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彬

1

這是新員工上班后的第三個月，周末，倩倩給我發(fā)了條短信，說，晚上我們在老米粒茶館一聚。

我是6點半到的，進(jìn)了包廂一看，倩倩早到了。

包廂不大，我環(huán)顧了一下問，人呢？倩倩指了指自己，一伸舌頭，笑了笑。我坐下問，就你一個？倩倩點了點頭，又笑了笑。這次，她的笑中有種調(diào)皮勁，還有點羞澀。

呵呵呵！你請我？你單獨請我？想到倩倩信息上說“晚上我們在老米粒茶館一聚”中的“我們”，我不大相信地疑惑地問。倩倩歪著頭，很來勁地說，是啊！

為什么？

祝你生日快樂！

說著，倩倩將一束鮮花遞到了我的手上。我接過花說，鬧什么啊，兩個月后才有我的生日好不好。倩倩一揮手，大大咧咧地說，不管它！先過著再說。說完她笑了，我也笑了。

過了一會，倩倩忽然歪著頭看了我，然后說，趙總，問個事兒。倩倩的神情里有一種神秘和隱約，我想說，你請。結(jié)果那聲音竟然沒有發(fā)出來。這讓我有些懊惱。這時，倩倩低著頭，一邊用勺子輕輕地勾那杯子里的咖啡，一邊問，你……為什么要錄取我??？

倩倩說這句話時，聲音很低，但是帶著感情，于是我能聞到她杯中那濃郁的咖啡香，食指也神經(jīng)質(zhì)地動了一下。

這次公司選人，倩倩落選了，但是，當(dāng)我看了她的作文，又和她聊了聊老家的一些情況后，還是錄用了她。顯然，倩倩今天約我，就是因為這個。

我當(dāng)然沒有回答倩倩的問題。我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就是我省著名的新大地開發(fā)區(qū)，那一排排廠房，那幾棟高聳的大樓和近萬名職工都在我的麾下，現(xiàn)在叫1965，而在十三年前，這里還是鄉(xiāng)村，是我的故鄉(xiāng)，叫高塘。

我就在這里長大，熟悉這里的每一條田埂，能叫出田野里各種植物的名字，包括那些在春天里只黃了或紅了幾天便姍姍老去的野花。我和倩倩坐在這喝茶的地方，原來是座山崗，是謝青嬋和路紅莎的家，這個我記得很清楚。

這時，我笑了笑，對倩倩說，我們換一個話題吧。跟你聊聊面前的這片土地。有些事很有趣，不耽誤你多長時間，等這支蠟燭燃盡了就結(jié)束。

倩倩很壞地笑了，因為她早就看出來了，那支蠟燭是塑料的。

下面就是我跟倩倩的聊天內(nèi)容，后來我把這些內(nèi)容整理出來了，倩倩離開1965時要了去。

2

這一天指的是1965年10月初。

這一天趙大呆子沒怎么說話，杜新蘭心里清楚，還是因為昨晚的事。雖說四十剛出頭，但是對于杜新蘭來說，夫妻那點事已經(jīng)少了很多。昨個一天，她在外面一直忙到11點才進(jìn)家門。等洗洗濯濯上了床，人早就散了架。而趙大呆子就不一樣了。因為秋收未凈，田里還有些遺漏和牽掛，開不了犁鏵，趙大呆子有點閑牙，晚上，到了被窩里，便能嗅到杜新蘭的肉香，手上自然就難以安分了，但是，他的手向那邊伸了幾次，都被杜新蘭截了。

早晨起來，杜新蘭有點愧疚。在農(nóng)村，娶來女人只要會“三喂”就行，那就是喂床，喂奶，喂豬秧子，可是，自從自己當(dāng)了高塘大隊的大隊長，整天在外跑事，骨頭連著筋累，這些做得都不好，像昨晚的這種拒絕，也不是一次了。

晚上七點鐘的樣子，孫會計來了，說是受副隊長陳傳庚之托，喊大隊長和大呆子過去喝酒。原來，前天夜里，陳傳庚的家里小丁突然要生了，杜新蘭到場后，發(fā)現(xiàn)胎位有些拗，不敢上手接生，便吆喝來了幾個男人汗，把小楊抬進(jìn)了縣城，這其中也有趙大呆子。今天，為了承情，陳傳庚把自己家的那條大花狗給勒屁了，紅燙熱水地煮了一大鍋，支孫會計在莊子里四處跑，請那天晚上幫忙的人來喝狗肉湯。杜新蘭從來不沾狗肉鍋，肯定是不去的，同時，她也不想讓大呆子去，因為她聽說酒鬼梁繼成也去，但是，見大呆子偷摸地看了自己一眼，她心口一瓤，還是答應(yīng)了，這多少有些討好和補過的意思。

趙大呆子是夜里12點左右回家的，到了第二天凌晨一點半左右，事發(fā)了。

此時，杜新蘭因為腌了兩大缸白菜，剛上床不久，忽然聽到有人在院墻外喊她，便啊哦一聲，算是給了對方一個回應(yīng)，然后找件衣服披上，忙忙地下床了。

叫門的是為隊里看牛鋪的杜老頭。杜新蘭打開門后，問，我叔，這小雞都叫頭遍了，什么事??？

杜老頭向后廂看了看，說，謝青嬋出事了。

杜新蘭聽杜老頭這么說，頭上的汗粒子立刻就圓了。

3

去年3月中旬，杜新蘭去公社參加“四清”會。會議結(jié)束后，在山凹子里遇到一對母女。老的約有六十多歲，已經(jīng)奄奄一息，少的也瘦得跟枯枝一般。說是南京南人，到蚌埠逃荒時迷了路。杜心蘭見不得女人饑寒和張皇，便喊來大呆子等，將那老女人抬出了山凹子。這個老女人就是謝青嬋，年輕女人是她的女兒叫路紅莎。

謝青嬋母女來到高塘后，先是吃住在杜新蘭家，待氣色養(yǎng)得勻稱了，杜新蘭就把她們安排在隊里的那件廢舊的炕房里住下了;又聽謝青嬋說，老家已沒有親人，也不打算回去，杜新蘭又為她們落了戶，發(fā)了工分本。

又過了一個月，這天，謝青嬋拉著杜新蘭的手道恩情，向杜新蘭做了坦白。

在蘇州鄉(xiāng)下，有一個大村莊叫路家浜子。路家浜子里有個大財主叫路靖堂。這路靖堂不得了，城里有店鋪幾十片，鄉(xiāng)下有良田上百畝。路靖堂靠一根扁擔(dān)發(fā)家，知道他人的艱辛，無論對城里的伙計，還是鄉(xiāng)下的佃戶，都以寬厚相待，人稱何大善人。據(jù)說，抗日戰(zhàn)爭期間，還為新四軍送過成車的盤根西林。

蘇州城吳衙街上有一個謝姓人家，做絲綢買賣的，做得很大，這謝家有一女兒，人長得漂亮自不用說，還能唱得一口絕調(diào)，為蘇州城內(nèi)評彈界的一大才女。一日，謝家女一眼就看上了來蘇州城里鑒鋪面的路靖堂，然后，不顧家人反對，不用頂紅帶轎，一桿子跑到鄉(xiāng)下，生生做了何大善人的偏房，這便是謝青嬋。

解放后，路靖堂因為財產(chǎn)太大，被政府打了腦袋。留下謝青嬋母女只以為人死賬清，可以有個安逸日子過了，沒想到，從1963年開始，農(nóng)村又斗地主了，娘兒倆便被揪了去，今兒斗，明兒斗，謝青嬋終于受不了了，這才帶著女兒逃了出來。

謝青嬋一直握著杜新蘭的手，她在說到這段時，就感到杜新蘭的手越來越大，最后便從她的手中脹了出去。

見杜新蘭臉色掛起來了，謝青嬋說，她大姨，說什么也不能連累你，你就把我揭發(fā)了吧，然后再把我們遣送回去。我知道，沒處跑，還是回去受吧?，F(xiàn)在，我的身體好多了，也夠斗一陣子了，如果能熬就熬幾天，熬不過去，也值了。

杜小腳的話讓杜新蘭軟了下來，她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然后說，他大姑，我是干部，不能向上級黨隱瞞問題。你們的事情我必須要在隊委會上通報。

聽杜新蘭這么說，謝青嬋頭上的汗一下子就出來了，臉也漲紅了，不過，還是一個勁地點頭，說，都聽你的，都聽你的。

于是，杜新蘭就召開隊委會。在征求處理意見時，隊委之間分歧很大。有的建議，把謝青嬋母女倆連夜攆走，有的建議把謝青嬋母女送回原籍，有的要求將她們押送到公社。最后，記分員梁繼成發(fā)言說，這兩年，我們高塘大隊只顧抓生產(chǎn)，搞副業(yè)，政治工作卻遲遲上不去。原因在哪里？原因就在于我們高塘村太安靜了。別的大隊不是有地主，就有富農(nóng)，我們高塘都是貧雇農(nóng)。這哪行?。‖F(xiàn)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看到這一點了，為我們送來了斗爭對象，我們一定要珍惜?。∥覀儾徽湎Ь褪沁`背毛主席的意愿??！一定要留下！

因為抬出了毛主席，隊委們都不吭聲了。而梁繼成的建議也正合了杜新蘭的心愿，于是，她帶頭表態(tài)，支持了梁繼成的觀點。這樣，謝青嬋母女就被留在高塘了。

到了1965年初，各地的政治氣氛更緊張了，這期間，公社還為高塘派來了社教干部周書記。此后，在如何對待流亡的地主婆及其子女路紅莎的問題上，杜新蘭和這個高塘大隊的實際領(lǐng)導(dǎo)者，和這個決定著自己政治生命的人沒少發(fā)生沖突，加上陳傳庚和梁繼成等人跟著攪渾水，扔油桶，兩人的關(guān)系曾一度達(dá)到了冰點。在這種情況下，杜新蘭最怕的就是謝青嬋母女出事，現(xiàn)在，杜老頭在這深更半夜里突然跑來說謝青嬋出事了，怎么不讓她驚慌。

劉老頭告訴杜新蘭，大呆子在梁傳庚家喝多了，跑到山上炕房里，把路紅莎給糟蹋了。

出乎杜老頭意料的是，聽說趙大呆子把紅莎給糟蹋了，杜新蘭卻出奇的平靜，她一邊吸著煙，一邊呆呆地看著墻角，也不怒，也不悲，也不見害臊樣，過了好大一會，她才微笑著問，我叔，這個事除了你，別人可知道？

杜老頭想了想，告訴杜新蘭，踩著晚上11點多，他在村口碰到過大呆子的，當(dāng)時梁繼成和孫會計都在，兩人綁人似的，一左一右地架著大呆子。

聽杜老頭這么說，杜新蘭直直地看著對方。

劉老頭估猜著杜新蘭的心思，照明里說，不用說，就是陳傳庚和梁繼成畫的圈圈。

杜新蘭對杜老頭的話沒做評論，她的目光滴落在一片黑暗處。又過了一會，她彈落褂襟上的煙灰說，我叔，你先回去吧。又叮嚀說，這個事就到我這吧。

杜老頭走后，杜新蘭又點了一支煙。只是當(dāng)這支煙點上后，她的手抖了起來。這樣捱了一段時間，她出門向崗上走去。

杜新蘭是來找謝青嬋母女的。開門的是謝青嬋，見是杜新蘭家，謝青嬋很驚訝，問，她大姨啊，這黑燈瞎火的，你怎么摸來了？

杜新蘭看了謝青嬋一眼。謝青嬋的眼腫得透明。杜新蘭的心里一陣恐慌，只是胡亂搭了兩句，便徑直地走到了紅莎的床前。

此時，紅莎用被蒙著頭，在輕輕地抽泣。杜新蘭坐下來，輕輕地喊了兩聲，紅莎，紅莎。紅莎的哭聲更大了。

見紅莎激動了起來，杜新蘭不再招惹，她嘆了口氣，點上了一支煙，只抽了一口，眼淚便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此時，杜新蘭眼淚里的內(nèi)容豐富得很，有同情，有怨恨，有擔(dān)心，有傷心，自然也有求情的意思。

