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黎明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400047)
關于杜亞泉及其文化“調(diào)和”論,學界已從不同層面、不同角度進行了充分挖掘,積累了相當多的學術成果。有的文章側重對“調(diào)和”論的文化價值進行重新認定,有的偏重于對杜氏“調(diào)和”論意涵的重新闡釋,有的則注重杜氏文化思想與五四新文化派的比較研究,這些成果為將杜亞泉研究引向深入無疑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我們的問題就是在此基礎上的進一步追問:杜氏“調(diào)和”思維的傳統(tǒng)基礎是什么?其“調(diào)和”后的文化愿景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如何評價其新文化設想的價值或意義?等等。
近代以來,面臨“兩千年未有之變局”,“中國文化出路”問題成為幾代知識分子持續(xù)思考的核心問題。面對“古今中外”的深刻矛盾,不同派系的知識分子均在其思想世界里描繪了各自的“新文化運動”地圖,真可謂有一千個知識分子就有一千種“新文化運動”。杜亞泉的文化“調(diào)和”論,正是這無數(shù)“新文化運動”中的一種。與多數(shù)“最后的儒家”一樣,深受傳統(tǒng)思想影響的杜亞泉,有意無意地利用傳統(tǒng)智慧以解決古今、中外的文化轉換難題,杜氏的思路可以作為近代某類人文主義者心目中“新文化運動”的標本。
事實非常明顯,杜氏操持的思維武器是多數(shù)儒生耳熟能詳?shù)闹杏怪g。何謂中?中,《說文》釋,內(nèi)也,從口。丨,上下通。段注曰:中者,“別于外之辭也。別于偏之辭也。亦合宜之辭也?!笨梢?,“中”字本意中就含有空間上內(nèi)外相通和時間上上下貫通的意思?!吨杏埂吩唬骸跋才分窗l(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敝祆溽屧唬骸爸姓撸黄灰?、無過不及之名?!保ā端臅ⅰぶ杏拐戮洹罚┛梢娝趾兄泻?、持中、合度之意。在傳統(tǒng)文獻中,“中”也是一個活性很高的搭配字,常見的復合詞有“執(zhí)中”、“時中”、“中行”、“中正”、“得中”,等等。何謂中庸?《尚書·洪范》一段“皇極經(jīng)”非常清楚地闡明了其中要義:“無偏無頗,遵王之義?!瓱o偏無黨,王道蕩蕩。無當無偏,王道平平?!饼嫎阍@樣概括其意指,“正確的坐標既定,左偏都只能是不正確的。這個坐標,其政治術語曰‘王道’,其哲學術語則謂之‘極’?!雹僭谒磥?,這里的“極”十分關鍵,它就是中,意味著不左不右,不偏不倚,仿佛是一架天平的指針,任何偏離準星的傾向都是錯誤的。這是作為方法論的中庸的要旨。
《中庸》的地位被歷代儒生所看重,“《中庸》,群經(jīng)之統(tǒng)會樞要也。”②“中庸”的價值,更被儒家所推崇,朱熹曾把它放在歷代圣賢所傳“心法”的神圣位置?!白鳛檫@一心法傳承內(nèi)容的‘中庸之道’……始終被理解為中國文化精神與靈魂的直接闡釋……‘中’作為一個關鍵詞或中心詞的位置始終被保持著。”③作為深受儒家思想濡染的知識分子,杜氏身上自然被打上“中庸之道”的鮮明烙印。不過,受過科學訓練的杜亞泉,卻用現(xiàn)代科學知識對中庸之道的合理性進行了別樣的解釋。
