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倩倩
趙倩倩/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在讀碩士(上海200241)。
無論是歸為游仙淵源的《楚辭》中的“遠游”,還是曹魏文士筆下的新體遠游詩篇,其游仙的形式都有著深層的相似性,李豐楙曾歸納漢魏游仙詩的母題為“出發(fā)——歷程——回歸”[1]3。雖然這三部分會在詩人筆下稍有變異,但魏晉游仙詩的創(chuàng)作大體沿用了這一母題敘述模式,而且在魏晉前期游仙詩的敘述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如曹植《飛龍篇》的敘述,始于“晨游泰山”,接著描寫了誤入仙境后的所見景象,最后抒發(fā)了自己想要“壽同金石,永世難老”的現(xiàn)實愿望,很明顯符合母題模式的敘述。
游仙詩往往將寫作動機放置在“出發(fā)”的部分中,而“回歸”部分經(jīng)常表現(xiàn)游仙的目的,常常表達祈愿或羨慕之情?,F(xiàn)實生活中的困阨促使詩人向往仙界幸福而美好的生活,因此詩歌開頭或結(jié)尾部分,往往就是這類不滿與祈愿的表現(xiàn)之處。例如置于詩歌開頭部分的:
采藥游名山,將以救年頹。[2]866(郭璞《游仙詩》其九)
探靈喜解骨,測化善騰天。情高不戀俗,厭世樂尋仙。[3]417(鮑照《白云》)
對人生、社會以及世俗的厭棄與不滿,往往激發(fā)詩人“厭世尋仙”的渴望。還有置于詩歌結(jié)尾部分的:
長樂甫始宜孫子。常愿主人增年,與天相守。[4]2(曹操《氣出唱》其三)
但愿壽無窮,與君長相保。[2]585(成公綏《仙詩》)
抗跡遺萬里,豈戀生民樂。長懷慕仙類,眇然心綿邈。[2]649(何劭《游仙詩》)
愿望以及假想性的結(jié)果,往往與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處境相反,也正因為有了這樣一種生活中的不滿與祈望,所以才會刺激詩人去尋仙明志。此類詩還有很多,例如曹操《氣出唱》、《陌上?!贰ⅰ肚锖小?,曹植《平陵東行》、《遠游篇》等等,皆是如此。詩人將這些不滿或是愿頌置于詩歌的開頭或結(jié)尾,加上想象中的美好仙境圖景,即是完成了一次完整的游仙過程,但也不乏些許沒有“回歸”部分的游仙詩,例如曹植的《游仙詩》,此詩既有時間上的游仙動機,也有空間上的仙境游歷過程,而詩歌卻止于對游歷過程的描述,并未表現(xiàn)出主觀意愿上的“回歸”。
魏晉以后隨著詩體的流變,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形式的提升,以及表現(xiàn)內(nèi)容的不斷豐富改變,尤其是伴隨五言詩的日漸臻熟,文人們創(chuàng)作游仙詩不再拘泥于傳統(tǒng)形式,游仙詩的創(chuàng)作也與時俱進。尤其是在山水詩、田園詩等逐漸興盛起來之時,游仙詩的創(chuàng)作傾向于對環(huán)境的描寫,忽略了對心靈“回歸”的探求,與魏晉前期游仙詩的風(fēng)格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因而母題模式的敘述也較魏晉前期出現(xiàn)的少。
仙境游歷是游仙詩中的主體部分,歷程部分主要是對仙人度引(賜藥、授道)行為以及求仙者仙游(包括對輿駕、佩飾的描寫)、訪仙、習(xí)道、求女、修煉(包括采藥、服食、煉氣)等行為的展開[5]。詩人們對仙境的想象就全表現(xiàn)在這一部分中,因時代變革、詩體流變,以及個人文學(xué)才華的差異,魏晉南北朝游仙詩所表現(xiàn)的仙境各有差異,這既是詩人的尋仙體驗,也是個人才華與時代詩風(fēng)的體現(xiàn),展現(xiàn)出不同的魅力。游歷的過程中,詩人游仙的路徑在空間上有著一定的相似性。無論是“上下型”的登山或升天,還是“東西型”的飛行,抑或是“周游型”的上下浮沉、四方求索[6],在時間和空間上行進的速度全因詩人的處理方式而顯出不同,有似曹魏時期“景未移,行數(shù)千”(曹操《陌上桑》)、“思與王喬,乘云游八極。凌厲五岳,忽行萬億”(嵇康《秋胡行》)式的大空間跨度的恢宏敘述,也有似曹魏以后“仰視垣上草,俯察階下露。心虛體自輕,飄飖若仙步”(何劭《雜詩》)、“神化豈有方,妙象竟無述。至哉煉玉人,處此長自畢”(鮑照 《從庾中郎游園山石室詩》)式的小空間跨度的靜謐描寫,這是時代詩風(fēng)變革的明顯表現(xiàn)。
值得注意的是,“仙人”是所有游仙詩的寫作中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細看詩中出現(xiàn)的這些 “仙人”角色,其實他們在詩人游歷仙境的過程中起著不同的作用,承擔(dān)著不同的角色配置與地位,具體有以下幾種:
第一類是以仙人為中心的敘述。此類敘述中,仙人占主導(dǎo)地位,“我”的游仙活動往往由仙人引導(dǎo)完成:
愿得神之人,乘駕云車,驂駕白鹿,上到天之門,來賜神之藥。跪受之,敬神齊。當(dāng)如此,道自來。[4]1(曹操《氣出唱》其一)
我知真人,長跪問道。西登玉臺,金樓復(fù)道。授我仙藥,神皇所造。教我服食,還精補腦。壽同金石,永世難老。[2]95(曹植《飛龍篇》)