謝青嬋見杜新蘭流淚就走了過來，她緊緊握著杜新蘭的手，也流起了淚。

這時，杜新蘭說，她大姑，我是把紅莎當(dāng)我自己孩的，這次紅莎受大委屈了，我的心也跟繩頭子勒的樣。我想問問，大呆子到底作了什么孽？

這時，謝青嬋不停地?fù)u手，苦苦地說，她大姨，不說了不說了。什么事都沒有，什么事都沒有。她姨夫喝多了。

謝青嬋這么說，杜新蘭內(nèi)心一陣感激，她一把握住謝青嬋的手，淚水再次流了出來。見杜新蘭在不停地抹眼淚，謝青嬋也抹起了眼淚，一邊抹淚，一邊還怕杜新蘭過度傷心似的，不停地勸，她大姨，不要，不要……

流了一會淚，杜新蘭說，你讓紅莎好生休養(yǎng)，我跟隊里講一下，為她記個病假工。說到這，杜新蘭站了起來，然后從身上摸出一只手帕來。那手帕一層一層地卷著，等揭到底了，杜新蘭從中拿出10元錢來，然后輕輕地塞到了紅莎的枕頭下。

這一幕被謝青嬋看見了，謝青嬋忙把那錢拿了出來，一邊往杜新蘭手里塞，一邊流著淚說，她大姑，你這樣做……叫我心難過……

因為是恩人的關(guān)系，平時，謝青嬋可從沒有用過這種語氣和杜新蘭說話，現(xiàn)在，杜新蘭聽謝青嬋這么說，又見謝青嬋的嘴唇抖得很，忽然感到，這個時候支錢確實有些不妥，就收回了，但是，這錢一收回，心里又不安起來，本來是拉架子走的，這回又慢慢地坐了下來。坐下來后，便一個勁地嘆息。這時，謝青嬋忽然說，她大姨放心，人都要講良心，我娘倆的命都是你給的，就是一把火燒盡了，良心還得在，說什么我們也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杜新蘭從凌晨一點，一直忙到這小雞叫了第三場，早已是身心疲憊了，等的就是這句話，現(xiàn)在她等到了。

4

又過去了七八天，杜新蘭感到，這個事情像一把老腌菜，只要沒有人撈，就算是爛在缸底了，所以，當(dāng)在縣里學(xué)習(xí)的周書記帶來信，要她到公社參加婦干會時，她便安心地去了。

在公社只學(xué)了幾天，杜新蘭的心又亂了起來。一是擔(dān)心那天晚上，大呆子若是把孽著上了，紅莎就可能懷孕，到那時，這丑事就是天大的斗篷也擋不住了。二是大呆子出事的那天晚上，別看她什么都沒說，實際上她和杜老頭想的一樣。大呆子十有八九是被人下了套，其中，陳傳庚是支鍋燒熱水的，梁繼成和孫得稻就是推人下鍋的。大呆子強奸路紅莎的事，三人自然個個清楚，只是現(xiàn)在不說，要把它做成雷子，單要找個得計的時間放響。

好不容易把學(xué)習(xí)熬過去了，杜新蘭便急急地往家走。走到了高塘地界，她遇見了杜老頭，此時，杜老頭正在泡豆子。

爺倆也是多天沒見了，見面后，一個什么都想問，一個什么都想說，于是，就各自找了塊土疙瘩坐下，面對面說起了話。

杜老頭告訴了杜新蘭幾件事。一是，杜新蘭剛到公社學(xué)習(xí)不久，陳傳庚就去了趟縣城，接著，又接連去了幾次。第二件事，有天夜了，杜老頭起來給牛把尿時，看見梁繼成和孫得稻從謝青嬋家走了出來，此后，又看到了好幾次。第三件事，在杜新蘭到公社學(xué)習(xí)期間，陳傳庚和梁繼成把謝青嬋母女帶下崗子，在倉庫里召開過兩次批斗會。另外，還把謝青嬋母女押到江村，參加過批斗交流會。

杜老頭的話讓杜新蘭心里一緊。

這時，杜老頭一臉憂愁地說，新蘭，這個事你可要警覺一點兒。讓你去公社學(xué)習(xí)可能是調(diào)虎離山啊！周書記一直在縣里學(xué)習(xí)，陳傳庚頻繁地往縣里跑，十有八九是去跟那個姓周的碰鼻子的。這個梁繼成和小孫去找謝青嬋，說不定是去抓你黑材料的。

杜老頭分析的和杜新蘭想的如出一轍，杜新蘭冷笑了兩聲。

杜老頭嘆了口氣說，新蘭，我什么都不怕，我怕的是，那件事還沒有落地?。∪绻羌侣湓诹酥芏c手上，事情就大了……

杜老頭說的周蹲點就是指去年10月到高塘蹲點、現(xiàn)在還在縣里學(xué)習(xí)未歸的周家衛(wèi)書記。聽杜老頭這么說，杜新蘭臉上的表情也凝重起來。是的，那件事發(fā)生后，杜新蘭不怕謝青嬋，也不怕陳傳庚一伙，怕就怕這個周書記。

周家衛(wèi)，江蘇常州人，1939年參加革命，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在部隊多次立功，是個著名的戰(zhàn)斗英雄。

對于這樣一個戰(zhàn)斗英雄來村蹲點，杜新蘭既感到光榮，也很興奮。因為，這些年，杜新蘭雖然把大隊長的擔(dān)子領(lǐng)了起來，但常常能體會到一個女人的脆弱和不安，加上自己是個文盲，這讓她感到非常心虛。平時，公社下發(fā)了文件，她都是先讓趙紅讀幾遍，然后憑記憶加以背誦、演練，最后再去傳達(dá)，所以，周家衛(wèi)的到來，她立刻感到自己的后背踏實多了，兩個肩頭也輕快了起來。

但是，時隔不久，杜新蘭就感到了一種生硬和別扭。

來到高塘后，周家衛(wèi)只跟當(dāng)?shù)馗刹靠蜌饬藘商?，第三天便帶領(lǐng)大家學(xué)習(xí)了毛澤東的《論中國各階級的分析》。他明確告訴杜新蘭等，他到高塘是為了響應(yīng)黨的號召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最高任務(wù)是抓階級斗爭，第二才是抓生產(chǎn)。

在社員大會上，杜新蘭想多談點生產(chǎn)，可是，周家衛(wèi)只要開口就是講階級斗爭，而且特別會講，杜老頭說，周蹲點一講階級斗爭，唾沫星子崩得就跟撒綠豆的樣。

這些杜新蘭都不計較，最讓她感到頭疼的是，周家衛(wèi)漸漸地就把目光盯在了謝青嬋母女的身上。

那天開隊委會，周家衛(wèi)突然發(fā)問，我們高塘有沒有階級斗爭對象？

對于向不向周家衛(wèi)提謝青嬋母女的事，杜新蘭一直在糾結(jié)著，不說肯定不行，這分明是對組織的隱瞞和欺騙。說了又可能要招致批評和誤解。尤其是在當(dāng)前的形勢下，杜新蘭就更加猶豫了。就這個事，杜新蘭和杜老頭拉過呱，當(dāng)時，杜老頭一拍巴掌，直說要炸了。杜老頭說，當(dāng)初，梁繼成堅持要把謝青嬋留下來，你現(xiàn)在知道是什么目的了吧？那就是陳傳庚讓梁繼成出面，為你埋的雷?，F(xiàn)在，談到向不向周家衛(wèi)匯報謝青嬋的事，杜老頭態(tài)度堅決地說，一定要說，一定要搶在陳傳庚他們前面說。杜新蘭很認(rèn)同杜老頭的話，但是，找一個什么樣時機跟周家衛(wèi)說，杜新蘭還沒有想好，沒想到，今天周家衛(wèi)突然把這個事提了出來，這讓她感到很被動，也很懊悔，她忙說，我來……匯報一下謝青嬋的情況吧。

杜新蘭在介紹謝青嬋情況時，周家衛(wèi)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也顯得很煩躁，坐在那不停地搓自己的大拇指。那大拇指非常粗糙，上面開了許多裂。他在搓自己大拇指時，手里還夾著煙，有時煙灰很長了，他也忘了彈，結(jié)果連灰?guī)Щ鹁吐涞搅硪恢皇稚稀Ｒ膊恢潜粻C了，還是被嚇了，這個時候他會渾身一震。

杜新蘭在說話時，周家衛(wèi)插過兩次話，一次問，是什么謝？對此，陳傳庚做了回答。第二次問的是謝青嬋的原籍。這個問題，梁繼成做了回答。問過兩個問題后，周沉默了很久。

周的態(tài)度馬上在隊委會上有了反應(yīng)。梁繼成、陳傳庚等讓人不易察覺地互相看了一眼。杜新蘭則把剛才周家衛(wèi)甩過來的那支煙悄悄地放在了一邊，此時，她能感受到周家衛(wèi)的不滿和猜忌。

這時，周家衛(wèi)說話了。他先把手里的煙蒂在鞋底上擦滅，然后一點表情都沒有地說，可以肯定地說，我們整個高塘隊委是缺乏階級斗爭觀念的。在日益高漲的政治運動中掉隊了，落伍了。貧下中農(nóng)把權(quán)利交給你們，不僅是要有一口吃的，而且要吃得香，睡得穩(wěn)。你們把兩個流亡地主留在高塘，這是對貧下中農(nóng)極端不負(fù)責(zé)任??！這個問題很嚴(yán)重！周家衛(wèi)這么說著，用手指篤篤有聲地敲擊著桌面。那手指看上去真粗大，手指的骨節(jié)一個棱一個棱的，如同焊接上去的。

屋里的空氣緊張起來，坐在那里的杜新蘭本來是架著腿的，現(xiàn)在也拿了下來。從側(cè)面看，感覺她的背好像有些駝了。

這時，周家衛(wèi)忽然聲音很小很神秘地說，現(xiàn)在，各地都在搞三史教育，都在紛紛舉辦階級斗爭大展覽。各地的地主、富農(nóng)都被看起來了，管起來了。各級黨組織都在挖地雷，搞清查，以加強階級隊伍的純潔性。你們是怎么做的？這個謝青嬋流亡之前有沒有血債？流亡的動機是什么？為什么早不來，晚不來，偏在階級斗爭最殘酷的時候來到我們高塘？你們擅自接受流亡地主，為什么沒及時向公社報告？說到這，他突然問，是誰主張要把這個地主婆留下的？

在座的隊委都知道，當(dāng)初是梁繼成提議要把謝青嬋母女留下的，現(xiàn)在，梁繼成坐在自己的鞋子上，雙手抱著膝蓋，一聲也不吭，扁長扁長的頭則直向兩個膝蓋之間擠，那個樣子能讓人想到殘破的雞卵。陳傳庚則站了起來，他先向周家衛(wèi)扔了根煙，接著又向其他隊委一一扔了根煙，這樣就顯得他十分坦然，顯得他跟這件事相去甚遠(yuǎn)了。

這時，杜新蘭說話了，她首先做了自我檢討，然后把留下謝青嬋母女的責(zé)任全攬在了自己的身上，要求組織對自己處分。

杜新蘭對這件事的擔(dān)當(dāng)，并沒有緩解周家衛(wèi)的態(tài)度，一直到散會，周家衛(wèi)的臉色都很難看。等到杜新蘭等要離開大隊部時，他說了一句，這個事我得馬上向公社匯報。這時，梁繼成尖著嗓門說，對！謝青嬋逃亡前到底做過什么一定要查清楚，要不明天我從隊里支幾塊錢，到蘇州走一趟，把這個謝青嬋上八代下八代都翻一遍。

