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穎
(長春師范大學薩滿文化研究所,吉林長春130032)
薩滿信仰具有悠久歷史,其中蘊含了豐富的自然生態(tài)意識,自遠古時期就為我們建構了一個和諧、平等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及穩(wěn)定而持續(xù)的生態(tài)觀。
最早提出生態(tài)意識的學者是A.萊奧波爾德。1933年,他在《大地倫理學》中指出:“沒有生態(tài)意識,私利以外的義務就是一種空話。所以,我們面對的問題是,把社會意識的尺度從人類擴大到大地(自然界)。”B.基魯索夫認為,生態(tài)意識是一種正在形成的獨立的意識形態(tài),是根據社會和自然界的具體可能性,最優(yōu)地解決社會和自然關系問題方面所反映的觀點、理論和感情的總和。[1]371萊奧波爾德首次將生態(tài)意識引入了社會意識范疇中,提出了生態(tài)意識的重要性。基魯索夫進而將生態(tài)意識具體化,即最好地解決人類社會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其實,在薩滿信仰中,人類早已尋覓到更好的解決人與自然關系的方法,只是這種方法或觀念的形成是在早期先民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是不系統(tǒng)的、自發(fā)的、沒有固定模式的意識形態(tài),是對社會狀態(tài)最為直接的反映。吉林省伊通滿族石姓是一個保持薩滿信仰相對完整、系統(tǒng)的家族,其相關動植物崇拜生動形象地體現(xiàn)了該家族薩滿信仰體系的生態(tài)意識。
滿族及其先民世代生活在白山黑水、林莽叢生的廣袤沃野之上,長期的漁獵活動以及滯后的思維發(fā)展使他們對朝夕相處的動物產生了無比敬畏之情,于是所有動物都被賦予超凡的靈魂,人類生活中到處都是動物神祇。石姓所信仰的動植物神包括:虎、蛇、豹、鷹、狼、熊、柳等。
關于虎神,石姓家族信仰體系中有飛虎神與臥虎神。雖然兩種虎神降臨神壇時的狀態(tài)截然不同,但從薩滿所唱誦的神歌及儀式過程不難看出,石姓對虎神的崇拜所展現(xiàn)的是人類與虎的和諧相處,以及虎與人相同的情感表達。
飛虎神降臨時,薩滿頌唱神歌:
飛虎神啊!長著花紋翅膀。居住在杓中山谷。從金溝中降臨。慈善地下來了。點燃了蠟燭,光芒四射。飛虎神抬起頭,攀登上南邊的山,又趕到北邊的山,怒氣沖沖地下來了。莊重地下來了。來到了庭院里,趴臥在庭院中,眾人轟起趴著的虎神,它手持琵琶骨肉,撒腿跑了。[2]163
從神歌對飛虎神的描述,我們能明顯感受到飛虎神與族人的和諧關系。飛虎神“怒氣沖沖”地下山,可在“眾人轟起趴著的虎神”時,它并未惱怒,而是享食骨肉后“撒腿跑了”。石氏神諭中,此段神歌后還有一段描繪“飛虎神在樹上嘻戲,而眾栽力勸其及早回山”場景的神詞。神歌不僅展現(xiàn)了虎神在樹間自由穿梭的超凡神能、喜好玩耍的本性,同時也體現(xiàn)了人與虎之間可直接溝通的和諧狀態(tài)。
當臥虎神降臨神壇時,則是另一番景象。神歌中唱道:
居住在杓中山峰上,沿著杓中山谷,經過蘆葦?shù)亟蹬R了,慈祥地走來了,母臥虎神啊!扭動著降臨了。公虎神!斑花紋虎神啊!大白虎神!統(tǒng)統(tǒng)慈祥地行走著降臨了。[2]170
