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藝凡

一、感悟式批評與印象式批評、審美批評及酷評的比較

感悟式批評是中國古代就存在的，基本精神一直延續(xù)至今。沈德潛曾說過:“讀詩者心平氣和，涵詠浸漬，則意味自出”?！昂仭笔侵缸髡邔υ姼枰庀笳w上的體味，是讀者反復潛沉的結(jié)果。鐘嶸的《詩品》、皎然與司空圖的詩評，到嚴羽的《滄浪詩話》，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大量的詩話、詞話大多都是以形象具體、傳遞美感的方式來傳達批評家的心得。因此，感悟式批評走向現(xiàn)當代，也批判性地借鑒吸收了來自中國古代的批評方式。既然“感悟”二字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美學范疇，因此可以體會其深刻含義:“感”即是主體的心靈世界因外物的觸動而萌發(fā)了對美的獨特感受，“悟”是指審美過程中由不明事理到豁然貫通的一個飛躍過程。下面，將通過幾個具有相似性卻又有自己特定指向的批評方式的比較分析，概括感悟式批評的獨有特征。

(一)感悟式批評與印象式批評。關于感悟式批評與印象式批評，中國學術界并未做嚴格意義上的區(qū)分。但嚴格來看，印象式批評的概念主要是在西方印象主義文藝思潮的影響下產(chǎn)生的。十九世紀末，法國作家法郎士明確提出了印象式批評的基本理論。這一理論與西方現(xiàn)象學有關，指的是將對象本身留給我們最直觀的感受談出來。而感悟式批評多像前文所言，與中國古代的批評、思維方式是可以形成對接的。在中國古代文論中，很多的文體方式如駢體文等，很難用西方的理論方式進行表達，因此感悟式批評獲得了它的生命力，實現(xiàn)了較為持續(xù)的、較為長時間的發(fā)展。

(二)感悟式批評與審美批評。感悟式批評與審美批評內(nèi)涵是有交叉的，但又不全然相同。交叉點于兩者對于美感的重視、情感性的探索。感悟式批評的范圍會大的多，也就是說，感悟式批評可以進行審美。審美批評直觀地拒絕理性理解，康德提出:“審美是無功利的”，理性并無法傳達審美的神韻。因此看到，審美批評更多去關照人物主體性。注重形式、語言、結(jié)構、敘事。發(fā)掘想象力，實現(xiàn)自由的文學虛構。而感悟式批評家更注重將個人的東西帶入到審美對象中去，實現(xiàn)主觀化的認知與表現(xiàn)。

(三)感悟式批評與酷評?！翱嵩u”是隨著20世紀90年代商業(yè)浪潮的發(fā)展而得到出現(xiàn)與進展的。與感悟式批評相比較，“酷評”與感悟式批評同樣都充分發(fā)揮了批評者的主體能動性，重視了主體的力量。但由于“酷評”是伴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而進一步向前走的，因此我們不難看到，在極其鮮明地表現(xiàn)著批評者的個性特點的同時，脫離了批評客體，這是對文化與文學的一種不尊重。而感悟式批評雖強調(diào)主體性，但卻承認客體的決定性作用。他們在寫作實踐中是有責任意識的，并不一味放任自身的主體意識，而是嚴肅認真的對待作品批評實踐?！翱嵩u”不同于感悟式批評還在于其自身的獨特社會因素。一是酷評往往是評論家與媒體的一種商業(yè)性操作，其肯定或否定某一觀點也許不是作家的自身體驗，二是酷評往往與利益相關，批評者、批評家的關系不同，地方利益的介入，從而導致表達的并非自己真實的審美體驗與想法，影響到批評的純潔性問題。

根據(jù)上述比較分析，可以概括出感悟式批評有以下幾點特色:一是就感悟批評的呈現(xiàn)對象而言，批評者并不完全將作品作為表達內(nèi)容，而是在批評過程中多強調(diào)批評家自身的東西。有學者指出:感悟式批評就是表達批評家自身，就是一種二度創(chuàng)作。在批評實踐中，衍生出的是批評家的個人體驗。二是就批評的意識而言，感悟式批評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其批評的主觀性。它允許作家在作品中談論自己。而將作品作為一個表達起始點，談論作家自身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批評家的所感、所想?；蛴勺髌飞l(fā)開來，去談些另外的東西，來隨心的與讀者進行交流。三是從語言、形式上說，感悟式批評運用一種散文化語言，追求形象化表達，詩意化的語言更使其具有藝術化散文的獨有特性。結(jié)構上“散”，體現(xiàn)為文無定體，排比、比喻等方式的運用，也使批評文章具有較強的可讀性。四是批評文本本身具有很強的文學性。語言的滲透力，文字的美感與純潔性，使有些作品可以當做文學作品來讀，獲得審美享受。