杜氏把物理學上“力之對抗”原理應用于社會生活,認為中庸之說具有充分的科學道理。他說“中”類似于自然界中兩種相反力量的沖抵,“宇宙間發(fā)生種種之現(xiàn)象,無不有力之存在。不特有形之物質變動離合,受力之支配也,即無形之事功成敗舉廢,亦莫不由力之作用。政治隆替,國家興亡,悉緣于此?!雹茉谒磥?,自然界的規(guī)律同樣適合于社會界,社會也需要兩種勢力來形成力量平衡,如此,現(xiàn)代政治中的多黨制,政治爭斗中若干勢力的抗衡,就具有了正面的價值:“顧或謂政治進行,全賴對抗力之作用。有某種之勢力,必有他種之勢力以相與抗衡;有此方之主張,須有彼方之主張以隱為對待?!雹萃瑯拥牡览恚@種“對抗”原理也可以移用到文化領域,無限多樣的文化形式,需要在一種相互抗衡中尋找共同之點。具體到中國文化選擇上,也就意味著要在古與今、中與外之間尋找一個最佳的平衡點,所以其文化革新的第一個訴求就是在多種文化樣態(tài)中求“中”。
他進而指出,中庸求“和”的道理,也符合物理學上“調(diào)節(jié)”原理。他說:“機械之運用,固賴原動力之牽引。然必輪齒含接,干軸貫聯(lián),交相約束,互為裁制,節(jié)其力之過巨者,調(diào)其力之不均者,夫而后力之所向,悉如夫意之所期,成物利用,不竭不匱;不然者,原動力雖如何強大,而輪與輪不密鍥,軸與軸不停勻,無節(jié)制機以執(zhí)其中,無操縱輪以均其勢,未有不僨事肇禍者也。政治之力何獨不然?”⑥他雖承認物理學上“二物不能同時并容于一地”的張力原理,但是他更認定在社會生活領域,兩種主義、兩個政黨相對峙而存在還是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例如政治上的“民眾主義”與經(jīng)濟上“專制主義”等就是如此,因此他進而得出這樣幾個“覺悟”,一是“天下事理,決非一種主義所能包涵盡凈”,如果對社會沒有“至大弊害”,即使幾種要嚴重沖突的主義,也可以同時并存于社會,因為它們可以在“不知不覺之間,收相互提攜之效”;二是即使“兩種極端暌隔”,但也有部分重合或相似之處,二者多少具有互補之效;三是主義之爭是人為造成的,并非天然如此,本身具有調(diào)和的可能。⑦他指出,這種“力之調(diào)節(jié)”原理具有多方面的現(xiàn)代啟示,“一在養(yǎng)成對抗之秩序,一在造成對抗之形勢,夫而后可立平民政治之基礎,可樹政黨對峙之模型,故相因而不相背者矣。”⑧這種原理用之于政治革新,用之于文化改良,就是求“和”,在他的理解里,兩種異質因素的“和合”狀態(tài)應該是現(xiàn)代政治文化存在的常態(tài)。
最后,他把兩種自然原理落實到社會生活層面,認為“中”“和”的結果就是求“多”,就是追求事物的多元性、文化的多樣性?!疤煜率聸Q非一種主義所能包涵盡凈。茍事實上無至大之沖突及弊害,而適合當時社會之現(xiàn)狀,則雖極鑿枘之數(shù)種主義,亦可同時并存,且于不知不覺之間,收交互提攜之效……凡兩種主義雖極端暌隔,但其中有一部分或宗旨相似,利害相同者,則無論其大體上若何矛盾,緣此一部分之吸引,使之聯(lián)袂而進行,國家主義與社會主義之翕合,即屬此理?!雹岽嗽捄x是頗為豐富的,就其主旨來說,這里他主要強調(diào)的是“主義”之間,其實并不全是你死我活的關系,其中有交叉關系、有互補關系、有并列關系等,“折中”的目的就是要把具有共性的東西更多地留存下來。
