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超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歷史研究》編輯部,北京 100029)
趙文化研究[教育部名欄]
試析劉濞所謂燕王“摶胡眾入蕭關(guān)”說
——兼論漢初趙國與匈奴的關(guān)系
宋 超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歷史研究》編輯部,北京 100029)
西漢初年,劉邦對于領(lǐng)有北邊郡及邊兵的諸侯王與將領(lǐng),既希望他們能擔(dān)負(fù)防范匈奴的重任,又猜忌他們可能因此坐大,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無疑是促使韓王信、趙相國陳豨、燕王盧綰叛入匈奴,并與匈奴連兵侵?jǐn)_北邊的一個主要原因。正由于朝廷與燕、趙及匈奴之間存在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因此吳王劉濞在“敬問”諸侯書中,刻意強調(diào)“燕王、趙王故與胡王有約”,并為無意反漢的燕王劉嘉杜撰出“摶胡眾入蕭關(guān),走長安”的進軍路線,希冀通過燕、趙將匈奴卷入七國之亂中。然而,不論戰(zhàn)國時燕還是漢初盧綰之燕,即使與匈奴連兵,也只是“往來苦上谷以東”,并沒有波及代地以西地區(qū),更遑論遠在今甘肅固原東北的蕭關(guān)。自文帝后七年匈奴入侵上郡與云中后,漢廷緣邊嚴(yán)密布防,應(yīng)是匈奴不愿“與趙合謀入漢”,卷入漢廷內(nèi)亂的一個重要的因素。漢廷則汲取七國之亂的教訓(xùn),諸侯國不再領(lǐng)有北邊郡,其后諸侯國雖偶有“叛逆”與“不軌”,卻再無聯(lián)合匈奴為害北邊郡之“約”。
漢初趙國;趙王劉遂;燕王劉嘉;吳王劉濞;七國之亂;匈奴;蕭關(guān)
景帝三年(前154)正月,吳楚七國之亂爆發(fā),《史記》卷一〇六《吳王濞列傳》載劉濞發(fā)書“敬問”諸侯,陳述起兵之理由及謀劃中諸國進軍之路線,其中有“燕王、趙王故與胡王有約,燕王北定代、云中,摶胡眾入蕭關(guān),走長安,匡正天下,以安高廟”云云。[1]2828《漢書》卷三五《劉濞傳》亦錄是書,文字略有小異。①《漢書》卷三五《劉濞傳》,中華書局,1962,第1910頁。《史記》“摶胡眾入蕭關(guān)”,《漢書》作“轉(zhuǎn)胡眾入蕭關(guān)”?!稘h書補注》引清人王念孫語曰:“‘轉(zhuǎn)’字,師古無音。案:‘轉(zhuǎn)’讀為專,專為統(tǒng)領(lǐng)之也。《史記》作‘摶’,《索隱》‘摶’音‘?!?,‘?!^專統(tǒng)領(lǐng)胡兵?!保ā稘h書補注》卷三五《劉濞傳》,中華書局,1983年影印本,第948頁上)可見“摶”、“轉(zhuǎn)”,音義同一。燕王劉嘉并未介入七國之亂,而吳王卻將燕王起兵的路線劃畫如此清楚,個中原因所在,就筆者目力所及,似乎沒有專文討論。故略陳己見,就正于方家。
一
吳楚七國之亂爆發(fā)之時,燕王劉嘉沒有介入其中當(dāng)是事實。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吳王劉濞書中所“敬問”的諸侯王計有“膠西王、膠東王、葘川王、濟南王、趙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廬江王、故長沙王子”,其中并無燕王之名;而真正隨吳王劉濞起兵的則有楚王劉戊、趙王劉遂、膠西王劉卬、濟南王劉辟光、菑川王劉賢、膠東王劉雄渠等六位諸侯王。此前吳王劉濞等七位諸侯王,均以不同原因受到漢廷削地的處分,這是吳楚七國起兵的一個重要動因。至于淮南王劉安、衡山王劉勃、廬江王劉賜以及史失其名的故長沙王子,與吳楚七國的情況則有所不同?;茨稀⒑馍?、廬山三王均是原淮南王劉長之子,而劉長與文帝劉恒均為高帝劉邦之子,周勃等大臣平定諸呂之亂后,劉長也是諸大臣議立皇帝的人選之一,只是因為劉長“以為少,母家又惡”[1]411而棄用,另立代王劉恒為帝。正由于劉長為文帝少弟之緣故,“自以為最親,驕蹇,數(shù)不奉法。上以親故,常寬赦之。”
