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省伊春市第一中學(xué) 張 鹍
在吃人的社會里,不斷磨礪出的是意志,而泯滅的卻是人性。然而在怡紅院的暖閣熏籠里,唯沒有改變晴雯的天生野性,這是原生態(tài),純真的“人性”;絳云軒中的典麗高雅也沒有沖淡她的本真與本色,這才是“真人”,這才是“晴雯”。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fēng)流靈巧找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
蔡周曰:“霽字隱一晴字,彩云隱一雯字”,認為此判詞隱指晴雯。
《古三墳·形墳》:“日云非曇,月云素雯?!薄安试啤痹ⅰ蚌弊?,指華美易消失的美好事物,故此判詞指社會中一些人雖然社會地位低下,但他們有著光明磊落的胸襟和高尚的理想與志向。他們有著光風(fēng)霽月的品格和風(fēng)流不羈而敏銳的思想,但卻常常招來社會的不理解、責(zé)怪和誹謗,使得這種美好思想容易夭折,但從判詞的前后整體來看,又是作者對所倡導(dǎo)的思想的自悲自嘆?!办V月難逢,彩云易散”不正是渴求希冀背后的愴然若失嗎?一詩多義,層出不窮,遼邈于萬里間,宏然與天地齊。不明作者春秋之筆,難得千古之訓(xùn),這便是“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苦楚與欣喜。
“壽”“夭”,這一生一死,卻也只能以偏正短語看待。作者意在強調(diào)“夭”而非“壽”。讀者對于作者的一種曲解和誹謗,也會致使作品中的偉大思想因此而夭折,更何況面對爾虞我詐的吃人社會,生性豁達倔強的俏佳人,怎么不會招引王夫人、王善保家的一干人的誣陷和誹謗。面對現(xiàn)實,然而世俗眼中的紈绔之流,卻只能用不絕的垂淚和無休止的感嘆,去排遣心中的“牽念”。一個多情,一個卻是無情,但只因無福罷了。
畫中“滿紙的烏云濁霧”,單從色彩上看,便早已以給人留下一片陰霾。污濁的云霧,注定是山雨欲來的傷感。然而披云霧而睹青天,正是需要莫大的勇氣去與這昏暗污濁的社會相抵抗,去贏得烏云背后的那一分晴天,但勇于與之分庭抗?fàn)幍囊参ㄓ小镑煊瘛薄皩氂瘛绷攘葞兹肆T了,而晴雯也是其中一位?!缎瓦z事》元集:“上下三千余年,興亡百千萬事,大概光風(fēng)霽月之時少,陰雨晦暝之時多?!边@想必也是《紅樓夢》中與封建禮教抗?fàn)幍娜藗兊墓饩安婚L的原因吧!
晴雯在全書中占得篇幅不及襲人的二分之一,但《紅樓夢》的作者對于鳳姐、寶釵、探春、襲人、平兒是采取政治史的寫法,面對這些封建社會的茍且者,作者也只能是這樣著以濃厚的政治色彩去渲染他們的每一分;而對于黛玉、司琪、芳官、尤三姐,卻是幾首極哀艷的詩篇,似乎便可以達到作者的表現(xiàn)目的;然而,作者對一個自己所偏愛的人物,往往禁抑不住主觀情感之洶涌,不期然而流入吟詠式的抒寫,使得讀者也為之哀痛:賈元春從一般高門閨秀的地位再上升為貴妃,作了貴族家庭獻給皇室的“沉默羔羊”;青年守寡的大奶奶李紈,只能“古井無波”的做成一個完整的“禮教犧牲品”,他們也亦可憐,可是之于他們除了描寫內(nèi)心的痛苦,并沒有什么激烈的斗爭可以歌頌。然而晴雯卻不一樣,強烈的反抗,慘痛的犧牲,于作者筆端,就隨時可見充滿了的欣賞、撫愛、憤怒和痛惜之情。從前有批注者云:“晴雯者,情文也?!边@不也是作為一個平民丫頭卻能在“幻游仙境”中首當(dāng)其沖的一種解釋嗎?
作者寫晴雯自始至終表現(xiàn)著被壓迫在封建統(tǒng)治下反抗者的本質(zhì)。晴雯是貧民,是孤兒,是丫鬟,因此晴雯的性格中最明顯最突出的特征是身居奴才的地位,卻堅決反對奴才們諂媚主子,出賣自己的卑劣品質(zhì),一直到最后,對無理的搜查,憑空的誣陷,這倔強的女子始終是堅決不屈服的,也正是他的性格也決定了他的命運悲劇——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
甲戌本第八回有批注云:“余謂晴有林風(fēng),襲乃釵副?!鼻宓拦饽觊g,徐贏在《紅樓夢問答》中則明確提出了:“晴雯,黛玉之影子也。寫晴雯,所以寫黛玉也?!钡烤故鞘澜缟蠜]有兩片絕對相同的葉子,不言而喻,世上更不會有絕對相同的兩個人,誠如俞平伯說:“《紅樓夢》對于釵襲、黛晴這兩組人物用對稱而平行的寫法”,在這個意義上說“晴為黛影”還是頗有道理的。這絕不意味著她們?nèi)狈€性化,恰恰相反,他們都是充分個性化的人物,性格氣質(zhì)類型上的相近并不是簡單的相同,而是同中求異,異中見同,是“同而不同處有辨”,通過“同而不同處”,個性對照的更加鮮明,彼此分辨得更加清楚。
晴黛二人,單從“眉眼”來看,也頗有相似,均可謂女中絕色,除此之外,性情脾氣、為人處事、言談舉止也頗有相近之處。比如同樣“縱情任性”:黛玉趨于內(nèi)向,多愁善感,晴雯是趨于外向,性若爆炭;同樣“不善處世”: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晴雯爭強好勝,心比天高,勇于傲上;同樣是“口角鋒芒”黛玉說話尖刻而不施其雅,即使挖苦人也是“俏語謔嬌音”,晴雯說話犀利而近于粗,動則“立起眼睛來罵人”……真是個“各有派頭,各有光景,各有家數(shù),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讀者自由分辨”。
晴為黛影,不僅因為他們互相之間存在諸多方面的深刻的“同而不同處”,更在于作者巧妙利用了人物間類型相同相近,互相映襯糾纏,向讀者做些某些不變直言的暗示,或揭示人物某些微妙的心態(tài)?!都t樓夢》中借晴影黛,作為一種寓影于寫實的影筆,更巧妙的表現(xiàn)為形象間的映襯或情節(jié)上的糾纏。
抄撿大觀園一回,王夫人聽了王善保家誣告晴雯的一席話后,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子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
話語間便將二人“眉眼間”的相似展露無余,并在無意間泄露了些什么,未加思索的把晴黛二人攏到一起。從而微微透露出的王夫人平時內(nèi)心深處對林黛玉的情感態(tài)度,真是含沙射影??!自古紅顏多薄命,又能奈何?
晴雯,一個在紅樓史上錚錚響亮的名字,一個被剝削的干干凈凈的丫頭,永遠的火紅與熾熱,卻與一生的清白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