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關(guān)于太陽的身世,中國的神話未言其詳。盤古開天辟地,澄清了混沌空間,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就算創(chuàng)世者了。太陽從哪里來的呢?據(jù)說不過是盤古的一只左眼,那右眼乃是月亮。此說相當(dāng)含混,似不足為信,因而少為人知。
夸父追日的故事比較完整,體現(xiàn)了人類的戀日情懷。太陽從地平線上滑了下去,把世界留給黑暗,這是戀日者難以承受的。他邁開大步,如風(fēng)似地奔跑,瞬息便是千里,一直追到禺谷,太陽落山的地方。由于距離太近,被太陽的熾烈烘得口干舌燥,轉(zhuǎn)身去喝水。飲干了黃河、渭水,還不能解渴。在前往瀚海找水途中,他頹然倒斃了。
人類追日的努力悲壯地失敗了。太陽每天升起、落下,亙古不變地循其軌道巡行,誰也無法阻擋或予以改變。相信科學(xué)萬能的科學(xué)家也許終有一日能制服這不馴的火球吧?且拭目以待吧!
羿射九日的故事,其實(shí)也是人類妄圖征服太陽的一次虛擬性嘗試。天上冒出10顆太陽,競相釋放熱能,燒得大地炙燙,禾苗焦枯,赤身裸體的人干渴難忍。這是人類對太陽“負(fù)面影響”的夸大性言說?!罢胬沓揭环郑愠芍囌`?!标柟怆m好,超量后也是災(zāi)難,于是便有神化了的勇士出現(xiàn)。這位神奇的射擊手,騎在馬上,彎弓射箭,一舉擊落了九顆烈日,只留下碩果僅存的“這一顆”,為人民服務(wù)。
真好,這個射日的神話體現(xiàn)了人類改造自然的愿望。對太陽這樣的龐然大物,也并不一味地畢恭畢敬,唯命是從。或許,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樸素的人本主義觀念,是一脈相通的吧!
二
從神話到文學(xué),打開中國的古代典籍,包括歷史悠久的詩歌,對太陽的歌頌并非強(qiáng)項。詩仙李白是以對月的吟詠著稱的。從陶潛的“采菊東籬下”,到王維的“倚杖柴門外”,洋溢于詩行的多是閑適陰柔情調(diào),詩人們對朝氣蓬勃的一輪太陽,似無多少興趣。這是個值得探討的美學(xué)課題。或許,與民族性格中的溫情脈脈不無干系吧。
現(xiàn)代文學(xué)情況便有改觀。郭沫若的《太陽禮贊》以及《女神》中的不少篇章,都有如日初升,充滿希望與力度的陽剛氣息;聞一多的《太陽吟》以纏綿的調(diào)子把對太陽的向往和愛國思鄉(xiāng)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到了艾青的《向太陽》,更展開了對太陽全景式的展示與歡呼,熱情奔放,不可阻遏:
“若火輪飛旋于沙丘之上,
太陽向我滾來……”
這是何等磅礴的氣概,非凡的胸懷!
“群眾在廣場上高聲說話。
城市從遠(yuǎn)方
用電力與鋼鐵召喚它?!?/p>
在這里,我們感受到陽光滲透人間,在每個人身上的光照之溫暖,以及一種昂揚(yáng)奮發(fā)的陽剛之氣。從古典詩歌到現(xiàn)代詩歌,太陽頌歌這一母題從無到有、由弱到強(qiáng)的發(fā)展,似能看出時代精神強(qiáng)烈升華的鮮明跡象。動感與力度美的凸現(xiàn),和機(jī)械文明以及人類視野的開放,有著一種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
三
卞之琳在短詩《第一盞燈》中寫到:
“與太陽同起同睡的有福了
可是我贊美人間第一盞燈”
似在頌太陽,其實(shí)不然。他頌的是“燈”,是人類文明的創(chuàng)造,而不是大自然。寫于上世紀(jì)30年代的這首詩具有“預(yù)言”的性質(zhì)??萍蓟?、現(xiàn)代化發(fā)展到今天,豈止是“第一盞燈”,好一片霓虹耀眼、白熾燈炫目的花花世界!迷戀于斯的“新新人類”,誰還稀罕億萬年面孔依舊,那一顆老掉牙的太陽呢?
