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敏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對王郎及邯鄲敗亡相關(guān)問題的質(zhì)疑
劉 敏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有關(guān)兩漢之際王郎的史料主要見于《后漢書》,其中有些記載并非客觀公允,質(zhì)疑對其中王郎的邯鄲籍貫問題,對王郎詐稱漢成帝之子劉子輿的問題,對劉秀是滅亡王郎的首要功臣問題。認為:王郎籍貫不應該是邯鄲;王郎具有為成帝之子劉子輿的可能性;打敗王郎,是更始帝劉玄詔命下多路將領合力作戰(zhàn)的結(jié)果,其中主要功勞屬于更始大將謝躬,正史及后世史家將之主要歸于漢光武帝劉秀是欠公允的。
王郎;劉秀;謝躬;更始;邯鄲
邯鄲作為中國著名的歷史文化名城,具有非常悠長的歷史和厚重的文化積淀,而戰(zhàn)國時期作為趙國的都城應該是其最輝煌的時期,即便到西漢,它也不減昔日風采,是僅次于長安、洛陽的大都市,《史記》《漢書》都稱贊其為“漳、河之間一都會也”[1]3264[2]1656。兩漢之際的天下逐鹿,使其遭到嚴重破壞,致使東漢以后衰敗,這種破壞衰敗與更始政權(quán)同王郎在河北的爭奪,與破邯鄲、滅王郎密切相關(guān)。
建立東漢王朝的劉秀集團,根基在南陽,建都在河南,但其創(chuàng)業(yè)發(fā)展的關(guān)鍵是在河北,尤其是邯鄲,如顧祖禹所言:“光復大業(yè)肇于邯鄲”[3]674。兩漢之際的河北形勢異常復雜,武裝勢力頗多,劉秀本屬于更始集團,而與更始政權(quán)角逐河北最有力的對手就是王郎。研究王郎及其敗亡,有益于對兩漢之際歷史、對更始帝劉玄、對漢光武帝劉秀及其對傳統(tǒng)正史的認識。
王郎何許人?《后漢書》雖為之立傳,但比較簡單,全傳不足八百字,為討論方便,全文轉(zhuǎn)錄在下面:
王昌一名郎,趙國邯鄲人也。素為卜相工,明星歷,常以為河北有天子氣。時趙繆王子林好奇數(shù),任俠于趙、魏間,多通豪猾,而郎與之親善。初,王莽篡位,長安中或自稱成帝子子輿者,莽殺之。郎緣是詐稱真子輿,云:“母故成帝謳者,嘗下殿卒僵,須臾有黃氣從上下,半日乃解,遂妊身就館。趙后欲害之,偽易他人子,以故得全。輿年十二,識命者郎中李曼卿,與俱至蜀;十七,到丹陽;二十,還長安;展轉(zhuǎn)中山,來往燕、趙,以須天時?!绷值扔鷦右苫?,乃與趙國大豪李育、張參等通謀,規(guī)共立郎。會人間傳赤眉將度河,林等因此宣言赤眉當至,立劉子輿以觀眾心,百姓多信之。
更始元年十二月,林等遂率車騎數(shù)百,晨入邯鄲城,止于王宮,立郎為天子。林為丞相,李育為大司馬,張參為大將軍。分遣將帥,徇下幽、冀。移檄州郡曰:“制詔部刺史、郡太守:朕,孝成皇帝子子輿者也。昔遭趙氏之禍,因以王莽篡殺,賴知命者將護朕躬,解形河濱,削跡趙、魏。王莽竊位,獲罪于天,天命佑漢,故使東郡太守翟義、嚴鄉(xiāng)侯劉信,擁兵征討,出入胡、漢。普天率土,知朕隱在人間。南岳諸劉,為其先驅(qū)。朕仰觀天文,乃興于斯,以今月壬辰即位趙宮。休氣熏蒸,應時獲雨。蓋聞為國,子之襲父,古今不易。劉圣公未知朕,故且持帝號。諸興義兵,咸以助朕,皆當裂土享祚子孫。已召圣公及翟太守,亟與功臣詣行在所。疑刺史、二千石皆圣公所置,未睹朕之沈滯,或不識去就,強者負力,弱者惶惑。今元元創(chuàng)痍,已過半矣,朕甚悼焉,故遣使者班下詔書?!崩梢园傩账紳h,既多言翟義不死,故詐稱之,以從人望。于是趙國以北,遼東以西,皆從風而靡。