藏山還采藥,有道得從師。洋兆陳安世,成都李意期。玉京傳相鶴,太乙授飛龜。[7]181(庾信《奉和趙王游仙》)
此類敘述宗教色彩濃厚,其中對仙人授藥活動的描寫,繼承了秦漢以來游仙文學(xué)中對仙人以及求仙活動虔誠服從的態(tài)度。而且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絕對服從仙人引導(dǎo)的敘述模式,多在魏晉文人游仙詩前期出現(xiàn),由仙人授藥助力自己成仙的思想,對當(dāng)時人們的尋仙意識有著深刻影響。而魏晉以后,人為煉丹服食以成仙的思想逐漸盛行,服藥成仙是求仙活動中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但對于人們來說,藥物獲得的方式就不只是通過仙人來授藥了,因而魏晉后期游仙詩多歌詠煉丹思想,一改曹魏時期對仙人授藥過程隆重虔誠的描寫。此外曹植《桂之樹行》、嵇康《游仙詩》、沈約《赤松澗詩》等詩也有這種與仙人不對等關(guān)系的對話描寫。另一方面,曹魏時期的游仙詩多以樂府體自由敘述,詩人可以對仙境以及授藥過程展開細致的描述,以顯出這一過程的隆重與莊嚴。而隨著五言詩創(chuàng)作的流行與成熟,在篇幅與內(nèi)容上多有限制,因而縮減對授藥過程的細致描寫也屬正?,F(xiàn)象。
第二類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敘述。此類詩中,詩人想象中的游仙場景,多是以自我為中心,敘述的場景、仙人角色多半是服務(wù)于自己的游仙活動:
有何三老公,卒來在我傍?有何三老公,卒來在我傍?負揜被裘,似非恒人。謂卿云何困苦以自怨,徨徨所欲,來到此間?[4]7(曹操《秋胡行二首》其一)
王子奉仙藥,羨門進奇方。服食享遐紀,延壽保無疆。[2]98(曹植《五游詠》)
這類敘述多出現(xiàn)在曹魏時期的游仙詩中,詩人不再像第一類中的那樣,以虔誠仰望的態(tài)度描寫仙人。曹操、曹植的游仙詩中多有此類描寫,這與其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地位和經(jīng)歷有關(guān),習(xí)慣了群賢畢至,臣服在自己周圍的生活,這種骨子里的“主人”氣度,往往也充斥于言行中,詩文創(chuàng)作當(dāng)然也不例外,詩人想象中的仙界生活其實也是現(xiàn)實生活的華麗翻版。另外,曹操《陌上?!贰ⅰ稓獬龀?,曹植《仙人篇》、《苦思行》,劉緩《游仙詩》等也流露出這種讓仙人“卒來在我傍”、進奉仙方一般的敘述,這些敘述都超越了秦漢以來游仙文學(xué)中仙人遙不可及,對仙人虔誠服從的態(tài)度,也從另一方面表現(xiàn)出了魏晉文人自我意識的覺醒,敢于突破和創(chuàng)新,改變了以往與仙人間的不平等對話模式。
第三類是平等地位的敘述。此類詩中仙人的角色,多是與“我”偕游仙境,與仙人間是以一種平等的視角對話:
乘風(fēng)高逝,遠登靈丘。托好松喬,攜手俱游。朝發(fā)太華,夕宿神州。彈琴詠詩,聊以忘憂。[8]29(嵇康《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九首》其十七)
尋仙萬余日,今乃見子喬。振發(fā)睎翠霞,解褐禮絳霄??傓\臨少廣,盤虬舞云軺。永偕帝鄉(xiāng)侶,千齡共逍遙。[2]866(郭璞《游仙詩》其十)
還有如曹操《秋胡行》其二、曹植《游仙詩》、阮籍《詠懷詩》其三十二等等,此類敘述更加弱化了宗教式的仙人形象,從虔誠跪拜轉(zhuǎn)而與仙人逍遙共游,場面和諧。
自游仙詩一變正體而開始“坎壈詠懷”后,仙人仙境就不再僅僅是想象中的“擺設(shè)”,而成為詩人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種反面影射。就如陶淵明隱居后,時常過著“簞瓢屢空”的日子,所以他也會在詩文中經(jīng)常提及自己的生活處境,其對仙界的向往有類似“赤泉給我飲,員丘足我糧”[9]407(《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八)的感慨也無足奇怪。對于嵇康、阮籍而言,黑暗政治下親歷了“眾叛親離”的社會生活,因而才會在仙境中尋找志同道合之人“攜手俱游”,哪怕只是陪自己簡單的“彈琴詠詩”,都足以使人忘記塵世的憂愁。游仙詩中與仙人偕游的場景不妨說是詩人對現(xiàn)實生活中“友情”關(guān)系不滿的控訴,也折射出現(xiàn)實生活中詩人因缺少志同道合的友人,而在情感上流露出的孤獨感?,F(xiàn)實壓抑下詩人無處訴衷腸,只好在永恒美好的仙境中尋找心靈伴侶。
這類游仙詩中的仙人,并不直接參與詩人的游仙活動,而是以另一種角色配置出現(xiàn),但也能從中看出仙人角色配置的逐漸弱化。
第一類是借仙人抒己志,仙人出現(xiàn)多是用典。這類游仙詩中出現(xiàn)的仙人,多半是蘊含著典故而存在的,或者是借仙人來引發(fā)自己的游仙情懷。如阮籍《詠懷詩》其七十八[10]398:
昔有神仙士,乃處射山阿。乘云御飛龍,噓噏嘰瓊?cè)A??陕劜豢梢姡犊畤@咨嗟。自傷非儔類,愁苦來相加。下學(xué)而上達,忽忽將如何?