聽說梁繼成要到蘇州調(diào)查，周家衛(wèi)先是愣愣地看著梁繼成，接著突然有力地擺了擺手，算是徹底否決了梁繼成的請求。隨后，他轉(zhuǎn)身對杜新蘭說，老杜，我明天回一趟公社。我回去后，你們要限制謝青嬋母女的行動，同時，不要在她們面前提蹲點干部的事。

5

周家衛(wèi)說是到公社匯報工作，結(jié)果半個月也沒有回來。

這天上午，趙強回來了。趙強接了杜新蘭的諸多優(yōu)點，為人為事處處圓潤，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公社拖拉機站的副站長了，老站長身體不好，明年一退，趙強馬上就能接班。

趙強跟杜新蘭談到了周家衛(wèi)。趙強告訴杜新蘭，周家衛(wèi)從高塘回到公社后便開始和公社的黃書記鬧起了情緒，說高塘太平靜，太安逸，想到離公社更遠(yuǎn)、條件更艱苦、階級斗爭更激烈的地方去鍛煉。周家衛(wèi)的請求讓黃書記很納悶，一時還沒松口。

對于這個消息，杜新蘭的心里很亂，一方面，她希望周家衛(wèi)離開高塘，一方面，又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和空虛。就在杜新蘭糾結(jié)成一團(tuán)的時候，這天上午，周家衛(wèi)回到高塘了。

周家衛(wèi)回到高塘后的當(dāng)天就召開了隊委會，在會上，他再次強調(diào)了全國的階級斗爭形勢。一向穩(wěn)重而嚴(yán)肅的他，有點激動和喜形于色地說，當(dāng)前，在全國范圍內(nèi)，特別在農(nóng)村地區(qū)，階級斗爭的野火已燃成一片燎原之勢！階級斗爭的形勢一片大好啊！說著，他還端出一個小本子向杜新蘭等公布了一組數(shù)字：僅以中共中央西北局和陜西省委四清的試點單位安貧縣為例，經(jīng)過“四清運動”，共補劃地富3271戶，相當(dāng)于原來的1.2倍，連同原地富戶，共有5992戶，占全縣人口的9.2%。運動中被重新戴上四類分子帽子的有348人，新查出的四類分子有4305人，被關(guān)、管、斗者3275人，被列入“反革命基礎(chǔ)”六種人的有1931人。他說，同志們，當(dāng)前，階級陣線更加分明了！我們作為黨的干部，務(wù)必要和黨的利益保持一致，把政治斗爭擺在所有工作的最前面，通過狠抓階級斗爭，調(diào)動廣大社員生產(chǎn)積極性，努力實現(xiàn)增產(chǎn)增收。

周家衛(wèi)的話剛落音，梁繼成就拍起了巴掌，直喊，好！好！好?。?/p>

梁繼成一拍巴掌，隊委們都跟著拍，滿屋子里都是砸老瓦的聲音。杜新蘭拍巴掌時，心里卻有了一種不祥之感。

果然，周家衛(wèi)向隊委們甩了一圈子煙后，就開始提到了高塘的階級斗爭，提到了謝青嬋母女。周家衛(wèi)說，關(guān)于流亡地主婆謝青嬋和地主分子路紅莎的去留問題，我和黃書記做了溝通，決定將她們押送到公社，參加“三史教育”學(xué)習(xí)班。這個請大家討論。

杜新蘭聽周家衛(wèi)這么一說，心里一緊，她知道那個學(xué)習(xí)班，去那里的人每天都要接受定期訓(xùn)話、集體罰跪和捆打。每天必須參加各種勞動改造。勞動改造的范圍遍及全公社，如修路、修橋、蓋學(xué)校、抬土方等等。

周家衛(wèi)見沒有人表態(tài)，他說，那我們舉手表決吧。

這時，杜新蘭看到，陳傳庚正在給梁繼成和孫得稻使眼色，杜新蘭馬上說，周書記，我來說兩句。

周家衛(wèi)點了點頭。

杜新蘭說，首先，我堅決支持上級黨的英明決策。不過，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們高塘隊委有過一個決議。當(dāng)初，我們準(zhǔn)備將謝青嬋母女遣送回去時，梁繼成同志提了一個非常好的建議，老梁說，這些年，我們高塘村的政治工作上不去，就是因為我們沒有斗爭對象，現(xiàn)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看到了這點，將地主婆謝青嬋送來了，這是在幫我們。老梁，你是這么說的吧？

剛才，梁繼成已經(jīng)領(lǐng)會了陳傳庚的眼神，正準(zhǔn)備舉手表示支持周家衛(wèi)，這會，沒想到杜新蘭把自己截在了這條道上，他支吾了一下，說，是，是我說的。

杜新蘭接著說，梁繼成同志的建議提出后，我們在隊委會上做了表決，大家都同意了！陳隊長對這個事你有印象吧？還有你們幾個。

陳傳庚尷尬地笑了笑，算是認(rèn)了。其他幾個隊委看了看陳傳庚招了，群魚戲水似的，也都點了頭。

這時，杜新蘭說，周書記，我代表高塘隊委和高塘大隊的貧下中農(nóng)，堅決要求把地主壞分子留下來，讓貧下中農(nóng)們，通過對她們的無情斗爭，得到鍛煉和成長，在階級斗爭中把我們高塘的產(chǎn)量提上去。

杜新蘭的一番慷慨激昂，一下子就把周家衛(wèi)擱在河中央了，一時間，臉上很不好看。這時，陳傳庚把“船”劃了過來，他沉吟了一下說，周書記，謝青嬋跑不了，我們以后再議，生產(chǎn)上的事向你匯報一下。杜新蘭立刻接上，說，對，傳庚，你把留秋種的事情跟周書記說一下。

會議改變了方向，開到夜里10點左右散了。

散會后，杜新蘭有點興奮，她感到今天自己是個勝利者，既保住了謝青嬋母女，也壓制了陳傳庚和梁繼成，為此，她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崗上。

杜新蘭到崗上時，杜老頭正在草堆上切牛草，兩個人見面后，杜新蘭就把會上的情況跟杜老頭說了。

聽了杜新蘭敘述后，杜老頭說，新蘭，老話說，干事不隨東，累死一場空。現(xiàn)在是運動?。≡谶@節(jié)骨眼上，你千萬不要逞那個能。他們要遣送就遣送，他們要管制就管制，你不跟他們一條腔，就是不在一個立場上。再說了，為了一個謝青嬋，你犯不上把政治前途都丟了。陳傳庚正躲在背陰處，眼瞪得小斗樣，等你栽跟頭吶。

接著，杜老頭向杜新蘭說了一件奇怪的事。

前天，按照周家衛(wèi)的安排，杜新蘭把高塘大隊的所有社員都帶到了縣城廣場，參加縣里召開的“十一”慶祝大會。杜新蘭剛帶人離村，周家衛(wèi)就走進(jìn)了炕房，足足有一個多小時才出來。周離開炕房后，胡龍家里的去找謝青嬋借頂針用，一進(jìn)門就看到謝青嬋和紅莎抱在一起哭。

6

第二天傍晚，杜新蘭從縣生豬收購站剛回到高塘就聽到一個消息：謝青嬋母女被人帶走了。來帶謝青蟬母女的是幾個年輕人，領(lǐng)頭人則是自己的女兒趙紅。聽到這個消息，杜新蘭忙往家走，剛走到村頭，就看見趙紅和幾個男男女女迎面走來，侄子杜耀強也在其中。他們扛著一面碩大的紅旗，高聲唱著歌，瘋瘋癲癲的。杜新蘭截住他們后，把趙紅扯到一邊，然后低聲問謝青嬋的事。趙紅告訴杜新蘭，上午，周家衛(wèi)組織召開了一次隊委會，因為杜新蘭去了縣城，趙紅應(yīng)邀參加了會議，據(jù)說，趙紅參加會議是陳傳庚向周家衛(wèi)建議的，因為趙紅是大隊共青團(tuán)書記，她如果列會既可以代表杜新蘭，也可以代表共青團(tuán)。

會上主要傳達(dá)了公社要在高塘等三個大隊之間建設(shè)合接大壩的事。公社要求，合接大壩開工之時，要求在工地上開展“三史”演講，召開憶苦思甜大會，舉辦階級斗爭教育展覽。要求把全公社的地、富、反、壞全部集中到這個工地上接受勞動改造和集體批斗。在會上，一向很少發(fā)言的陳傳庚語重心長地對趙紅說，現(xiàn)在，黨中央一是要我們警惕階級敵人對干部搞腐蝕拉攏，跟我們奪權(quán)，二要和我們爭奪下一代。你根正苗紅，是我們高塘大隊的希望，一定要支持周書記工作??！陳傳庚的話讓趙紅激動得渾身戰(zhàn)栗，眼淚都要掉了下來，她當(dāng)即表態(tài)，一定會緊跟黨的腳步，做黨的烈性炸藥，黨指到哪，就打到哪;黨要在哪炸，就在哪炸，粉身碎骨也心甘！所以，當(dāng)周家衛(wèi)決定將謝青嬋母女押到工地時，趙紅立刻就把這個任務(wù)接了過來。

趙紅說到這些時，眉飛色舞的，眼中充滿了自豪感和無法遏制的激情。杜新蘭卻說，小紅，他們?yōu)槭裁匆谖胰タh里的時候開這個隊委會？為什么要你列席？為什么要你押送謝青嬋？他們是在堵我嘴?。∫彩窃诶媚惆。?/p>

媽，你想哪去了？趙紅說，又嚴(yán)肅地提示，媽，我見不得你和謝青嬋走得那么近哦，外面也有議論了。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不能連基本群眾也不如??！

杜新蘭被女兒教訓(xùn)了一番，很惱火，她罵，你懂什么，你就知道當(dāng)大炮，幾年墨水算是白喝了！

母親的責(zé)怪和教訓(xùn)讓趙紅很失望，也很懊惱，這會見杜新蘭還要教訓(xùn)自己，她嘟囔一句就跑開了。

這是謝青嬋母女被押送到工地后的第十七天，周家衛(wèi)正在公社參加學(xué)習(xí)，有人帶給他一封信，信上署名是：高塘大隊人民群眾。信上寫道：在社會主義建設(shè)如山火一樣燒起來的時候，有人和地主壞分子穿連襠褲，偷偷放走了地主婆謝青嬋和壞分子路紅莎，這是破壞無產(chǎn)階級專政，破壞階級斗爭，是公然向黨的蹲點干部挑戰(zhàn)。

看到這份人民來信，周家衛(wèi)急忙趕到冬修工地。一打聽，謝青嬋母女果然被人帶走了，帶走人就是杜新蘭。

周家衛(wèi)立刻就火了，他先是把管制地主的民兵營長訓(xùn)了一番，然后把正在工地上參加勞動的高塘大隊隊委全部召集到了一起。

會上，周家衛(wèi)暴跳如雷，一口氣給杜新蘭戴了七八頂帽子，說杜新蘭是背著高塘黨委另搞一套，說杜新蘭根本就沒有階級立場，說杜新蘭正在滑向新生的敵對分子邊緣，等等。他說，杜新蘭，別以為我離開了高塘耳朵就帶走了，別以為你們背著組織胡作非為我就不知道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說著，周家衛(wèi)把手里一份信在杜新蘭眼前晃了晃。周家衛(wèi)在晃那份信時，眼珠子瞪得很大，杜新蘭就感到周家衛(wèi)的大眼珠子撒得到處都是。此時，杜新蘭知道那是人民來信，她表示輕蔑地笑了笑。周家衛(wèi)最看不得杜新蘭在自己面前的那種故作鎮(zhèn)定和從容，他認(rèn)為這不僅是一種蔑視，也是一種挑釁，于是他問，杜新蘭，你到底還想不想干了？你不想干有人干，你相信不相信，我馬上就能撤了你。說著，他向陳傳庚看了一眼。

