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吉爾班克
李約瑟博士這套叢書每一卷的問世,以及其在向西方的歷史學家展示中國的科技發(fā)展方面都會增加我們對這部大作的敬意和感恩。作為研究中國文明的一線權威,李約瑟博士有權對自己的同行史學家“不耐煩”,他指責自己的很多同行在科技發(fā)展的諸多關鍵問題上,“有意貶低非歐洲血統(tǒng)”的國家。
對專業(yè)的熱情使得他低估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的很多同行既沒有他的漢語功夫,也沒有母語為漢語的學人與其合作。大多數(shù)歷史學家在這個行當只能依賴語言學家對中國典籍少有的譯著(語言學家當然常常會忽視科技信息的重要性),或者是以民族學家的著述為研究基礎,這些人的著述卻很少對這方面有歷史性的探討。本書的后面附有一長串涉獵廣泛的參考書目,對主要的中國經(jīng)典著作的注釋翻譯無與倫比。就眼下的知識境遇來講,人們不得不借助于這樣的一手信息——而這樣的信息中作者個人的有限觀察占的比重很大。
然而,他沒有意識到他的很多同行雖然很羨慕中國工匠的技藝和靈巧——只要接觸到大家都會羨慕的——但卻沉寂,源于害怕引用二手或三手資料(翻譯漢語文本確實不易)。
雖然本叢書的這一卷主要涉及的是機械工程,但也有不少其他方面的材料。李約瑟博士開篇探討的是工程師和匠人在中國的地位。在皇家作坊里,諸如鹽和鐵這樣的國家產(chǎn)業(yè)比我們要起步得早,在一個手工藝和工業(yè)生產(chǎn)相當滯后的封建官僚社會里,為了滿足村落的需要或財產(chǎn)的管理,工匠們不得不制造和操作特別復雜的機械。
中國古時候的奴隸不多,大多數(shù)是在私人家里干活,大型的公共項目都是靠像古埃及那樣的賦役制度,對中國發(fā)明者社會地位的仔細考究顯示,技術靈巧并不只限于在匠人,而是社會各個階層都有。李約瑟博士也探討了工匠的傳承,包括學徒制度和出師禮儀。他對中國工程文獻的論述,讓人們渴望能讀到更多的這類經(jīng)典的好版本。他還特別論述了在耶穌會士到達北京后,西方工程學指南對中國的影響。
本書中講到的有杠桿、鉸鏈、齒輪、踏板、滑輪、曲柄、螺桿、彈簧、導管、閥門、風箱、打氣筒和扇子(都是分類詳述)。還有章節(jié)談到了駕馭動物的套具(這對西歐來說尤為重要)、驅動水流和水力驅動的器械,后來在此基礎上才有了木制水車和明輪船,書中也講到了中國靈巧的發(fā)條和獨特的風車,航空歷史雛形時形式各異的風箏、類似直升機使用的陀螺和降落傘似的氣球等在東方的發(fā)展。詳實的參考文獻和索引使本書更具指南的價值,為科技史的學者提供了一個權威的參考。
《泰晤士報文學副刊》1966年2月10日
就人類而言——我也是其中一員——其心態(tài)絕對是不科學的,李約瑟(1900-1995)的終身事業(yè)涉及諸多讓人生畏的前沿。他在而立之年過后才對中國發(fā)生學術興趣,但卻以彗星劃過天空一樣的速度在英國成為最推崇中國的翹楚。到這篇評論發(fā)表的1966年,其身上的光環(huán)已無與倫比。《中國的科學與文明》每一冊(及其分冊)的出版 都被認為是學術界的里程碑,實際上,沒有哪個西方人在閱讀的廣度上能與李約瑟和他在劍橋大學的團隊比肩。試圖對其終身的宏偉事業(yè)吹毛求疵的人乃膽識過人或魯莽之徒,故《泰晤士報文學副刊》那時依舊沿襲佚名發(fā)表書評的政策不失為惻隱之舉。
《中國的科學與文明》并沒有隨著李約瑟的離世而夭折,其所從事的宏偉工程依舊在被發(fā)揚和廣大,2004年出版了《陶瓷》分冊,2008年出版了《冶金》分冊。與李約瑟在1948年5月最初提交的出書計劃相比,這兩本分冊轉向了突出專業(yè)特色,當時李約瑟認為自己可以在一卷巨著里囊括一切。劍橋大學以其名字命名的研究所也在吸引著國際人才繼續(xù)其未竟的事業(yè),不過學術范圍更大了,加上了對日本和韓國的研究。我很欣喜地發(fā)現(xiàn)2013-2014年在該所的一位研究員是來自西安西北大學的一位研究歷史和制圖的女博士。更令人心動的是李約瑟曾幾次到過陜西,甚至當他站在“碑林博物館”珍貴的碑林中時,寫下了自己的老年抒懷:
六十有四白發(fā)蒼蒼,
重返文廟聞道有時。
著述頗多良莠不知,
心懷虔誠醫(yī)民傷痕。
誰知何日重返關中?