中庸之道的“微言大義”被歷代儒生說得玄之又玄,神妙莫測,但站在現(xiàn)代角度其實可以數(shù)學或物理學方法進行簡化處理。事物的兩極如果分別為A和B,“中庸”要做的事情就是在這兩極之間尋找動態(tài)平衡點。A、B既然并非變動不居,其力量的平衡點當然也不會一成不變,中庸的難處在此,妙處也在此。從排列組合的原理來看,兩個因子的組排產(chǎn)生的結果一定不止兩個,也就是說中庸最后得出的結果既不會是A,也不會是B,更不是AB的簡單并置,而是遠遠多于AB的“第三方”,它可以是A而B,亦可以是非A非B,還可以是亦A亦B,等等。從思維上講,它講求的就不是一分為二,而是一分為三了,龐樸說:“中庸的所謂中,就是第三者;承認二分又承認中庸,也就在事實上承認了一分為三?!雹膺@是很有道理的。如此看來,用中庸之道解決“古今中外”問題,客觀上有促進文化選擇多樣性的可能。杜氏自己也曾明確表述調(diào)和論原理及其現(xiàn)代價值:“既知甲說,更不可不知反對之乙說,尤不可不知調(diào)和之丙說。蓋近世思想發(fā)達,往往兩種反對之說,各足成立,互相補救者,若專主一說,則思想易陷于謬誤。”?顯然,這種說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儒家中庸之道,向以解決矛盾為能事,龐樸曾將其效果概括為:“把對立兩端直接結合起來,以此之過,濟彼不濟,以此之長,補彼之短,在結合中追求最佳的‘中’的效果?!?他認為中庸的A、B兩極可以演繹為四種形態(tài),即“A而B,A而不A’,亦A亦B,不A不B”?,因此它的價值在于提倡以多抗一,和合包容,反對非此即彼的絕對二分法,從本質上說是一種充滿了辯證智慧的多元化思維形式。杜亞泉顯然深諳此道,他把這種思維智慧用之于文化矛盾問題,為東方與西方、古代與現(xiàn)代、物質與精神等文化難題的解決,提出了一系列有價值的思路。概括起來,他提出了對有關客體對象的如下幾種調(diào)和形式:
一是以A補B型,此型主要適用于東與西方文化關系的處理。為避免抽象談論文明和進行文明比較,杜亞泉首先給文明下了一個具體的、相對的定義,認為文明必須“合社會之經(jīng)濟狀態(tài)與道德狀態(tài)而言之”,它是特定社會特定歷史階段經(jīng)濟狀況與道德狀態(tài)綜合作用的產(chǎn)物,衡量文明程度的高低必須有一個相對的、歷史的尺度,不能把不同經(jīng)濟與道德狀況下產(chǎn)生的文明放在一起強分軒輊?!吧w吾人意見,以為西洋文明與吾固有之文明,乃性質之異,而非程度之差。”?在他看來,這兩種不同類型的文明,發(fā)展的側重點也是不一樣的,東方文明之經(jīng)濟是為滿足人們“生活所需之資料”,而西洋文明之經(jīng)濟則是為滿足“生活所具之欲望”;同樣是滿足,一個是為了滿足基本的生活資料,一個是為了填滿無限的欲海,欲壑既然難填,于是發(fā)展科學,想盡一切手段,開發(fā)出令人目眩的物質文明。這是兩種文化產(chǎn)生經(jīng)濟背景的不同。而從道德方面言之,他堅持西方文明是動的文明,東方文明是靜的文明,動靜雖然各有利弊,但以“力行”精神為核心的西洋文明,在近代化進程中逐漸優(yōu)勝于中國文明?!笆攀兰o科學勃興,物質主義大熾,更由達爾文之生存競爭說,與叔本華之意志論,推而演之,為強權主義、奮斗主義、活動主義、精力主義,大而張之,為帝國主義、軍國主義,其尤甚者,則有……戰(zhàn)爭萬能主義?!?在他看來,西方文明也有“重力行而蔑視理性”的天生缺陷,這種不足只有用素重理性的東方文明來彌補才能得以完善。他曾用了一系列生動比喻來描述這種互補關系,“而吾國固有之文明,正足以救西洋文明之弊,濟西洋文明之窮者。西洋文明,濃郁如酒,吾國文明,淡泊如水;西洋文明腴美如肉,吾國文明,粗糲如蔬,而中酒與肉之毒者,當以水及蔬療之也?!?