杜新蘭沒敢吭聲。剛才周家衛(wèi)說要撤她職時，看了陳傳庚一眼，這一眼也被她看見了，也看懂了，她用力將手上的煙擰了。此時，她感受到了一種陰謀和圍攻，也感受到了一種孤單。

這時，周家衛(wèi)又說，杜新蘭，你這么做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你和謝青嬋有交易，和地主穿連襠褲。說到這，他用腳來回蹭著地面。

杜新蘭笑了笑說，周書記，你的話說得也太難聽了吧？你可以講我無組織無紀(jì)律，你可以說我黨性不強，工作水平有限，你也可以把我撤了，你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不能隨便說我跟誰有什么交易??！我也是貧苦出身，我父親是因為跟東家打官司被扔在井里的，要說恨地主我比任何人都恨。

說到這，杜新蘭臉上的笑容早就沒有了，她直視著周家衛(wèi)時，嘴唇在顫抖，同時，她感到自己忽然想流淚，但是，她克制住了。

杜新蘭說話的語氣和直視，讓周家衛(wèi)更加嚴(yán)厲起來，他說，你告訴我，階級斗爭正在轟轟烈烈地開展，你為什么要把謝青嬋母女放走？有何居心？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對待敵人要像秋風(fēng)掃落葉，你這么做是要跟誰唱對臺戲？是要做誰的后臺和靠山？現(xiàn)在，我正式要求你向黨委交代。

聽說要杜新蘭交代，梁繼成來勁了，他連聲地小聲地喊，孫得稻，快！趕緊找本子記錄。

這時，杜新蘭反倒平靜了，她點上一支煙，吸了兩口，然后把自己放掉謝青嬋母女的原因說了出來。

謝青嬋長期患有子宮脫垂的疾病，到工地后，由于沒早沒晚地?zé)埡蛣诶?，加上連連批斗和下跪，突然嚴(yán)重起來。這種病最嚴(yán)重時會出現(xiàn)子宮外垂，此時，要想讓外掛的子宮收縮，需不間斷地用熱水敷熨才行，但是，工地上根本就不具備這個條件。那天，杜新蘭看到謝青嬋時，謝青嬋正蜷縮在一堆稻草里，褲子上全是血，整個人就剩下一口氣了，所以才找到民兵營長，把人帶走了，同時，考慮到謝青嬋回村后，需要人照料，就把紅莎也從工地上帶了回來。

周家衛(wèi)一拍桌子說，杜新蘭，這種婦科病算什么，你這不是在跟階級敵人講人性嘛？你的立場哪去了，你還想不想干啦？

杜新蘭也火了，她說，書記，請你別再給我扣大帽子，你現(xiàn)在就把我撤了吧。我不是干部了，總可以講人性了吧！我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大活人死在我面前！你不也去看過謝青嬋嗎？杜新蘭的聲音突然提高了。

杜新蘭此話一出，周家衛(wèi)明顯一怔，他愣愣地看著杜新蘭。杜新蘭的話也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到了意外，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又馬上收了眼光。

場面上立刻靜了下來，空氣凝固得像是一塊一塊往下掉，但是，僅僅過了幾秒鐘，周家衛(wèi)突然睜著眼睛，不停地晃動著自己一根手指頭說，杜新蘭同志，我從來就沒有和謝青嬋接觸過，你這個消息是從哪里來的？你應(yīng)該知道這種傳聞的危險性。我要求你以后不要再提這件事，誰提誰負(fù)責(zé)。說完，丟下所有的人，氣沖沖地走了。

這場原本要沒完沒了的交鋒就因為杜新蘭的這句話突然結(jié)束了，杜新蘭雖然感到有些意外，但是，她還是為自己做了一個評估，結(jié)論是，這一次，自己必定要從大隊長的職位上撤下來了，如果周家衛(wèi)不依不饒地話，那就連黨員也得掛上了?？墒?，這一轉(zhuǎn)眼都過去大幾個月了，周家衛(wèi)再也沒有提這個事，自己還照樣干著高塘大隊的大隊長，只是她心里從來就沒有安頓過。她總覺得有一場大風(fēng)暴正在自己的頭上堆積和盤旋。

現(xiàn)在，風(fēng)暴終于來了。

7

杜新蘭心里清楚，去年冬修，那份人民來信就是陳傳庚寫的。只是，一顆炸彈扔了出去，沒有炸開而已，如今，大呆子的事出來了，就等于是陳傳庚扔出來的第二顆炸彈，他一定會利用周家衛(wèi)對杜新蘭的不滿，利用這場強奸案的烈度，引爆這顆炸彈的。

不過，杜新蘭也有自己的從容，一，自己是謝青嬋母女的救命恩人。二，大呆子事情出來后，謝青嬋向自己做過承諾。由此，杜新蘭堅信，只要謝青嬋不開口，縱然是陳傳庚和梁繼成急得對頭死也沒有用。

于是，杜新蘭決定去謝青嬋那坐坐。

杜新蘭出了家門，剛拐進(jìn)一條巷子，遠(yuǎn)遠(yuǎn)的，忽然看到了紅莎。此時，紅莎正準(zhǔn)備進(jìn)巷子，見是杜新蘭，腳下一個轉(zhuǎn)折，又回頭走了。

杜新蘭納悶了，過去，紅莎看到自己，早早地就笑了，今天為什么要躲？還有，紅莎和謝青嬋住在崗上，一般是不到村里來的，尤其是周家衛(wèi)來后，梁繼成特地去崗上打了招呼，說，管制了！管制了！從此，娘倆一次也沒下過崗子，今天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村子里。

這幾種疑惑，讓杜新蘭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不祥之感。

杜新蘭走進(jìn)謝青嬋家時，謝青嬋正在煎藥，藥罐子里咕嘟咕嘟地響著，屋子里到處都是藥味。見杜新蘭進(jìn)來，她要站起來，杜新蘭忙制止了。杜新蘭拉了只草墩子坐下，然后向四處看了看，然后問，他大姑，身子不調(diào)干，怎么還下床煨藥，紅莎不能幫你做嘛？

謝青嬋喘著說，紅莎借套被針去了。我反正沒事，慢慢弄吧？

謝青嬋說著，摸索著從掛在門后的一只竹筐里拿出一盒煙來。謝青嬋不抽煙，這煙是專門為杜新蘭備的，每次杜新蘭來，她都要去門后摸一陣子。謝青嬋的這種動作，杜新蘭已經(jīng)很熟悉也很習(xí)慣了，可是今天，卻讓杜新蘭感到十分踏實。

杜新蘭點上謝青嬋送過來的煙，開始聊謝青嬋的病情。從病情上又聊到了去年冬修。聊到了冬修，自然就要聊到杜新蘭如何從工地上解救謝青嬋母女的事。談到這個事，杜新蘭談得較深了些，她把自己為了謝青嬋母女如何得罪了周家衛(wèi)、如何得罪了陳傳庚的過程都說了出來。

平時，杜新蘭不喜歡翻這些陳芝麻爛谷子，覺得那是要人情，今天，杜新蘭講得很細(xì)，說到關(guān)鍵事體，把人名都點了出來。

杜新蘭在說這些舊事時，好像也喚醒了謝青嬋內(nèi)心的痛苦，她低著頭，不停地向杜新蘭表示感激。向杜新蘭表示感激時，聲音小小的，如同呻吟。

好像跑到崗子上來，就是為了說這些的，等把這些說完了，杜新蘭忽然感到自己沒有話了。于是，屋里突然靜了下來，兩人就這樣對面坐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蒼白而尷尬的氣氛，漸漸的，這種氣氛比藥味還重了許多。

這時，謝青嬋對著自己的拳眼輕輕地咳嗽了兩聲，然后低著頭說，她大姨，我知道你今天來的意思。跟你說實話吧，這階段，梁隊委和孫會計來了不下十次，說是遵照公社黨委的指示來調(diào)查紅莎那個事。她們找我談，我就一句話，沒有的事。剛才我跟你撒了謊，紅莎不是去借套被針的，梁隊委帶過話來，說是公社今天來人，要紅莎過去談話。現(xiàn)在，我最怕的就是這丫頭……她天生膽小，又親眼看過他父親被斗死在戲臺子上，又擔(dān)心我，怕經(jīng)不住他們嚇唬。

聽謝青嬋這么說，杜新蘭又是氣憤，又是感激和擔(dān)心。此時，她手上的煙還剩很長一截，她竟然又點上了一支。

這時，謝青嬋又說，她大姨你放心，我都給紅莎交代了，我說，人要憑良心，人不憑良心就不如畜生。我說，人是最神明的，腳底下的路，你想叫它長，它就長，你想叫它短，它就短。我還跟紅莎說，你大姨因為我們，得罪了許多人，這些人都在想她點子。你大姨不能倒，你大姨要是倒了，我們娘兒倆只有一死。紅莎也跟我保證了，打死也不能做對不起她大姨的事。

聽謝青嬋這么說，杜心蘭嘆了口氣，然后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小鬼做，小鬼受！她大姑，這個事像一根繩子，勒在你娘倆的脖子上，你們不說，我也知道多難受，如果實在受不了，就不要撐著，大呆子該殺該刮，都是他自己落的。

謝青嬋一把握住杜新蘭的手，一邊小聲地哭泣，一邊搖著頭說，不 ！不！她大姨，您千萬不能這么說，打死我們也不能那么做。

從謝青嬋家回來后，杜新蘭不恨陳傳庚有奪權(quán)的野心，不恨梁繼成和孫會計甘愿當(dāng)陳傳庚的一桿槍，更不恨周家衛(wèi)在這件事上如何講原則，她只恨一個人，那就是大呆子。

也許是心里想的，背后詛咒的，一日，大呆子突然就生病了。這次病得可不輕，才四十幾的人，鬢角都白了，屁股瘦得像兩把錐子，嘴唇似烏似紫，兩眼深陷著，癟了的豆莢一般。

盡管杜新蘭對大呆子的感情發(fā)生了變化，但是，幾個子女卻從來都沒有嫌棄過他們的父親。送大呆子去縣醫(yī)院時，幾個孩子都落淚了，連一向只知道打打殺殺、心肝缺半的趙紅也哭得手腳通紅。這個光景，讓杜新蘭也沒時間記恨了，只顧籌錢看病。

杜新蘭剛把大呆子安頓下來，孫會計找來了，說是周書記學(xué)習(xí)結(jié)束了，已從縣城回到了高塘，現(xiàn)在有事要找杜新蘭。杜新蘭忙過去了。 杜新蘭走進(jìn)大隊部時，周家衛(wèi)正在開隊委會，杜新蘭的一只腳剛邁進(jìn)屋中，周家衛(wèi)就說了一聲，散會。得了令，參加會議的人便擦著杜新蘭的肩，紛紛向外走。

不一會，大隊部就剩下了杜新蘭和周家衛(wèi)兩人。周家衛(wèi)先扔了一支煙給杜新蘭，待杜新蘭把手上的煙點燃之后，他笑瞇瞇地向杜新蘭打聽趙大呆子的病情。杜新蘭便接周家衛(wèi)的話，但是，她的心情并沒有因為周家衛(wèi)的問候而放松，為此她回答周家衛(wèi)的話時，顯得心不在焉的。

當(dāng)杜新蘭把大呆子的病情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后，周家衛(wèi)的臉色便一層一層地凝結(jié)起來，最后，他說，老杜，為了不讓你感到組織上做事不透明，也為了不讓你誤解陳隊長他們，我今天開誠布公地給你談一件事。

綜合最近發(fā)生的諸多事情，杜新蘭知道接下來周家衛(wèi)要跟自己說什么，想到人已在懸崖邊上，她反而平靜了。她也面帶微笑說，周書記，你說吧，我什么都能接受。