問題正在這里。世上畢竟尚有一些似我這樣的人,念念不忘大地原野升起的充滿生命活力的太陽的萬丈光芒。在泰山看日出,在長江上看日出,都令人羨慕,我卻只有在平原上看日出、在火車上看日出的喜悅。少年時代,有過一次徒步穿行鄉(xiāng)野的體驗,我看到太陽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廣袤田野上每棵禾苗欣然沐浴于鮮潔陽光中的雀躍與狂歡。那年去哈爾濱,穿過漫漫長夜的列車上,突然面向著火紅的朝日,真的是光華萬千,一下子距太陽竟那樣近了,仿佛火車就要開將進(jìn)去,人們不由自主站起身來,聽得見血液在太陽呼喚下沸騰流淌的聲音……
現(xiàn)代都市人,螞蟻似地?fù)頂D在地鐵車站和超市購物中心,自晨至夕忙碌在不見日光的寫字樓辦公桌邊的白領(lǐng)男女,早失去“與太陽同起同睡”的“?!绷?。我想起曹禺名劇《日出》中那個以陪伴大亨為業(yè)的陳白露小姐,在通宵的牌局散后,打了一個呵欠,呻吟似地念了幾句臺詞:
“太陽出來了。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p>
這時,舞臺上傳來窗外建筑工人打夯的聲音,工人們脊背上閃耀著朝陽的光輝,哼著沉重的號子在勞動。
太陽是屬于他們的。這是《日出》的一個隱喻。太陽是屬于那些“與太陽同起同睡”的勞動者的嗎?他們是“有福”的嗎?這個意味深長的問題,至今發(fā)人深思。答案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呢?
落日在望
一、追趕太陽的人
太陽每天升上來,又落下去,它給人們帶來的溫暖,便隨西沉的落日俱以去矣。寒冷和陰晴,對于尚處在無衣遮蔽的原始社會的初民們,將何以堪?
于是有了追日的神話,寄托了他們浪漫主義戀日的夢思:
“鼓聲擂動。戀日者在鼓聲中出發(fā)。
往西,往西。落日撤退,下墜于虞淵。
戀日者加快了腳步,
那落日也加快了腳步,
重重疊疊的老樹,如波濤翻卷,把黑夜披在他的肩上。
他冷,找不到陽光,脊背上垂掛著冰川,
(聽不見鼓聲,聽不見母親遙遠(yuǎn)的呼喚)
他死于孤獨(dú)。”
夸父追日的奔跑體現(xiàn)了人類追求光明的不屈意志。他喝干了黃河、渭水,依然難以解渴,繼續(xù)奔向瀚海,途中便干渴而亡了。
追日的巨人躺倒在荒涼的原野上,有一道落日的光輝撫浴著他的裸體么?他也可以瞑目的了。
二、詩人筆下的落日
日出很美。泰山觀日出是典型的風(fēng)景名篇。日落呢?其實(shí)也美。但少有人問津。什么原故呢?因為,日出象征著上升的朝氣蓬勃;日落則是衰落的暮氣沉沉了。
詩人筆下,卻又有不同的描摹。
“記得有一年沿騰格里沙漠邊緣旅行,恰是黃昏時分,我?guī)缀蹩梢钥匆姳灰蝗f絲綢的云朵綰繞的落日墜地的壯觀景象了——只一瞬間,黑暗就降臨了?!?/p>
這是詩人陽飚的敘述。能夠在浩瀚沙漠廣闊的背景上觀看日落,這本身便是一種難得的幸遇。萬云纏繞,輝煌的紅,更足以蕩人心魄了。這哪里是沉沉的暮氣,分明是氣壯山河的一種決絕的閃爍。唯其“一瞬間黑暗就降臨了”,更反襯出這奮然一閃的傲岸與強(qiáng)烈。陽飚說:“是落日抄襲了人類的血”,如此奇特的意象,更使人為之震撼。
許淇是畫家,也是詩人,他筆下的“落日”具有豐富的色彩美:“它是多彩的,瑰紅、霞紫、白樺葉的青銅,以及時間的靈感在巖擘上厚積的無法即刻完成的斑駁”。這是生命之美的展示,力的轟響以至示威。然而,“它正在沉入黑暗,黑暗緊緊地攥住它,”便是“壯麗的悲劇”了。落日的美是一種悲劇的美,英雄主義的美,美得深沉。
人戀著日,日也戀著人。落日總是依依不舍地將她的光芒絲綢般纏繞,并悄悄地挪移,似欲拂及萬物,及于一片綠葉,一只爬行的蟲蟻,一個盲人睜不開的眼睛。落日西沉、下墜,卻仍力求拋散她的光須于渺渺的遙空。