二、感悟式批評的文本分析

我國古代文論話語的感悟性、整體審美性的特點首先在現(xiàn)代批評家中得到了繼承。產(chǎn)生了如沈從文、李健吾、李長之、李廣田、汪曾祺等一批繼承著古典感悟批評特色的創(chuàng)作者和評論者。其中李健吾是感悟式批評最有代表性的批評家之一。下面以李健吾在《咀華集》中對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的批評為例進行分析。

李健吾認為，文學批評與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也是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需要的是批評家要有個人的氣質(zhì)與才情。因此批評對象的存在變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要通過它來傳達自己的獨特感受，高度重視了批評家的“自我”，并進一步認為，“自我”的存在是完整無缺的，是決定批評對象成敗得失的重要標準所在。與此同時，李健吾指出，文學批評更應該從掃除一切成見入手，追求公正，用一種人道主義情懷來看待問題的發(fā)生與緣起。因為個性與公正間具有一定的矛盾性，因此李健吾為兩者找到了一個溝通理解的橋梁，即“人性”。在這篇批評文本中，李健吾開始并未談及林徽因的作品，他就內(nèi)容和形式的一體性發(fā)表了看法:“形式和內(nèi)容不可析離，猶如皮與肉之不可揭開”，進一步指出:“一部作品的現(xiàn)代性，不僅僅在材料，而大半在觀察”，選擇和技巧，最后講到了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九十九度中正是人性的一個橫切面”。批評家在文章中多次強調(diào)了自身的東西，體現(xiàn)出自己的獨特思想，有較強的主觀性表現(xiàn)。在李健吾的批評文章中，內(nèi)涵的理性化與語言運用的詩意化是并行不悖的。如在文章一開始:“我不明白內(nèi)容和形式怎樣分開，一件將軍的鎧甲只是鎧甲，并不是將軍;剝掉鎧甲，將軍照樣呼吸。殺掉將軍，鎧甲依舊存在?！钡健靶问绞腔镜?，決定的。辭藻，用得其當，增加美麗;否則過猶不及，傅粉涂紅，名曰典雅，其實村俗?！辨z甲和將軍的關系來形容內(nèi)容與形式之間的聯(lián)系，具體形象，四字短語的運用，很有文學性和較強的可讀性，雖散卻有核心思路的貫穿，甚至可以當作一篇文學作品來讀，獲得審美享受。

時間走到當代，感悟式批評在李洱、謝有順、丁帆、王一川、雷達等評論家的手中得到進一步發(fā)展。但也不得不看到，九十年代文學評論學術化的要求使具有感悟式色彩的文學批評面臨著嚴峻的挑戰(zhàn)，趨于條理化、學術化，這不得不說是學術界的一種遺憾。下面將就評論家雷達早期的感悟式批評文章——《模式與活力——賈平凹之謎》做一下分析。