周家衛(wèi)說，我在縣里開會時，收到一份人民來信，信中說，趙大呆子強奸了地主分子路紅莎。這個事……呵呵……讓我很震驚。因為我見過你家老趙，老實本分的一個人。當(dāng)時，我懷疑是不是有人想造謠生事，但不久，我又接連收到了三份人民來信。為了相信貧下中農(nóng)，也為了對你和你家老趙負(fù)責(zé)，我安排了相關(guān)人員進(jìn)行了調(diào)查，并提審了謝青嬋母女?，F(xiàn)在結(jié)論出來了……情況屬實。

說到這，周家衛(wèi)把一張紙攤開，然后放在了杜新蘭面前。此時，杜新蘭的臉早就紅透了，她瞄了一眼那張紙，卻不知道那上面寫著什么，只看到落款的位置上有四枚手印。

周家衛(wèi)看出了杜新蘭的心情，他說，這是一份有關(guān)趙大呆子強奸路紅莎的揭發(fā)材料。材料是根據(jù)路紅莎本人的交代整理出來的，這上面有路紅莎的手印，也有謝青嬋的手印。另外兩枚手印是梁繼成和孫得稻的。

梁繼成和孫得稻也按了手印？杜新蘭不可思議地問，人顯得有些激動。

周家衛(wèi)說，是的！那天晚上，梁繼成和孫得稻為了怕趙大呆子出事，一直尾隨著趙大呆子。趙大呆子是怎么走進(jìn)炕房的，又是怎么把路紅莎帶走的，他們都看到了，趙大呆子對……

杜新蘭突然打斷周家衛(wèi)的話，異常憤怒地問，他們什么都看見了，為什么不制止？

周家衛(wèi)心情沉重地說，是的。我批評了他們，已經(jīng)讓他們寫了檢討。

屋子里突然靜了下來，一陣陣羞辱頂著杜新蘭，令她想一頭撞在墻上，同時，一種被欺騙、被戲弄的感覺在她的血管里急劇地增大、加強、發(fā)熱，令她想燃燒和爆炸。她一直就認(rèn)為，那天晚上，趙大呆子是被人設(shè)計的，今天終于被證實了。還有謝青嬋和路紅莎，自己不僅在死亡線上救下了她們，收留了她們，還一直偏袒著她們，照顧著她們，平時，連女人用的草紙都為她們想到了。為了這一對素昧平生的母女，自己在工作中一再被動和受到算計。而趙大呆子的事情出來后，謝青嬋曾三番五次地向自己表態(tài)和承諾，絕不讓自己在這件事上下不來臺，絕不能做那種忘恩負(fù)義的事，結(jié)果還是背叛了自己。

想到這，一種巨大的委屈感和失落感讓杜新蘭難以自持，她眼里一熱，特別想哭，但是，她硬是克制住了。她知道，此時，自己的眼淚不僅對這件事毫無益處，只能加大周家衛(wèi)對這件事的肯定，到那時，自己連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了。

這時，周家衛(wèi)說，老杜，談?wù)勀銓@件事的看法吧。

杜新蘭把手上的煙擰滅了，然后又故作鎮(zhèn)靜地面帶微笑地說，周書記，我想向上級黨提三點請求，一，接受我的辭職;二，嚴(yán)厲處分我;三，大呆子病情很重，等他可以下床的時候，再把他帶走。

說到這，杜新蘭的臉上明明帶著微笑，一道淚水卻從她的眼角迅疾地滑落下來，這把她嚇了一跳，忙轉(zhuǎn)過臉去。

屋里又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周家衛(wèi)說，杜新蘭，你先回去，我馬上去一趟公社，你晚上十點以后到大隊部來。

8

苦撐到晚上十點，杜新蘭再次走進(jìn)了大隊部。

大隊部只有周家衛(wèi)一個人，此時，正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見杜新蘭進(jìn)來，他站了起來，給杜新蘭讓了一個座。

還沒到齊？杜新蘭微笑著問。

周家衛(wèi)把鋼筆套擰上說，我們談?wù)劙伞Ｕf著，像往常一樣，扔了一支煙給杜新蘭。杜新蘭接過周家衛(wèi)的煙，并沒有點，而是坐在那，看著煤油燈的燈芯。

四處的光線極為勉強，煤油燈的燈芯顯得很吃力，顯得很熬。猶如那燈芯兒，此時，杜新蘭的心里也在苦苦地熬著。

這時，周家衛(wèi)點上煙說，杜新蘭，首先談?wù)勎覍δ愕挠∠蟀?。我到高塘蹲點后，你并不是太支持我的工作，這一點是出乎我意料的。但是，我是黨的代表，你是村里的帶頭人，我倆不能擰著來，正因為這點，我沒有計較你，不知你有沒有感受到。

杜新蘭是來接受審判的，周家衛(wèi)的這把“稀泥”和得讓她有點迷惑。

這時，周家衛(wèi)說，趙大呆子出了這個事后，我非常痛心，也很為你擔(dān)心，因為這不僅影響你的形象，也要影響高塘大隊所有干部的形象，再往高的說，還要影響到全公社的形象，影響到黨在廣大社員心目中的形象。所以，這份揭發(fā)材料，我沒有交到公社去。

聽到這里，杜新蘭兩眼直直地看著周家衛(wèi)，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心里有了一種強烈的劫后余生的感覺。

這時，周家衛(wèi)說，但是，貧下中農(nóng)的呼聲很高，這個事總得要有個處理結(jié)果是不是？

杜新蘭嘆了口氣，誠摯而有些激動地說，周書記，我不想再給任何人壓擔(dān)子，更不能讓書記受牽連。書記對我的關(guān)心我領(lǐng)了，上級黨怎么處理，我都接受。

周家衛(wèi)低頭想著杜新蘭的話，然后擰滅手里的煙，莊重而不失親切地說，新蘭同志，在困難面前，我們不能低頭，在敵人面前，我們更不能低頭??！對這個問題，我們一定不能用簡單的思考來代替復(fù)雜的階級斗爭的思考。一定要牢記，地主分子時刻都在想著以各種形式攻擊我黨，為我黨抹黑，破壞我黨在人民群眾中的形象。碰到這個問題，你只顧自責(zé)和迷惑，有沒有想過，這份揭發(fā)信是階級敵人蓄意炮制的吶？你有沒有想過，階級敵人就是要通過陷害我黨的干部，來破壞社會主義建設(shè)事業(yè)吶？我想到了！你再想想，你要好好想想。

說到這，周家衛(wèi)目光炯炯地看著杜新蘭，還點了兩下頭。

桌子上的罩子燈突然大了許多，亮了許多，杜新蘭這才發(fā)現(xiàn)，罩子燈是剛擦過的。

一場死亡審判就這樣變成了關(guān)心和討論，這是杜新蘭絕對沒有想到的，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但是，周家衛(wèi)點了兩下頭后，就再也沒有說什么，而且，暗示談話可以結(jié)束了，杜新蘭只好從大隊部走了出來。

這一夜，杜新蘭再也沒有合上一次眼，天還沒亮，她就去了牛鋪。她找到了杜老頭，把周家衛(wèi)的話原原本本地向杜老頭說了一遍，杜老頭想了想，把煙袋鍋子向棗木板墩上邦邦地磕了兩下，有點興奮地說，新蘭啊，你碰到貴人了！周蹲點是要搭救你啊！

杜新蘭當(dāng)然知道周家衛(wèi)沒有惡意，但是要說是搭救自己，她還真沒悟出來。

這時，杜老頭說，這就好比你在井里，周家衛(wèi)是在向你撂繩子?。∷探o你的是兩截繩，就看你怎么接了。

見杜新蘭還像塘渾水似的，杜老頭就說，謝青嬋娘倆不是搞了你的揭發(fā)材料嗎？你也搞一個材料，把這件事反過來。

反過來？杜新蘭越發(fā)感到糊涂了。

杜老頭說，新蘭??！你怎么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唉！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說。

第二天晚上，杜新蘭查隊剛到家，就看見趙紅和侄子杜耀強趴在桌子上寫著什么。趙紅寫字時還是那個習(xí)慣，速度很快，咬牙切齒的，杜老頭坐在一邊，手里捧著旱煙袋，頭伸著看。見杜新蘭走進(jìn)來，杜老頭招呼她坐下。

杜新蘭坐下后，杜老頭說，新蘭，接著昨天的話說，周書記愛惜你是人才，要保護(hù)你，你可不能不領(lǐng)情啊！昨天，我把你的事說給兩個孩子聽了……

杜新蘭心里一驚，她有點責(zé)怪地看著杜老頭。因為趙大呆子強奸紅莎的事，她沒敢在孩子面前露一點口風(fēng)，她實在是說不出口。她覺得，對于自己的孩子來說，大呆子強奸人家大女孩子跟自己被人家強奸沒有任何區(qū)別。

杜老頭沒受杜新蘭的影響，他說，兩個孩子聽說這件事后，肺都?xì)庹?。昨晚忙了一夜，早晨只瞇瞪一會，又起來忙了，一直忙到現(xiàn)在。都差不多了吧？杜老頭問趙紅和杜耀強。

趙紅說，媽，我和表兄做了分工，我主要寫材料，材料已經(jīng)寫出來了。

杜新蘭顯得很緊張，她有點迫不及待地問，你們是怎么寫的？念給我聽聽啊。

杜老頭也迫不及待地說，對，快念給你媽聽。

趙紅打了一下響指說，第一，告訴人們不要同情像蛇一樣的惡人，不要忘記階級斗爭。要時刻提防階級敵人的反撲和進(jìn)攻！媽，我這可是指你吶！

杜新蘭對這個不感興趣，杜老頭對這個也不感興趣，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問，后面吶？

趙紅說，二，揭發(fā)地主小老婆謝青嬋，為了潛伏在人民群眾內(nèi)部，伺機變天，帶著地主狗崽子從蘇州潛伏到江北，然后陰謀陷害革命干部家屬。

說到這，趙紅眼睛一紅，氣憤地說，難怪我爺生這么大的病，現(xiàn)在我都知道了。說到這，她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說，這個地主婆，這個地主狗崽子，我饒不了你們。

這時，杜耀強把一個黑色包裹放到桌子當(dāng)中，然后從里面拿出幾件東西來，其中，有一把匕首、一把菜刀、一把算盤和一個賬本。將這些東西拿出來后，杜耀強說，二姑媽，這些都是從謝青嬋家搜出來的。

杜新蘭不敢相信地看著耀強。這時，杜耀強笑了，說，二姑媽，小紅負(fù)責(zé)寫劇本，我負(fù)責(zé)找道具。

杜新蘭顯然懂了，她說，這就是說，這些東西不是從謝青嬋家找到的，是你們弄的？

杜耀強說，是的，別的村斗地主也是這樣干的。

杜老頭笑了，說，好！好！

杜老頭在連聲叫好時，杜新蘭卻如一塊石頭丟進(jìn)了水里，深深地沉默了。這時，趙紅有點激憤地說，媽！階級斗爭就是殘酷的，就是你死我活的斗爭，你就別當(dāng)農(nóng)夫了，你看陳傳庚他們把你欺負(fù)的，現(xiàn)在，謝青嬋想變天，也把你當(dāng)突破口了。

杜老頭說，新蘭，孩子們說得對！這個不敢心軟啊！如果你被他們扳倒了，他姑爺要進(jìn)去，你要下來，怕是黨都要開除！你大閨女、大女婿在城里怎么混？趙強在公社拖拉機站正要被提拔成站長，也得泡湯。小紅團(tuán)支部書記還怎么干下去？老奶奶、老爹爹在村里怎么抬頭做人？還有，大呆子還在醫(yī)院，這要是一進(jìn)去，九死一生??！到最后，你的家四分五裂了，咧嘴笑的就是陳傳庚了。

杜老頭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子，在杜新蘭心里挖來挖去的，讓她難以自持。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外面好黑??！是那種濃稠的黑。高塘在這黑中像一塊焦炭，像一次死亡。