“像拾級而上的大風(fēng)刮過屋頂
以舞者的姿態(tài)披散于眾樹?!?/p>
這是歐陽江河細(xì)致入微的狀寫。他說:
“一個吻使我渾身冰涼,
世界在下墜,落日高不可問。”
日之落其實(shí)是人的錯覺。地球在旋轉(zhuǎn),當(dāng)它背離太陽時,便有半邊落入黑夜?!笆澜缭谙聣嫛?,詩人道破其真相,而太陽呢?太陽沒有下墜,落日依然是“高不可問”的。
不是嗎,當(dāng)?shù)厍蜻@邊的農(nóng)家女背負(fù)的草簍上覆滿瘦瘦的夕光,地球彼端的密西西比河岸,藍(lán)眼的小男孩正牧放著他的白鵝,迎接那一輪噴薄的朝陽……
三、烏衣巷夕照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是唐代詩人劉禹錫的一首名詩。烏衣巷在南京城東南,六朝時是貴族豪門第宅的所在。詩人從燕子飛入平民百姓的陋居,引發(fā)了一種世事無常的感慨。烏衣巷口的夕陽,便染上了一點(diǎn)凄涼以至傷感的情懷,那夕陽的顏色,仿佛也便是淡淡的,無精打采的了。
我去南京未曾尋覓過這一脈斜陽,卻有緣去過另一處以“烏衣巷”命名的地方,而且留連過她的黃昏暮色,這便是嶗山地區(qū)的一處山村。為什么喚作“烏衣巷”呢,有這么一條“巷”么?我并未深究,只記得在那里住過一晚上,領(lǐng)略過她的夕陽。
還是上世紀(jì)50年代末的事,是歷史了。那時候村子還相當(dāng)貧困,我記得那一列山峰,鋸齒似地排列著高高低低的缺口,真像披著些襤褸的烏衣。然而,黃昏的時候,當(dāng)落日光閃閃爍爍地涂在山脊上的時候,突然間有了耀目的光輝,我的眼為之一亮。那些不顯眼的山石,一片片鍍上了指甲油似的鮮艷。這時候,山村活躍起來了,最興奮的是孩子們。小小的戀日者,三五成群地騎到山脊上去了,捕捉落日光的孩子,追蹤落日光的孩子,爬吧,爬吧,爬到高樹繁枝的尖頂上去,騎到落日的肩上去吧。
然而,“好景不長”,夕光漸漸淡了下去,母親們走出庭院,她們的呼喚開始了。
“回家吧,孩子,回家吧,孩子?!?/p>
叫魂似的悠悠,喚成了綿延不斷的炊煙似的裊裊,將小小的戀日者牢牢地拴住了。他們一個個走下山來。
卻也有出走的時日。當(dāng)他們長成壯實(shí)的小伙,便要外出尋覓“出頭之日”了。我在多年以后寫就的一章散文詩里,描出了一張落日下的“出行圖”:
“離鄉(xiāng)背井的人,外出打工的人,從狹長的山口流出去了,流成一條默然的河。
夕陽淡淡的,拍冷了離人的肩。
不曾叫眸,望一眼屋角的炊煙。
大汗淋漓的父親,卻還佇立在小屋的門口,望著,望著那狹長的“巷”口。
烏衣巷么?烏衣巷的落日,那一脈斜陽,
依戀著山鄉(xiāng),遲遲地不肯離去?!?/p>
不喜歡陰天
不喜歡陰天。
每一個陰暗的日子對于我都近似一種災(zāi)難。陰沉沉的天,無表情的面孔,比死人的臉更蒼白。
沒有陽光。沒有陽光的白晝還不如漆黑一團(tuán)的夜。那一絲絲有氣無力的光帶有虛偽、敷衍塞責(zé)和撒謊的意味。
在這樣的日子里我煩躁不安,我渴望走出壞心情,活得明朗或死得痛快都是可承受的,唯有懸于不死不活的空虛中是最難忍受的折磨。
我不喜歡陰天,對于它有著如此強(qiáng)烈的反感,自有其歷史的淵源。
我自幼生活在南方的一個小城里,古老的城墻,灰色的瓦屋與長檐,破石板鋪砌的長滿青草的小徑,曲折幽深的巷子,從誰家小院伸出的銀杏樹搖曳著濃濃的陰影。小城、古屋、灰瓦,構(gòu)成一種古色古香的冷色調(diào),若遇上陰天,那氛圍便有一種壓抑、郁悶之感而了無生氣。
