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權
(華南師范大學法學院,廣東廣州510006)
第三人脅迫,是指法律關系雙方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其行為不由一方當事人負責)以某種危險的可能發(fā)生,迫使表意人產生心理恐懼,從而與相對人做出相應意思表示的行為[1]。此處“第三人”的范圍宜根據(jù)公平原則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過當事人的代理人、法定代表人、行為輔助人等協(xié)助當事人從事行為的人不應被認為是第三人[2]。與一般的脅迫不同,第三人脅迫存在著第三人、相對人、表意人三方利益的博弈。表意人能否撤銷該意思表示(尤其是在相對人不知道且不應當知道脅迫事由的情況下)?應該如何規(guī)定第三人脅迫的效力?都是頗為值得研究的問題。
無可否認,無辜表意人和善意相對人都有被保護的必要性。一方面,脅迫行為不僅嚴重危害了無辜表意人的意思表示自由的權利,也違背了私法意思自治的原則,所以對無辜表意人予以保護有極大必要性;另一方面,善意相對人不知且不應當知道該脅迫事由,亦無理由強迫其預知表意人內心的真意。所以只要相對人是善意的,我們就應當保護相對人對表意人意思表示的合理信賴,使其免于承擔意思表示可撤銷的風險。
然而,保護無辜表意人意思表示的自由,允許其行使撤銷權,勢必使善意相對人的期待利益甚至信賴利益落空;反之,保護善意相對人不允許行為的撤銷以保障行為的預期,將強迫無辜表意人接受違背其本意的意思表示。可見,第三人脅迫中無辜表意人和善意相對人的利益是對立的,保護一方必然會使另一方蒙受一定程度的損失。下文將探討如何在表意人意思表示自由和善意相對人合理信賴之間進行選擇,以確定第三人脅迫的效力。
大多數(shù)大陸法系的國家和地區(qū)在第三人脅迫問題上采取意思表示絕對可撤銷模式,即在第三人脅迫中,不管相對人善意與否,無辜表意人都可以行使撤銷權,且無需對善意相對人承擔損害賠償,如《意大利民法典》[3]《日本民法典》[4]《德國民法典》[5]《葡萄牙民法典》[6]及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等。《葡萄牙民法典》第256條規(guī)定:“因脅迫而作出之法律事務意思表示得予以撤銷,即使脅迫系來自第三人亦然,但在此情況下,威脅所指之惡害須為嚴重,且恐懼惡害之發(fā)生須為合理”[6]。我國有學者亦認為脅迫不同于欺詐,脅迫違法性較為嚴重[7],對私法自治的危害較大,所以寧愿犧牲交易安全來保護當事人的自由意志[8]。
絕對可撤銷模式肯定了無辜表意人無條件的撤銷權,充分保障了表意人意思表達的自由以及意思自治的權利;部分學者還提出意思表示撤銷權與侵權賠償請求權同時適用的觀點[9],給予了表意人很好的保護。然而絕對可撤銷模式的最大缺點就是忽略了對善意相對人的保護。首先,“只要相對人對與事實相違悖的外觀的信賴是合理的,那么法律就應該賦予該外觀以效力,使其優(yōu)先于法律真實”[10]。善意相對人基于對表意人意思表示外觀的合理信賴而行事,沒有法律上的理由蒙受損失。再者,善意相對人的期待利益,甚至基本的信賴利益,在表意人行使撤銷權后都會落空。如果善意相對人此刻已經基于信賴而行事,表意人行使撤銷權將可能給其帶來巨額的損失。最后,善意相對人既不能基于侵權責任,亦不能基于違約責任請求脅迫人賠償,因為善意相對人與脅迫人之間沒有直接的法律關系,同時難免有替脅迫人“減責”、把風險轉移到善意相對人身上的嫌疑[11]。