《莊子?逍遙游》中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11]12—13的記載,阮籍這里是借用《莊子》中的仙人典故,來表現(xiàn)自己對于求仙之事“可聞不可見”的悵惘之情。還有如阮籍《詠懷詩》、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成公綏《仙詩》,以及何劭《游仙詩》 中多次出現(xiàn)的 “王子喬”、“赤松子”、“浮丘公”、“周穆王”等傳說中的仙人神人形象,在詩中都是以其蘊含的典故來借以抒發(fā)詩人對游仙的感慨。并不像前面所敘述的那樣,仙人直接參與了詩人主體的游仙過程。這也是五言詩發(fā)展的結(jié)果,用典用事強化的表現(xiàn),很少對單一意象有過多描述,因而弱化了仙人的形象地位。
第二類是重點在敘述游仙環(huán)境,仙人出現(xiàn)也只是仙境中的一個“景點”,這是詩中對仙人角色的大幅度弱化:
東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陽。六龍服氣輿,云蓋切天綱。仙者四五人,逍遙晏蘭房。[10]289(阮籍《詠懷詩》其二十三)
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綠蘿結(jié)高林,蒙籠蓋一山。中有冥寂士,靜嘯撫清弦。[2]865(郭璞《游仙詩》其三)
這種類型的游仙畫面,就好像詩人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參觀仙境,平淡的敘述游歷過程中所見的景象,弱化了以往對仙人的大篇幅描寫。在伴隨山水詩興盛起來之后,魏晉南北朝后期的游仙詩中,仙人角色配置多以“點綴”仙境式為主,如庾信的《至仁山銘》:
山橫鶴嶺,水學(xué)龍津。瑞云一片,仙童兩人。三秋云薄,九日寒新。真花暫落,畫樹長春。橫石臨砌,飛檐枕嶺。壁繞藤苗,窗街竹影。菊落秋潭,桐疏寒井。仁者可樂,將由愛靜。[7]699
末句點出了全詩的基調(diào)——“靜”,平淡的敘述,勾勒出一幅靜謐的仙境圖,仿佛詩人拿著畫筆在一一描摹,“仙童兩人”也跟落花流水一樣,也只是整幅畫中的一個景點。類似的還有鮑照《白云》、庾信的《玉帳山銘》以及《游仙》(一作《游山》)中的仙人角色,更有甚者,如張協(xié)《游仙詩》:“崢嶸玄圃深,嵯峨天嶺峭。亭館籠云構(gòu),修梁流三曜。蘭葩蓋嶺披,清風(fēng)綠隟嘯?!盵2]748名為“游仙詩”,整首詩卻只敘述游仙環(huán)境,未曾出現(xiàn)仙人。在山水詩盛行的時期,詩歌內(nèi)容為了服務(wù)于表現(xiàn)游仙優(yōu)美環(huán)境的敘述,游仙詩中甚至都把仙人這一角色忽略掉了。
綜上所述,魏晉至南北朝的游仙詩中,仙人的角色配置,與“我”的游仙活動無論是存在直接還是間接的關(guān)系,都可以從中看出仙人角色地位在魏晉文人游仙詩中逐漸弱化的脈絡(luò)。從秦漢以來仙人地位的遙不可及,慢慢轉(zhuǎn)化為可以平等對視,甚至是為了敘述游仙環(huán)境而徹底弱化了仙人的地位。這是宗教不斷發(fā)展、完善而使仙人形象逐漸人間化的表現(xiàn),也是魏晉南北朝時期詩體流變的必然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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