二是以A濟B型,這主要適用于“精神”與“物質”關系的處理。近代以來,中國曾因遭受列強欺凌而引進列強先進科學技術,“師夷長技以制夷”,以圖達到強國富民的目的,這種反應也是自然的,但在杜亞泉眼里卻產(chǎn)生了另外一種消極效應,那就是使中國也走上了一條片面追求物質利益的“唯物主義”不歸路。他把晚清以來人們奉為圭臬的“富強論”和“天演論”,統(tǒng)統(tǒng)劃歸為“危險至極之唯物主義”范疇,認為在這個“主義”的支配之下,“有優(yōu)劣而無善惡,有勝敗而無是非。道德云者,競爭之假面具也,教育云者,競爭之練習場也;其為和平之競爭,則為拜金主義焉,其為激烈之競爭,則為殺人主義焉?!?他認定“唯物主義”的危害在于,激起人類的競爭心、刺激人類的物質欲、使人類陷于悲觀主義等。那么,如何解救人類?他以為根本在于用“精神主義之新唯心論”加以調(diào)劑,而這種主義的要義就是“理性”與“社會的感情”?。
當此之時,他亮出了自己的調(diào)劑武器,要用“適當?shù)闹撇谩保较⑦@“愛與爭”:
人茍有所愛,必有所爭,此歐人所以有生存競爭之說也。如欲無爭,惟有無愛,此釋氏所以傳愛根清靜之旨也。然弱肉強食,既非人性所安,舍身飼虎,又非凡夫所愿。爭既不可常,愛亦不能割,則奈之何?曰欲馳其爭,宜平其愛。例如名與利,人之所愛也,則有權利義務之制限焉;好色,人之所愛也,則有一夫一婦之規(guī)定焉。是皆所以制裁其愛,使不得充分以逾其量。愛不逾其量,雖不能持此以息天下之爭,然爭亦可稍輯矣。?
其“制裁”物欲的武器,顯然就是以“適如其量”為分寸的中庸之德,這種中庸之德曾被杜亞泉稱為一種“理性精神”,“孔子言理性,叮嚀反復于中庸之為德”。?在他看來,這種理性精神的特征是“和平中正”,它“本乎生理之自然,與夫心理之契合,又益之以外圍時地之經(jīng)驗,遂形成一種意識”,因而具有廣大的“勢力”,它小而言之可以“應付事物、范律身心”,大而言之可以治國安邦平天下,“凡人類之各遂其生活,社會之獲保其安寧,非僅恃乎軍隊之保障,政治之設施,法令之詔示,刑賞之勸懲已也,賴有理性焉,為之主宰是而綱維是?!痹诙攀系睦斫饫?,這種中庸之德本身就是中國“精神文明”的一部分,依靠它可以彌補西方現(xiàn)代化過程中“唯物”偏至之失。
三是A、B相因型,主要用于“新舊”或“古今”關系的處理。關于“新舊”之關系,杜亞泉曾以“新我”“舊我”為喻做過生動闡述:“吾人之所謂我,即現(xiàn)在之我與過去之我及將來之我,相接續(xù)而成者。故昨日所發(fā)之言,今日踐之,昨日未竟之事,今日成之,此現(xiàn)在之我,對于過去之我,所當負之義務也?!痹谒磥?,新與舊的關系是曖昧不清的,也是十分復雜的,二者是一種此消彼長、逐漸遞嬗的關系,“故新舊遞嬗之間,其由兩方對抗競爭,一方漸絀,一方漸伸,而后取而代之者,歷史上雖不無其例,而其多數(shù)則常由舊者之多行不義,至于自斃,新者乃得有自然之機會,起而承乏其間?!本唧w到文化領域,新舊相因就不能不是演化發(fā)展的常態(tài),“文明之發(fā)生,常由于因襲而不由于創(chuàng)作”,變革的前提是繼承,沒有繼承也談不上變革。
他因而堅持,新舊差異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他曾以戊戌時期到五四前后文化演變?yōu)槔?,證明新舊的這種歷史性和相對性。戊戌之時,新舊所指非常明確,“以主張仿效西洋文明者為新,而以主張固守中國習慣者為舊”,然而經(jīng)過數(shù)年的時勢變遷,特別是經(jīng)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洗禮,西方“現(xiàn)代文明在現(xiàn)時已無維持之法”,“中國固有文明……根本上與西洋現(xiàn)代文明,差異殊多,關于人類生活上之經(jīng)驗與理想”,東西文化的差異性在日益減少,“新”、“舊”的情形發(fā)生了不小的位移,“不能不以主張刷新中國固有文明,貢獻于世界者為新,而以主張革除中國固有文明,同化于西洋者為舊?!倍诹硪环矫?,西洋、東洋與中土,各種思想在相互碰撞中也逐漸滲透融合,很難再分出中西新舊,“吾國民之所謂新思想者,豈能脫離其固有之東洋思想,惟吸收幾分之西洋思想而已。而所謂舊思想者,又豈能全然墨守其固有之東洋思想,以排斥西洋思想?”要之,新與舊是相互滲透的,是陳陳相因的,需要用以新調(diào)舊的辦法逐漸轉化舊事物。
