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存廢之辯

劉伯裕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遼寧大連116026)

對于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是否能夠成立，我國理論界呈爭議之勢。實際上，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的成立應為歷史的必然選擇。理論界為支持該制度的成立提出了多種學說，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學說為“債的不可侵犯性說”。筆者認為，該說作為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的理論基礎有失妥當，而“債權效力延伸說”是作為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理論基礎最合適的學說。后者作為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的理論基礎，可以保證法律體系邏輯嚴密。

一、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的現(xiàn)實需求

(一)立法價值的轉變

就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的設立，有學者指出，其制度價值在于維護正當競爭，即立法者的政策在自由競爭與穩(wěn)定的商業(yè)秩序之間進行平衡。［1］換言之，設立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立法者的天平導向了穩(wěn)定商業(yè)秩序一邊，其結果是犧牲部分個人自由而維護正當?shù)母偁幹刃颉?/p>

然而，該價值選擇的依據(jù)何在?為何立法者要在個人自由與穩(wěn)定的商業(yè)秩序的價值權衡中選擇后者?實際上，其深層次原因在于社會經(jīng)濟基礎變化所引起的立法價值的轉變。在資本主義初期，個人自由是至高無上的追求。站在立法者的角度，此時立法價值在于盡可能地維護個人自由。而隨著資本主義的持續(xù)發(fā)展，至少兩個因素導致實質(zhì)個人自由無法實現(xiàn):第一，社會化分工愈發(fā)精細，人們變得愈發(fā)離不開他人的勞動成果。隨著社會分工的不斷精細，人們的勞動成果早已不是供個人使用，而是利用其交換價值，將其投入市場換取貨幣。人與人之間相互依賴性增強，每個社會個體均不能離開他人的勞動果實而生存，從而導致個人自由范圍縮小。第二，壟斷集團的出現(xiàn)與生產(chǎn)資料的集中，縮小了自由競爭的空間。當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時，集團化、規(guī)模化的生產(chǎn)是一種必然形態(tài)。當壟斷集團形成時，資源的分配方式便出現(xiàn)不均，從而導致社會總體的貧富差距拉大。而貧富差距的加大和社會資源分配不均導致掌握生產(chǎn)資料的一方對未掌握生產(chǎn)資料的一方實現(xiàn)某種程度上的支配。由此，階級的分化亦致使部分人群的實質(zhì)自由無法得到實現(xiàn)。

基于上述兩點，個人之實質(zhì)自由已隨著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變得難以實現(xiàn)，正如一些學者指出:“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資本主義進入到了壟斷階段，社會財富集中到壟斷資產(chǎn)階級手中，資本主義初期的主體平等性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的不平等所淹沒，貧富差距不斷擴大，個人自由被社會現(xiàn)實不斷地沖擊，國家不得不改變政策以維護公平正義。”［2］“整個社會的價值取向由原來的個人本位轉向社會本位，追求實質(zhì)上的公平?！保?］概言之，此時的國家不得不基于社會總體秩序的考量，在某些情形下限制個人自由以促進實質(zhì)公平。這也是立法政策在自由競爭與穩(wěn)定商業(yè)秩序的權衡中傾向后者的原因。

然而，至此并不能得出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設立的必然性。王澤鑒先生曾指出“于此理論中，(筆者注:即第三人侵害債權理論)寓有一項法律政策上的價值判斷，即適當維護第三人的活動自由，不致因故意或過失侵害債務人的人身或給付標的，須對債權人負損害賠償責任?！保?］不難看出，侵害債權制度的設立必然會導致對第三人自由的減損，然而第三人自由的減損并不一定會促進商業(yè)秩序之穩(wěn)定。我們?nèi)孕枵撟C，第三人侵害債權的行為會導致穩(wěn)定商業(yè)秩序的破壞。對此，筆者認為，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深入發(fā)展，社會分工愈發(fā)精細，對某一物的生產(chǎn)可能涉及原材料加工、包裝、倉儲、運輸?shù)榷鄠€環(huán)節(jié)。而這諸多環(huán)節(jié)均由對應合同連接在一起，當其中某一項債權受到侵害時，基于前合同而形成的一系列其他合同也必然將不被履行，這種連鎖反應在市場中破壞了商業(yè)秩序的穩(wěn)定性。它所帶來的結果是市場效率的降低與社會資源的浪費。［5］

