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天瓢》中雨意象的解構(gòu)

王惠丹

(昆明理工大學(xué)津橋?qū)W院外語系，云南昆明650106)

曹文軒素有“青春文學(xué)教父”之稱。然在其眾多文學(xué)作品中，《天瓢》可以說是最為特立獨行的一部。該書一改青春風(fēng)格，以成人化的視角為讀者構(gòu)造了一個充滿古典浪漫主義的“美輪美奐”的雨淋漓的情感世界［1］。小說以杜元潮、邱子?xùn)|與程彩芹的感情糾葛為主線，講述了在終日飄雨的油麻地為了愛情與權(quán)力所上演的一場場驚心動魄的殘酷斗爭。主人公在冥冥天意中翻滾掙扎，傾盡一生在權(quán)力與情感的夾縫中努力求證自己的成功。生命的壯美、人性的善惡、社會的變遷、權(quán)力的移挪，在情態(tài)各異的綿綿雨幕的籠罩下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示:生命在雨的沐浴下從粗暴的艱難中透出細膩的美麗，人性在雨的沖刷下裸露出最底層純樸的質(zhì)感，而情愛在雨的浸泡中又稀釋了粗鄙的丑陋?！坝晔切≌f的時空背景，也是命運轉(zhuǎn)換的契機，是詩意的比附，更是小說主題的象征”［2］。一場場不同節(jié)奏、不同規(guī)模、不同形式、不同意蘊的雨，作為整個小說的幕布與歷史的見證，作為意象化的無言的存在，取代了傳統(tǒng)的社會政治背景，陪伴了主人公的一生，深深地注入了他們的靈魂。

一、景雨中復(fù)雜的人性

雨是最為平常的自然現(xiàn)象之一，它在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風(fēng)煙中隨意飄灑，融天地為一體，沐萬物于其中?！短炱啊分校靥幠蠂钠ъo小鄉(xiāng)村——油麻地盡日雨絲紛飛，滋潤著油麻地豐饒的土地，也滋潤著油麻地鄉(xiāng)農(nóng)質(zhì)樸的心靈。油麻地的鄉(xiāng)農(nóng)對雨是既愛又恨的，他們賦予不同形態(tài)的雨勢以不同的名字——香蒲雨、金絲雨、梨花雨等等，體現(xiàn)著油麻地人對雨的喜愛;鬼雨、啞雨、騷雨等等，表露出油麻地人對雨的惱怒之情。小說的作者對雨是喜愛的，他以香蒲雨、狗牙雨、楓雨、雁雨、癡雨、胭脂雨、梧桐雨等20種意蘊不同的雨來結(jié)構(gòu)12個章節(jié)，將自然生命、男女情愛、欲望靈魂浸潤在濛濛煙雨中。經(jīng)雨之濡染，一切人物景物都被作家描繪得細膩委婉、優(yōu)雅靈動，在迷茫煙雨中展現(xiàn)著原始的本性:春季，在悠悠細雨的滋潤下，南瓜花悄悄地綻放了，楓樹悄悄地冒出了葉芽，純真的采芹、元潮、子?xùn)|懵懂地成長著;夏季，在恣肆暴雨的沖刷下，油麻地的莊稼貪婪地吮吸著雨水，瘋狂地滋長著，杜元潮、邱子?xùn)|的政治欲望與野心以及兩人之間面和心不和的矛盾也在急劇地膨脹著、糾結(jié)著、斗爭著;秋季，淫雨霏霏中，木落草黃，長空蒼茫，得志的杜元潮與閑置的邱子?xùn)|各攻心計，試圖找準(zhǔn)時機置對方于死地;冬季，雨雪交加中，萬木枯索，斷梗飄蓬，風(fēng)燭殘年的杜元潮與邱子?xùn)|，一個鋃鐺入獄，一個一無所有，經(jīng)歷了一生的明爭暗斗后，兩敗俱傷。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算計與斗爭都是為了童年的夢想與愛戀。四季風(fēng)煙中，作家為讀者描繪了一幅煙雨迷蕩、濕氣氤氳的江南風(fēng)景圖，一幅鄉(xiāng)村歷史的變遷圖，一幅人與人之間權(quán)力傾軋的政治斗爭圖。