雷達是一個有自己明確批評觀的評論家。他強調(diào)批評的主體性，進入作品的藝術世界，在主觀體驗中獲得進入作品的方式。散文隨筆體的使用，形象抒情式的語言，構成雷達感悟式批評文章的主要特點。但是也應看到，雷達與李健吾有一定的相似之處，批評不是漫無邊際的，而是注重將自我印象的條理化，從而實現(xiàn)意義的本質(zhì)屬性。在《模式與活力——賈平凹之謎》的第二段中，雷達寫到:“他寫得最自如的作品，有如火焰般顫動，流水般變形，綢緞般柔軟?！边@樣的話語是很難在理性充斥的批評文本中讀到的。作者在一開頭就奠定了本文的情感基調(diào)，文學性成為文章的一大特色。接下來，雷達在文章中將賈平凹的小說概括為三個階段:“他已經(jīng)歷了至少三個明顯的創(chuàng)作階段:以《滿月兒》為代表的階段、以《二月杏》為代表的階段和從《小月前本》發(fā)端至今以描繪商州地域社會變革波瀾為主的新階段。”這三個階段的概括體現(xiàn)了個人印象的條理化，見別人所未見，發(fā)別人所未發(fā)，洞見到了作家的獨特存在性。不得不說雷達是一個有很強的藝術敏感性的人物，他看到了女性對于賈平凹模式形成的重要意義:“我認為賈平凹迄今為止的創(chuàng)作甚至可以用三個女性形象來作為象征。在第一階段里，他的作品就象一個野氣未脫，天真爛漫，拈花微笑，沉畫于美好夢想的商洛深山中的少女。這個象征在《山地筆記》等集子中幾乎隨處可遇，賈平凹當時的創(chuàng)作就是為‘她’而唱的……”。脫離繁華、具有美感的話語讓人心神為之震蕩，這樣的比喻也是雷達的獨特性所在。接下來與張賢亮在模式上的對比，也有具體的形象直觀性。文章分析具有透徹性，認為賈平凹的作品有較多內(nèi)容借鑒了我國古典小說美學傳統(tǒng)，并認為:“假若我們僅僅把這歸之于他的敘述方式的民族特色，那還是表面的，關鍵在于他的敘述中不斷閃現(xiàn)的白描入骨、攝取神韻的味道，這才屬于‘東方的味’。也許更值得注目的，是他的小說重建了‘故事性’的威信?！贝竽懙乇磉_自己的看法，主體性因素也是值得關注的。雷達并不是一味融入主題體驗，他所作的是更深入的觀察與體悟:“賈平凹的近作中人物關系的設置和結(jié)構生活的方法畢竟太相近了，雖然他在盡可能地翻出新意，但這終究是一種障礙，生活的潮水和藝術的沖動繼續(xù)上漲，就會或遲或早沖決固有模式的堤壩。對子賈平凹來說，能否突破固有模式，已是迫在眉睫的問題了?！?/p>

三、感悟式批評存在的問題與反思

感悟式批評以其文學性、對主體性的關注見長，但是，我們都知道，某一現(xiàn)象過度發(fā)展，將會帶來弊端。感悟式批評也不例外。

第一，感悟式批評以作品為由頭，來談作品以外的東西，談自己的所思所想。這種方式若未把握好度，文章可長可短，會影響到學術的規(guī)范性，是否稱其為評論文章可能要做另行考慮。另外，這種方式未把握好度還會給讀者帶來一頭霧水，不知所言之物。最糟糕的情況是評論文章既不反應作品，也不反映評論家的主體性，這就走到一個死胡同中去了。第二，感悟式批評中，過多注重個人主體性張揚，而產(chǎn)生了否定文學作品客觀性的傾向，這勢必會將批評引向失卻批評對象從而也失卻批評自身的危險境地。因此，感悟式批評是不能代替理論化分析的。若有價值判斷的介入，評論家會就喜歡或者是不喜歡做出態(tài)度表決，而不會去談些不痛不癢的作家，也不會因評論需要而談作家。第三，感悟式批評排斥理性因素，在情感抒發(fā)過程中是缺乏理性節(jié)制的。因此，往往會停留在藝術表達的表面，難以深入系統(tǒng)的研究作品來把握作品的內(nèi)在規(guī)律，特別是對反映社會面較廣或反映歷史內(nèi)涵的大部頭作品做全面的分析。第四，感悟式批評并不容易把握，它對評論家提出了較高的要求，他們需要具有較高的文化鑒賞力，好的批評文本需要靠感悟力來支撐。若無以上能力，也許談論半天，都是游離于文本的，根本未曾進入文本中去?？恐庇X、靠悟性來達到理論分析所能達到的效果，帶著一種能夠出神入化的境界，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在當今文學批評建設中，雖然隨著批評的學理化和學術規(guī)范化，感悟式批評邊緣化，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感悟式批評仍有其存在的價值與意義。一是由于感悟式批評強調(diào)批評者的主體意識，鼓勵批評家的個性與風格發(fā)展，因此在這個多樣化時代中，可以與社會歷史批評、審美批評等批評方式相結(jié)合，融會貫通，取得和諧效果。二是西方崇尚科學性的文學批評思潮和流派涌入，批評的理性一面將會被進一步抬高，而批評的個體化和感性的一面就會被弱化。感悟式批評會在一定程度上對這一傾向做出彌補。

總的說來，感悟式批評雖處于20世紀90年代的文學界的夾縫中，步履維艱，但在這個功利性的時代，感悟式批評卻給學術界帶來縷縷清風，它以自己的生命力頑強地對抗著主流的強大聲音，相信在未來的學術界，感悟式批評會為批評界學者重視與加以整理，為文學批評的發(fā)展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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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邱運華．文學批評方法與案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4］雷達．模式與活力——賈平凹之謎［J］．讀書，1986

［5］張睿．生命體驗與藝術感悟的完美結(jié)合——論雷達的文學批評［J］．中州大學學報，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