綜上，可以得出結論:由于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立法價值從個人本位轉向社會本位，以致立法在自由競爭與商業(yè)秩序的價值權衡中傾向于后者。而侵害債權行為對商業(yè)秩序造成破壞的事實與當下立法價值取向相左，因此產(chǎn)生了設立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的需求。

(二)債權性質(zhì)的變化

在人類文化發(fā)展的初期，債權純粹體現(xiàn)為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人身關系，一般經(jīng)濟關系性質(zhì)甚微。［6］而在近代的經(jīng)濟發(fā)展中，基于債權的可讓與性，債權已經(jīng)完成了從人身關系到經(jīng)濟關系的轉移。正如日本著名學者我妻榮指出:債權之所以貫穿于社會財產(chǎn)權中，在于它自身具有完全的財產(chǎn)價值乃至經(jīng)濟價值。［6］在金融行業(yè)日漸發(fā)達的當下，各種社會個體均有投資以使其貨幣增值的需求。主體將資本投入某一領域，從而獲得其對相對主體的請求權。此時，基于債權的可轉讓性，主體可將其債權轉讓從而變現(xiàn)。如此，債權便開始在市場上流通。當債權在市場上流通達到頂峰時，債權的身份性質(zhì)便蕩然無存，此時的債權便具有了完全的財產(chǎn)價值?；趥鶛嗟淖屌c性，各類債權(除了少數(shù)帶有專屬性質(zhì)的債權)均或多或少地財產(chǎn)化了，而財產(chǎn)自然需要受到侵權法的保護。正是由于債權性質(zhì)的變化，其受到侵權法保護的需求便愈發(fā)強烈。

(三)救濟渠道的完善

債權的本權為向債務人行使受領權。當債務人不履行債務時，債權人通過向債務人行使請求權實現(xiàn)債權。而在個別情況下，債權人可能無法向債務人行使請求權;或者即使行使請求權，其權利也無法實現(xiàn)，例如債務人無履行能力等。然而，如債務人無清償能力之情形，其思維落腳點在于個別案件之中，不具有普遍性。若制度僅針對個別情況而設立，則該制度價值會大打折扣。那么，第三人侵害債權時，債權人是否有可能存在普遍無法得到救濟之情形呢?該類情形確實存在。對于此點，需從違約責任的救濟手段出發(fā)進行闡釋。關于違約責任的歸責原則，學界中有爭議①。然而《合同法》明確賦予當事人發(fā)生不可抗力時的解除合同權②，《合同法司法解釋二》也規(guī)定了當事人在情勢變更下的解除合同權③。這也意味著，當出現(xiàn)不可抗力或者情勢變更阻撓當事人一方履行債務時，該方可以通過解除合同來減輕或免除責任，此時的債權人便無法通過任何渠道得到救濟④。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從現(xiàn)實需求的角度而言，基于三個因素——立法價值的轉變、債權性質(zhì)的變化以及救濟渠道的完善，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的設立是歷史必然。

二、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的理論基礎

(一)關于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現(xiàn)有學說及評價

任何一項制度之成立，其背后均應有邏輯緊密的學說與之相對應;否則，貿(mào)然將新制度置于現(xiàn)行法律體系之中，容易引起體系邏輯性的混亂，在司法實踐中難以推導出正確的裁判，致使法律無法起到其定紛止爭之職能。而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涉及對傳統(tǒng)債的相對性的突破，將其置于現(xiàn)存法律體系之中則尤須謹慎。

1.債權不可侵犯說

該學說為許多學者所主張。例如我國臺灣學者史尚寬指出:“債之關系是否得由第三人加以分侵害……要以積極說為是。蓋債權雖為相對權，而相對權并非不容有不可侵性。既為權利，則一般人負有不為侵害之消極的義務?！保?］我國大陸亦有許多學者持同樣看法，例如楊立新教授認為，“債權作為一種民事權利，其本身就具有不可侵犯性。［8］該學說的邏輯推演如下:既為民事權利，則皆不可侵犯，而債權作為民事權利的一種，當然不可以侵犯。而凡是權利必有對應之義務，當賦予所有民事權利任何人均不可侵犯的效力時，即說明了任何人對民事權利皆負有不可侵犯的義務。這樣的邏輯推演導致了任何一種民事權利皆具有對世性，那么區(qū)分絕對權和相對權的意義何在?債權的不可侵犯性學說，其本意在于回避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對債權相對性的突破問題。但從邏輯推演的角度，債權事實上被絕對化了，更加導致了理論邏輯的混亂。