杜新蘭為難了。當(dāng)初，聽周家衛(wèi)說是謝青嬋母女交代了這個事情，她的確很憤怒，但是，冷靜下來后，她感到謝青嬋母女絕對不會做出這種忘恩負(fù)義的事，材料上的手印即使真是謝青嬋母女的，那也肯定是受到了逼迫。

就在杜新蘭在這霧迷云山地想著時，前廂房傳來了敲門聲。聽到敲門聲，杜耀強忙把桌子上的東西收了，趙紅則先是高聲問了一聲，然后向前廂房走去。

不一會，趙紅回轉(zhuǎn)了，她告訴杜新蘭，敲門的是謝青嬋母女。趙紅說，媽，找你的，兩個人的眼睛都腫得跟桃子樣。

杜新蘭想了想，撲地一口就將面前的罩子燈吹滅了。

9

揭發(fā)謝青嬋母女陷害黨的干部以及陰謀變天的材料和物證第二天就被杜耀強送到了周家衛(wèi)手上。

看著揭發(fā)材料，又翻了翻包裹，周家衛(wèi)深深地嘆了口氣，他點了點頭說，好！這很好！很好??！

此時，杜新蘭已經(jīng)被喊到了大隊部，來時，她心里一直在四下里飄著，因為，她對女兒和侄子編排的這個材料一點都不踏實，尤其是那些物證，她怎么看，怎么覺得就跟鬧著玩似的，現(xiàn)在，周家衛(wèi)的感慨讓她很意外，心里也漸漸地平靜下來，而周家衛(wèi)一副亢奮的樣子，使她的心里產(chǎn)生一種奇特的感覺，她忽然覺得，這個事就是真的。于是，謝青嬋母女的形象一下子就猙獰了起來。

這時，周家衛(wèi)告訴杜新蘭，材料上報到公社前還要履行一個程序，那就是要開個隊委會，讓大家統(tǒng)一一下意見。周家衛(wèi)還希望能把謝青嬋母女直接送到公社去管制。杜新蘭說，這個聽上級黨安排。

隊委會定在后天晚上開，今天，周家衛(wèi)要到公社去，他想先把這個事跟黃書記通個氣。因為今年，公社有一個上報全縣階級斗爭典型教育的名額，他想用謝青嬋母女潛伏在高塘、陰謀陷害革命干部的事把這個名額爭取下來。

周家衛(wèi)走后，杜新蘭一夜無眠，她知道這個隊委會十分重要。因為，事情再明白不過了，強迫謝青嬋母女搞自己材料的就是陳傳庚、梁繼成之流，其目的，就是想通過把大呆子送進(jìn)監(jiān)獄，再順手把自己扳倒奪權(quán)。此時，他們當(dāng)然不希望事情按照她杜新蘭設(shè)計的方向發(fā)展。在隊委會上，如果陳傳庚等跟自己撕破臉皮，對揭發(fā)謝青嬋母女的材料提出質(zhì)疑，并堅決不同意上報，他周家衛(wèi)可能也沒有辦法。

第二天早上，天還花里胡哨的，杜新蘭就起床了，然后差趙紅去小周家請來了殺豬匠，又請了幾個幫手，一聲吆喝就把自己家的那頭大花豬給放倒了。等整豬卸成了塊，杜新蘭開始讓趙紅去請陳傳庚和梁繼成等來喝殺豬湯。

晚上，陳傳庚、梁繼成和其他幾個隊委都來了。因為，大呆子在醫(yī)院里，杜新蘭叫杜老頭和趙紅來陪陳傳庚他們。趙紅不喜歡梁繼成，不想上桌子，杜老頭也說，都是男人漢，一個大閨女不上去也好。杜新蘭一向尊敬杜老頭，現(xiàn)在，聽杜老頭這么說，她顯得有點不高興，對趙紅說，要看是什么事，我喝一滴酒，從頭紅到腳丫子，這個時候，你不上去怎么辦！杜老頭見杜新蘭說這個事時，臉上不好看，也就不搭話了。

酒桌上，有了趙紅，大家的酒興似乎更高了。一斤酒沒了，再開一瓶，每人臨不到說幾句話又沒了。此時，趙紅特別能理解母親的心，所以鬧得特別起勁，劃拳、搗杠子、猜火柴頭、打通關(guān)、穿馬褂子，什么都來，還一聲表舅，一聲表叔，一聲表哥，此起彼伏地喊。聲音也好，跟糖拌的樣。呼喊時還伸出蔥嫩的手，跟人家拍拍打打的。趙紅的性格盡管剛烈，卻是高塘村的一個最漂亮的丫頭，她這一喊，別說讓一桌子人都酥了，連桌子板凳和各人面前的酒杯子都被喊得見縫了、站不穩(wěn)當(dāng)了。這期間，已喝得骨縫對不上的梁繼成幾次要去摸趙紅的大腿，都被陳傳庚擒住了手。最后，當(dāng)趙紅醉得癱倒在桌子下時，他乘去抱趙紅的機會，在趙紅的胸上，如愿以償?shù)孛艘话选?/p>

當(dāng)后廂房鬧得不可開交時，在前廂主廚的杜新蘭很得安慰，她就怕今晚這場酒席鬧騰不起來，就怕陳傳庚等看破她殺豬的目的，看穿她擺這個酒席的目的。而現(xiàn)在，她感到自己的目的都達(dá)到了。所以，等一桌子的人要散了，她又讓幫廚的將早已切好的肉用麻繩穿上，一人送了一吊子。

這一夜，趙紅吐個不停，杜新蘭睡得確實不錯。

第二天，隊委會準(zhǔn)時召開。

會上，周家衛(wèi)先將揭發(fā)謝青嬋母女的材料讀了一遍，接著，又展示了謝青嬋母女準(zhǔn)備用來變天的匕首和菜刀等，隨即，他向與會人員講了兩點，第一，希望大家對這個揭發(fā)材料統(tǒng)一認(rèn)識，然后報到公社;第二，準(zhǔn)備把謝青嬋母女押到公社管制。

按照會議程序，周家衛(wèi)請大家醞釀、表態(tài)。

周家衛(wèi)的話音一落，杜新蘭便笑瞇瞇地向陳傳庚等散煙。過去，杜新蘭只抽大豐收的，今天她散的煙是玉貓的。

可是，等杜新蘭把煙散了一圈后，會場上還是一片寂靜。

杜新蘭臉紅了，這里不僅是因為緊張，還因為尷尬。昨晚上，陳傳庚、梁繼成喝她的酒時是那么高興，臨走時，每個人的面襟上都油花花的，當(dāng)自己將一吊豬肉塞到陳傳庚手里時，陳傳庚說，你看你，這叫我們怎么擔(dān)當(dāng)，又吃又拿的。陳傳庚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是誠懇的，語氣是感恩戴德的。怎么啦！這僅僅過了一晚上就變了，難道自己的那桌酒席，連同自己的那幾吊肉真喂了狗，這樣，自己家的那頭大花豬死得也太慘了。

想到這，杜新蘭說話了，她笑著說，在我們隊，要說抓階級斗爭，繼成是頭名，連我這個大隊長都感到羞愧。當(dāng)初，要不是繼成堅持，我們真還把地主婆謝青嬋放走了。說到這，她吆喝，繼成，現(xiàn)在，謝青嬋準(zhǔn)備搞反革命政變，你同意嗎？你先談?wù)劇?/p>

杜新蘭提到梁繼成時，梁繼成好像被嚇著了，渾身一抖，聽杜新蘭要他表態(tài)，他笑了笑。那是一種干笑，看上去像是在哭。笑了兩聲，他看了看坐在框底子上的陳傳庚，又笑了笑，接著就不吭聲了。

杜新蘭馬上遞上來一個臺階說，繼成還沒想好是吧？傳庚你談?wù)劙?。你可同意?/p>

陳成庚清了清嗓子，很淡定地說，事嘛就是這么點事，還是先聽聽他們怎么想的吧。

聽陳傳庚這么說，梁繼成等都把頭極力地向褲襠里曳，砍斷了一般。此時，杜新蘭恨陳傳庚既擋箭又發(fā)箭，她點上了一支煙。她在點煙時，手抖個不停。

這時，周家衛(wèi)說話了。周家衛(wèi)的臉色非常難看，烙糊了的一鍋餅樣。他一字一頓地說，補充兩點，一，目前，階級斗爭到了最為尖銳和白熱化的時候，中央要求各級黨員干部一定要以階級斗爭為綱，任何人都不能在這個大是大非面前打退堂鼓，都不能喪失斗爭的勇氣;第二，全縣今年有一個階級斗爭典型教育名額，這個名額關(guān)系到我們大隊乃至關(guān)系到全公社的全體干部在階級斗爭中的立場、決心和功績，不得錯過！誰錯過誰就是罪人！這一點毫不含糊。大家舉手表決吧。

聽周家衛(wèi)這么說，幾個隊委都把自己的頭從褲襠那兒慢慢地抽了回來，然后，先后看了看陳傳庚。

這時，陳傳庚干咳了一下，笑了笑，顯得十分干脆地說，這個事由周書記和杜隊長主持，就這樣吧。說著，他舉起了手。梁繼成斜睨了陳傳庚一眼，也舉起了手，接著，其他隊委都一一舉起了手。

杜新蘭是最后一個舉手的，她舉手時，輕輕舒了口氣。

隨即，周家衛(wèi)表揚了隊委會，他熱情洋溢地說，這才是一個團(tuán)結(jié)的班子，是一個特別能戰(zhàn)斗的班子，是一個階級斗爭立場最為堅定的班子。

陳傳庚喜歡在衣袋上掛鋼筆，在周家衛(wèi)夸夸其談時，杜新蘭發(fā)現(xiàn)那個一直掛在陳傳庚上衣袋里的鋼筆不見了。不一會，杜新蘭又發(fā)現(xiàn)，陳傳庚將一張煙盒紙悄悄地遞給了梁繼成。杜新蘭心里一緊。果然，周家衛(wèi)這邊剛結(jié)束總結(jié)，那邊梁繼成就要求發(fā)言了，他說，我們堅決支持周書記對反動地主謝青嬋的處理意見，不過，也請首長能夠理解我們廣大貧下中農(nóng)的階級感情，不要把謝青嬋押到公社，交給我們高塘大隊貧下中農(nóng)管制，這樣就會讓我們時刻不忘階級斗爭。

周家衛(wèi)沉吟了一下，臉上雖然不好看，最后還是默許了。

10

杜新蘭當(dāng)然知道陳傳庚和梁繼成要把謝青嬋母女留在高塘的目的，這樣，謝青嬋母女隨時都會成為他們的棋子，只要謝青嬋母女在，大呆子強奸這件事就不算完，她杜新蘭就得在麥芒里滾。

對此，杜新蘭如坐針氈，所以，當(dāng)周家衛(wèi)把那份揭露謝青嬋的材料和變天罪證報上去后，她天天向村外的那條白花花的大路上看，而且多次出現(xiàn)幻覺：兩個穿白衣藍(lán)褲的公安騎著摩托車向村里駛來，然后當(dāng)眾宣布逮捕謝青嬋母女的決定。可是，時間都過去一個星期了，公社那邊還沒有動靜。她四處打聽后得知，那份材料一直押在公社黃書記手里，不僅如此，黃書記還接到了好幾份高塘大隊的人民來信。這些人民來信，內(nèi)容一致，一是揭發(fā)杜新蘭和反動地主穿連襠褲;二是揭發(fā)杜新蘭的丈夫和地主女兒通奸。黃書記對這份人民來信很重視，已經(jīng)和周家衛(wèi)談過，并有將這份信轉(zhuǎn)給縣委會有關(guān)部門的想法。