客體是主體施行的對象,上述A、B兩種客體的相補、相濟、相因,因而也就不是兩個客體的自然并置,而是主體有意圖的文化行為。具體到“古今中西”關系,杜亞泉堅持主體應該為“我”、為“今”,客體應該為“西”、為“古”。首先,輸入西方外來文明,必須以中國固有文明為根底,相合處則納之,鑿枘處則修之,“救濟之道,正統(tǒng)整吾固有之文明,其本有系統(tǒng)者則明了之,其同有錯出者則修整之。一方面盡力輸入西洋學說,使其融合于吾固有文明之中,西洋斷片的文明,如滿地散錢,以吾固有文明為線索,一以貫之?!币灾袊拿鳛榧t線、以西方文明為散錢,這個比喻十分清楚地闡明了中西文化交往中的施受關系。他甚至把這種以我為主、統(tǒng)籌其他的特征,視為“吾固有文明之特長”,“吾固有文明之特長,即在于統(tǒng)整,且經(jīng)數(shù)千年之久未受若何之摧毀,已示世人以文明統(tǒng)整之可以成功”,并倡言要把這種消化異質文明的經(jīng)驗推廣到全世界。其次,處理新舊問題,必須站在“新”的立場,對“舊”的因素加以揚棄,“對于固有文明,乃主張科學的刷新,并不主張頑固的保守”,所謂“刷新”,當然是主體有目的有選擇地更新。此外,他還系統(tǒng)闡述了如何用“精神”的手段,實現(xiàn)“經(jīng)濟”的目的,“吾人之天職,在實現(xiàn)吾人之理想生活,即以科學的手段,實現(xiàn)吾人經(jīng)濟的目的;以力行的精神,實現(xiàn)吾人理性的道德。”用“科學的手段”、“力行的精神”,來實現(xiàn)“吾人之理想生活”,方法手段是外“借”的,目的結果卻通向自我,這里的主從關系是十分明了的。
杜亞泉以中庸思維處理中國的現(xiàn)代性難題,提出了不同于復古派也不同于西化派的中國文化現(xiàn)代性轉換的實施方案,提出了中西轉換中的以中化西原則和古今轉化中的以新化舊方法。這些原則和方法,可以用三個“主義”來概括:一是“協(xié)力主義”,它是一種綜合協(xié)調(diào)的藝術,涉及古代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精神與物質等各種關系的平衡,“農(nóng)業(yè)國與工商國,為物質上之協(xié)力;東洋文明與西洋文明,為精神上之協(xié)力。一方面發(fā)展自國之特長,保存自國之特性,一方面確守國際上之道德,實行四海同胞之理想,則所謂國家的和平主義是矣。”
二是“接續(xù)主義”,它主要涉及政治文化新舊關系的處理。杜氏曾對“接續(xù)主義”的內(nèi)涵及意義進行了全面闡述:
國家之接續(xù)主義,一方面含有開進之意味,一方面又含有保守之意味。蓋接續(xù)云者,以舊業(yè)與新業(yè)相接續(xù)之謂。有保守而無開進,則拘墟舊業(yè),復何所用其接續(xù)乎?若是則僅可謂之頑固而已。夫使吾儕之先民,不為吾儕謀開進,則吾儕今日,猶是野蠻之國、狉獉之民耳。今日之國民,既享用前代所遺留之文明,則開發(fā)文明,實所以繼承先志。……故欲謀開進者,不可不善于接續(xù)。
他不僅主張把這種“主義”推廣到個人、家庭、團體等各層面,還提議將其運用于文化、教育、道德等各個領域,形成一種具有廣泛代表性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如何才能在文化實踐中這種新舊“接續(xù)”呢?他以新舊道德轉換為例進行了說明。他不認為新舊道德冰炭不容,反而認為舊道德中含有不少與民主共和兼容的因素,因此“實無根本改革之必要”。在他的分析里,道德有“體”有“用”,是體用的復合體,“體不可變而用不能不變”,“變”些什么東西呢?他認為“變其不合時宜者一二端可已”,具體而言約有三件,一是“改服從命令之習慣而為服從法律之習慣”,二是“推家族之觀念而為國家之觀念也”,三是“移權利之競爭而為服務之競爭也”。