文帝六年(前174),劉長因“令男子但等七十人與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謀,以輂車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閩越、匈奴。事覺,治之,使使召淮南王?!雹佟妒酚洝肪硪灰话恕痘茨蠀柾鮿㈤L列傳》,第3076頁?!肮瓤冢ń耜兾鞔净希?,“集解”引《漢書音義》曰:“谷口在長安北,故縣也,處多險阻?!奔押畈裎湓袇⑴c攻伐韓王信及匈奴之經(jīng)歷,高祖十一年,柴武“屠參合,斬韓王信”。(《史記》卷九三《韓王信列傳》,第2635頁)其子柴奇參與劉長“謀使匈奴發(fā)其兵”事,可能與其父柴武這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文帝“不忍致法于王”,于是廢除劉長王位,遷徙蜀地,道死于雍。文帝十六年(前 164),“上憐淮南厲王(劉長謚號——引者注)廢法不軌,自使失國蚤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為淮南王,安陽侯勃為衡山王,陽周侯賜為廬江王,皆復(fù)得厲王時地,參分之。”[1]3079-3081正由于淮南三王特殊的立國經(jīng)歷,導(dǎo)致三王最終沒有卷七國之亂。
不過,吳王劉濞誘使淮南三王及“故長沙王子”參與起之事并非完全無史影可尋,連史佚其名、國除有年、僅為列侯的原長沙王吳芮的后裔——“故長沙王子”,②《史記》卷一〇六《吳王濞列傳》“集解”引徐廣曰:“吳芮之玄孫靖王著,以文帝七年卒,無嗣,國除?!迸狍S案:“如淳曰‘吳芮后四世無子,國除。庶子二人為列侯,不得嗣王,志將不滿,故誘與之反也?!保ǖ?828頁)也在劉濞誘使起兵的范圍之內(nèi),希冀其能“定長沙以北,西走蜀、漢中”;而劉安等淮南三王,更是其誘使共同起兵的主要對象。劉濞書中所謂“告越,楚王、淮南三王,與寡人西面”云云,張守節(jié)“正義”曰:“越,東越也。又告東越、楚、淮南三王,與吳王共西面擊之。三王謂淮南、衡山、廬江也?!被茨先鯇㈠ǖ膽B(tài)度也不盡相同,史載:
孝景三年,吳楚七國反,吳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發(fā)兵應(yīng)之。其相曰:“大王必欲發(fā)兵應(yīng)吳,臣愿為將。”王乃屬相兵。淮南相已將兵,因城守,不聽王而為漢……吳使者至廬江,廬江王弗應(yīng),而往來使越。吳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堅守?zé)o二心。孝景四年,吳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為貞信,乃勞苦之曰:“南方卑濕?!贬愫馍酵跬鯘?,所以褒之。及薨,遂賜謚為貞王。廬江王邊越,數(shù)使使相交,故徙為衡山王,王江北?;茨贤跞绻?。[1]3081-3082
可見劉濞“敬問”諸侯王書所列膠西王劉卬等九位諸侯王及“故長沙王太子”,既有與其共同起兵的諸侯王,也有劉濞企圖拉攏、誘使的主要對象,只是淮南三王及情況不明的“故長沙王太子”,由于各種原因而沒有參與其中。
然而,劉濞書中卻出現(xiàn)“燕王、趙王故與胡王有約,燕王北定代、云中,摶胡眾入蕭關(guān),走長安,匡正天下,以安高廟”諸語,將本不在劉濞“敬問”范圍之內(nèi)的燕王劉嘉也羅列其中,并將其起兵的路線也規(guī)劃如此清楚,確實令人有突兀之感?!顿Y治通鑒》記七國之亂事,沒有提及吳王書中所謂燕王與胡王有約及“摶胡兵”事,曰:
及削吳會稽、豫章郡書至,吳王遂先起兵,誅漢吏二千石以下,膠西、膠東、菑川、濟南、楚、趙亦皆反……趙相建德、內(nèi)史王悍諫王遂,遂燒殺建德、悍……趙王遂發(fā)兵住其西界,欲待吳、楚俱進,北使匈奴與連兵。[2]520
其中只言趙王劉遂而不及燕王劉嘉,似乎認(rèn)為《史記》《漢書》所錄劉濞書中所謂燕王“摶胡眾入蕭關(guān)”諸語并不可信,故略而未記。不過,相信劉濞確有裹脅燕王劉嘉謀反意圖者亦有人在,只是由于“燕王不反”,“吳王之約”才難以實現(xiàn)。如宋人呂祖謙題解吳王劉濞“敬問”諸侯書曰:“燕王不反,匈奴亦不肯入邊,故趙獨受圍。使如吳王之約,則關(guān)中腹背受敵,亦難支也?!保?]卷11