作為一種自然物的雨，就通常意義上看，它僅僅是一種物象，即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所謂的“境”。然而正如清代葉燮在《黃葉村莊詩序》所說，“境一而觸境之人之心不一”。文學(xué)作品中的景象，經(jīng)過作家審美經(jīng)驗的淘洗與篩選，經(jīng)過作家思想情感的化合與點染，已不再是簡單的純自然的可觀物象，它已成為作家某種情感信息的載體，傳達著作家的種種情思意趣。正如黑格爾所言:“感性的東西是經(jīng)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化顯示出來”［3］。《天瓢》中飄飛在各章節(jié)中的雨點、雨絲、雨線，作為一種心靈化、感性化的形象，承載著作家的主觀情感和美學(xué)追求，渲染烘托著人物生活的環(huán)境氛圍，營造著理想的審美意境。作家用“雨”來織造環(huán)境，表達了豐富復(fù)雜的情感，收到了委婉蘊藉的藝術(shù)效果。陰雨連綿的暮春，邱子?xùn)|的父親傾盡家產(chǎn)欲謀暴利，卻慘遭“崩排”。細雨中搖搖晃晃的楓樹，翻飛旋轉(zhuǎn)的雨傘，輕描淡寫地將命運的無常與無奈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隱隱地喻示了邱子?xùn)|一生命運的飛旋、搖擺?！坝辍弊鳛橐环N具體形象，委婉地暗示出命運中某種不可抗拒的破壞力。自朦朧懂事起就喜歡杜元潮的程彩芹，在杜元潮選擇了政治、權(quán)力而放棄愛情后嫁離油麻地?！俺黾捱@一天，又是個雨天”，垂直而均勻的雨絲垂落在水面上，就像彩芹纖柔而深長的情思。而站在“荒涼的河灣處”目送彩芹遠嫁的杜元潮“渾身上下皆已濕透，頭發(fā)被雨水所沖，順著雨水流淌下來，遮住了他的額頭與左眼”［4］112。他的四周野草連綿，一棵孤零零的落盡了葉子而赤裸著的苦楝樹在風(fēng)雨中獨自挺立著。萬丈雨幕的高空，一群南歸的大雁在雨中緩緩飛行，時而傳來一聲雁的哀鳴，顯得既悲涼，又十分優(yōu)美。此時的雨少了幾分蒼涼與纏綿，卻多了幾分惆悵和傷感。微微細雨，密密麻麻，似乎講述著程彩芹與杜元潮不舍的情愫與無奈的苦楚。野草、孤樹、雁行、雁鳴，渲染烘托出一種冷寂孤寞的環(huán)境與凄清濃重的悲劇氣氛，而濛濛秋雨又使人體驗到一種悲涼與憂愁?；\罩于雨中的孤單身影顯示出相對于天地自然、社會人生的微渺，又隱隱生發(fā)出一種對命運的無法把握和對前途無著的迷茫。其中既有對造化弄人的慨嘆，又有對特殊時代“唯階級論”對純真愛情戕害的指斥，一縷縷無言而神傷的愁情讓人低回不已。

二、情雨中氤氳的情感

雨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隱含有情愛、性愛之寓意，“巫山云雨”的典故早已深入人心，自不必多言。無獨有偶，西方文學(xué)中的“雨”意象也蘊含有濃烈的情愛之意。希臘神話中宙斯“金雨”使公主達那厄受孕的故事，使得“雨”在西方人的觀念中逐漸成為性愛的隱語，并約定俗成，代代相傳。“骨子里始終有一種古典浪漫的情愫拂之不去”的曹文軒受中西方現(xiàn)代美學(xué)的影響，深諳中西文化?！短炱啊分酗w揚的雨絲也飛揚著無盡的情欲。小說中的油麻地是一個只生長情色而很少生長愛情的村莊。在這個終日飄灑著天之精華、孕育著地之靈秀的村莊里，原始的生命動機成為人們沖破俗世無聊與生命孤寂的不可或缺的調(diào)味品。“因為油麻地的雨多，油麻地人家的床，白天常常閑不著，搖晃著，吱吱呀呀地叫喚。這是雨中的樂章。”［4］85“夜間的雨聲，也會鬧人，鬧得人醒來了。醒來之后并不去想雨，只想一件事，一件見不得人的事。翻來覆去地想，想得心慌慌地跳?！保?］68因此小說中的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情愛的小世界中，被種種情感的欲望牽制著在命運的航線上不斷地飛騰與跌落。參加革命后衣錦還鄉(xiāng)的李長望留在油麻地做黨委書記，多年積壓的情欲在油麻地濕漉漉的天地中得以放肆地宣泄，最終又因過度地放縱，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東窗事發(fā)而吊死在飄雨的果園中。邱子?xùn)|因?qū)Τ滩是鄣那楦惺艽燹D(zhuǎn)而與小學(xué)教師戴萍一次次地陶醉于雨中來滿足其情感的空虛寂寞。這里，雨既是性愛的幕布，又是性愛的催化劑，同時也是性愛的象征與喻示。