另一種廣泛用來處理第三人脅迫問題的立法模式是意思表示相對可撤銷模式,即在處理第三人脅迫問題上,無辜表意人以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脅迫事由為限行使撤銷權,如《荷蘭民法典》[12]《巴西新民法典》[13]《埃及民法典》[14]《韓國民法典》[15]《奧地利普通民法典》[16]等?!逗商m民法典》第三編財產法總則第44條規(guī)定:“1.因脅迫、欺詐或者不當影響而作出的法律行為可以被宣告為無效;……5.因非法律行為的當事人實施脅迫、欺詐或者不當影響而作出意思表示的,該瑕疵不得被援引以對抗沒有理由宣告該瑕疵存在的法律行為的當事人”[12]。我國學者徐國棟在《綠色民法典草案》一書中也寫道:“第三人脅迫,只有在從此等脅迫中得利的當事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脅迫情事時,才導致行為無效”[17]。
相對可撤銷模式不允許撤銷權對抗善意相對人,維護了相對人的行為預期,很好地保護了善意相對人。然而,該模式最大的缺點是忽略對無辜表意人的保護。首先,不自由的意思表示是存在瑕疵的,而第三人的脅迫行為違背了當事人意思表示的自由。其次,脅迫行為具有嚴重的違法性,比欺詐更應受到譴責[18]。表意人基于恐懼而作出迎合脅迫人的意思表示,主觀上亦無過錯。筆者認為,某些學者提出的“區(qū)分第三人脅迫的內容,如果第三人脅迫的內容不含有禁止受脅迫人向相對人透露被脅迫的事實,則第三人脅迫不能對抗善意相對人,反之,則可以對抗善意相對人”[19]是不現(xiàn)實的。因為脅迫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強制性,且受脅迫者處于恐懼狀態(tài),我們不能強人所難,要求受脅迫者與非法行為(尤其是帶有暴力的脅迫)進行斗爭。另外,相對可撤銷模式的舉證責任分配不利于表意人,因為相對人要證明自己的善意很簡單,但是要表意人證明相對人惡意卻是比較困難的,尤其是在相對人和第三人秘密串通的情況[20]中,保護對該意思表示的效力在一定程度上會起到縱容非法脅迫的結果[2],且要求表意人證明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脅迫事由存在無視表意人利益的嫌疑[9]。最后,相對可撤銷模式維護了善意相對人的期待利益,把風險轉移給無辜表意人,讓無辜表意人通過侵權之債請求第三人賠償。但現(xiàn)實中存在著大量匿名脅迫或者秘密脅迫的例子,同時存在著第三人無賠償能力的情形,此時肯定善意相對人的利益其實就是變相地讓無辜表意人成為期待利益損失的最后承擔者,有違公平原則。
絕對可撤銷模式和相對可撤銷模式都存在著一系列弊端,我們有必要探索一種新的立法模式,以解決第三人脅迫的問題,筆者稱這種模式為意思表示折中模式(此處的“折中”是指在絕對可撤銷模式和相對可撤銷模式基礎上的折中)。然而,該如何進行折中?我們先探討一下以下兩種折中方法。
1.基于合理信賴而行事成為撤銷權的阻卻事由
在處理第三人脅迫的問題時,部分國家和地區(qū)在立法上主張基于合理信賴而行事能成為表意人行使撤銷權的阻卻事由,如《歐洲合同法原則》第4章第111條、《國際商事通則》第3章第10條?!秶H商事通則》第3章第10條第1款規(guī)定:“如欺詐、脅迫或重大懸殊歸因于第三人,而其行為不由另一方當事人負責,如果另一方當事人知道或理應知道此欺詐、脅迫或重大懸殊,或者在合同宣告無效時還未本著對合同的信賴行事,可以宣告合同無效”(如圖1)。《美國合同法重述》也有相關的規(guī)定:“如果善意的‘相對人’已經信賴了該合同或者已經支付了對價的話,合同不能撤銷”[18]。