2.債權行使與債權歸屬說

我國臺灣學者朱柏松將債權區(qū)分為債權行使與債權歸屬兩個方面，他認為在債權的行使方面，債權只能向特定的債務人行使債權，而不能向第三人行使權利，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可能發(fā)生侵害債權的侵權責任。但是就債權的歸屬上來說，債權和物權、人格權等一樣都屬于一種應受法律保護的民法上的權利，在其權利歸屬受到侵害時，權利人應享有排除侵害或請求損害賠償?shù)臋嗬?。?］實際上，該說是債權不可侵犯說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其困境在于仍然無法合理解釋上述問題——既然債權歸屬時其他任何人都不得侵犯債權，豈不意味著不特定的任何人均負有不得侵犯之義務?此時的債權依然被絕對化了。

3.債權物權化說

該學說主張將第三人侵犯債權制度納入現(xiàn)存的債權物權化理論中，作為該理論的補充。這樣既避免了體系的矛盾，也可以合理解釋對債的相對性的突破問題。隨后，其意識到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與現(xiàn)存?zhèn)鶛辔餀嗷碚撍患嫒葜?，即現(xiàn)存的債權物權化理論均是針對某項或某類具體的債權而言，如預告登記及承租權的物權化制度。為了解決上述問題，其進一步提出了債權層面物權化理論，即每一項債權實際都包含著某種物權化的因子;當法定條件具備時，該債權即可于某個單一層面反映出物權化的屬性。［10］然而這樣的論述太過抽象，究竟何時債權中“物權化”的因子開始凸顯?為何每一項債權均含有“物權化的因子”?若無法合理解釋上述問題，則該學說僅是一種對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理論上美好的構想而已。

(二)侵害債權制度是債權效力的延伸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侵害債權制度設立在理論上的關鍵之處在于:債權的相對性與侵害債權所需要的債權的絕對性邏輯上的死結。一方面，債權基于其相對性原則，其權利本身并無“社會典型公開性”;另一方面，侵害債權制度的設立又需要債權的絕對化，即其存在應為相對義務人所知曉。若不明其義務之存在，卻將責任歸咎于其行為，其結果必然對第三人行動自由產(chǎn)生巨大的減損。

在解決這個問題前，我們不妨先觀察物權的權利外觀是如何令他人知曉的。不動產(chǎn)物權通過登記完成其公示之任務，動產(chǎn)則是通過占有來達到權利公示的目的。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動產(chǎn)基于其迅速的流轉性，以及在交易過程中常常非所有人本人持有貨物進行交易，而是通過中間經(jīng)銷商進行買賣，其在交易過程中通過交付進行公示的作用已經(jīng)大大縮小了。可以說在現(xiàn)實生活中，基于動產(chǎn)交易流通性的加快，其通過交付進行物權變動權利推定的基礎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動搖。但是從侵權之角度出發(fā)，即從動產(chǎn)物權的靜態(tài)存在而非動態(tài)流通的角度出發(fā)，動產(chǎn)依然擁有其絕對性，原因在于當?shù)谌饲趾赢a(chǎn)物權時，其公示并不是通過積極公示——公示誰為其所有人，而是通過消極公示——侵害本人明知其非該物之所有人來達到目的?；诖?，我們可以說動產(chǎn)在侵權領域有一種天然的消極公示力。那么債權是否也存在類似的消極公示力?筆者認為，當?shù)谌艘呀?jīng)明知債權之存在時，債權實際上已經(jīng)完成了其公示之目的。換言之，同動產(chǎn)物權類似，當?shù)谌艘呀?jīng)知曉他人債權之存在時，債權在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仍然保持著相對性，而對于不特定的知曉債權存在的人而言已經(jīng)具有絕對性了，因為此時的第三人已經(jīng)完全知曉了債權之權利外觀的存在。