與耽于情欲的李長望、邱子?xùn)|不同，小說的絕對主人公杜元潮似乎更向往一種純潔而清靜的感情。兩小無猜的杜元潮與程彩芹在金色的太陽雨下孩提式的游戲中完成了性之啟蒙。作者有意無意地將男女主人公性啟蒙的背景設(shè)置在絲絲金雨中完成，似乎有意無意地移用了宙斯“金雨”的典故，以此象征杜、程情竇的開始。此后，二人朦朧愛情的發(fā)展自始至終都籠罩在迷蒙煙雨中，輕盈、虛無、縹緲而又實實在在地存在著。然而，造化弄人，當(dāng)愛情遭遇政治、權(quán)力時卻脆弱得不堪一擊。盡管程彩芹的遠嫁使得杜元潮“像一棵沒有根柢的樹”，但作者對杜元潮與程彩芹的愛情始終是呵護有加的。程彩芹出嫁后，杜元潮與艾絨結(jié)婚。不久，隨著程彩芹的新寡，杜元潮女兒的溺水，艾絨沉溺痛苦不能自拔并離開油麻地返城，杜、程的愛情再次在雨水的滋潤下暗暗地發(fā)展了起來。天大地大，大不過霧雨掩映的葦蕩中的一只小船;山美水美，美不過期待已久的兩顆心靈的久久相擁。終其一生，杜元潮對程彩芹的愛戀在雨水的流淌下，越流越遠，愈浸愈深。雨作為一種背景，一種情感的外化，始終舒緩、綿長地流淌在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

如果說邱子?xùn)|之于戴萍是緣自性欲，那他之于程彩芹則是出于純粹的情愛，雖然這種情愛并未實現(xiàn)。童年時邱子?xùn)|也曾朦朦朧朧地喜歡程彩芹，青年時也曾向程求愛但被婉拒。此后邱子?xùn)|對程彩芹的愛深埋在心中。邱子?xùn)|在政治生活中被杜元潮多年壓制后，意欲抓住杜元潮的生活污點進行復(fù)仇。經(jīng)過一年多的苦苦尋覓，他終于在一個大雨夜找到了杜元潮在城里所筑的別院，找到了被杜元潮金屋藏嬌的程彩芹?！耙还啥室鈴那褡?xùn)|的心底悄然升起，并很快如風(fēng)暴一般席卷了他的全部身心。繼而是仇恨，一重抵達極致的仇恨?！保?］281然而，這種仇恨卻在程彩芹雨中的苦苦哀求下放棄了，邱子?xùn)|為了情人而放棄了對情敵的復(fù)仇。因而，小說中愛情的雨水始終是純澈的、明凈的，它不斷地清洗社會的污濁、清洗人物的情感、清洗作品的主題，使得整部作品散發(fā)出古典的浪漫主義的藝術(shù)芬芳。

三、生命雨中輪回的生死

水是生命之源，雨則是水的重要來源，于是雨便具有了偉大的生命意義，自然界的雷雨鼓蕩與人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短炱啊分斜挥晁軡竦挠吐榈靥幪幧l(fā)著濃烈的生命氣息:田田荷葉下輕盈的游魚，廢舊祠堂中追逐的碩鼠，濕潤星空間飛舞的流螢，春雨秋陰下茂盛的楓楝……一首首生命的交響樂在田間地頭高昂地演奏著。