這段神歌對虎神們的描繪重點即為“慈祥”。虎在中原傳統(tǒng)文化中皆為兇狠、殘暴之貌,但在滿族石姓神歌中卻儼然是從幽谷中悠然走出的慈祥老者,不禁使人完全忘卻對虎的恐懼,從而產生親切、友好之感。石姓對母臥虎神的祭祀儀式曾被錄像,當時主祭薩滿石宗軒跳此神的舞蹈動作是:當臥虎神附體后,老薩滿就兩手著地學老虎走路,還不時地吼叫著。同時東張西望,尋找虎仔。這時早已準備好的兩個小孩立刻躺在庭院中所設的七星斗前,老薩滿學著虎的樣子大吼一聲,慈祥地向小孩走去,并一手抓一個,將小孩帶進房內西炕神堂前,這一情節(jié)叫“抓虎仔”。兩個小孩躺在地上,母虎神便用嘴親吻著小虎仔的頭和身上。又口含饅頭,喂眷小虎仔。[2]171整個儀式過程表現(xiàn)的是母虎與虎仔之間互動的溫馨場面,而不是猛虎撲食等兇殘的景象,這是先民根據對虎生活習性的了解創(chuàng)造出來的,也是人類維系和諧自然環(huán)境的美好期冀。此外,儀式所流露出的母子親情也是人類社會所推崇的最持久、牢固的情感。通過對虎神的崇拜,人們希望它能像人類的母親一樣保護氏族人畜安康。
蛇蟒是滿族薩滿教中的重要神靈。滿族薩滿信仰中,它并非僅能貼地蠕動爬行、牙齒的毒素能瞬間致人死地的冷血動物,而是能站立、能飛翔,又有多種神能的善神、守護神,其不僅能驅趕妖魔、保佑四方安寧。石姓神詞中有:
居住在白山上,第九層山峰,石砬子銀溝里的八尺蟒神,九尺蛇神啊!越過山嶺而降臨。從尼西海河岸邊騰云駕霧地降臨了。今日夜晚,點燃了漢香,高舉過頭插入香爐中,祈望吉祥祈望喜悅安康。[2]179
薩滿信仰觀念中,蟒蛇是光明的化身,能驅趕黑暗與邪惡,所以才可化身成氏族的保護神。很多滿族神諭也稱蛇是太陽光或“蛇光”,意思是“一條一條的光線照入地上,像一條一條長蛇降到地上。”[3]127傳說,蛇是太陽神舜安波的助神,又是她的情人,與舜安波總是形影不離地周行天地。太陽的道道金光就是蛇的化身。每當蛇入洞穴,不見蹤影,就是太陽神遠離大地與蛇情人去遠行了,大地將進入寒冷的冬季;當蛇復出,穿行于山林綠草之間,就說明舜安波與蛇遠行歸來了,大地將冰消雪化,進入百花盛開、萬紫千紅的春天。當舜安波來到大地時,他把自己的幻形留在天空,而靈魂化作蛇身,與她的情人一起在大地上旅行。人們見到最大的一對蟒蛇,便是舜安波與她的情人,小蛇便是蛇神與舜安波的后代子孫。所以,北方把蟒神同太陽神一同祭拜,而且都是成雙成對的神偶,從不分離。因此,石姓薩滿在祭祀蟒神時裝束與以往跳神不同,上身穿一件黑、黃相間的條格背心,既不戴神帽,也不系腰鈴,把裙子系在腰間。薩滿石宗軒兩手放在胸前,口中含有點燃的漢香,當蟒神附體時,薩滿立刻躺在地上,身子蠕動著向屋里行進,就像蛇、蟒爬行一樣。當行進到房門口時,便有人抬著他進屋并放在西炕的神堂前,這時老薩滿又模仿蟒爬行,在地上蠕動著身子。[2]180-181這種祭祀活動象征著蛇蟒神在黑暗中給人類帶來光明,在漫長寒夜中帶來溫暖,以光照來驅趕邪惡力量。蛇神光明使者的身份使人們認為,它能在黑夜中為人類指示方向,所以薩滿文化中有蛇星神——塔其媽媽。
人類通過對蟒蛇本性的認識,探尋出蛇對人類生存有益的一面,從而崇拜它、祭祀它,既實現(xiàn)了對蛇的利用,更達到了與其和諧共處的生態(tài)目的。