明年,光武自薊得郎檄,南走信都,發(fā)兵徇旁縣,遂攻柏人,不下。議者以為守柏人不如定鉅鹿,光武乃引兵東北圍鉅鹿。郎太守王饒據(jù)城,數(shù)十日連攻不克。耿純說曰:“久守王饒,士眾疲敝,不如及大兵精銳,進攻邯鄲。若王郎已誅,王饒不戰(zhàn)自服矣。”光武善其計,乃留將軍鄧滿守鉅鹿,而進軍邯鄲,屯其郭北門。
郎數(shù)出戰(zhàn)不利,乃使其諫議大夫杜威持節(jié)請降。威雅稱郎實成帝遺體。光武曰:“設使成帝復生,天下不可得,況詐子輿者乎!”威請求萬戶侯。光武曰:“愿得全身可乎?”威曰:“邯鄲雖鄙,并力固守,尚曠日月,終不君臣相率但全身而已?!彼燹o而去。急攻之,二十余日,郎少傅李立為反間,開門內(nèi)漢兵,遂拔邯鄲。郎夜亡走,道死,追斬之。[4]491-494
細讀這幾百字的傳文,其中既有值得重視的要點,也有值得注意的疑點。
疑點之一,傳文開頭即說王郎是“趙國邯鄲人”,王郎的一生確實與邯鄲緊密相連,但此話仍令筆者生疑。如果按王郎自己的說法,他本為漢成帝之子劉子輿,為避趙氏(趙飛燕姐妹)之禍,不得已亡走四方,那他應該是首都長安人;而如果按《后漢書》的說法,他是“詐稱”漢成帝之子,是假劉子輿,是邯鄲人,而且是個善于相面算命的活躍人士,那么邯鄲當?shù)乇厝挥泻芏嗳苏J識甚至了解他,那他“編造”的身世履歷怎么會得到邯鄲人普遍的相信,甚至包括趙繆王之子劉林、豪族大姓李育、張參等一批有識見之人均不懷疑。應該說,王郎即便不是京城人士,也不應該是邯鄲本地人。
疑點之二,王郎是不是“詐稱”漢成帝之子劉子輿,這是學術(shù)界關(guān)注較多的問題。王郎說自己是“真子輿”,劉林、李育等人也如是說;《后漢書》說這是“詐稱”,漢光武帝劉秀也說這是“詐”。孰是事實孰為謊言?王郎說自己是真的劉子輿,對這個說法他有解釋和說明,即“母故成帝謳者,嘗下殿卒僵,須臾有黃氣從上下,半日乃解,遂妊身就館。趙后欲害之,偽易他人子,以故得全。輿年十二,識命者郎中李曼卿,與俱至蜀;十七,到丹陽;二十,還長安;展轉(zhuǎn)中山,來往燕、趙,以須天時”,其中特別是還提到了一個了解他出身和經(jīng)歷,且有真名實姓的“郎中李曼卿”,不過這仍屬于沒有旁證;《后漢書》、劉秀說王郎是“詐稱”劉子輿,更是完全沒有提供證據(jù)。但千百年來人們還是相信《后漢書》,相信正史,相信勝利者劉秀,而不相信敗亡者王郎。這本是一樁懸案,不論是《后漢書》以外的其他傳統(tǒng)文獻,還是考古出土的新史料,都沒有提供有關(guān)這一問題的其他證明,但如果從相似、相關(guān)的人、事等進行情理和邏輯的分析梳理,筆者認為王郎是漢成帝之子劉子輿的可能性應該是存在的。其理由有三:
首先,趙飛燕姐妹專寵,害死后宮皇子,史書多有記載,如:
昭儀趙氏害后宮皇子。[2]326
趙飛燕為皇后,妹為昭儀,賊害皇子,成帝遂亡嗣。[2]1334
趙飛燕為皇后,妹為昭儀,姊妹專寵,卒害皇子,果絕嗣。[5]446
昭儀名合德,飛燕女弟。成帝既幸飛燕,因召合德為偼伃,后拜昭儀,居昭陽宮。屢殺皇子。[6]187成帝之子除了被趙氏姐妹殺害者外,還有皇子通過暗中易子等辦法逃離后宮、流落民間,如王郎所言,完全在情理和可行之中。
其次,據(jù)《漢書·王莽傳》載立國將軍建奏:
今月癸酉,不知何一男子遮臣建車前,自稱‘漢氏劉子輿,成帝下妻子也。劉氏當復,趣空宮。’收系男子,即常安姓武字仲。[2]4119