……華夏吾友
祈愿孔孟人間正道,
公平正義仁愛有知。
祈愿天下四海升平
人皆息戰(zhàn)而非操戈。
引自“長安孔廟”《四海之內》李約瑟 ?著110-111頁
顯然,做詩并非李約瑟的強項,但在上述的詩行中,他簡潔地表達出了自己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正能量的信念,并預言中國將會引領世界走上全球和平之旅。
李約瑟對中國發(fā)明的相關研究以及今天對東西方科學技術發(fā)展節(jié)奏的辯論意義何在呢?影響越來越廣泛的《中國的科學與文明》給人們的啟示是:這一工程的發(fā)起者既精于開拓研究的新領域,也善于解決研究中的難題,那些未讀過其大作或甚至沒有聽說過他的人也許不熟悉所謂的“李約瑟之謎”,這是他從事這項研究的永恒背景。他曾叩問:
為什么中國的科學總是停留和局限在原始理論和中世紀的經(jīng)驗階段呢?抑制亞洲在現(xiàn)代科學上崛起的因素是什么呢?
“李約瑟之謎”(Needham question,又譯為“李約瑟之難題”是指在其編著的15卷《中國的科學與文明》中提出的著名難題:“如果我的中國朋友們在智力上和我完全一樣,那為什么像伽利略、托里拆利、斯蒂文、牛頓這樣的偉大人物都是歐洲人,而不是中國人或印度人呢?為什么近代科學和科學革命只產(chǎn)生在歐洲呢?……為什么直到中世紀中國還比歐洲先進,后來卻會讓歐洲人著了先鞭呢?怎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轉變呢?”等詰問為什么資本主義和現(xiàn)代科學起源于西歐而不是中國或其他文明?
李約瑟難題是一個兩段式的表述:第一段是:為什么在公元前1世紀到公元16世紀之間,古代中國人在科學和技術方面的發(fā)達程度遠遠超過同時期的歐洲?中國的政教分離現(xiàn)象、文官選拔制度、私塾教育和諸子百家流派為何沒有在同期的歐洲產(chǎn)生?第二段是:為什么近代科學沒有產(chǎn)生在中國,而是在17世紀的西方,特別是文藝復興之后的歐洲 ?李約瑟難題的實質內容在于中國古代的經(jīng)驗科學領先世界1000年,但為何中國沒有產(chǎn)生近代實驗科學,這是關于兩種科學研究范式的起源問題?!g者注)
大約在1700年,也就是歷史上大多數(shù)重要的發(fā)明出籠時,中國顯然在新技術的發(fā)展上落在了歐洲國家的后面。西方的啟蒙思想家趨于將此歸罪于中國人與日俱增的自大感。無與倫比的文明和相對穩(wěn)定的國勢,使中國喪失了創(chuàng)新精神。狄德羅在18世紀反思說 :“東方對安逸和慵懶的追求,使得他們只關心個人的切身利益,缺乏挑戰(zhàn)傳統(tǒng)常識的勇氣?!崩罴s瑟雖然下工夫在搜尋證據(jù),以便證明在晚明和清初中國的確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在科技上的停滯不前,但他卻沒有一味地否認中國自大說。一篇雜志的文章不足以對一個人蓋棺定論,但卻可以有機會重審這一宏偉工程后面的人格。在評價一直延續(xù)到2014年的“李約瑟之謎”前,我將首先描述一下李約瑟對中國的慧眼獨識。
在他完成了該巨匠工程的第四卷第三分冊《土木工程和航?!窌r,李約瑟已經(jīng)為技術問題在煩惱了。換句話說,這位花了大量時間和心血挖掘科學和技術來龍去脈的學者已過了古稀之年,他至少有那么一點疑惑的陰影,想自己可能看不到大功告成了。在前言中,他試圖通過英國浪漫派詩人的詩行來驅趕自己心頭的陰影,他寫到:
探索幾乎是個無底洞的中國科學史,太多東西不為世人所知曉,現(xiàn)在我們接觸到了物理與物理技術這一閃閃發(fā)光的脈絡……
此處的所引不難看出乃未完成的《忽必烈汗》之開篇,在這首詩中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英國浪漫派詩人)在想象遠東的君王建造宮殿時輝煌的物理技術,詩中寫到:
忽必列汗在上都降旨
造一座巍峨的逸樂宮:
那里有圣河亞佛流奔,
