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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語言的本質:索緒爾與胡塞爾語言哲學比較研究
謝剛1,2,呂明臣1
(1.吉林大學文學院,吉林長春130062;2.吉林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長春130012)
摘要:對語言本質的思考是20世紀初以來哲學的核心議題之一。對語言本質的探究是主體認識論向縱深發(fā)展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是揭示語言形而下規(guī)律的必由之路。綜覽各哲學流派的本質觀,現(xiàn)象學與結構主義在語言本質的認識上存在一定的共鳴,這些相似性體現(xiàn)在對語言本質理解的認識論和方法論上:認識論上表現(xiàn)為對經(jīng)驗主義和歷史主義的批判;方法論上體現(xiàn)在對經(jīng)驗實在和歷史實在的“懸擱”。索緒爾的心理主義立場決定了其對經(jīng)驗與歷史實在“懸擱”的不徹底性,也預示著現(xiàn)象學在語言本質認識上對結構主義的超越。
關鍵詞:語言本質; 索緒爾; 胡塞爾; 方法論; 認識論 首先看差異性,索緒爾把語言定義為“一個純粹的表現(xiàn)差異的價值體系”。差異是索緒爾語言理論的,它比任意性更能體現(xiàn)語言的本質。以往對索緒爾的研究大都圍繞任意性做文章,任意性也使索緒爾語言理論飽受詬病。通過對差異的深刻認識,就會發(fā)現(xiàn)索緒爾的任意性并不是空中樓閣,而是奠基于差異性之上的,差異對立是索緒爾語言理論體系的腳手架。索緒爾說:“語言符號的能指和所指是基于任意性原則結合的,所指和能指分別代替概念和音響形象?!盽([2]102)能指與所指的結合是語言符號結構內的交換,因為代表所指的概念與代表能指的音響是異質的,是有差異的。從語言系統(tǒng)來看,一個語言符號進入到系統(tǒng)中要體現(xiàn)其自身與系統(tǒng)中其他符號的差異,這種差異既可以是能指上的差異也可以是所指上的差異。差異是符號被語言系統(tǒng)賦予合法地位的重要前提,任意性原則從屬于差異性原則,這也是對索緒爾絕對任意性和相對任意性的合理解釋。
WaystoLanguageperse:AComparativeStudyofSaussureanandHusserleanPhilosophiesofLanguage
XIE Gang1,2, LYU Ming-chen2
(1.SchoolofArts,JilinUniversity,Changchun130062,China; 2.SchoolofForeignLanguageEducation,JilinUniversity,Changchun130062,China)
Keywords:languageperse;FerdinanddeSaussure;EdmundHusserl;methodology;epistemology
結構主義與現(xiàn)象學對20世紀哲學的認識論與方法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二者觀點存在某些相似性,這造成了結構主義與現(xiàn)象學界限上的晦暗不明。這些相似性根源于結構主義創(chuàng)始人索緒爾與現(xiàn)象學創(chuàng)始人胡塞爾對經(jīng)驗實證主義與歷史主義的批判性反思。索緒爾和胡塞爾各自立說伊始,這種關聯(lián)還不為人所察覺,但自解構主義后,結構主義同現(xiàn)象學之間的關聯(lián)在學界逐漸引起廣泛關注。結構主義同現(xiàn)象學之間的相似與差異集中體現(xiàn)在對語言本質的認識和看法上。從追本溯源的角度上講,深度解析結構主義奠基人索緒爾的語言哲學思想和現(xiàn)象學奠基人胡塞爾的語言哲學思想的異同對把握結構主義與現(xiàn)象學之間的關聯(lián)是十分必要的。