杜新蘭從周家衛(wèi)那證實了這個傳言，此時，杜新蘭發(fā)現(xiàn)周家衛(wèi)也顯得很煩惱，很無奈，一把兩把的，把頭皮屑撓得滿屋子飛，他說，老杜，關(guān)于這件事，我已經(jīng)向黃書記做了許多解釋，但是，我不過是在燒隔鍋火，這最后一把柴，你自己要去添。周家衛(wèi)生怕杜新蘭聽不懂自己的話，又說，自古就是，小鬼不催命，閻王不打勾！黃書記就是再信任我，再偏袒你，也經(jīng)不住衙門口天天有人擂鼓。你最好自己去找黃書記。

杜新蘭認(rèn)了周家衛(wèi)最后這句話，當(dāng)即就去了公社。

到了公社后，杜新蘭沒有見到黃書記，此后，杜新蘭接連又去了幾次，仍然沒有見到，杜新蘭就去拖拉機站找兒子。她有些精疲力盡了，他想讓趙強把這個事接過去。

在趙強的宿舍，母子倆就謝青嬋母女的事做了一次長談。出乎杜新蘭意料的是，趙強早就知道母親幾次來找黃書記的事，他告訴杜新蘭，每次杜新蘭來，不是黃德政不在，而是黃德政不見。杜新蘭脫口而出，他不見我怎么辦吶？

趙強知道母親說這句話的全部含義，他顯得很無奈，但是也責(zé)備了杜新蘭，他說，我爺?shù)氖略诖謇镞€沒消化好，你們就弄個謝青嬋的材料，人家一看就知道是糊窗戶紙嘛。再說……

說到這，趙強打住了話頭，不吭聲了。

聽趙強的口氣，杜新蘭感覺到兒子已經(jīng)知道和認(rèn)定了大呆子強奸的事，她有點意外，也很絕望，她點上一支煙說，你要說完啊。

趙強壓低聲音，感慨萬千地說，媽，那個揭發(fā)材料也太狠些了吧。一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又要陷害革命干部，又要政變，這不是說夢話嘛。我知道這肯定是趙紅出的活，趙紅是瘋了……

說到這，趙強又不說了，因為，她看見杜新蘭的臉紅了一下。

屋子里靜落了一會，杜新蘭笑了一下說，唉！大強子，你如果能看到陳傳庚他們是怎么對付你媽的，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趙強嘆了口氣。

這時，杜新蘭又試圖說服趙強說，你爺做了這個孽是該千刀萬剮。頭等的事，有些人不僅要把你爺弄死，連你媽也要一起埋?。∵@還不算，接著就是你，就是你妹妹，還有你大姐一家，二姐一家。

趙強反問，你以為把謝青嬋母女解決了，那個事情就埋到地底下了嗎？

談話越來越不投機了，事情當(dāng)然也交不下去了，杜新蘭起身要走了。趙強便送母親。這一次，趙強把母親送得很遠(yuǎn)，這期間兩人都不說話，等到他們快要走下山坡時，天上那大堆云塊眼見著就要把這娘倆壓碎了。這時，趙強站住了，他對杜新蘭說，媽，你就不要擔(dān)心我了。

至此，杜新蘭明白，在這件事上，兒子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就算退出自己的陣營了。這讓杜新蘭有點傷心，但是，她也說不出口。她感到在這件事上，兒子即使不愿意出來拉偏架，自己也不好說什么。

晚上，杜新蘭晚飯都沒吃就上了床。整個人正在床上扔過來，撂過去的，趙紅回來了。趙紅是到縣醫(yī)院看趙大呆子的，說是看過就回，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才回來。這個問題還沒等杜新蘭問出口，趙紅首先就笑了。

看女兒這么興奮，杜新蘭問，你爺怎么樣了？

趙紅卻神秘而興奮地說，媽，你猜我在縣里碰到誰了？

不知為什么，杜新蘭首先想到了黃德政，但是她沒敢說出口，直眼看著女兒。

趙紅啪地打了個響指，大聲地說，我碰到黃書記了！

說到黃書記三個字時，杜新蘭發(fā)現(xiàn)，趙紅興奮得顴骨都高了。這時，趙紅又難捺幸福之情地說，當(dāng)著好多人的面，黃書記表揚了我，說我政治覺悟高，立場堅定，口才好，還說我有培養(yǎng)潛力，是社會主義的接班人。

杜新蘭是見過世面的人，這種話里有幾兩骨頭，幾兩肉，她心里掰得清清楚楚，不過，她還是感受到了一種希望，畢竟是公社書記夸自己女兒了，畢竟是自己找了多次都不愿意見面的公社書記夸自己女兒了。她的內(nèi)心被一種力量充盈著。她坐了起來，點上了一支煙。

這時，趙紅說了一件讓杜新蘭更為興奮的事。她告訴杜新蘭，乘著黃德政高興，她向黃德政提到了那份由周家衛(wèi)報上去的揭發(fā)材料，同時，還提醒了黃德政，有人想陷害自己的母親，想奪權(quán)。

黃書記怎么說？杜新蘭一下子來了精神，她問。

趙紅說，當(dāng)時，黃書記身邊有很多人，黃書記把我叫到一邊，說明天晚上后薛的文藝宣傳隊成立，邀請公社領(lǐng)導(dǎo)過去指導(dǎo)，叫我也過去，找機會談。

聽趙紅這么說，杜新蘭吸了兩口煙沒有吭聲，她的目光盯在墻面上。墻上掛著一盞煤油燈，在煤油燈光下，墻上的那些裂縫兒像是受到了驚嚇，四處逃著。作為分管婦女工作的她，耳朵里有太多黃德政的故事，如今，自己的女兒卻要向那里去了，這讓她怎么說。

這時，趙紅高興地?zé)o不顯擺地問：媽，你看我跟黃書記怎么談？

杜新蘭輕輕吐出一口煙，然后說，你就那么談……

這一晚上，趙紅一直在唱，杜新蘭的兩眼卻一直睜到天亮。

有心事的日子留不住，說著就是第二天晚上了。天黑了一個時辰后，杜新蘭正溺在燈影里發(fā)呆氣，周家衛(wèi)來了。

周家衛(wèi)平時很少來杜新蘭家，這個時候來串門真是給杜新蘭長骨頭、長氣。杜新蘭很感動，聽說周家衛(wèi)還沒有吃飯，剛好鍋里烀了一鍋芋頭，杜新蘭就揀軟和的摞了一盆，兩人坐下來邊吃邊聊。期間，杜新蘭把大門開著，把小煤油燈又換成了罩子燈，這樣，村子上來來往往的人就都能看見周書記在杜新蘭家吃飯了。

周家衛(wèi)邊小心翼翼地撕芋頭皮，邊憂心忡忡地說，事情變得復(fù)雜了。

杜新蘭揀了兩個最軟的芋頭放到周家衛(wèi)面前，算是做了對話。

這時，周家衛(wèi)說，有人盯得很緊??！老杜，你的群眾基礎(chǔ)可不怎么樣??！

杜新蘭笑了笑，然后全然不顧地問，周書記，最近見過黃書記嗎？

周家衛(wèi)說，上午還在一起吶。沒等我啟話，黃書記就告訴我，他辦公桌上的人民來信都堆滿了，都是告你的。

杜新蘭的頭皮一陣發(fā)麻。她有些緊張。

周家衛(wèi)說，我想把這個事情向謝青嬋身上引，可是，黃書記說，路歸路，橋歸橋，既然群眾盯著強奸的事不放，我們作為黨的干部就不能打馬虎眼，要按照群眾反映的情況，一件一件地落實，該抓誰就抓誰，夠抓一個的，就先抓一個，夠抓一群的就先抓一群。黃書記還說，最近這兩件事，攪得他很煩，他想一并轉(zhuǎn)到縣里算了。

聽周家衛(wèi)這么說，一塊燙山芋正在杜新蘭的嗓子眼里，這會完全停滯在那里，連燙帶喘不過來氣，一下子就把杜新蘭的眼淚逼了下來。

周家衛(wèi)只顧低頭吃他的芋頭，說他的話，絲毫沒有發(fā)覺杜新蘭的狀況，他還在說，老杜啊！知道我現(xiàn)在為什么往你家跑嗎？我只是做給別人看，是在支持你！

杜新蘭心里一熱，想說我都知道，但沒說出來，只是點了點頭。

周家衛(wèi)說，要加快步伐啊，黃書記真要把那些人民來信交到縣里，那就不好看了。你最近有什么打算?。?/p>

杜新蘭已經(jīng)緩過勁來了，她笑了笑說，周書記，感謝你對我的信任。這個事，我不想問了，隨它吧。

周家衛(wèi)說，不能放棄，不能放棄。

接著，兩人又聊了些工作上的事，等桌子上堆滿了芋頭皮，周家衛(wèi)走了。

周家衛(wèi)走后，杜新蘭就坐在床上等趙紅，今晚，她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押在了今晚，都押在了這個寶貝女兒身上了。

凌晨一點左右，杜新蘭在迷迷糊糊中，突然聽到了洗濯聲，她一驚，忙問，可是趙紅啊？

那邊嗯了一聲，杜新蘭能聽出來，這個聲音是趙紅發(fā)出來的，她直起身子，想聽趙紅會不會跟自己說什么，但是，那邊的洗濯聲很快就沒有了，接著就聽到趙紅上床的聲音。

杜新蘭向窗外看了看。窗外拉上了黑幕一般，縣城外的鐵軌上正在跑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舴浅Ｇ逦６判绿m覺得這個時候趙紅不會再跟自己說什么了，這么想著，就躺下了?？墒翘闪艘粫?，杜新蘭忽然覺得不對勁。她太了解這個女兒的性格了，每次回來，無論早晚，都是大聲大語的，往往是，人還沒進(jìn)門，半個莊子都聽到了她的聲音，今天為什么這么斂氣，只嗯了一聲，還有，杜新蘭感到，這僅有的一“嗯”中，好像有很重的鼻音。

杜新蘭心里一抽，忙找到火柴，先是把掛在床里的煤油燈給點亮了，然后披上衣服，去了趙紅的房間。

走進(jìn)趙紅房間后，杜新蘭又把掛在隔斷上的煤油燈也點亮了，這會，她突然看到，趙紅用被子把頭蒙上了。

趙紅的這個動作讓杜新蘭愣了一下，隨即她問，怎么這么晚吶？

趙紅又嗯了一聲。趙紅的這一聲嗯，讓杜新蘭更感到異常了。她走到床前，掀開了蒙住趙紅頭部的被子。當(dāng)被子被掀開后，杜新蘭發(fā)現(xiàn)，趙紅的臉上全是眼淚。也就在這當(dāng)口，趙紅又拉過被子將頭蒙上了，隨即一陣抽泣聲從被窩深處傳了出來。

杜新蘭愣愣地說不出話來，她心里似乎很明白，但是又不敢問，于是，她慢慢地坐在了趙紅的床上。

這樣過了很久，趙紅讓被子閃出一條縫來，然后語氣很鎮(zhèn)定地說，你快回去睡覺吧，沒事。

趙紅說這話時，杜新蘭忙去看趙紅的臉，但是，由于那燈離得遠(yuǎn)，沒給足夠的光，杜新蘭什么也沒看到。又過了一會兒，杜新蘭站了起來，然后慢慢地向中廂走。走到掛燈的地方時，杜新蘭正要伸頭去吹燈，忽然看到旁邊的一只大木盆里有件東西，這東西此時正半浸在水里，看上去皺巴巴的。杜新蘭先是用手碰了下那東西，然后把那東西拿了起來。她看清了，是趙紅的內(nèi)褲，已經(jīng)撕爛了。

11

這個事情發(fā)生后，趙紅變化很大，沉默多了，說話少了，在家多了，出去少了，還經(jīng)常睡懶覺。

那天，村子上的人都上工了，趙紅還在床上睡著，這時杜新蘭走了進(jìn)來。杜新蘭走進(jìn)趙紅的臥室后，坐在趙紅的床檐上，點上一支煙抽著，等這支煙抽到半截兒，杜新蘭將煙桿子捏扁了，然后將已經(jīng)掐滅的半截?zé)熡种匦路旁诹藷熀欣铩?/p>