我國學者薛軍構建的立法模式亦作出了相同的規(guī)定:“相對人善意,意思表示不得撤銷,但相對人沒有基于對意思表示的信賴而行事的,不在此限”[11]。此處的“行事”應作狹義解釋,即相對人依據(jù)信賴而履行表意人意思表示的行為,但一般不包括基于信賴的準備行為,除非意思表示撤銷后該準備行為會給善意相對人帶來較大的信賴利益損失??傮w而言,該折中方法很好地保護了基于合理信賴而行事的善意相對人,避免其遭受到巨大損失,因為相對人已基于信賴而做出相應的行為,表意人行使撤銷權可能給相對人帶來巨額的損失,甚至可能出現(xiàn)恢復原狀花費的成本比繼續(xù)履行的成本高得多的情形。善意相對人未基于信賴而行事時,原則上不存在信賴利益的損失,所以此時規(guī)定無條件的撤銷權亦是合理的。
圖1 國際商事通則對第三人脅迫效力的規(guī)定
2.表意人行使撤銷權要賠償善意相對人信賴利益的損失
部分國家賦予了表意人撤銷權,但是規(guī)定當相對人善意時,表意人要賠償善意相對人信賴利益的損失。如《瑞士債權法》第29條規(guī)定:“第三人對當事人一方進行脅迫,若合同是善意的,合同可以被撤銷。但受脅迫一方應當補償善意的合同相對人因信賴合同所成的損失”(如圖2)。這種折中方法與上一種折中方法的區(qū)別在于相對人善意時的規(guī)定。相對人善意又可以分為相對人善意且未依意思表示行事和相對人善意且依意思表示行事。當相對人善意且未依合同而行事時,規(guī)定“表意人行使撤銷權要賠償善意相對人信賴利益的損失”是不必要的,因為此時相對人原則上不存在信賴利益的損失。當相對人善意且依合同而行事時,規(guī)定“表意人可撤銷其意思表示,但要賠償善意相對人信賴利益的損失”(如圖2)合理,還是規(guī)定“基于合理信賴而行事表意人不可撤銷其意思表示”(如圖1)合理?雖然兩者最終通過表意人向脅迫人追償,一般都能實現(xiàn)利益的均衡,但是筆者認為規(guī)定“表意人可撤銷其意思表示,但要賠償善意相對人信賴利益的損失”較合理些。首先,“基于合理信賴而行事表意人不可撤銷其意思表示”剝奪了表意人意思表示自由的權利,強迫其接受脅迫的結果,有時甚至會讓損失擴大化。還不如賦予表意人選擇權,讓表意人選擇行使撤銷權并賠償相對人信賴利益的損失。其次,如果善意相對人基于信賴而行事,表意人就不能撤銷其意思表示,其實質就是變相地維護善意相對人的履行利益,剝奪了表意人意思表示自由的權利。而規(guī)定“表意人可撤銷其意思表示,但要賠償善意相對人信賴利益的損失”,就能保護善意相對人的信賴利益和表意人意思表示的自由,實現(xiàn)兩者利益的平衡;那么就沒理由為了把善意相對人的保護從信賴利益擴大為期待利益,而犧牲表意人意思表示自由的權利,打破兩者利益的平衡。
總體而言,瑞士債權法所采取的折中方法較之國際商事通則所采用的折中方式要合理些。我國有學者支持這一折中模式,認為表意人賠償善意相對人信賴利益的損失有利于通過表意人實現(xiàn)相對人向第三人的損害賠償[21]。而薛軍先生認為這種折中方式在信賴利益賠償?shù)膯栴}上僅希望通過表意人實現(xiàn)善意相對人與第三人責任的分配,卻沒有給予善意相對人根本保障:其享有的期待利益,因為第三人的不法行為而降低為信賴利益[11]。筆者認為薛軍先生的觀點存在著一定的偏頗。首先,在第三人脅迫的效力問題中,不存在能同時從根本上解決善意相對人和無辜表意人利益保障的可能。善意相對人和無辜表意人的利益是對立沖突的,保護一方勢必損害另一方,這點我們已經在開篇進行過論述,在此不作重復解釋。所謂的折中方法只是在善意相對人和無辜表意人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使最終的規(guī)則平衡善意相對人和無辜表意人的利益。薛軍先生強調從根本上解決善意相對人的利益保障,即期待利益,就必然會強迫表意人接受違背其本意的意思表示或者要求表意人賠償期待利益,都違背公平原則。再者,如果要求表意人賠償善意相對人期待利益的損失,表意人再向第三人請求賠償,就等于把追償?shù)某杀疽约帮L險轉移給無辜表意人,其為了完全保護善意相對人的利益而置無過錯的表意人于較大的風險之中的觀點讓人質疑。