一、兩種不同的語言本質觀
《普通語言學教程》(以下簡稱《教程》)是由索緒爾的學生根據(jù)索緒爾在日內瓦大學三次語言學講座的內容匯編而成,它基本體現(xiàn)了索緒爾語言哲學思想的全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羅曼·雅各布森這樣評價教程道:“我認為索緒爾的《教程》恰好可以作為我們討論語言學基本問題的出發(fā)點。現(xiàn)代語言學思想所有的重要問題《教程》都可以使我們看到其萌芽和初始的狀態(tài),而且是以最簡單的甚至是有時過于簡單的形式?!盵1]然而,這也正是《教程》的魅力所在?!督坛獭烦尸F(xiàn)給讀者的只是索緒爾豐富思想的冰山一角,只有仔細揣摩和反思才能挖掘出深潛于“水面”下的那一部分索緒爾思想。索緒爾在《教程》中對語言符號的闡釋可歸結為三個方面:差異性、社會性及系統(tǒng)性。
收稿日期:2015-01-20
基金項目:吉林省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2015BS63);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資助項目(2014QY038)。
作者簡介:謝剛(1978-),男,吉林長春人,吉林大學講師,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語言哲學研究;呂明臣(1958-),男,吉林長春人,吉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語用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H0-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3758(2015)04-0429-07
Abstract:Reflection on language per se has become one of the central issues of philosophical pursuit since the beginning of 20th century. A probe into the intrinsic qualities of language is both the embodiment of in-depth development of subjective epistemology and the only way to reveal the formal regularities of language. Comparatively speaking, phenomenology bears more resemblance to structuralism in terms of the epistemology and methodology of language per se in that epistemology tends to criticize empiricism and historicism and methodology prefers the epoche of empirical and historical facts. However, the psychologism of Ferdinand de Saussure implies his incompleteness in dealing with empirical facts and the transcendence of phenomenology over structuralism in revealing the intrinsic qualities of language.
doi:10.15936/j.cnki.10083758.2015.04.017
