似的?！毙≌f通過吳蓀甫購得朱吟秋的絲廠，收購八個小廠，在公債市場上和買辦資本家趙伯韜斗智斗勇等一系列事件，充分顯示了他大刀闊斧的魄力和過人的才智。在政治局勢動蕩混亂，帝國主義又企圖扼住他的喉嚨的極端逆境中，他也曾有過動搖惶惑、苦悶沮喪，但決不投降，即使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同樣，他的同志孫吉人也有著高瞻遠矚的氣魄，不僅矚目于中小企業(yè)，而且準備經營交通、礦山等關系到國計民生的大企業(yè)。何耀先、嚴仲平等都曾在戰(zhàn)火紛飛的情況下苦苦支撐企業(yè)的發(fā)展，林永清夫婦則以極大的勇氣冒著日本帝國主義的炸彈，將設備從上海拖到漢口，又拖過三峽。在人手不夠、交通工具缺乏的艱難處境中，林永清親自寫下標語，鼓勵自己和工人們：炸彈可以毀滅物質，不能毀滅精神；萬一今天炸毀工廠，明天我們就重新恢復！

如果把茅盾筆下的這些“新人”形象排列一下，拋掉那些狡猾奸詐，不配擁有民族資本家稱號的敗類（唐子嘉）和只知道追求個人金錢利益的人（王伯申），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大多奉行“實業(yè)救國”的理念，接受了西方經濟價值觀念和科學知識的熏陶，向往中國也能順利走上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道路。在他們的心目中，往往是把工商業(yè)作為擺脫中國落后挨打命運的妙藥。盡管他們所從事的實業(yè)種類各異，但是這些行業(yè)對于以農業(yè)為主，有著濃厚的封建關系的中國來說，是一種先進的經濟形態(tài)，代表著先進生產力發(fā)展的方向。

二

盡管茅盾塑造了一批類似于弗弗西斯一樣強悍的民族資本家，但當他站在時代的高度去觀照民族經濟時，不能無視這樣一個現(xiàn)實：作為半殖民地國家，中國從近代以來就一直是帝國主義列強進行政治壓迫和經濟侵略的對象，中國的民族工業(yè)始終只能在帝國主義的夾縫中艱難抗爭。帝國主義的經濟壓迫和商品傾銷是阻礙中國民族工商業(yè)發(fā)展的重大因素之一。特別是1929年前后，資本主義世界爆發(fā)了空前的經濟危機。為了轉嫁危機，緩解國內矛盾，帝國主義以商品傾銷為手段加緊了對中國的經濟侵略。政治的軟弱使中國的進口關稅形同虛設，大量外國貨低價傾銷到中國，民族工業(yè)中的絲綢、紡織工業(yè)等首當其沖，衰落最為嚴重。正如朱吟秋所說，絲業(yè)可憐得很，被四面圍攻，“工人要加工錢，外場銷路受日本絲的競爭，本國捐稅太重，金融界對于放款又不肯通融”，真是“成本重，銷路不好，資本短缺”，沒有什么希望。吳蓀甫的裕華絲織廠最終倒閉，固然取決于多種因素，受洋貨入侵之累顯然是重要因素。

除此之外，民族資本家在現(xiàn)實中不僅得不到政府的支持，還要負擔沉重的捐稅，腐朽的封建地主階級甚至農民、工人都成了他們推動巨石前進的限制性因素。作為執(zhí)政黨的國民黨，表面上支持私人資本，還經常予以保護和獎勵，但在其最根本的國策上，始終不積極甚至還加以限制。早在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綱領中，就主張“一切有關國計民生的部門通通由國家掌握，余下一些不太重要的、難以壟斷的或比較分散瑣碎、不適宜國家經營的部門，才可留給私人資本”②。連當時所謂的“工業(yè)貨款”在林永清看來也不過是做做樣子：“歷屆工貸分配到民營工廠的到底有百分之幾？而且手續(xù)之麻煩，辦事之遲慢，一言難盡！人家打發(fā)叫花子的還干脆爽利得多呢！”沉重的賦稅也壓得民族資本家難以承受，如《子夜》中的絲綢老廠陳君宜所言，除了原料稅，“制成了綢緞，又有出產稅、銷場稅、通過稅，重重迭迭的捐稅，幾乎是貨一動，跟著就來了稅”。在《霜葉紅似二月花》中，王伯申的“小火輪”將閉塞的農村與繁華的上海連接了起來，并把上海的新鮮事物快速地傳到農村，正如王伯申所說：“本縣的市面，到底是靠輪船才振興起來的?，F(xiàn)在哪一樣新貨不是我們的船給運了來的？上海市面上一種新巧的東西出來才一個禮拜，我們縣里就有了，要沒有我們公司的船常來開班，怎能有這么快？”輪船運輸確實為農村的發(fā)展帶來了生機，但是“小火輪”在漲水的河道里行駛，屢次將農民的防水堤沖垮，淹沒了河兩岸的莊稼，這又引起農民的憤怒。而他要創(chuàng)辦具有現(xiàn)代化氣息的“平民習藝所”，又遭到地主趙守義的反對和報復?！抖嘟顷P系》中的唐子嘉，一方面因為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而被迫停產，另一方面又遭遇工人和當鋪存戶的圍追堵截，狼狽不堪。