小紅！杜新蘭說，天天睡也不是個事，你爺?shù)牟∵€一天比一天重了吶，那件事，你……還得問問哦……

趙紅沒有吭聲，接著把頭蒙上了。

屋里靜了下來，外面，賣貨郎的撥浪鼓噪得讓人心煩。

又過了一會，杜新蘭把趙紅的被子掖了掖，然后站起來，慢慢地走出了女兒的房間。

就在杜新蘭剛走到中廂時，就聽到屋里傳來一陣陣聲響。杜新蘭便停下了腳步，站在那聽了一會，然后又走開了，她聽出來了，趙紅起床了。

是的，趙紅上午就去了公社，當(dāng)天晚上沒有回來。

第二天上午，趙紅回來了，杜新蘭正在幫婆婆籮米，她沒敢看女兒，吃飯的時候也沒敢問。

吃完飯后，趙紅一邊往堂屋走，一邊跟杜新蘭說，他約我明天去縣里。

杜新蘭仍然不敢看女兒，她低著頭，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說，好，好，那好。

第二天，趙紅去了縣城，當(dāng)夜沒回。

接下來的幾天，杜新蘭一直等著趙紅跟自己說話，但是，趙紅什么也沒跟自己說，而且看上去，人顯得很憂郁，臉色也更加憔悴了，像是一朵被人一桿子打落的花。

晚上，幾個青年男女來找趙紅，邀請趙紅參加她們的歌舞劇《繡紅旗》的排演。趙紅婉拒了。

等幾個年輕人走了，已經(jīng)是夜里10點多了。趙紅洗濯一番正要睡，杜新蘭走了進(jìn)來。

還是老樣子，杜新蘭往床框上一坐，點上一支煙就抽上了。趙紅則歪著身子，就著墻上的煤油燈在看一本叫《牛虻》的小說。這期間，娘兒倆誰也沒說話。不一會，杜新蘭就把煙抽完了，她先是在鞋底子將煙火擦滅，然后問：那兩天晚上，你都在他那吧？

聽杜新蘭這么問，趙紅兩個眼珠子空洞起來，整個人泥塑在那。

杜新蘭又問，他怎么說？

趙紅撲的一聲把燈吹了，然后將書扔到床頭的稻氈子里。

屋里暗下來。在黑暗中，杜新蘭嘆了口氣。不一會，趙紅也嘆了口氣，算是和母親對話了。杜新蘭便站起來，一步一步出了趙紅的屋子。

第二天，杜新蘭去了公社，并很快找到了黃書記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敞著，黃本人不在。杜新蘭想，門開著就說明人在，于是，她坐了下來，慢慢地等。同時，將自己這次從家里帶來的一個小包裹順手放在電話機旁。

這時，楊秘書進(jìn)來了，他問，杜隊長，找黃書記吧？

杜新蘭忙站起來說，是的，黃書記在吧？

楊秘書明顯打了個頓，然后笑著說，我…….我看看。說著，轉(zhuǎn)身出去了。

不一會，楊秘書回來了，他滿臉帶笑地說，杜隊長，我?guī)湍愦蚵犃耍S書記不在，可能下隊了。見杜新蘭往門上看，他又說，門是我開的，送電話記錄的。

杜新蘭說，沒事，書記忙，我走了。

說著，杜新蘭就走了。

出了公社大院，杜新蘭就一直沿著公路走，然后拐上回隊里的那條土路。在這條土路上，杜新蘭只走了幾分鐘，就坐了下來，點上一支煙，不緊不慢地抽。轉(zhuǎn)眼20分鐘下去了，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喊她。她轉(zhuǎn)頭一看，喊他的是楊秘書，正騎著自行車飛速而來。

等楊秘書在自己近前下車了，杜新蘭站起來，笑瞇瞇地問，楊秘書，有事嗎？

楊秘書笑著道歉說，杜隊長，真對不起，我在大院找黃書記時，黃書記正在大禮堂吶，你看，都怪我粗心。黃書記回來后，一聽說您來找他，把我狠狠地訓(xùn)了一牌。杜隊長，我們回去吧，黃書記要見你。

杜新蘭安慰了楊秘書，然后隨楊秘書回去了。

杜新蘭到了黃德政辦公室后，黃德政已經(jīng)把茶水泡好了。黃德政不抽煙，現(xiàn)在旁邊還放上了一包煙，那煙分明是才買來的，錫箔紙錚亮。杜新蘭一坐下，黃德政就把一支煙扔了過來。

在杜新蘭點煙的時候，黃德政走過來，把門輕輕地帶上，然后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滿臉帶笑地說：杜隊長這次來，好像帶有煞氣啊！

杜新蘭將嘴里的煙輕輕地吐了出來，然后笑了笑，一臉無辜地說，煞氣？我是個被四處圍剿的人，哪有什么煞氣。

杜新蘭從來就沒有看過黃德政抽煙，現(xiàn)在，黃德政竟然也把煙點上了。他把煙點上后，用兩個指頭捏著，看上去顯得很蹩腳。這會，他又笑了笑說，老杜，什么意思啊？跟我搞寨下屯兵是吧？

杜新蘭顯得極為迷惑地問，黃書記，什么意思??？

黃德政突然咳嗽起來，然后把煙掐滅，洇在水杯里。眼見著這煙被水湮透了，他忽然換了一個極為鄭重的口氣說，杜新蘭同志，你不來找我，我也要找你?。∈紫?，我代表公社黨委，感謝你對我們的蹲點干部周家衛(wèi)同志的大力支持，同時，我也代表公社黨委對你在兩條路線、兩個階級的斗爭中表現(xiàn)出來的立場和明銳的洞察力表示贊賞。

杜新蘭忙說，黃書記，這都是上級黨培養(yǎng)的結(jié)果，我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黃德政點了點頭說，嗯，你這種高姿態(tài)我很欣賞。

說著，黃德政從抽屜里拿出一打信件來，他把這些信件向杜新蘭舉了舉說，新蘭同志，在革命的大風(fēng)大浪里，我們作為黨的干部難免會受到一些誤解和委屈，這就要看我們?nèi)绾螌Υ?，如何處理了。這些都是反映你問題的人民來信，但是，組織的眼睛是雪亮的，現(xiàn)在我當(dāng)著你的面把他們?nèi)夸N毀。

黃德政說著，果然將手中的信一一撕了。

杜新蘭感動地說，謝謝組織的信任，謝謝黃書記。

接著，兩人談第二件事，那就是謝青嬋母女陷害黨的干部和陰謀政變的事。在這件事上，兩人的談話幾乎沒有任何障礙，因為，他們的談話基本上統(tǒng)一在了“肯定謝青嬋陰謀陷害和報復(fù)革命干部”這件事上，而且談話快結(jié)束時，黃德政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堅決支持以周家衛(wèi)和杜新蘭為首的高塘大隊隊委會的工作，立即向縣里上報揭發(fā)謝青嬋母女陷害革命干部及陰謀變天的揭發(fā)材料和相關(guān)證據(jù)。

到此，杜新蘭的臉紅了，她輕輕地令人不易察覺地舒了口氣。

接下來就是告辭了。當(dāng)杜新蘭快走到門口時，忽然站住了，然后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黃書記，我來時帶了只包裹，就放在電話機旁，走得急，忘了。

黃德政看了看杜新蘭，然后點了點頭。接著，他慢慢地走到柜子前，用鑰匙將柜門打開，把一只黑色包裹拿了出來。是這個吧？黃德政舉了舉包裹說。杜新蘭忙說，是的是的。

離開公社，快到村莊時，杜新蘭看到了一條水溝，這是一條死水溝，常有豬在里打滾撒尿，很臟，此時，溝里的泥都是黑的。

杜新蘭走到水溝旁，向四處看了看，然后從那只黑色的包裹里掏出一件東西來。

這是一件內(nèi)褲，是趙紅的。

12

1965年大事記（摘自周家衛(wèi)日記）：

12月2日，揭發(fā)反動地主謝青嬋和地主分子路紅莎陷害革命干部，企圖變天的材料經(jīng)過我上報縣里。

12月10日，趙紅被提拔到公社擔(dān)任公社團(tuán)委書記。

12月15日，趙強正式提拔為拖拉機站站長。

12月18日，謝青嬋母女作為全縣階級斗爭典型被批下來。當(dāng)日，謝青嬋母女接受了兩場批斗。

12月20日，接到公社通知，謝青嬋母女已經(jīng)被批捕，定于12月21日上午在大隊召開群眾大會，現(xiàn)場逮捕。

12月21日晚，謝青嬋畏罪投塘自殺，并將女兒紅莎反鎖在炕房中燒死，可謂喪盡天良，毫無人性。

12月24日，公社大禮堂內(nèi)鑼鼓喧天，慶祝我公社挖出了一個最大的隱藏最深的反革命分子謝青嬋母女。

12月26日，杜新蘭丈夫大呆子出院，精神很好。

12月27日晚，高塘大隊召開憶苦思甜大會和控訴大會，邀請黨的女兒、堅定的革命戰(zhàn)士杜新蘭向貧下中農(nóng)介紹與反動地主謝青嬋母女的斗爭經(jīng)過。杜新蘭因病不能參加。

12月28日晨，幾個放牛娃在謝青嬋的墳上看到了一堆紙灰。突然想到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dǎo)我們的：階級斗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

13

那次在老米粒茶館的聊天效果是在我意料之中的，當(dāng)我說到山崗上的那間炕房烈火熊熊時，倩倩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為了讓倩倩更為震驚，我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攪動著面前的咖啡，一邊微笑著說，我在家排行老九，那個杜新蘭就是我的母親。

出乎意料的是，我抖出的這個“包袱”并沒有使倩倩驚愕萬狀，她只是輕輕地拭去眼淚，然后將一片火龍果遞給我說，趙總，我現(xiàn)在知道你為什么要錄取我了。

我欣慰地笑了笑。

三個月前，公司機關(guān)準(zhǔn)備補充一批管理干部，倩倩參加了考試。在這次錄用新人員的考題中有一篇作文，題目叫《我的1965》。結(jié)果，倩倩跑題了，當(dāng)然也落選了，因為，她把1965寫成了她個人的家史。在她的家史中自然要提到謝青嬋和路紅莎以及她們的救命恩人杜新蘭……

這時，倩倩說，那個謝青嬋就是我的曾祖母，我們喊外老太，那個路紅莎就是我外婆。

我點了點頭，表明我知道這個關(guān)系。

倩倩咬著嘴唇想了一會，然后問我，趙總，你知道我外老太自殺前為什么要燒死我外婆嗎？

我說，我理解。

我的這句話立刻把兩個人都壓在了無限的黑暗里。那是一種多么讓人難捱和窒息的黑暗?。”舜硕夹枰獟暝芫貌拍芴映龊徒饷?。

倩倩顯然比我要陷得更深，逃脫得更慢，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這時，她嘆了口氣，忽然說，煙炕的那個門從里向外推時，門的上方會出現(xiàn)一個大大的倒“v”字，我外婆就是從那里逃生的。

這是今晚我聽到的最令人振奮的一句話，我的心里充滿了感激。

我遞了一張紙巾給倩倩，她的眼里有淚花。接下來，我故意容留了一段時間，好讓倩倩來消化一下自己的情緒?？少毁缓鋈恍α诵φf，趙總，1932年，在蘇州鄉(xiāng)下，有一個大村莊叫路家浜子。路家浜子里有個大財主叫路靖堂。這路大善人手下有個三管家，叫皮套子。有一次，這皮套子為替路大善人收租子，打斷了佃戶的腿，惹下了官司，于是，路大善人怪罪皮套子不會辦事，辭了他。皮套子就去了常熟，不久，參加了新四軍。再后來就到了高塘。哦！那路大善人你肯定知道是誰了，可是，你知道這皮套子是誰嗎？

他就是周家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