武仲和王郎先后均稱自己是名字叫“劉子輿”的成帝之子,而不是其他名字或不一樣的兩個名字,這或許暗示了一種可能,即漢成帝真有一個名字叫劉子輿的兒子流落民間。當新莽末年“天下同苦王氏,思漢久矣”[4]640,劉漢皇族紛紛起兵反莽,天下大亂重新洗牌之時,這個藏匿于民間的劉子輿理應現(xiàn)身,由于沒有出現(xiàn)第三個劉子輿,那么武仲和王郎之中,有一人是“真子輿”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再次,新莽末年,天下大亂,四處起兵,但在人心思漢的社會思潮影響下,許多起兵首領并不是自己稱皇稱帝,而是要找一個劉漢皇族后裔出來做皇帝,如:王匡、王鳳等人立亡命劉玄為天子,樊崇等人稱臣于牛童劉盆子,其中的原因就是王匡、樊崇等人認為自己不如劉玄、劉盆子他們有劉氏血統(tǒng),對天下更具號召力。照說趙繆王之子劉林不同于王匡、樊崇等人,他自己不但是劉漢宗族,而且是漢景帝八代孫、趙繆王的兒子,在趙地、在邯鄲有廣泛的社會基礎和人力資源,完全可以自己在趙地稱帝,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在邯鄲擁立王郎做皇帝,這其中的緣由,應該是考慮到血緣因素,即劉子輿(王郎)作為漢成帝之子的血緣優(yōu)于他趙繆王之子,就更不用說高祖九世孫并早已喪失貴族身份的劉秀了,所以在劉子輿(王郎)和劉秀之間,劉林選擇了擁立前者為帝。事實證明,王郎的漢成帝之子的身份確實很有號召力,稱帝后檄文所到,州郡歸附,所謂“趙國以北,遼東以西,皆從風而靡。”王郎在河北的這種氣勢給更始政權(quán)派往河北的劉秀極大的壓力,甚至一度窘迫狼狽得想要撤離河北,逃回長安。
疑點之三,誰使王郎迅速垮臺,劉秀是首功嗎?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王郎在邯鄲的稱帝立國,可謂曇花一現(xiàn),從更始元年十二月到二年五月,僅僅存在了六個月,就城破人亡。其迅速敗亡的原因,主要不是政治上,而是軍事上的。
消滅王郎政權(quán)是更始集團繼滅亡王莽新朝后又一個非常輝煌的勝利,對當時天下局勢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尤其是對河北地區(qū)。如此大的功勞主要屬于誰,首功歸誰所有?劉秀在即皇帝位發(fā)布的告天祝文中說: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顧降命,屬秀黎元,為人父母,秀不敢當。群下百辟,不謀同辭,咸曰:“王莽篡位,秀發(fā)憤興兵,破王尋、王邑于昆陽,誅王郎、銅馬于河北,平定天下,海內(nèi)蒙恩。上當天地之心,下為元元所歸。”讖記曰:“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毙悛q固辭,至于再,至于三。群下僉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敢不敬承。[4]22
在這篇祝文中,劉秀借“群下百辟”之口,把“誅王郎、銅馬于河北”與“破王尋、王邑于昆陽”并列,把滅王郎之功輕松地歸于自己名下,而后世史家也人云亦云,據(jù)此而將滅王郎之首功歸于劉秀①除《后漢書》等史書及古代士大夫的評論外,目前的研究,僅劉秀傳記而言,如張啟?。骸稘h光武帝傳》,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黃留珠:《劉秀傳》,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曹金華:《漢光武帝劉秀評傳》,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安作璋、孟祥才:《漢光武帝大傳》,中華書局2008年版,等等,都將平定王郎作為劉秀的主要功業(yè)專辟章節(jié)書寫,而對劉玄的作用或一筆帶過,或只字未提。