英雄的主觀努力是徒勞的，無論怎樣掙扎都不能擺脫宿命，正如強悍的西西弗斯敢于對抗死神，但最終還要被罰日復一日地推著巨石攀登高山，無法逃脫命運的詛咒?！蹲右埂芬唤洶l(fā)表，韓侍衍在《子夜的藝術思想及人物》中說，《子夜》所描寫的是“一個新興的民族思想的企業(yè)的資本家在帝國主義壓迫下的個人悲劇”，“這個英雄的失敗被寫得像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的死亡一般地使人惋惜”。③正如話劇《清明前后》中機器制造廠的老板林永清所說：“中國的工業(yè)家，命運注定了要背十字架?！边@句話幾乎可以用來概括茅盾筆下所有民族資本家的共同命運。

三

自從民族資本家形象問世以來，圍繞難逃失敗悲劇命運的民族資本家，人們就不斷地批判他們自身所存在的軟弱性和兩面性。實際上，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的軟弱并不是緣于個人品質，每個人或許都有軟弱性和兩面性。他們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所做出的每一個選擇，所采用的每一種手段背后都是有原因的?！蹲右埂分卸胖颀S是和吳蓀甫一起走進公債市場這個冒險領域的，自己的內弟吳蓀甫在與趙伯韜斗法的最關鍵時刻，他竟然將自己的全部資本抽出，這加速了吳蓀甫的滅亡。但是仔細去分析他的所作所為，我們不難看出他總是擔心自身利益受損，他的每一個選擇都有其認為合理性的存在。民族資本家為了生存和發(fā)展，在無法和外部因素對抗的情況下，只能加緊對工人的剝削，或延長工作時間，或克扣工資，這必然會引起工人的強烈不滿，工人便以怠工乃至罷工的方式表示反抗。為了避免如火柴廠廠長周仲偉一樣在破產的威脅下走向買辦的結局，吳蓀甫重用精明能干的屠維岳，利用黃色工會，離間分化，削弱工人的力量，從而保住自己的工廠。正如韋伯所說：“誰要是不使自己的生活方式適應資本主義成功的狀況，就必然破產，或者至少不會發(fā)家?！雹芤陨戏N種，并非為民族資本家開脫，但是倒可以證明軟弱性和兩面性并不是造成民族資本家悲劇命運的致命缺陷。

張鴻聲指出：“中國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由于政治、戰(zhàn)爭原因，發(fā)展并不充分，在整個現(xiàn)代階段，仍處于廣大的農耕經濟的包圍之中?！雹荨爸袊缙谫Y本家給人們留下的是極不協(xié)調的形象，他們既已順應時代潮流，熱心投資近代企業(yè)，穿上了資本主義新裝，但與此同時又在身后拖著一條封建或買辦的大尾巴?！雹?0世紀之初，頂著地主階級頑固派的重重壓力發(fā)展現(xiàn)代工商業(yè)的輪船老板王伯申在當時算得上開風氣之先的人物，但一旦面對兒子的婚事，就立刻顯露出封建家長的本來面目，強迫兒子接受他訂下的包辦婚姻。連吳蓀甫這個曾經游歷歐美有著現(xiàn)代企業(yè)家風采的人物，無論在家庭里還是在社會上都堅持“他必須仍然是威嚴神圣的化身”，習慣于把自己的專橫意志強加于別人。甚至兄弟姊妹的事情，都要由他來決定才行。工廠的管理，也仍然沿襲著血緣近親式的用人制度。中國的民族資本家有發(fā)展民族工業(yè)的雄心壯志和實力，但是封建傳統(tǒng)觀念仍深深扎根在他們的思想深處，而這恰恰對他們新興而脆弱的資本家身份構成了內在消解，使他們在實業(yè)救國的行動中不時會走走封建的老路。在《子夜》中，一些資本家不僅是工廠的經營者，同時也是擁有大量土地出租的地主。他們依然對土地有著或多或少的依托，雖然披著金融的時新外衣，但是內里依然是封建剝削的骨架。吳蓀甫以土地作為最后的堅守和對投資的補給，在最后的博弈中也試圖從他的雙橋王國尋找補給資金來對抗趙伯韜的經濟封鎖。馮云卿式的寓公更是依靠土地盤剝農民，公債只是其追求利益的途徑，完全沒有發(fā)展實業(yè)的概念。事實上，依然殘留的封建意識才是中國民族資本家真正的致命缺陷。

如果說民族資本家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是造成他們悲劇命運的外在原因，那么，擁有封建意識就是造成他們悲劇命運的內在原因。在這個意義上，中國民族資本家們的“悲劇”歷史命運，隱含著中國工商業(yè)以至現(xiàn)代化發(fā)展道路曲折坎坷的諸多命運密碼。民族資產階級作為一種客觀的歷史存在是不容回避的，對茅盾筆下這一群中國早期民族資本家悲劇命運的重新審視，或許可以幫助人們拓寬對歷史的理解，為現(xiàn)實尋找更有價值的參照空間。

① 王瑤：《茅盾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歷史貢獻》，《茅盾研究論文選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② 孫中山：《民生主義》，《孫中山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02頁。

③ 韓侍衍：《子夜的藝術思想及人物》，《現(xiàn)代》1933年第1期。④ 馬克斯·韋伯著，于曉、陳維綱等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28頁。

⑤ 張鴻聲：《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民族資本家形象》，《周口師范?？聘叩葘W校學報》1995年5月第16卷第3期。

⑥ 馬敏：《過渡形態(tài)：中國早期資產階級構成之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9頁。

作 者：孫泰然，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李艷爽，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聯(lián)合大學人文社科部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