油麻地的人們的生命也是被雨水浸泡的，他們生在雨里，長在雨里，死在雨里，也葬在雨里，世世代代割舍不斷對油麻地的感情、對雨水的感情。雨水滋潤著油麻地的土地，也澆灌并毀滅著油麻地人的生命。5歲時杜元潮被大水沖到油麻地，沖到程彩芹與邱子?xùn)|的身邊，于是注定他的一生將與雨水、與油麻地有著說不清的依戀情結(jié)，與程彩芹和邱子?xùn)|有著道不明的愛恨情仇。童年的杜元潮因其外來長工兒子的身份而備受飛揚跋扈的地主兒子邱子?xùn)|的羞辱，墓坑中狗牙雨的敲擊使得杜元潮認識到生活的殘酷。這里的雨，既是自然之雨，又是生命之雨的象征，咬噬著他肉體與小小靈魂的狗牙雨，使他明白了生命的無奈與堅韌。青年時期的杜元潮和邱子?xùn)|聯(lián)手推翻了油麻地的最高統(tǒng)治者——淫棍鎮(zhèn)長、黨委書記李長望后分別擔(dān)任了油麻地的書記與鎮(zhèn)長，于是生命的殘酷與壯美在杜元潮與邱子?xùn)|的爾虞我詐中緩緩地展開了。當(dāng)每個人都掙扎在自己強烈的欲望中的時候，生命便因此而走向長長的雨季。在權(quán)力的角逐中，邱子?xùn)|的政治生命葬送雨中，于是他便借奔跑在雨中追逐野雞野兔的旺盛的自然生命來麻醉自己，求得滿足。杜元潮的勝利也是短暫的，他很快又敗落于邱子?xùn)|雨中苦苦尋覓掌握的把柄上而鋃鐺入獄。出獄后不幾年，杜元潮在一場暴雨中乘棺而去。他的一生，起于雨而終于雨，雨成為命運輪回往復(fù)的一種象征、一種預(yù)兆、一種暗示。

形形色色、連綿不絕的雨流動、飄灑于油麻地的四周，讓江南鄉(xiāng)村的天空氤氳著淡淡的水，彌漫著層層的霧，也張揚著生命的色彩。雨有如生命的終結(jié)者，見證著生命的隕落，也牽抻著作家悲憫人生的情懷。罪孽深重的李長望整飭一新地吊死在梨樹上的那年，“梨樹白花盛開，在雨中越發(fā)的嬌嫩與美麗”。雨蕩滌著污濁，滋潤著生命。生命是可貴的，雨中李長望使用的新麻繩所散發(fā)出的苦澀的香味，讓作者對苦澀的生命的感喟也隨著雨霧彌散開來?！坝晗轮婊ㄊ㈤_著，也飄蕩著……”［4］91，淡淡的哀傷與嘆惋隨風(fēng)流轉(zhuǎn)。寬厚開明的大地主程瑤田一生靈活勤謹，傲骨根根，演繹著人性的尊嚴與修養(yǎng)，卻在“鬧革命，分家產(chǎn)”的風(fēng)雨鼓蕩中一貧如洗，最終在狂烈肆虐的秋風(fēng)秋雨中命喪荒野。此時“他的頭已不再是向上昂起，反而是像泥鰍一樣，往爛泥里使勁鉆著”。自然生命的堅韌終被時代的風(fēng)雨侵蝕了最后的光彩，這是時代的勝利?抑或生命的悲哀?杜元潮的小女兒禁不住雨的誘惑，一步步經(jīng)由雨幕的移動牽引走進池塘，走向死亡。她沉沒時，“水塘竟沒有蕩漾出一絲波紋……”［4］250。此時的雨幕，就像一個掌管命運、通曉生死的精靈，引導(dǎo)著、見證著生命的結(jié)束。然而生死有數(shù)，幾天后一個秋陽如水的晴天，邱子?xùn)|的兒子卻在鞭炮聲聲中呱呱墜地了。生命就猶如這雨水，在天地間周轉(zhuǎn)循環(huán)、永不停息。

大水湯湯，“把欲望和靈魂浸泡在雨中”［5］的油麻地仍然濕淋淋的，生命在雨中依舊不斷地輪回往復(fù)、繁衍成長著。然而，此時之雨，已非彼時之雨。

［1］徐坤.天瓢·封底評語［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

［2］安波舜.愛比恨更偉大·編者薦言［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1.

［3］［德］黑格爾.美學(xué) :第1卷［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9:49.

［4］曹文軒.天瓢［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

［5］劉震云.天瓢·封底評語［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