穿過深不可測的洞門,
流入不見陽光的海洋。
李約瑟將這些詩行重組為一個簡潔的妙喻。長期以來,他和同在一條旅途上的團隊已經(jīng)編織出了一個與圣河亞佛不同的地下通道。沿著這條通道,他們有幸從一個新縫隙窺到了猶如地質沉淀那樣的科學知識??吕章芍喂P下“深不可測的洞”在李約瑟的眼中則“幾乎是個無底洞”,那就是說深不可測不過是幻覺中的假象,李約瑟充分預計到自己的這一藍圖能夠也一定會圓滿完成。
李約瑟一心一意所鐘情的事業(yè)耗去了這位英國精英之一半個世紀的光陰。在1931年,他已因著述三卷本的《胚胎學歷史》而出名,而且很容易在教室和實驗室里謀到一份長期穩(wěn)定的工作。即便是在這樣的早期階段,他也顯示出超越普通學者的天賦。他的妻子李大菲(英文原名多蘿西·莫伊爾Dorothy Moyle,也是一位有名的科學家——譯者注)曾講述過他是怎樣工作的,晚上躺在床上,在手頭沒有任何參考資料的時候,他會在腦海里過一遍剛剛完成的每一頁手稿,需要做的修改就速記放在肚子上的一個記事簿上,第二天再到辦公室里修改。對他來說這很自然,就像其他人為了消磨時間在床上看小說和聽廣播一樣。
在李約瑟離世后,傳記作家曾試圖顛覆他的學術巨人或學術機器形象。 西門·溫徹斯特的名著《火藥、書和羅盤:李約瑟與中國的偉大秘密》 Bomb, Book & Compass: Joseph Needham and the Great Secrets of China (2008年在美國首次出版,名為《熱愛中國的人》The Man Who Loved China),披露李約瑟復雜的個人感情生活,并依此來演繹他對中國的厚愛以及為什么他會把“非歐洲血統(tǒng)”的科技發(fā)明捧得如此之高。根據(jù)溫徹斯特的演繹,李約瑟鐘愛遠東的主要催化劑乃是與他有半個世紀浪漫之愛的情人魯桂珍 (魯在李約瑟的原配李大非去世后,成為他的第二任妻子)。魯女士是南京一位杏林世家的小姐,由于她所學的生物化學當時在國內深造無望,于是她覺得有必要出國學習。因為羨慕李約瑟的著述,她很快就和李氏夫婦打得火熱,并隨之成為這場婚姻中公開的第三者。顯然,李約瑟和她的關系半年后便升溫了,當時李大非去了另外一個郡去看望她的父母。像往常一樣,李約瑟邀請魯女士到他的臥室,為兩人點上前戲的“香煙”。然而,前戲尚未展開,李約瑟就已經(jīng)好奇至極,想知道漢字“香煙”一詞怎樣讀和寫。
從那時起,靈犀和吸收中國一切東西的沖動——特別是語言這一文化的血脈——就交織在了一起。在聽到魯女士的故鄉(xiāng)城市遭到日本侵略者的邪惡蹂躪后,李約瑟是英國為數(shù)不多的主張軍援中國的公眾人物之一。他的吶喊不足以改變政府的決策,但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他成了設在重慶的“中英科學合作館”的首任主持。從1943年至1946年,他四處游歷,發(fā)放人們需要的器材,包括顯微鏡,并為自己的研究收集珍貴的資料,如他淘到了兩卷前清大百科全書似的《古今圖書集成》。同時,他也開啟了像斯坦因那樣的大西北之旅。他到訪和收到熱情接待的高等院校和科研機構達296所之多,是一位真正讓人敬畏的人物。
李約瑟的中國之旅恰逢其時,他所受到的禮遇大大超過他的前幾代人。他沒有走馬戛爾尼伯爵(Lord Macartney (1737-1806))的老路,馬戛爾尼伯爵以為乾隆皇帝會對他帶來的熱氣球和其他的西方洋玩意感興趣。李約瑟找的是同行,其帶來的科學儀器對他們很實用,這些人也不會懷疑他到中國來是居心不良。
另一種解讀李約瑟的中國情結——特別是他對中國當代生活的興趣——是運用弗洛伊德的壓抑說,被壓抑者陷入進了一種被抑制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某些習俗和境遇被污蔑為禁忌,然而一旦從這種壓抑的心理桎梏中解脫出來,被壓抑者便會鐘愛和專注于以前不讓其接觸的東西。
