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在北方人眼里,上海的弄堂不僅狹窄陰暗,而且臟亂差,那些年,居民紛紛違章搭建,三層閣上再加層、屋頂抬升開老虎天窗、天井里要搭三四間廚房、沿街面房子挖地三尺開小吃店……這個小小乾坤不可阻擋地朝雞窩化方向發(fā)展。此種形勢下,人際關(guān)系焉能不緊張?所以吵架甚而動手都是難免的。就弄堂里的情景看,跟北京四合院沒法比!
上海人哼哼冷笑:四合院確實曾經(jīng)闊過,但獨門獨戶的格局打破之后,還有什么情調(diào)?
沒錯,上海的弄堂正在陷落?,F(xiàn)在還蝸居在弄堂里的人,基本上是草根,吃低保、待退休的居多,還有不少是租住于此的外來者,大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惜。但上海人對弄堂的感情沒有因此淡薄,一個街坊的數(shù)條弄堂兜底動遷,大家照例要嘆息一番。弄堂曾是城市的血管,自有乾坤,以前弄堂里不單純是住家,還藏著工廠、學(xué)校、舞蹈班、老虎灶、煙紙店、裁縫店、診所……真是熱鬧極了,但大家都能雞犬相聞,相安無事。
幾番運動,弄堂受種種洗禮,這種最早誕生于租界、融四合院與西方聯(lián)排式建筑于一體的平民住宅群落似乎完成了歷史使命,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一步步走入檔案文獻(xiàn)。
還沒拆掉的老弄堂,生活還在繼續(xù),日子再窮,開門七件事還必須安排妥當(dāng),草根百姓盼望著有朝一日動遷,有生之年能用上抽水馬桶沖淋房。于是,弄堂里曾經(jīng)有過的種種業(yè)態(tài)又開始復(fù)活了。比方講,你去飯店吃飯,去茶館喝茶,那里的點心品種不少,三絲春卷、酒釀圓子、鮮肉小籠包、桂花赤豆糕、花生糍粑等。你隨手一點,服務(wù)員會心一笑,一眨眼工夫,江南風(fēng)味的點心就送來眼前,味道很不錯噢!可你不知道,這些點心可能并不在店里做,而是由飯店茶館后面那條弄堂里的大媽或大姐做的。
飲食業(yè)競爭激烈,成本控制很重要,自己做點心要有專門的點心間,專門的點心師,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啊,倘若外包給弄堂里的大媽,事情就簡單多了。湖心亭、綠波廊里的火腿小粽子,大拇指這般大小,裹了十三道紅絲線,英國女王吃過,克林頓吃過,卡斯特羅也吃過。但他們肯定想不到這些點心不是由國家特級點心師親手做的,而是弄堂里大媽的手筆!據(jù)說長期給綠波廊供貨的這位大媽,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
現(xiàn)在,又有一位白骨精級別的時尚女人馬姐,在環(huán)境好點的新式弄堂里借下整幢房子,專做私房菜,據(jù)說生意相當(dāng)不錯。而且這種弄堂里的私房菜頗受老外喜歡,他們以為這樣就進入上海人的生活常態(tài)了、接地氣了。馬姐本來拿著會計師事務(wù)所的高薪,開豪車,好美食,吃遍天下,意猶未盡,干脆辭職開飯店。前客堂擺一桌,亭子間擺一桌,東廂房西廂房再各擺一桌,每晚觥籌交錯,衣影鬢香,她手持酒杯滿場飛,神采奕奕紅光滿面!
還有一位黃姐更具傳奇色彩,她在20世紀(jì)80年代初下海經(jīng)商,涉足飲食業(yè),并輕松掘到第一桶金。享福的日子提前來臨,她卻不習(xí)慣。黃姐身懷秘技,其中之一是包粽子。她包的粽子有講究,糯米選安徽吳祥的,鮮肉選浙東農(nóng)村散養(yǎng)的,連粽箬也有講究,從福建采購來,煮后仍然碧綠生青。更講究的是五花肉切小塊,事先用老抽腌過兩日兩夜,再加糖拌透,一只粽子塞進五六塊肉,足足有100克,保證每一口都能吃到肉,而且是肥瘦兼顧的肉,這樣的粽子口感自然好嘛!
一開始黃姐包好的粽子是送朋友的,朋友吃了都說好,幾番推讓,黃姐收了成本費。后來有許多飯店聽說了,就向她訂貨,黃姐忙不過來,只好請鄰居大媽幫忙,在家里開起了小作坊。人家飯店包粽子講究速度,據(jù)說最快的一分鐘要包十幾只,而她反復(fù)關(guān)照幫工的大媽:慢點慢點!一分鐘只能包五六只,慢工出細(xì)活,這是有道理的。黃姐還供應(yīng)油氽排骨、熏魚、百葉包、蛋餃、醬油肉等老上海風(fēng)味,也是獨門秘技,散客與飯店爭相訂貨。
現(xiàn)在黃姐的名氣越發(fā)響亮,除了本地客,還有專程從北京、廣州來的吃客呢,甚至連住在古北小區(qū)的老外也按圖索驥來買黃姐的粽子,還有小日本打飛的來買粽子,買了當(dāng)天就回去。
黃姐的家在浙江南路靠近延安東路的一條狹窄弄堂里,似乎是城區(qū)改造的盲點,她堅決不讓客人爬樓梯上樓,怕他們骨碌碌摔下來腦袋瓜開花。樓下門口有一修鞋攤,修鞋老頭代為接洽業(yè)務(wù),客人訂貨,他代為收費,客人取貨,他代為通報。聽到樓下一聲喊,黃姐就從陽臺上探出半個身子,將幾大包粽子晃晃悠悠吊下來??腿伺踔€有點燙手的粽子乘興而歸,這也許是上海弄堂的最后一道風(fēng)景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