鷹是北方民族重要的狩獵工具。在漫長的漁獵生活中,人們形成了獵鷹、馴鷹的古老習俗。后來,鷹甚至成為朝廷的寵物,被視為貢品中的珍品。鷹之所以能聚萬千寵愛于一身,是由于其非凡的飛翔能力、敏銳的視覺、高超的獵捕技術等,這些能力在原始先民看來都是不可企及的,是神祇才能擁有的神力。因此,滿族薩滿信仰中,鷹是眾靈禽之首。
石姓神諭中對鷹神如是稱譽:
居住在白山天山山峰上金樓銀閣中的雕神,從高高的天上降臨。盤旋于日、月間的大鵬鳥神啊!雕神啊!鳳凰一樣美麗,高空中飛翔。時而抖動。展翅遮天蓋地,翹尾觸動星星月亮,可謂神奇靈通的鳥神。[2]185-186
神詞中表達了先民對鷹神與日月星辰同在的認識,即鷹是光明的化身。薩滿教中,鷹神是光與火的象征,而光、火是宇宙生命能量之源。所以,鷹在滿族神話中是光明之神,是偉大的創(chuàng)始神之一。光與熱也是太陽、月亮、星辰等自然物的主要特征,而這些自然物又是時令的代表,因此,人們還賦予鷹“司時”的神性。
隨著靈魂觀念在人類意識中的不斷膨脹,作為生命神的鷹不可避免地與靈魂產生某些必然聯(lián)系。首先,在滿族薩滿觀念中,鷹是偉大的薩滿之魂。鷹與薩滿隨心所欲的游魂在“飛翔”方面存在契合點,于是人類將它們比附在一起。然而,同為能夠自由飛翔的鳥類,為何鷹成為薩滿靈魂的代表,其它飛鳥卻無此殊榮?這既與人們對薩滿的崇拜有關,也是鷹本身的自然屬性所決定的。薩滿作為溝通人神的媒介,在人們的信仰意識中,他是無所不能的,他的魂魄可以脫離肉體到任何他想到的地方。即使是遠在九天之外的天神居所,神能無敵的大薩滿也能到達,這與鷹的屬性極為相似。鷹能飛到很多禽鳥無法抵達的高空,即使是懸崖峭壁,也能任意翱翔。它身軀矯健,動作如閃電般迅猛,視覺范圍極廣。所以,只有鷹才能成為薩滿靈魂的化身。而鷹與薩滿之間的關系不僅限于此。伴隨思維的發(fā)展,人類對鷹的認識進一步深化,鷹又成為薩滿魂的保護神及薩滿神事活動的輔助神。滿族石氏家族頭輩太爺?shù)南嚓P神話中講,當頭輩太爺?shù)氖w被點燃時,天空中無數(shù)大雕俯沖下來,試圖撲滅大火,但無論神雕如何努力都無法拯救頭輩太爺?shù)氖w。頭輩太爺?shù)撵`魂就在鷹神的保護下回到了長白山,成為石氏家族著名的祖先神。
作為薩滿輔助神,鷹神幾乎無處不在,薩滿的服裝、神帽、神器上都有鷹神形象,它能協(xié)助薩滿成功完成各種任務。石姓薩滿神帽上鑲嵌了眾多鳥神,其中最高、最大者即為鷹神或雕神,而神帽上鷹雕的多寡,又體現(xiàn)著佩戴者神能、神技的高低。
鷹神在家族薩滿神話中往往充當守護神的角色。石姓家傳神話中講:
早年,石姓英雄隨軍出征,走到輝發(fā)城時口渴難耐,雖然眼見著潺潺的河水卻被敵人封閉起來不得飲用。石姓英雄祈求天神拯救他們,這時,上游來了一群鴨子,天上盤旋著一只蒼鷹。原來是氏族守護神鷹神為他們驅趕來一群救命的鴨子,英雄們喝了鴨血,逃脫了劫難。因此,石姓祭祀神堂的祭品中有一只別著翅膀的鴨子,祭祀時所有瞞尼(英雄)神偶的嘴上都要涂鴨血,以此來祭祀英雄神和鷹神。(石文堯口述)
“神鳥救祖”母題在滿族氏族神話中十分常見,它是“神鳥演化為祖先”母題的一種變體形式?!傍B類變?yōu)槿恕钡墓适虑楣?jié)已無法使后人信服,故而,神鳥逐漸成為祖先的拯救者、保護者,形成一種鳥類間接使氏族得以延續(xù)的故事情節(jié),使鳥圖騰神話演變?yōu)樯聒B救祖神話,體現(xiàn)了石姓薩滿信仰中鷹與人之間的密切關聯(lián),即或為祖先神或為保護神,人與鷹(鳥)之間建構了相互依存的關系。早在狩獵經濟時期,石姓家族中也有過獵鷹、熬鷹、養(yǎng)鷹的經歷,但這些行為完全出于對鷹的習性的利用與保護,獵人們捕鷹僅是為了利用鷹的本領來捕獵小動物以維持生計而已,與鷹之間始終保持著和諧共處的關系。