在與多蘿西·莫伊爾(即后來的李大非)結婚前,李約瑟一直生活在一個很保守的文化圈里——這在愛德華時代的英格蘭很常見。與其成年后頗有女人緣的形象不同,孩提時的李約瑟(按照當時中上層家庭的習俗)不得不穿裙子和留女孩子那樣的頭發(fā)。少年時代的他家里依舊不遺余力地鼓勵他學習,并不允許他染指任何與工薪階層有牽連的文化與生活。在大約11歲的時候,他上私立學校的火車晚點,這讓他經(jīng)歷了一次頓悟。旁邊停車的一位火車司機看見了他,司機意識到他很無聊,便邀請他爬上車頭,并主動給他即時講解蒸汽機的工作原理。雖然手上沾滿了污油,肺里吸了不少煙塵,但這卻使他一下子意識到了科技的真正迷人之處。這的確有些諷刺,因為當時開火車對于一個無產(chǎn)階級家庭背景的人來說幾乎是一個夢想。
從對機械世界的著迷到最終成為一個科研人員,而不是成為一個操作機器的人,顯示出他同化了另一個自我。這種不合群的沖動成了他的個性標志,對他生活中的諸多方面頗有影響,時不時還會引起被外界演繹為是尖銳矛盾的問題。犧牲父母一夫一妻單調的婚姻生活,換來的是在婚姻中容忍不同的第三者。李約瑟夫婦一直是英格蘭教會的忠實信徒,每個星期天都去做禮拜,但社會良知感讓他(她)們在觀念上更加接近當代很多的馬克思主義者,而不是自由放任的基督徒中產(chǎn)階級。他(她)們在埃塞克斯郡撒克斯特德的教區(qū)牧師康拉德·諾爾的外號就叫“紅色教長”,因為他頗有爭議的宣稱社會主義和基督教完全是相輔相成的,皈依教門的人就應當反對英國的制度,李約瑟是同情他的信徒,并撰文和出版宣傳冊贊揚家鄉(xiāng)土生土長的社會主義原型分子,如杰拉德·溫斯坦利。(溫斯坦利Gerard Winstanley (1609-1676),是一位宗教改革家,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時掘土派(diggers)領袖,他認為,社會上一切罪惡的根源是土地私有制。在此基礎上才產(chǎn)生差別、暴力、戰(zhàn)爭以及專制王權。溫斯坦利認為,土地應交還人民,由人民共同享有、耕種)。
在歷史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中國,李約瑟發(fā)現(xiàn)內戰(zhàn)的動蕩促使這個社會產(chǎn)生了民主精神,雖然他厭惡暴力,對此卻很欣慰。如當他在20世紀40年代在寶雞旅行的時候,讓他印象頗深的是,普通工人不論是當?shù)氐模€是外來的,都能被有效的組織在一起干活,且和睦相處。
那一刻你情不自禁地會感到大家庭的觀念在起作用,他們結為緊密的團體,有力的配合,在極度困難的情況下做生意,甚至在戰(zhàn)爭的最后階段,面對國民黨政府的反對也是如此。
見識了組織起來的勞工力量,他的熱情不久就轉化為公開的羨慕中國的共產(chǎn)主義者以及其將生產(chǎn)模式交給人民的目的。雖然李約瑟從未加入中國或英國的共產(chǎn)黨,但他卻寫詩贊揚毛主席的巨大成就。1964年重訪延安,他贊頌陜北是圣地,像耶路撒冷一樣喚醒每一個人,像釋迦牟尼感受涅槃的菩提樹,他寫到:
山巒起伏地煙霧縹緲,
交錯瀑布樣黃土高坡。
渾濁奔涌延河水,
色如磚坯剛風干。
小米當飯有不同,
并非荒野蘇格蘭。
此乃中國陜西省,
壓迫之下獲新生。
一代圣人思想家,
駐足此地弄潮頭。
帶領團隊鼓斗志,
星火傳遞幾十春。
他是人民智多星,
他是塔頂指航燈,
清涼山上巍峨站。
為民指點人間正道,
共產(chǎn)黨人前進指南。
——引自《四海之內》李約瑟 ?著 ?173-174頁
如果說李約瑟的散文充其量還有點赫茲里特或蘭姆的陽剛和細膩,(赫茲里特William Hazlitt和蘭姆Charles Lamb都是英國有名的散文家——譯者注),那么他的詩則是牽強附會,缺乏生氣的駢文。雖然藝術品味有限,但還是有那么一點內在價值的。通過贊揚毛澤東是那個“時代”的圣人和思想家,李約瑟是在宣揚他自己實用、甚至是對信仰調和的態(tài)度。不要以為他是一個西方人和基督徒,這就會阻止他崇拜馬克思主義思想——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抨擊宗教組織有其虛偽的一面——主張在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生活領域進行改革。