三是“多元主義”,這是前兩個主義的自然結果。如前所述,杜亞泉秉持的中庸之法,本身包含有反對非此即彼簡單思維的樸素辯證法精神。龐樸先生曾將中庸的結果概況為四種狀態(tài),“中庸的四種形態(tài),A而B,A而不A’,亦A亦B,不A不B,以抗爭于非A即B的僵化的二分法。”這說明,“中庸之道”追求的既不是“此”,也不是“彼”,而是彼此排列組合后的無限“多”,包含的是一種對二元對立思維有著天然抵制的多元主義精神。杜氏對這種多元主義有著清醒的自覺,“世界事理,非一種主義所能包涵,且知兩矛盾常有類似之處,而主義又或隨人事時代而轉變,則狹隘褊淺主奴丹素之見,不可不力為裁抑?!睘榱藢崿F(xiàn)多元主義的文化鵠的,他特別提醒人們要警惕兩種不良傾向,其一是動輒排斥異己的獨裁主義傾向,“世界事理,如環(huán)無端,東行之極,則至于西;東行之極,亦至于東。吾人平日主張一種之思想,偶聞異己之論,在當時確認為毫無價值者,迨吾所主張之思想,研究更深,而此異己之論,忽然迎面相逢,為吾思想之先導。”二是唯我獨尊的極端主義傾向,“勿極端主張自己之思想。世界事理,無往不復,寒往則暑來,否極泰生……社會之成立,由利己心與利他心對抗調(diào)和之故。故不明對抗調(diào)和之理,而欲乘一時之機會,極端發(fā)表其思想者,皆所以召反對而速禍亂者也?!痹谒磥恚挥杏美硇缘膽B(tài)度,經(jīng)過冷靜的比較,將相互矛盾的兩種主義放在一起,求其同而存其異,才能達到“永久和諧”之境界,“對于相反之主義,不特不宜排斥,更當以寧靜之態(tài)度,研究其異同。夫如是,則雖極矛盾之兩種主義,遇有機會,未必終無攜手之一日,即令永久不能和諧,亦不至相傾相軋,釀成無意識之紛擾也?!憋@然,杜亞泉的中庸思維里面含有豐富的現(xiàn)代思想質素。
在中西文化大碰撞大融合時期,由于世界觀不同,方法論各異,中國知識分子群體各有自己的“新文化”設想,杜亞泉的“新文化”設計只是其中一個案例。客觀講,它深受儒家思維慣性的濡染,是一個偏于守成的文化改良方案,因此對此持同情態(tài)度的往往是那些文化上趨于“保守”的知識群體,如國粹派、甲寅派、學衡派等。在這些人眼里,經(jīng)過“調(diào)和”處理的“新文化”愿景,既不是原封不動的傳統(tǒng)文化,又不是生吞活剝的西方文化,而是將古今中外因素充分化合后產(chǎn)生的“第三種文化”。顯然,這種文化并不是不分主次的雜拌,而是以我為主、化古化歐的積極“拿來”,在他們看來,只有這樣才能充分保證中國文化的主體地位和時代特征。應該說,這種文化愿景和變革策略,與全盤西化等激進現(xiàn)代性方案相比,也顯得更為理性和務實。這些改革思路,即使對今天的文化建設,仍然具有不小的啟迪價值。
而在思維方法上,杜亞泉用現(xiàn)代科學眼光,解釋中庸思想的合理性,并將之運用于思想、政治、文化諸領域,無疑是對中國思維傳統(tǒng)的一次更新,也是中外思維形式的一次對話和嫁接。他提出的處理中外、心物關系的“協(xié)力主義”,處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關系“接續(xù)主義”,以及處理思維問題的“多元主義”等等,不僅包含了豐富的辯證因素,也含有開放包容的現(xiàn)代意識。他提出的文化觀念,對新文化派的文化觀念而言,是一次有益的對話和補充;其所采用的穩(wěn)健建構策略,對五四新文化派激進文化遺產(chǎn),未必不是一種必要的糾偏和匡正。當今之世,新文化前驅所設想的美好愿景并未最終完成,新文化運動所面臨的問題更為復雜,新文化建設可資利用的資源更為豐富,不但要面對“古今中外”問題,還要面臨兩種新文化思路的整合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講,杜氏善于利用傳統(tǒng)智慧、整合各種資源的“調(diào)和”思想,對于新世紀中國文化建設的意義就彰顯出來了。