安作璋等更是給予劉秀高度評價:“對王郎的勝利,在劉秀的創(chuàng)業(yè)史上,應是昆陽之戰(zhàn)以后第二個輝煌的里程碑。”見氏著《漢光武帝大傳》,第85頁。,但仔細翻檢兩漢之際的歷史,感覺頗為不妥。劉秀雖參與了破邯鄲誅王郎,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在這個事變中起關(guān)鍵作用的并不是他,而是更始帝劉玄另外派遣的以謝躬為主帥的征河北大軍。為證明這一點,筆者從光武帝劉秀和更始帝劉玄兩方面的背景、實力及策略進行討論。
劉秀與劉演是親兄弟,與劉玄是族兄弟。新莽末年,劉玄由于為弟報仇,犯罪亡命,后只身加入綠林軍,而劉演劉秀兄弟則是以宗族為核心組成舂陵軍,后與綠林軍聯(lián)合。一方面為滿足人心思漢的要求,另一方面又要制約劉氏宗族勢力,王匡、王風等起義首領推缺乏宗族勢力的劉玄稱帝,這就是更始帝。后劉演因與綠林將帥發(fā)生矛盾而被殺,此時剛在昆陽之戰(zhàn)中立下奇功的劉秀,為了保身,一方面極力掩飾殺兄之恨,向更始謝罪,一方面請纓去招撫河北,雖說遭到綠林大將朱鮪的懷疑擔心和強烈反對,但后來劉秀還是通過賄賂更始身邊紅人曹竟父子和族兄劉賜的幫助,如愿以償?shù)赜诟荚辏?3年)十月,持節(jié)前往河北。對劉秀此舉,多數(shù)學者認為這是他脫離更始圖謀自己帝業(yè)的開始②例如安作璋等說:“劉秀時刻尋找脫離劉玄的機會。渡河北上以后……開始了自己獨立自主的發(fā)展?!币娛现稘h光武帝大傳》,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70頁。。其實這也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劉秀離開更始統(tǒng)治中心,去招撫河北,雖說是基于哥哥劉演被殺后對己不利的周圍環(huán)境,用的是重耳在外而安、劉琦在外得存的自保之策,但如果斷言去河北之前,劉秀便反志已定,要與更始分庭抗禮,不但夸大了他的膽識,也沒有史料依據(jù)。另外,劉秀早期在河北的一系列舉措,如:
所到部縣,輒見二千石、長吏、三老、官屬,下至佐吏,考察黜陟,如州牧行部事。則平遣囚徒,除王莽苛政,復漢官名。[4]10
這完全是作為更始政權(quán)代表盡應盡的職責,為正常招撫之舉,未見其蓄意培植親信、發(fā)展個人勢力。劉秀真正產(chǎn)生貳于更始的想法當在滅王郎前后,尤其是在得到漁陽、上谷等邊地勁旅效忠之后,這距其進入河北已有半年之久,故《后漢書·光武帝紀》把劉秀始有貳心于更始的時間,不是定在要求去河北之時,而是定在滅王郎之后,是比較合理的,
從兩漢之際延至今日,千百年來河北多地廣泛流傳“王郎趕劉秀”、“劉秀走國”、“滾龍溝”等歷史故事,雖然是些戲劇傳說,但卻是當年劉秀到河北后被王郎逼迫,陷入窘境的真實反映。就劉秀而言,其當時不但不具備滅掉王郎的實力,反而屢遭王郎追擊,惶惶不可終日,原來聚集在身邊的小股力量,不時分奔離散,從饒陽逃脫,及至信都,身邊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近從。此時的河北,只有信都、和成二郡為更始堅守,此二部兵力共計僅六七千人,減去留守,可供調(diào)遣的大體如《資治通鑒》所言,在“四千人”[7]1262左右。此時王郎的勢力卻是“趙國以北,遼東以西,皆從風而靡”,就連“控弦萬騎”的耿況尚懼“邯鄲兵強”[8]44。劉秀若想以弱旅攻打王郎,豈有勝算。既然如此,劉秀為何要直指王郎精銳所在的河北南部鉅鹿、邯鄲,而不是避開王郎政權(quán)中心邯鄲,向河北北部發(fā)展?揆之緣由不外兩點:
其一,河北北部,尤其漁陽、上谷二地,乃精兵所在,又以突騎最難對付,劉秀懼怕向北進軍,說明漁陽、上谷等地當時并不歸向劉秀。但《資治通鑒》卻載:
(劉)秀乃悉召景丹等入,笑曰:“‘邯鄲將帥數(shù)言我發(fā)漁陽、上谷兵,吾聊應言‘我亦發(fā)之’,何意二郡良為吾來!”[7]1265
對這段話,黃留珠釋曰:“王郎的將帥多次說我發(fā)漁陽、上谷兩郡之兵,我只是隨便應付幾句,不想如今果真成為現(xiàn)實了!”[9]104認為句中的兩個“我”,都是指劉秀,而王郎方面承認漁陽、上谷等地已歸順劉秀。如果真是這樣,劉秀向北發(fā)展便不會有顧慮,那懼怕向北的原因就不能成立。但是《后漢書》所記與《通鑒》稍有出入:
(劉秀)笑曰:‘邯鄲將帥數(shù)言我發(fā)漁陽、上谷兵,吾聊應言然,何意二郡良為吾來!’”[4]772
《通鑒》用“我亦發(fā)之”取代了“然”,是本《后漢紀》[8]45,其余皆同。李賢注曰:
王郎將帥數(shù)云欲發(fā)二郡兵以拒光武,時光武聊應然之,猶今兩軍遙相戲弄也。[4]772
李賢以為,當時王郎將帥多次說要發(fā)二郡兵力抵御光武,劉秀姑且也說發(fā)二郡兵應之,好像今天兩軍相互嘲弄,并非真事兒。而顧炎武則說:
邯鄲將帥有此言,我亦聊以此言應之,不能必二郡之果來也。本文自明,注乃謂王郎欲發(fā)之,繆矣。[10]284
顧氏以為二郡已投靠劉秀,王郎本未發(fā)二郡之兵。核檢史書,李賢的看法較為接近事實,但尚有疏漏。王郎將帥所言絕非“戲弄”,實有所據(jù)。因為此時二郡名義上隸屬王郎,且王郎確實已派人前往二郡發(fā)兵:“及王郎起,遣將徇上谷,急況發(fā)兵。”[4]621當指此事。另外,從寇恂“襲擊邯鄲使者,殺之,奪其軍”[4]621來看,王郎在漁陽、上谷等地已經(jīng)征到了兵,又被寇恂搶奪,所以說邯鄲將帥所言屬實。而劉秀則純屬口舌之爭,空口虛言,如果說尚有些許根據(jù),或許就是之前耿弇對他的投忠,但他對此是不自信的,從“何意二郡良為吾來”的驚喜語中已盡顯無遺。李賢注又引《東觀記》,言之更鑿:
上在廣阿,問外有大兵(自)來,登城,勒兵在西門樓。上問:“何等兵?”丹等對言:“上谷、漁陽兵?!鄙显唬骸盀檎l來乎?”對曰:“為劉公?!奔凑埖と耄巳藙诿?,恩意甚備。[4]772
觀劉秀言行,漁陽、上谷顯然是他提防的對象。據(jù)此筆者認為,把“邯鄲將帥數(shù)言我發(fā)漁陽、上谷兵”應重新標點為:“邯鄲將帥數(shù)言:‘我發(fā)漁陽、上谷兵’”,則更合原意。由上可見,在劉秀向南進攻王郎之時,擁有精兵的漁陽、上谷等地是王郎屬地,是劉秀防范的區(qū)域,故其不敢向北發(fā)展。
其二,促使劉秀南下的原因,是此時更始已派謝躬率六將軍十余萬大軍攻打王郎,并已派先頭部隊前去接應劉秀。史載:
初,更始遣尚書令謝躬率六將軍攻王郎,不能下。會光武至,共定邯鄲。[4]677
一個“初”字表明更始發(fā)動對王郎的決戰(zhàn)要早于劉秀。而《通鑒》又載,謝躬與劉秀共定邯鄲之前曾合圍鉅鹿[7]1266,謝躬從洛陽來,到鉅鹿的距離遠過劉秀從信都到鉅鹿,可見謝躬是前往接應劉秀,且更始與劉秀雙方保持通暢的信息渠道,劉秀事先知曉更始的部署,才敢于率弱旅進軍邯鄲。這也說明劉秀是在更始指示下南進攻打王郎的。