要理解《中國的科技與文明》中對不同的宗教和意識形態(tài)的處理,李約瑟的這種洞察是一塊很有用的基石。該叢書的開卷之作《入門方針》在1954年出版后,人們要求他退后一步,充分考慮一下中國歷史上不同思想流派的較量,從而得出這些思想為孕育或抑制現(xiàn)代科學發(fā)展的佐證。感悟力不強的觀察者滿足于稱贊唐代學術的豐富和宋朝的細膩,然而李約瑟則喜歡迎頭而上,探索有爭議的領域。
在該叢書的第二卷,他聚焦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釋、道、儒。在李約瑟的眼中,儒家的重要并不是因為儒家學派培育了一種獨特的科學調查精神,實際上,孔子的弟子中有人反其道而行之??鬃拥难哉摓橐环N教育系統(tǒng)奠定了基礎,其理論是基于英才而不是世襲。他評點說:
如果人人是可教的,那么每個普通人就能和別人一樣的判別真理,而增加他判別能力的條件只有教育、經(jīng)驗和才能。
——《中國的科技與文明》第二卷 第9頁
同樣,他信奉馬克思主義在于其鼓勵改革和平等,而他肯定儒家是因為其催生了如“科舉”那樣的體制。雖然世人對“科舉”有爭議,并且最終被廢除,但“科舉”證明一個人只要有才干,不論出身多么貧賤,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這一切比西方實行民主教育早得多。
另外,李約瑟在自己的作品中傾向于淡化儒家,因為在他看來儒家思想的捍衛(wèi)者看重的是社會秩序和倫理。同樣,佛家在科學發(fā)展中的作用也被淡化是因為禪宗的主旨是反世俗,重來生。李約瑟的確也承認佛門寺廟藏金閣的宏偉,但據(jù)一些當今的漢學家所言,如大英圖書館的弗蘭西斯·伍德就認為,李約瑟輕描淡寫地認為佛教學者善于為自己的信仰而辯,對科學不感興趣?;诖?,李約瑟對少數(shù)民族的信仰以及本土宗教的作用著墨不多。
在李約瑟看來,古代中國最有研究思維意識的,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當屬道家,因為道家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宇宙觀念,并積極鼓勵其弟子去思考物質與精神的實質,這有助于人們在科學上有新發(fā)現(xiàn),他說:
道家思想體系,直到今天還在中國人的思想背景中占有至少和儒家同樣重要的地位,它是一種哲學和宗教出色而極其有趣的結合,同時包含著“原始的”科學和方技。它對于了解全部中國科學技術是極其重要的。
——《中國的科技與文明》第二卷 第33頁
在此,作者有必要澄清其所指,道家代表的是一個寬泛的信仰體系,包括戰(zhàn)國時期的“巫術” ?和“方術” 大師,以及活躍在學術界如醫(yī)學界的名士。李約瑟特別推崇葛洪,因為在《抱樸子》 的內篇中,葛洪提出了一個在李約瑟眼中堪與亞里士多德相媲美的病理分類和治療體系。雖然《中國的科技與文明》的作者依據(jù)西方現(xiàn)代慣例總是用“科學”一詞,但卻不能排除人們對道家的爭議,因為其“煉丹”和“道術”中的很多成分今天被認為只是科學的“雛形”。是故,中國的科技史散落在各種雜繁且常常是不同體裁的文本中。革新有高潮也有低谷,時而與君主在宗教上反復無常的獨尊而排他相關。
如此一來,李約瑟之名何立?難道其巨筆大作通過特殊鏡頭折射出的中國復雜的信仰體系有折扣?事實上,他本人今天已經(jīng)成為學術研究的對象就完全肯定了其大作的魅力。諸多20世紀和21世紀的偉人都曾經(jīng)思索過中國在科學上落后的囧境,如愛因斯坦就認為中國沒有科技革新,落后于西方是因為中國沒有出現(xiàn)歐幾里得那樣的幾何學。他對“李約瑟之謎”的叩問是,世人沒有必要詢問中國為什么缺乏科技革新,而該問的是任何一個國家為何一定要有科技革新。