陰天孕育著雨。陰霾是雨來前懸出的一張“告示”?!昂谠茐撼浅怯荨薄ⅰ吧接暧麃盹L(fēng)滿樓”,多半在夏季。那種沉陰帶有恐怖色彩,仿佛天要塌下來似的搖搖欲墜。何止是“壓城”,是壓在人們心上的呢!但那陰暗往往短暫,大雨如注,倒也有宣泄的快感。瞬間雨消云散,便立感舒暢了。最怕“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沒完沒了一張雨簾掛于窗前,屋子里濕漉漉的,墻上爬滿蝸牛的殼,水珠在霉苔間滴瀝著,瓦楞上草在瘋長,人也全身都散了架子,連一點(diǎn)點(diǎn)生機(jī)與活力都蜷縮盡了。
上世紀(jì)60年代初,我去曲阜孔子故里參加一個會議,在陰森森的孔府大院中住了一周。正是嚴(yán)冬,我住在一間狹長的屋里,屋角雖生著爐子,屋里仍是徹骨的寒。恰逢陰霾,陽光只偶爾從灰蒙蒙的云層中漏出一線蒼白的光,旋即被陰云吞沒了。于是我感受到一種孤寂與荒涼。偶然走到孔林邊那條古道上,一排古木,張牙舞爪地伸出腐朽的干枝,從那灰暗蒼穹飄下一點(diǎn)細(xì)碎的干雪花,我感到一種自歷史深處吹過來的凜冽寒氣,恍然得到一種領(lǐng)悟: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歲月陰云的積淀太久了。
“老陰天”,人們把自然氣候中的感受移向社會人際關(guān)系中的陰晴冷暖,將它作為嚴(yán)酷、冷峻、漠然之面孔的象征。我的不喜歡陰天,與此有著十分重要的聯(lián)系。封建禮儀影響下的舊式家庭,一個性格孤僻、不茍言笑的“嚴(yán)父”的管教,那一張總是陰沉沉的面孔,幾乎陪伴了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打一頓,罵一頓吧,那樣的發(fā)泄似乎還好忍受些,最可怕的是這莫測高深的一言不發(fā),冷冰冰的眼神,罩一層嚴(yán)霜似的威嚴(yán),將生活中的樂趣,暖融融的精神陽光徹底扼殺了。
不幸的是人到中年之后,又碰到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全民族的“連陰天”,在彤云密布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劍拔弩張。怒目而視,漠然以對,輕蔑地投來不屑一顧的冷眼,全都孕含著深厚的“階級內(nèi)容”。被打入“另冊”的人走路也是順著墻根“溜”,見到“革命”、“造反”的“老陰天”面孔,自然是“有罪不敢抬頭”的了。
終也盼到了云開日出,晴朗的日子畢竟回到了人間。那一種歡喜之情,禁不住奔涌而出。我曾以《放歌》為題,寫過四句歪詩:
“自幼常在水邊吟,
難得江山處處晴。
放歌今日潮汛早,
百里輕帆無片云?!?/p>
詩是拙劣的,情緒卻是真切的。我想,不喜歡陰天的人當(dāng)不止我,或亦算得一種“人之常情”吧。隨著科學(xué)發(fā)展,人對氣候變化的預(yù)測能力增強(qiáng)了,欲控馭陰晴,怕還不易做到。但對于人間冷暖,世態(tài)炎涼,對我們這個國家的政治氣候,卻是可預(yù)知,可控馭的吧?!鞍倮镙p帆無片云”,陽光燦爛,季節(jié)溫暖,正是心情舒暢、大干一番事業(yè)的好時光,人們所不喜歡的“連陰天”,但愿其一去不復(fù)返了吧。
病中札記
過節(jié)原屬享受的日子,今年卻不,生了一場小病。病雖小,年逾古稀,病后衰弱,實(shí)在不怎么快活。魯迅先生在《病后雜談》中說:“生一點(diǎn)病,的確也是一種福氣,不過要有兩個必要條件:一要病是小病……二要至少手頭有一點(diǎn)現(xiàn)款,不至于躺一天,就餓一天?!蔽疫@病原不過感冒一類,也還不曾到“躺一天就餓一天”的窘境,應(yīng)該算“必要條件”具備了,卻也不足以言“生病之雅趣”。我這人吃不得苦,身上稍有不適,如頭痛腦熱之類,便感難以承受;性子又躁,得了病,什么都被迫停下,字不寫,書不讀,各種活動“婉言謝絕”,朋友來訪都難有精力應(yīng)對,這種日子有何樂趣?如斯者數(shù)日,便惶惶不可終日了。