其次,社會性是索緒爾的理論起點。索緒爾在《教程》開宗明義強調了區(qū)分語言和言語對于語言學研究的必要性。索緒爾指出:“語言和言語活動不能混為一談;它只是言語活動的一個確定部分,而且當然是一個主要的部分。它既是言語機能的社會產(chǎn)物,又是社會集團為了使個人有可能行使這機能所采用的一整套必不可少的規(guī)約?!盵2]30語言與言語的區(qū)分是索緒爾對語言社會性的注腳,通過對語言和言語的區(qū)分,索緒爾找到了語言學研究的對象,即語言。索緒爾所要揭示的是具有均質性的語言系統(tǒng),而具有異質性的言語顯然很難走進索緒爾的研究視野。此外,語言的社會性還隱藏著語言的時間性問題。索緒爾在《教程》中強調時間的因素會給語言學造成特別的困難,會使語言學家面臨著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共時語言學和歷時語言學。語言的社會性可以理解為語言時間性的變體,因為社會應該理解為一個共時概念,所以認同語言研究的社會性就是認同語言研究的共時性。
最后,系統(tǒng)性既是索緒爾對語言本質的定義也是索緒爾語言理論的總特征。索緒爾堅持從整體來考慮符號,他說:“一個符號所包含的觀念或聲音物質不如圍繞著它的符號所包含得那么重要。”[2]167也就是說,符號本身不具有任何價值,符號的價值決定于符號系統(tǒng),符號系統(tǒng)體現(xiàn)差異。
與索緒爾不同,胡塞爾的語言理論是在哲學思考的語境中發(fā)展起來的。語言在胡塞爾那里不具有本體論的地位,它只是通向認識論的橋梁。胡塞爾把語言分析定位在“屬于為建造純粹邏輯學而必須做的哲學準備工作之一”[3]4。然而這并不影響胡塞爾對語言本質認識的貢獻。相反,由于胡塞爾與索緒爾在語言認識上存在一些共鳴,恰恰是這些在語言的哲學進路中所衍生出的看法夯實了索緒爾語言學理論的地位,為其提供了哲學理論支持。
語言在胡塞爾的意識現(xiàn)象學中十分特殊,胡塞爾這樣評價語言的現(xiàn)象學地位:“沒有語言的表達幾乎無法作出那些屬于較高智慧領域,尤其是屬于科學領域的判斷”[3]5。同索緒爾類似,胡塞爾關注的語言是非經(jīng)驗層面上和歷史存在層面上的語言,他討論的主要是“理想語言”,也就是單義的、正常的和普遍有效的語言。胡塞爾意識現(xiàn)象學以語言符號分析為起點,通過對語言符號的解讀回溯到人的語言行為,再到達意識。胡塞爾的語言分析主要關注兩個方面,即語言的結構和含義。
概念區(qū)分是胡塞爾現(xiàn)象學分析慣用的方法,胡塞爾通常會對一系列概念作出區(qū)分以得到最本質的、最嚴格的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概念[4]108,對語言的分析也不例外。他首先對符號進行解構,把符號分為指號和表述。胡塞爾認為指號和表述存在著本質的區(qū)別:指號主要起到指示和標示的作用,它不表述任何東西。指號的本質性特征在于“確實地為某物的指示服務于一個思維著的生物”[3]27-28,它的功能在于使我們對獨立于指號外并與之有某種聯(lián)系的物產(chǎn)生了某種相信,或者推測這物的存在。也就是說,指號的主要功能是指明一個事物或概念的存在。指明是相對于證明來講的,胡塞爾把二者予以區(qū)分,以此來說明現(xiàn)象學視域下語言分析的焦點在于表述和含義。胡塞爾認為指示不具有明晰性,比方說,我們很難推測出“旗幟”與“某個民族”的明晰性,我們看到這些類似的指號而得出的判斷都出于經(jīng)驗的認識,而非證明。證明的明晰性是指觀念的合規(guī)律性,例如數(shù)學運算和科學定律的演繹。如上所述,胡塞爾把現(xiàn)象學定義為純粹的嚴格的哲學,由此,任何同明晰性背離的經(jīng)驗主義的和心理主義的雜質必然要被胡塞爾從其現(xiàn)象學研究中剔除出去。
表述通過意指擁有了含義,這是表述和指號的根本差別。意指是一種意識的即時體驗,在使用指號時雖然也有意識的參與,但沒有意指行為,意指活動意味著在意指的過程中,表述者體驗著意指活動本身和被意指的東西[4]108。胡塞爾認為這是對語言本質的正確看法,即單純的指號構不成一種語言,因為它缺少作為語言所必需的非常內在的系統(tǒng)。然而,指號和表述的界限并不是涇渭分明的,如果指號在指示某些東西的時候還表述了什么東西,那么它就在完成了指示作用的同時還完成了意指的作用。