在第三人明知債權存在時成立侵害債權制度，這樣的設置與物權法中的善意取得制度有著異曲同工的立法精神。善意取得制度的價值在于通過保障善意第三人的利益從而保證交易安全，而對于那些明知自身無權處分卻仍然進行交易的“惡意第三人”并不保護。其原理便是對于“惡意第三人”而言，其已經(jīng)知曉了處分人并無處分權限。物權的公示處在一個正確的、已完成的狀態(tài)中。而在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中，債權基于其沒有“社會典型公開性”，故而沒有公示的方式。然而第三人明知債權存在時，債權事實上已經(jīng)完成了其“公示”的職能，故而此時明知債權存在的第三人便負有不得侵害之義務。

回歸到債權本身而言，王利明先生認為，債權的效力可以分為對內(nèi)效力與對外效力兩方面。［11］筆者對此表示贊同，但需要作進一步解釋，明確債權對內(nèi)效力與對外效力的范圍，而且必須指明債權對外效力延伸的程度。本文認為，債權的效力并非無限延伸，而其延伸的范圍應局限于第三人知曉債權存在之情形。此時，債權效力的延伸，對內(nèi)表現(xiàn)為債權人對債務人的請求權，對外則表現(xiàn)為明知債權存在的第三人對債權的不作為義務。延伸后的債權也有了新的權能，債權人向債務人主張權利為其積極權能之一面，而第三人在明知債權存在之情況下不可侵犯是其消極權能一面。

綜上，債權效力延伸說能夠解開債的相對性與侵害債權所需要的債權的絕對性邏輯上的死結，而成為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的理論基礎。而第三人知曉債權存在應為該制度的構成要件。這樣有限地突破債的相對性原則既不會對現(xiàn)有法律體系造成影響，也不會對第三人行為自由造成巨大減損。對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而言，第三人知曉債權存在是邏輯周延之要求，而其他構成要件，如社會對其侵犯債權行為的責難程度等則屬于價值判斷的范疇。

三、結語

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設立存在巨大爭議的根本原因在于社會經(jīng)濟生活的需求與法律邏輯體系之間的矛盾。將債權這樣的相對權輕易置于侵權法所統(tǒng)攝的領域，無疑將絕對權與相對權的區(qū)分推向了一個絕境，而恐怕沒有人能否定潘德克頓體系中這種分類的意義。正如梅迪庫斯所指出:“民法典第二編與第三編的分立，正是以絕對權與相對權的劃分為基礎的。”［12］法律卻必須順應社會經(jīng)濟生活的需求。在此基礎上，本文支持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的成立，并認為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的設立確是對債的相對性的突破，然而這種突破非常有限——即是上文所提出的債權效力的有限延伸。如此，這樣的突破并沒有完全改變債權相對權的本質(zhì)，更不可能將債權推向徹底的絕對化;同時，這樣保守的突破能夠很好地反應社會對于正當商業(yè)秩序的需求，也不至使第三人的自由受到重大減損。

［注 釋］

①至今仍存在三種學說:嚴格責任說;過錯推定原則說;過錯責任為原則，不問過錯責任為例外說。參見朱廣新《違約責任的歸責原則探究》，《政法論壇》2008年第4期。

②《合同法》(1999)第96條。

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2009)第26條。

④對此舉例以示之:甲乙是兩家存在競爭關系的飯店，丙受雇于甲擔任大廚，乙派人將丙打傷，此時丙便可以以情勢變更原則對甲抗辯，從而令甲之損失完全無法得到救濟。

［1］武艾玲.論第三人侵害債權責任［D］.北京:中國政法大學，2004.

［2］祝國平.論我國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D］.北京:中國政法大學，2012.

［3］趙敏杰.第三人侵害債權的理論基礎和責任認定［D］∥祝國平.論我國第三人侵害債權制度［D］.北京:中國政法大學，2012.

［4］王澤鑒.債法原理(第一冊)［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11—12.

［5］武艾玲.論第三人侵害債權責任［D］.北京:中國政法大學，2004.

［6］我妻榮.債權在近代法中的優(yōu)越地位［M］.王書江，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9:20.

［7］史尚寬.債法總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1－2.

［8］楊立新.侵權法論［M］.2版.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346－347.

［9］朱柏松.論不法侵害他人債權之效力［M］∥王利明.民商法研究:第3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777.

［10］佟強.侵害債權制度法律性質(zhì)考察［J］.現(xiàn)代法學，2005(2):89－90.

［11］徐紅新，張愛麗.第三人侵害債權理論之檢討［J］.河北法學，2002(增刊):49.

［12］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M］.邵建東，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