唯一停不下的是“思想活動”,這個“機(jī)器”還在轉(zhuǎn)。越是“閑”來無事,越會胡思亂想,那個“意識流”或許也能消耗體力,有損健康的,卻又切不斷,“理還亂”,只得由之了。
人一老每易病,而病又易使人聯(lián)想到死,病魔與死神,原是一對近鄰。病中亂想,往往與死有關(guān),這或是潛意識使然。幸好尚是小病,與“彼岸”尚是“遙遙相望”,還有一段“距離”,所以還不那么恐懼慌張,還有一點(diǎn)“隔岸觀火”的閑情,雖不足以言“雅”,倒也有一點(diǎn)情趣在。
望著窗外鳥翼飛翔,陽光耀目,對面樓窗中人影穿梭,馬路上車聲不斷,便想:假如我一旦“嗚呼”,這一切不依然如此從容不迫,按部就班么?一個人,尤其我這樣區(qū)區(qū)草民,小小的我,生而于世何補(bǔ),死而于世何損呢?地球還不是照樣轉(zhuǎn)?想到這里,仿佛悟出了一點(diǎn)點(diǎn)個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我雖“在乎”世界,世界并不“在乎”我也。
“死亡總不是個好去處吧?”我又想。如那里真像天堂那么美,“度假村”、“豪華別墅”那么好,出國旅游似的誘人,我就撈不著去了。那些腰纏萬貫的闊佬,辦法多、門路廣的先生們,早就捷足先登,將“座位”搶占一空了。
死亡之“冷門”,在“市場”中永遠(yuǎn)不會成為“搶手貨”的。
這次病中胡思亂想,我也不是一無所獲。有一天黃昏,斜倚榻上,望著日光從窗前一盆水仙花上“淡出”,消隱,驟然從腦中“蹦”出了兩行詩句:
“水仙花的窗前,落日光悄悄隱去,如一靈魂離開體軀?!?/p>
這便是死亡的潛在影子的“具象化”了。接著思緒中便出現(xiàn)了一個徜樣于暮色蒼茫中的“流浪者”的形象:
“流浪者已走到了曠野的邊緣,他頻頻叫眸。不知道這世界上什么是屬于他的:
一棵孤樹,一片落葉,一枚漿果。漂泊無依的“流浪者”,“在世”的幽靈亦或離世的亡魂,或是亦此亦彼的兩者“合二為一”了?死去的個人與永在的世界之疏離感冷然而現(xiàn)。接著便來了黑夜:
“夜掩蔽了一切,如一襲空洞的睡衣。
(它包裹著什么?)
世界無限地大,還是虛幻的無?”
人是飄渺的虛無感在這里暴露無遺了。我的“意識流”如果至此中斷,便有一種消沉情緒擴(kuò)散了。幸好“柳暗花明”,在我寫出以上詩行,終覺缺了點(diǎn)什么而不滿足時,終于在一夜晚的夢回時刻,如遇神助般幸遇了另一組突然涌現(xiàn)的“思想靈光”:
“博爾赫斯。莊周。柏拉圖。
在過客的留言簿上,你
留下點(diǎn)什么?”
這算一條“光明的尾巴”嗎?我想,還小算。人生如過客,死亡既是命定的,逃也逃不脫。唯一的企求,便是“留下點(diǎn)什么”吧。渺小如輕塵的我輩,何敢望先哲如莊子們之肩背?有此一點(diǎn)心愿,一份追求,孜孜以求地奮力而為,若能小有所得,也就算不枉此生了吧!
作者簡介:
耿林莽,1926年生,作家,編審。原籍江蘇如皋,現(xiàn)定居青島。1939年起開始寫作,曾做文學(xué)編輯多年。1980年起以散文詩寫作和研究為主。已出版散文詩集《草鞋抒情》《散文詩六重奏》等9部、散文集《人間有青鳥》等2部、文學(xué)評論集《散文詩評品錄》,主編過《中國當(dāng)代優(yōu)秀散文詩精選》等選本。2007年獲“中國散文詩終生藝術(shù)成就獎”。2009年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六十周年榮譽(yù)證書及紀(jì)念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