不管如何,“李約瑟之謎”乃時代的產(chǎn)物,70年前,當李約瑟初次踏上中國時,這個國家對自己近代史的闡釋是從以前輝煌的帝國陷入了一個列強凌辱、清廷腐敗和軍閥割據(jù)的不幸漩渦。當時棘手的抗戰(zhàn)和內戰(zhàn)讓人覺得國家統(tǒng)一的前景似乎還很遙遠。在21世紀的初葉,經(jīng)過35年的改革和開放后,再來思索“李約瑟之謎”,讓人覺得中國以前的“百年屈辱”和科技上的滯后,在近五千年的文明史中不過是暫時的瞬間而已。
對“李約瑟之謎”的一個不全面但卻較為滿意的答復與其說是在科學領域,倒不如說是在政治科學領域。很久以前,大衛(wèi)·休謨(David Hume 1711-1776)在比較歐洲和東方國家的命運時就理智的說過,小國在科技上比大國進步快實乃為了生存而競爭,而大國的局勢相對來說比較穩(wěn)定。這一點也可以解釋大英帝國的成功及其對手的境遇。20世紀60年代,羅伯特·韋森也更委婉的提出過相同的論點:
國家效率愈高,其臣民則愈傳統(tǒng),愈缺乏想象力。然而,天才總是不免……從平民百姓的角度來講感覺失調。在大國,激勵天才的理想主義不復存在……國家缺失愛國心和激情。
專制如德·托克維爾所言,禁錮人的靈魂。窮人滿足于茍活,學人漠不關心,缺少同情心,人們全都失去了創(chuàng)造新思想的能力。
——選自《帝國的秩序》羅伯特·韋森 著
有點適應自滿的舊中國可以說是自己成功的犧牲品。強大和實質上獨裁的管理體系讓民眾覺得自己所處的社會自給自足,極大地抑制了人們走出眼前境遇的需求和愿望。
從李約瑟去世后的1995年以來,相形之下中國所發(fā)生的一切與這一歷史境遇迥然不同了。“科學”和“科學性”在人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在前國家主席胡錦濤幾年前提出“科學發(fā)展觀”后,從大學章程到公司的宣傳冊無不彰顯著“科學”二字。當然,胡主席的部分著眼點在于政府策略的擴展,但社會發(fā)展和經(jīng)濟管理也同樣受益匪淺。他的這一舉措明智地讓人們感到他是在建立新中國的原則上繼往開來?!翱茖W社會主義”理論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9世紀創(chuàng)立的,雖然有爭議,也早已被拋棄,但初期的共產(chǎn)主義領袖早就為將來勾勒出了一個“烏托邦”的前景。
另外,重申“科學”似乎幫助現(xiàn)代的中國人從心里上把1949年以前的中國與現(xiàn)在拉開了距離。舊中國被認為是一個衰退的國度,休謨所說的“獨裁和野蠻君主”與迷信窒息了人們的創(chuàng)新能力,而科技上的開放已經(jīng)成為這個現(xiàn)代國家的標志之一。通過積極推進科學教育和投資科技實業(yè),政府就彰顯出自己有前瞻,是國家利益的最佳保護者。再用休謨的話來說,就是創(chuàng)建了一個“文明”社會。但不論如何,既然已經(jīng)對外開放,加入了全球競爭,中國現(xiàn)在就必須搞科技創(chuàng)新。但在現(xiàn)實中,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中國的許多殊榮放在了收回根在中國,但卻出口到了西方的許多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
大家都可以猜猜李約瑟會怎樣看待這種現(xiàn)象。他也許會苦笑著歡迎中國加入到業(yè)已過時的宇航工業(yè)中來,畢竟是中國人在12世紀首先發(fā)明了推動火箭上空的火藥。不過,從價值觀上講這個問題會更復雜,李約瑟的社會主義觀念無疑是“烏托邦”式的,雖然對所有不同哲學觀點都有涉獵,但他從未放棄自己的觀點。要是今天他還健在(應該是113歲了),重訪西安,他就有機會目睹高新區(qū)的胚胎研究中心以及航空和航天中心。當然也肯定要去碑林博物館,想一想將來的文明實際上在于“陰陽平衡、仁義、沒有過分的理性,亦沒有過分的非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