胡塞爾區(qū)分表述與指號都是為引出對表述及表述相關項的論述做鋪墊,進而使表述背后的意識出場。胡塞爾對表述的解構是圍繞含義進行的,他把表述分為表述的物理顯現(xiàn)(直觀顯現(xiàn))和表述的意向(給予表述含義),而表述的意向還可進一步分解為含義意向和含義充實。表述的物理顯現(xiàn)指表述直觀顯現(xiàn),如語音和文字等物理媒介。這種物理的顯現(xiàn)是不可缺少的,胡塞爾指出:“它與任何其他的物理客體一樣,是在同一個意義上‘被給予’我們,即是說它顯現(xiàn),在其中這個和那個感覺體驗中以某種方式‘被統(tǒng)攝’與此相關的感知體驗或想象表象在它們之中,表述在物理的意義上構造出自身”[3]382。物理顯現(xiàn)只是表述的物質外殼,表述的靈魂在于物理顯現(xiàn)物質外殼所包裹的含義意向。意向行為使表述發(fā)生了質的改變,這種改變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意向行為使表述為其所是,同指號產(chǎn)生了區(qū)別;其次,意向行為使我們的意向對象發(fā)生了轉移,表述的物理顯現(xiàn)和含義發(fā)生了本質同一;最后,意向行為區(qū)分出了客觀的表述和主觀的表述??陀^表述指的是僅通過聲音顯現(xiàn)內涵,主觀的表述是一種本質性的機遇性的表述。這種機遇性表現(xiàn)在隨著意向對象及表述者和表述環(huán)境的改變而改變。胡塞爾認為含義是客觀的,而意指行為(含義充實的意向行為)使具有普遍性的含義在表述行為中發(fā)生了偏差。
顯而易見,胡塞爾解構語言符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最后是要引出意識的東西。胡塞爾的語言符號分析偏重于意義論,語言的本質體現(xiàn)在對語言符號意指的意向性交際活動,他關注的是作為具有同一性的語言符號本體——指號——如何在意指活動的言語交際中發(fā)生意義偏差而被理解的機制。雖然索緒爾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語言形而下的束縛,對語言本質有了一定的認識,但是對語言形式本體的過度關照決定了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帶有形式主義的色彩,使其忽略了對語言意識本質的考量。
二、 索緒爾與胡塞爾語言觀異同的認識論根源
語言的普遍性是索緒爾與胡塞爾的共同關注的焦點,也是比較二者認識論的前提和出發(fā)點。索緒爾和胡塞爾都對“理想的語言”有著濃厚的興趣,“理想的語言”指的是具有普遍性的語言而不是私人言語。這種對普遍性的認識是從對經(jīng)驗主義認識論的批判性反思中得來的,也是對西方哲學認識論難題解答的有益嘗試。然而,他們解構語言的方法和認識上也存在一些分歧,這種分歧是各自不同的認識論所造成的。
上面從社會性、差異性和系統(tǒng)性角度分別簡要論述了索緒爾語言理論的基本觀點。同時,這三個方面也構成了索緒爾的認識論來源。
索緒爾對19世紀歷史比較語言學尤其是新語法學派的研究方法進行了認真的反思,這種反思是一種批判性反思,他吸收了新語法學派的一些積極因素并提出了不同的觀點。索緒爾指出語言是一種社會制度,這主要是受到了新語法學派創(chuàng)始人威廉·惠特尼的啟發(fā)。惠特尼的《語言的生命》形成了對歷史比較語言學的強大沖擊,他對語言科學的總體論述超越了比較語言學單純比較詞形、追索詞源的研究方法。索緒爾充分吸收了惠特尼把語言看做一種社會制度的觀點,他認為這改變了語言學研究的軸心,因為,這種觀點詮釋了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和規(guī)約性。與此同時,索緒爾指出惠特尼忽略了語言作為一種社會制度是有別于其他社會制度的,這種區(qū)別在于語言制度不是基于事物之間的自然關聯(lián)和本質,而是一種純粹的規(guī)約和制度。索緒爾把語言分為群體語言、整體語言和個體語言,認為抽象的整體語言包含群體語言和個體語言,是群體語言機能的社會產(chǎn)物和社會集團為了使個體有可能行使這機能的一整套必不可少的規(guī)約[5],從而把抽象的整體語言確立為語言研究的重心。