在今天看來,杜氏的“文化調(diào)和說”于情于理并無什么錯謬,為什么其在近代中國卻遭遇了被冷遇的命運呢?這當然是一個復雜的問題,非三言兩語所能厘清,然從儒學方法論的角度講,這恐怕也是不能得“時之中”引起的,也就是說是其對中庸之道的使用出現(xiàn)了偏差。任何思想的價值都包含時代與超時代兩種因素,按照儒家辯證法,超越歷史與拘于歷史一樣,均非“時中”表現(xiàn),故未得中庸真味??上У氖牵械浪枷肴谶M血液的杜亞泉,在文化改良實踐上并未真正進入儒家境界。從超歷史的角度而言,杜亞泉的文化思路是沒有問題的,但一旦臨近到近代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就接踵而至了。近代中國的現(xiàn)實是什么呢?是中庸思想已經(jīng)蛻變,成為一種阻礙歷史變革的惰性力量。魯迅說在中國要想開窗,必先喊推墻;胡適說在中國要做五十步改革,必先提出一百步設想,這些話雖是謔語,但多少道出了近代的現(xiàn)實。晚清以來,各種改良不絕如縷,但因始終嚴守中庸之道,致使改良限于局部修補,始終未見大的起色。不僅如此,舊勢力占盡先機,反將新因素銷蝕殆盡,因此直到五四先驅才有“思想革命”的“最后覺悟”。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舊文學、舊政治、舊倫理,本是一家眷屬,固不得去此而取彼;欲謀改革,乃畏阻力而遷就之,此東方人之思想也,此改革數(shù)十年而毫無進步之最大原因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把“折中主義”看阻礙文化變革的主要因素,甚至當作比頑固派更為危險的東西,“折中二字,是新舊雜糅的代名詞,就是把舊材料用新法制組織的代名詞,或是舊材料新材料并用的代名詞,這是我們中國社會上最流行的思想和主義?!狈磳χv究妥協(xié)、調(diào)和,反對新舊雜糅的“灰色革命”,以免革命成果被折中主義斷送。“人們對于社會上的無論什么事物,如果發(fā)現(xiàn)了它的毛病,非‘改弦而更張之’不可,那就應該明目張膽地鼓吹革命:對于舊的,盡力攻擊,期其破壞,消滅;對于新的,盡力提倡,期其成立,發(fā)展。這才是正當?shù)男袨?!”所以在舊因素有著巨大歷史慣性的條件下,一味講折中,因為新舊因素的過于懸殊,常常出現(xiàn)的情況是新不僅不能平衡舊,反而可能被舊的東西吞沒。所以新文化派提出,“舊者不根本打破,則新者絕對不能發(fā)生;新者不排除盡凈,則舊者亦終不能保存,”是很有道理的。
杜氏對“中”的把握也有失準確。按理說,中庸之道的“中”,其實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時地變了,情勢變了,天平兩邊的事物也變了,兩極之間的準星即“中”,當然需要進行及時調(diào)整。兩極已變,而準星不變,這就不是“中”,而是一種“偏”了,這是中庸的微妙之處。所以傳統(tǒng)思想不僅強調(diào)“時中”“適中”,而且強調(diào)“權變”,孟子說“執(zhí)中無權,猶執(zhí)一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孔子說,“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保ā墩撜Z·子罕》)有人對此加以發(fā)揮道,“執(zhí)中而不知隨時權變,反而等于固執(zhí)一偏;因權變而時執(zhí)一偏,倒是真正的用中……是孔門為學之道的頂峰?!