在對鷹的祭祀中,石宗軒薩滿頭戴長飄帶神帽,雙手各持一面大抓鼓,跳上兩層相疊的高桌;兩個鼓在他的手臂上翻耍,有如兩個大翅膀飛鵬翱翔。同時,他的嘴部也在模仿鳥兒的樣子扭動。他居高臨下,抓鼓翻飛,真如各種所頌,一副遮天蓋地的雄姿。[4]38
從滿族石姓對鷹神的崇拜與祭祀看,鷹是光明之神、方向神、薩滿輔助神,與人的生活息息相關。人們在長期與鷹的密切接觸中了解了鷹的各種習性,在崇拜、祭祀的同時,也對鷹加以利用與保護,使鷹這類猛禽在狩獵民族的生存環(huán)境中能夠持久地與人和平共處,持續(xù)地活動在生態(tài)鏈中,進而形成了獨特的鷹文化。正如江帆先生所稱:“在對我國東北地區(qū)特有的地理與自然生境的適應中,滿族民眾首先形成的是對棲息地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與有效資源種類的認知,并以這一認知為基礎,構建起帶有東北山林生態(tài)特色的文化體系?!保?]81
從以上石姓動物崇拜觀念中不難看出,人們在很早以前就已經意識到動物在維護大自然動態(tài)秩序和促進人類生存進化中的價值和意義,人類與動物必須是共生并存的。
對于長期生活在水邊、人煙稀少的滿族先民而言,與柳樹的頻繁接觸,以及對柳樹超強的適應性與繁育力的認識,使其產生了對柳樹的原始信仰與崇拜,認為柳樹是養(yǎng)育人類的母親神,并尊稱其為“佛多媽媽”“柳枝娘娘”。“佛多”一詞在滿語中與佛佛(女陰)同源,可見柳象征女子性器,這不僅由于柳的外形酷肖女陰,而且柳的強大生命力與秀美的外形與女陰所象征的女性生育能力契合。[6]193柳神在滿族民間文化中也是生育神的化身,她不僅能給婦女帶去旺盛的生育能力,也能保護嬰兒不受侵害。
石姓祭祀佛多媽媽的神詞中就體現(xiàn)了她乃生育大神、始祖母神的身份特征:
在家神神壇前,乞請從白山山林降臨的,千年英明,萬年神通的,石姓始祖母神靈佛多媽媽。……子孫帶鎖保平安,以口袋所生,袋大子孫多。為石姓繁榮昌盛,乞求佛多媽媽,枝大葉多,繁茂壯大,繁衍無窮。如木之茂盛,如木之繁榮。[2]263
滿族石姓薩滿在祭祀佛多媽媽時,仍穿戴柳葉神服。雖然服裝的主要制作材料已不再使用柳葉,但仍保留柳葉的基本形態(tài),體現(xiàn)了族人對柳神原初形態(tài)的追求及對柳樹強大生命力的崇拜。
除柳樹外,石姓在大型祭祀活動中所立的索木桿也是神圣的象征,他們認為人只有通過神樹才能與天宇中的神溝通。所以在薩滿信仰中,樹木是不能任意砍伐的,即使是祭祀所用,也要在伐木前舉行一定的祭拜儀式,否則會惹怒樹神、祖先神。在這樣的觀念驅使下,人們認為樹木都是有靈性的,不可濫砍濫伐,無形中保護了森林,維系了正常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綜上,滿族石姓薩滿信仰將人的需求、欲望與動植物的習性完美地歸結在一起,沒有沖突、沒有矛盾,在敬仰、崇拜的觀念與氛圍中處理人與動植物的關系,以長久和諧為目的來維系二者間的穩(wěn)定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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