差異性既是語言任意性和規(guī)約性的起點,也是連接任意性和系統(tǒng)性的紐帶。同時,索緒爾對語言差異性的認識也顯示了其語言理論的辯證法內涵。索緒爾說“差異是語言存在的特性及其面貌。唯有差異,方有語言”[6]。差異是語言符號及系統(tǒng)存在的決定性條件,這一點可以從索緒爾對語言本質的定義上顯示出來,索緒爾指出:語言是一個純粹的表現(xiàn)差異的價值系統(tǒng)。索緒爾對語言差異性的理解有著深刻的心理學根源。索緒爾曾指出符號學是普通心理學的一部分,毫無疑問,作為符號學分支的語言學很難隔斷其同心理學的聯(lián)系。語言的任意性及規(guī)約性均奠基于差異性之上,是差異性心理認知投射的結果。符號是異質性的能指與所指在任意性心理認知作用下結合在一起的,心理認知不僅創(chuàng)造了語言符號而且對語言符號的同一性感知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心理認知消除了能指和所指的界限,使語言符號呈現(xiàn)出同一性。與言語不同,語言是一個社會性概念,在言語行為中產(chǎn)生的符號如何超越私人性而升華為具有社會規(guī)約性的語言符號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索緒爾指出社會集體的無意識行為在語言符號的社會化過程中起到了關鍵的作用,這種無意識是無數(shù)言語個體在社會環(huán)境下所構成的一個合力[7]。無意識也是對差異性的一種心理認知能力,只是不像任意性,它是一種被動和消極的對差異性的接受,保證了語言系統(tǒng)的社會穩(wěn)定性,是對語言系統(tǒng)突變抵抗的生理和心理機能。
語言的系統(tǒng)性是語言社會性和差異性的綜合,既體現(xiàn)了語言作為一種社會制度的存在也折射出語言的差異性。因此,系統(tǒng)性概念兼具社會學和心理學的品質。同社會性有所不同,系統(tǒng)性還暗示了語言的邏輯性本質,它是對語言理性思考的詮釋,其認識論來源主要是對普遍與本質思考的西方認識論傳統(tǒng);系統(tǒng)性也與差異性存在區(qū)別,差異性關注的是語言的部分而系統(tǒng)性著眼于整體,雖然差異性與系統(tǒng)性都有著心理學的根子,但是系統(tǒng)性概念主要得益于格式塔心理學的啟發(fā)。
胡塞爾的認識論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19世紀末的心理學研究成果,二是對唯理論和經(jīng)驗論及其所代表的心理主義的批判。可以看出,胡塞爾與索緒爾認識論來源的構成既有重合也存在著明顯的分歧。
心理學對胡塞爾認識論的暗示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看:其一,胡塞爾的意向性來自布倫塔諾的經(jīng)驗主義心理學,但是胡塞爾剔除了布倫塔諾意向性原有的心理主義。意向性主要是指意向活動都是指向或涉及意向對象,這是胡塞爾語言觀和現(xiàn)象學的核心概念。其二,胡塞爾改造了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的意識流思想,把它同意向性相結合。其三,胡塞爾有可能受到格式塔心理學的影響,這是一種猜測。