庇媒裉斓脑捳f,就是凡事要因地制宜、因時制宜,不可刻舟求劍、固執(zhí)一偏。在杜亞泉時代,“中”的條件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實踐證明,新的力量太弱小,舊的勢力太強大,“中庸”已經(jīng)抵擋不住舊勢力的沖擊,“中”的方法只能給舊勢力造成更多空間,“進化的公例,總是新的勝于舊的,這一層,他們都未想到,一味地折中調(diào)和,得過且過?!边@時候最需要的是洪流般的革命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新文化派對折中論調(diào)的批判是擊中要害的,“不問時勢之適否,不問事理之是非,而惟持一中立調(diào)和之態(tài)度,成則居其功,敗則不任其責。其所主張,雖或有近于是者,然要皆折中兩間,非自心之確有所見者是也。”包括杜亞泉在內(nèi)的折中派受到新文化派的猛烈抨擊是可以想見的。
杜亞泉文化思想還有一個不能周延的矛盾,一方面他承認,某種道德文化與其生長的社會環(huán)境具有不可分割的整體性,“若夫新道德之特色,則無習慣團體之障礙,故人民得以自由發(fā)展其理想,完全使用其知識,日新月異以合乎社會之進程。是說也,未嘗無充分之理由。特其所陳,多以歐西社會為根據(jù),與吾國狀況,微有不同。”然另一方面,卻也認為在不根本改造文化土壤的前提下,照樣可以用中庸之術對之進行切分和平衡。這就有一點耽于妄想了。在這個問題上,陳獨秀看得透徹,也來得徹底,“如今要鞏固共和,非先將民主共和的國家組織、社會制度、倫理觀念,和君主專制的國家組織、社會制度、倫理觀念全然相反,一個是重在平等精神,一個是重在尊卑階級,萬萬不能調(diào)和的。若是一面要行共和政治,一面又要保存君主時代的舊思想,那是萬萬不成。而且此種‘腳踏兩只船’的辦法,必至非驢非馬,既不共和,又不專制,國家無組織,社會無制度,一塌糊涂而后已。”也就是說,要想建立現(xiàn)代道德,必須先把阻礙新道德生長的文化土壤除掉,不破不立,非如此不足以建設新文化?!芭f者不打破,則新者絕對不能發(fā)生”,五四新文化先驅這席話不免有些絕對,但確實擊中了近代中國文化變革難題的要害。
另外,和其他折中論者一樣,杜亞泉也認為中國向以“精神文明”見長,西方以“物質文明”為勝,并從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得出西洋文明“顯著之破綻”的結論,進而產(chǎn)生“吾社會中固有之道德觀念,為最純粹最中正者”之類的文化自信,最后誓要用中國的“精神文明”之勝彌補西方“物質文明”之失。這就更是一個淆亂的認識。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既非東西方所專,也非中西方所長,按照胡適的話說,一切文明里面都有物質和精神兩種成分,一只蒸汽鍋爐、一部摩托車,里面包含的復雜精細的智力就是精神的部分,所以他批評折中論者為“有夸大狂的妄人”,此話雖顯尖酸刻薄,但也說到了問題的實質。既然對中庸的兩極子虛烏有,那么一切所謂“調(diào)和”“救濟”也就無從談起了。
注釋
②[宋]黎立武:《中庸指歸》,《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0冊,第718頁。
③陳赟:《中庸的思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27頁。
④⑤⑥⑧高勞:《力之調(diào)節(jié)》,《東方雜志》13卷6號,1916年6月10日。
??傖父:《靜的文明與動的文明》,《東方雜志》13卷10號,1916年10月。
??傖父:《精神救國論》,《東方雜志》10卷1號,1913年7月1日。
?高勞:《愛與爭》,《東方雜志》13卷5號,1916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