圖2 瑞士債權法對第三人脅迫效力的規(guī)定
我國的《民法通則》《合同法》均無對第三人脅迫的相關規(guī)定,僅2000年發(fā)布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對第三人脅迫作了規(guī)定,將相對人惡意時第三人脅迫所作的意思表示直接規(guī)定為無效,相對人善意時意思表示不可撤銷,筆者認為這樣規(guī)定不甚合理。
為了更好地解決第三人脅迫的效力問題,筆者提出如下立法建構:表意人因第三人的脅迫而向相對人作出意思表示,表意人可以撤銷該意思表示。如果相對人不知道且不應當知道該脅迫事由,表意人行使撤銷權應賠償相對人的信賴利益損失。表意人賠償了善意相對人的信賴利益損失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表意人如果不行使撤銷權,可基于現(xiàn)實損失請求第三人賠償。第三人匿名脅迫或者第三人無償還能力的,表意人行使撤銷權時只需依據(jù)公平原則對善意相對人進行適當補償。
該立法構建是在瑞士債權法效力模式的基礎上稍作修改而成的,與瑞士債權法的效力模式相比并無重大突破。然而,該立法構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較好地解決第三人脅迫的問題,并且可以平衡無辜表意人和善意相對人的利益,具有以下兩點優(yōu)勢:(1)一方面,保護了無辜表意人意思表示的自由,賦予表意人有條件的撤銷權,實現(xiàn)對其選擇的尊重,避免了生硬的不可撤銷;另一方面,保護了善意相對人的信賴利益,平衡了無辜表意人和善意相對人的利益,避免了傳統(tǒng)的一刀切模式。(2)補充性的條款維護了特殊情況下的公平?,F(xiàn)實中出現(xiàn)不少第三人匿名脅迫、秘密脅迫或者第三人無償還能力的情況,如果還生硬地適用法條,要求無辜表意人行使撤銷權時賠償善意相對人的信賴利益損失,而表意人又得不到追償,有違公平原則。表意人只需按公平原則對信賴利益的損害適當補償,而不是全額補償。這樣規(guī)定主要是因為表意人補償善意相對人不是基于過錯,而是基于實現(xiàn)表意人和善意相對人之相對公平而進行損失的分擔。既然表意人不能通過向脅迫人追償實現(xiàn)將損失轉嫁給脅迫人的目的,那么就沒理由承擔所有損失。然而,補充條款可能會面臨這樣的質疑:只考慮到第三人無償還能力或者找不到第三人賠償?shù)那樾危瑓s忽略了表意人自身亦可能無賠償能力的情形。其實,表意人行使撤銷權,但無力賠償善意相對人信賴利益時,其與相對人產生了一個債權債務關系;同時,表意人行使撤銷權并賠償善意相對人信賴利益,可以向第三人行使追償權,即表意人與第三人產生了另一個債權債務關系。表意人在前一個債權債務關系中為債務人,在后一個債權債務關系中為債權人,且兩個債權債務關系都已到期,所以當表意人怠于行使債權并危害到相對人的利益時,相對人可以代為行使表意人對第三人的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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