胡塞爾對心理主義的批判集中體現(xiàn)在《邏輯研究》第一卷,他本人對這本書也給予了極高的重視。胡塞爾是這樣評價的:“在《邏輯研究》中首先完成了一項重要的準備工作。這項工作就是對具有觀念對象和觀念真理特征的意義構型本身進行了純粹的把握和對所有經(jīng)驗主義或心理主義將思維行為的心理學內涵與邏輯概念和公理混為一談的做法進行斗爭?!盵8]雖然第一卷在篇幅上只占《邏輯研究》的四分之一,但其影響是巨大的。心理主義的爭議性可還原為一個簡單的問題:心理學是否為科學認識論提供了根本的基礎?對邏輯學的哲學闡明是否必須寄希望于心理學?這是胡塞爾所關心的重要問題。心理主義者對此問題持肯定態(tài)度。而反心理主義者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反心理主義認為邏輯學是一門理論的、獨立于心理學的并且同時是形式的和論證的學科;心理主義認為邏輯學是一門依賴于心理學的工藝論,本身不具有形式的和可論證的特征。胡塞爾在加入心理主義與反心理主義的論戰(zhàn)前,心理主義在學術界占有絕對的主導地位,而且胡塞爾本人在撰寫《邏輯研究》第一卷前也曾是心理主義的追隨者[9]。然而,胡塞爾在《邏輯研究》第一卷中對心理主義進行了清算,指出心理主義不可能成為邏輯學的基礎,它只會導向懷疑主義和相對主義。反心理主義把邏輯規(guī)律看做是認識或思維的規(guī)則,這方面的代表是康德和赫巴特,他們主張心理學對思維的考察在于研究思維是怎樣的;而邏輯學對思維的研究在于考察思維應該怎樣。胡塞爾認為這不足以使心理主義陷入窘境,只有建立一門純粹的邏輯學才有可能消除心理主義對邏輯學哲學的干擾,糾正反心理主義對邏輯學的錯誤認識。
綜上所述,索緒爾與胡塞爾都表現(xiàn)出對經(jīng)驗實證主義的極大反感和厭惡并對其進行反思和批判。他們關注的是本質的和普遍性的東西及現(xiàn)象與本質的關系,這就是為什么二者都關心“理想語言”的緣由。不同的是,索緒爾偏重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去看待語言,他強調語言的規(guī)約性和語言符號的心理效果,著眼于作為抽象符號系統(tǒng)而存在的語言,他不考慮言語的實際發(fā)生;而胡塞爾是從邏輯學的角度去分析語言,語言分析在胡塞爾那里只起到奠基的作用。胡塞爾關注的是語言含義,這對邏輯規(guī)律的表述是十分重要的。胡塞爾對語言的分析主要集中在語言含義的意識構成上,目的是要搞清含義的偏差對邏輯規(guī)律表述的影響。因此,胡塞爾其實是從言語的角度去探尋語言本質性的東西,這也符合現(xiàn)象學的口號:“回到事物本身上去”。
三、 索緒爾與胡塞爾語言觀異同的方法論根源
認識論是理解研究對象和研究角度選取的根源性問題,它是方法論的本源。認識論上的相似性和差異造成了方法論上的相似性和差異。方法論不僅僅是指出了研究的對象,實際上創(chuàng)造了研究對象。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和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共同回答了“語言的本質性和普遍性是什么”這樣一個問題。在這一點上,二者存在的只是語言研究實踐及應用上的差異。然而,單純論及索緒爾和胡塞爾各自具體觀點和認識論還不足以展示二者語言觀異同的全貌,也是不完整的。因此,對作為語言觀體系有機組成的方法論的討論是不可缺少的。
索緒爾和胡塞爾在認識論上的相似與差異導致了二者在語言分析方法論上的某些相似與差異,這種相似和差異需要對二者方法論術語表象加以剔除。具體來說,二者方法論上的共同點可以用懸置和抽象反思來概括;差異就是索緒爾偏重對語言的社會心理分析和辯證思考,胡塞爾主要是從言語行為意向性上對語言進行本質還原。
懸置是指對經(jīng)驗實在的超越而不是否定。索緒爾通過對經(jīng)驗實在和歷史實在的懸置區(qū)分了語言和言語,以及共時語言學和歷時語言學。語言同言語的區(qū)分也是索緒爾語言研究的方法論起點,他把語言學劃分為語言的語言學和言語的語言學并強調前者的重要性:“一部分是主要的,它以實質上社會的、不依賴個人的語言為研究對象,這種研究純粹是心理的;另一部分是次要的,它以言語活動的個人部分,即言語為研究對象”[2]41。索緒爾認為語言作為語言學的首要研究對象具有重要的認識論意義,因為言語只是非反思的“混沌的整體的表象”。要保證語言學研究的科學性就要擯棄經(jīng)驗實證主義對經(jīng)驗事實的實證堆積而要運用理論思維超越經(jīng)驗實在進而達到普遍的、本質的和規(guī)律性的東西[10]。