再看更始方面。更始稱帝后致力于統(tǒng)一天下,先遣使宣示政權(quán),對不服者付諸武力,似乎并不像有的學者所說的:“他既沒有制定出統(tǒng)一天下的戰(zhàn)略策略,也沒有認真調(diào)兵遣將實施統(tǒng)一天下的軍事行動,更沒有頒布一系列革除王莽積弊、與民更始的政策?!保?1]104更始除派謝躬率十余萬大軍經(jīng)營河北之外,在其他地區(qū)也有類似作為,如派劉信“討平汝南……平定江南”[4]566,派李寶、張忠“將兵萬余人徇蜀、漢”[4]534,登基不久便派人前去處理與匈奴的關(guān)系[7]1270。據(jù)李曉杰西漢郡數(shù)大體在106個左右的統(tǒng)計結(jié)果,除李憲占據(jù)淮南1郡、公孫述占據(jù)蜀漢5郡和自保的牂牁、益州2郡,更始政權(quán)占有98郡,當然其中有很多是未能直接有效控制的[12]。以上說明更始政權(quán)對統(tǒng)一是積極認真地經(jīng)營的。
另外,對其他稱帝的劉氏,更是格外重視。受當時 “劉氏復興”思潮的影響,任何劉氏稱帝都是對更始巨大的心理威脅。如在面對赤眉、鄧禹雙重大軍壓迫之際,更始尚且派出丞相李松、大將蘇茂前去平定此時在臨涇稱帝的劉嬰,何況此前面對如此強大的自稱漢成帝之子劉子輿的王郎,更始豈能不行動不作為,豈敢指望兵力薄弱的劉秀獨當平定王郎之重任。故更始派出強大兵力,除尚書令謝躬外,尚有六大將軍,除馬武、劉慶、呂植可確考外,其他三人應該是苗曾、韋順、蔡充,因為滅王郎之后,“更始遣苗曾為幽州牧,韋順為上谷太守,蔡充為漁陽太守,并北之部。”[4]705從“并北之部”的語境來看,甚像從謝躬部伍中選定,然后即刻前往北方就任,而不是從都城長安遠道派來。除此六人之外,尚有冀州牧龐萌、魏郡太守陳康等都在謝躬調(diào)度之內(nèi)。從如此強大陣容來看,當時更始對河北是志在必得的。
相較謝躬,劉秀軍力尤顯單薄。信都出發(fā)后,雖然一路攻城略地,收編人馬,至劉植數(shù)千兵馬及耿純老弱病殘千余人加入,其眾也不會超過兩萬人,直到擁有十余萬眾的劉揚倒戈于劉秀,才使其兵力有所改觀。但當此河北形勢處于前途不明的亂象之時,劉揚很可能繼續(xù)首鼠兩端,最理想也只能充當中立和后方角色,不會把全部兵馬交與劉秀攻城略地,因而劉秀的真實兵力仍然較少,且屬東拼西湊,缺乏戰(zhàn)斗力,此前劉秀一敗于柏人,再不利于鉅鹿附近,可謂明證。甚至在劉秀與謝躬合圍鉅鹿之時,大后方信都被王郎攻下,劉秀對此也無力顧及,還是謝躬分兵將信都奪回。這反映謝躬兵力多于劉秀,戰(zhàn)斗力也強于劉秀。劉秀軍隊戰(zhàn)斗力大為改觀當在漁陽、上谷二郡四千突騎和兩千步兵加入之后,但這支勁旅以騎兵為主,以野戰(zhàn)見長,攻城與步兵相比無太大優(yōu)勢。故攻打王郎所在邯鄲的任務主要還是落到擁有強大兵力的謝躬身上。另據(jù)史書記載,在謝、劉聯(lián)合打下邯鄲之后,謝躬“裨將擄掠不相承秉”[4]677,以攻克王郎的主力軍、正規(guī)軍自居,完全不受劉秀節(jié)制,如此也可從一個獨特視角看出誰是滅王郎的主要力量。
本文的結(jié)論是:打敗王郎,是更始帝劉玄詔命下多路將領合力作戰(zhàn)的結(jié)果,其中主要功勞屬于更始大將謝躬,正史及后世史家將之主要歸于漢光武帝劉秀是欠公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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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34
A
1673-2030(2014)01-0027-05
2014-09-15
2012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二十等爵制與秦漢吏民等級研究》(12BZS019)
劉敏(1951—),女,黑龍江哈爾濱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