語言的演化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問題,時間因素會給語言學造成特別的困難,使語言學家面臨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2]117。索緒爾從價值的角度論述語言學研究中時間要素的重要性,他認為語言學同經(jīng)濟學類似,都是對價值系統(tǒng)的社會性研究,因此必須要考慮到時間要素。語言系統(tǒng)同經(jīng)濟系統(tǒng)同屬于社會存在,社會存在意味著系統(tǒng)要素的共時性存在,這就要求對歷時要素懸置。這里要注意,索緒爾對歷時要素懸置其實是對經(jīng)驗實在懸置的一種變體。因為語言系統(tǒng)的演變體現(xiàn)在個別新要素的增加及諸要素關系上的變化,這種變化是漸進式的,體現(xiàn)出語言系統(tǒng)的連續(xù)性,忽略這種連續(xù)性就是割裂了語言要素同系統(tǒng)的有機聯(lián)系,最終得到的只是對于個別語言事實的經(jīng)驗實證研究。因此,共時語言學研究就是要把在歷史過程中所堆積的語言事實從語言學研究中清除掉,以保證語言研究對象的同質性。索緒爾通過層層剝離的方式對經(jīng)驗性的言語事實和語言的歷史性存在予以懸置,逐漸逼近語言研究的對象:語言,進而確立了語言的語言學地位。這種對研究對象以外因素的懸置是研究對象同質化的過程。
在對待經(jīng)驗主義的態(tài)度上,胡塞爾與索緒爾是一致的,但是在對經(jīng)驗事實懸置的具體操作上胡塞爾更為徹底。胡塞爾的懸置和笛卡兒的“懷疑”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他認為近代哲學對本質認識的渴望是從笛卡兒開始的。胡塞爾非常贊揚笛卡兒,他說:“具有令人驚異的深刻性的笛卡兒基本性思考已經(jīng)迫近現(xiàn)象學”[11]。同笛卡兒一樣,胡塞爾的懸置就是排除一切假設和成見,從思維開始,得到一個純粹的開端,并在內在意識中發(fā)現(xiàn)本質。因為,經(jīng)驗事實是模糊的、片面的、是值得懷疑的。只有從具有確定性的“我”出發(fā)才能保證對本質認識的有效性。但是胡塞爾對笛卡兒懷疑一切,排除一切的做法并不贊同,認為這無疑失去了對本質探尋的立足點。胡塞爾抓住意識行為內在性這個立足點,完全借助理性的力量去解決認識的基本問題。
懸置帶有濃厚的現(xiàn)象學意味,也是胡塞爾現(xiàn)象學方法論的始基。《邏輯研究》第二卷中胡塞爾的語言分析集中體現(xiàn)了對懸置的具體操作。如上所述,胡塞爾首先區(qū)分了表述與指號,這是因為指號是不帶有意向性的符號,指號的意義在于其自足性,這種自足性是一種經(jīng)驗上的保證;然后,胡塞爾把表述離析為表述的物理部分和表述的行為(意向行為),這里表述的物理部分也不在意向行為之內,它只起到奠基的作用,還屬于經(jīng)驗世界;最后,胡塞爾進一步把表述的意向行為分解為含義意向和含義充實,而含義意向較之含義充實更本源,因為含義充實是對存在的照應,是含義意向通向經(jīng)驗實在的中介。如此,胡塞爾和索緒爾都是通過對視域內各種經(jīng)驗實在的層層剝離最后達到研究對象的同質化。不同的是索緒爾是對語言本體的同質化,這個同質化過程去除的是和言語有關的一切因素,與此同時也就消解了同言語密切相關的主體意識;而胡塞爾是對意識行為的同質化,這就意味著胡塞爾對語言的解構要保留的是語言意識上的東西,語言本身沒有意識,只有具體的言語行為才具有意識特征,也就是說胡塞爾關注的是言語行為以及從中流淌出的意識。
從方法論的意義上講,懸置是操作性的,它是抽象反思的映現(xiàn)。哲學的抽象反思是超驗性的思維體驗,只有超驗才能達到事物的本質。黑格爾曾經(jīng)提出:“思維進展的次序,總是超出那自然的感覺的意識,超出自感覺材料而推論的意識,而提高到思維本身純粹的要素?!盵12]當超越的哲學性反思掙脫了經(jīng)驗事實的束縛,就會指引我們不斷走向“真”的自由王國。哲學性反思要回答的是思維如何切中本質的問題,也就是思維與存在的關系的問題。然而,非反思性的認識方式混淆了人類思想的兩個維度,即構成思想和反思思想,從而取消了人類反思的哲學“維度”?!皹嫵伤枷搿笔侵杆季S以人的認識活動和實踐活動為中介的維度;“反思思想”是指思維把“思維與存在”的關系看做探尋目標的維度[13]。
索緒爾通過對歷史比較語言學及人類言語活動的觀察與批判性反思,確立以語言為研究對象。因此,可以說哲學性反思是其理論的先導。通過這種哲學反思,索緒爾拋棄了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經(jīng)驗實證主義轉向對語言本質的思考并開創(chuàng)了語言研究的新思路和新方法,從這一點上來看,索緒爾語言學理論已經(jīng)超越了語言學而具有了哲學思考的品質。語言作為一種抽象的先驗存在具有不可感知性,是一種能力。語言學所研究的語言主要指對言語行為集合的一種抽象,屬于二階性思維結果。語言學研究要想通達語言本質既不能依賴已有的研究成果也不能僅靠對言語行為的直觀,因為這二者都是經(jīng)驗性的、直覺的和幻化的。索緒爾意識到這一點,通過反思對經(jīng)驗世界進行懸置,從而超越了客觀實在的束縛,比如語言的任意性原則和音位的概念,這是對語言的一種理性思考。
同索緒爾相比,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哲學反思性更為徹底,也更為純粹和深邃。因為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出發(fā)點就是如何解決“認識何以可能的問題”。除了意識行為本身,對胡塞爾來說一切都是值得懷疑的。意識的東西只有返回意識經(jīng)過意識的本質還原才能顯現(xiàn)事物本來的面貌。胡塞爾的語言解構正體現(xiàn)了這一點。他把符號分為表述和指號,指號不具有語言的地位,這是因為指號不帶有意識特征,表述也不是胡塞爾關注的事情,他更關注的是表述的含義問題,含義下隱藏的正是意識行為。正是通過這種返回意識的反思性本質還原,胡塞爾觸碰到了意識的根部。對于胡塞爾,邏輯的問題是語言表述的問題,語言表述的問題就是意識行為與客觀實在的問題。胡塞爾要做的是把一切完全裝進意識的口袋里。
四、結語
同為20世紀偉大的思想家,索緒爾和胡塞爾通過各自對語言本質探索的實踐提出了許多真知灼見,這些寶貴的思想改變了我們對語言的認識并引導我們沿著正確的道路去思考語言。本文簡要敘述了索緒爾與胡塞爾的語言觀并從認識論和方法論的角度闡述了二者語言觀的異同。易言之,索緒爾同胡塞爾語言觀都是對語言本質的理性思考,這些思考得于二者對經(jīng)驗主義的批判性反思;二者在具體實踐上的差異是由于二者實踐認識的“質料”不同,索緒爾的語言研究的“質料”是語言本體,是對語言的形式化抽象反思,胡塞爾的語言研究的“質料”是語言符號的意識性。索緒爾的語言觀是形式主義的形而上學,而胡塞爾的語言觀是具有意識哲學特征的心而上學。
隨著現(xiàn)象學的發(fā)展和對現(xiàn)象學研究興趣的與日劇增及索緒爾研究的再興起,越來越多的學者將會注意到現(xiàn)象學同結構主義語言學之間的諸多聯(lián)系,這對索緒爾研究、結構主義語言學和現(xiàn)象學的發(fā)展會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無疑,這些認識論和方法論層次上的語言探索是語言學發(fā)展的不竭動力。正是對語言本質的反思性思考才使得索緒爾和胡塞爾的語言觀及其方法論具有了崇高的哲學品質。因此,面對索緒爾和胡塞爾的語言觀也應采取一種反思批判的態(tài)度,既要看到二者語言觀積極的一面也要對其消極的一面作出正確的回應。如此,我們就踏上了通向語言本質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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