吳楚七國之亂時的燕王劉嘉,文帝三年(前177)嗣父劉澤爵為燕王。《史記·燕世家》記劉澤曰:“燕王劉澤者,諸劉遠屬也。高帝三年,澤為郎中。高帝十一年,澤以將軍擊陳,得王黃,為營陵侯。”[1]1995-1997呂后稱制時,劉澤通過呂后“所幸大謁者”張澤的游說,被封為瑯邪王;后因擁立文帝即位有功,徙為燕王。文帝徙劉澤為燕王,可能與高祖時劉澤曾以將軍擊陳豨與匈奴的經(jīng)歷有一定的關(guān)系。至于其子劉嘉的記載更為簡略,除“澤王燕二年薨,謚為敬王,傳子嘉,為康王”。③《史記》卷51《燕世家》,第1997頁。關(guān)于劉嘉卒年,《史記》卷11《景帝紀(jì)》載:“(三年)六月乙亥……齊王將廬(《漢書》作“將閭”——引者注)、燕王嘉皆薨?!保ǖ?10-411頁)吳楚之亂時,齊王劉將廬初堅定不出,受到膠西等三國的圍攻;形勢緊急之下,又暗中與三國通謀。吳楚兵敗后,齊王懼漢廷追查,“乃飲藥自殺。景帝聞之。以為齊首善。以迫劫有謀,非其罪也,乃立孝王太子壽為齊王”。(《史記》卷五二《齊齊悼惠王世家》,第2006頁)齊王之死與吳楚之亂有關(guān),而《景帝紀(jì)》所謂“齊王將廬、燕王嘉皆薨”,是否暗示燕王劉嘉之死也與吳楚之亂有關(guān),由于資料所限,不可確定。裴《集解》引徐廣語曰:“《表》云(景帝)五年薨?!标P(guān)于燕王劉嘉卒年,筆者以為應(yīng)從景帝五年說。這樣短短一段記載外,便是“帝紀(jì)”與“年表”所記,燕王劉嘉于文帝八年、十四年、十五年,景帝四年(前 153)有四次來朝的記錄。[1]832-837《漢書》的記載與《史記》略同??梢娭羺浅畞y時,劉嘉為王雖然已逾二十多年,卻沒有留下任何“不法”的記載。吳王劉濞正是以“漢有賊臣,無功天下,侵奪諸侯地,使吏劾系訊治,以僇辱之為故,不以諸侯人君禮遇劉氏骨肉”為口實煽惑諸國起兵的,燕王劉嘉不在劉濞“敬問”的諸侯王之列,當(dāng)在情理之中。
文景時期,正是漢廷調(diào)整王國政策的重要時期,僅以參與七國之亂的趙國與諸齊國為例:文帝二年(前178),分趙為二,立趙幽王劉友太子劉遂為趙王,劉遂弟辟強為河間王;齊為三,除齊哀王劉則繼為齊王外,“漢以齊之城陽郡立朱虛侯(劉章)為城陽王,以齊濟北郡立東牟侯(劉興居)為濟北王”;文帝十六年,又進一步析分齊國,“以所封悼惠王子分齊為王,齊孝王將閭以悼惠王子楊虛侯為齊王。故齊別郡盡以王悼惠王子:子志為濟北王,子辟光為濟南王,子賢為菑川王,子卬為膠西王,子雄渠為膠東王,與城陽、齊凡七王。”[1]2005景帝初年,采納御史大夫晁錯削藩之策,趙王劉遂削常山郡,膠西王劉卬削六縣,楚王劉戊削東???,及削吳國會稽、豫章郡時,劉濞遂率先反叛,楚、趙等六國隨即響應(yīng),終于爆發(fā)七國之亂。
如上所述,就在“文帝采賈生之議分齊、趙,景帝用晁錯之計削吳楚”之時,[4]395劉嘉的燕國似乎超然事外,是當(dāng)時沒有受到任何析分、削藩的處分,轄有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廣陽等六郡,[5]64基本上與戰(zhàn)國后期燕國,漢初臧荼燕國、盧綰燕國、劉建燕國疆域變化最小,領(lǐng)漢北邊郡最多,與匈奴接觸最多的諸侯國??赡苷蛉绱?,吳王劉濞才在“敬問”諸侯書中,高調(diào)將根本無意反漢的燕王劉嘉裹脅其中,宣稱燕王將“北定代、云中,摶胡眾入蕭關(guān),走長安,匡正天下,以安高廟”云云。
不過,從另一角度考察,所謂“吳王之約”也不是完全沒有歷史依據(jù)的。早在戰(zhàn)國末年,面對秦軍的強大壓力,燕國大臣鞠武勸說燕太子丹,企圖將秦國叛將樊於期送入匈奴,既可將秦禍北移匈奴,又可聯(lián)合匈奴共同抗秦。①《史記》卷八六《刺客荊軻列傳》載:“秦將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諫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于燕,足為寒心……愿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于單于,其后乃可圖也?!毖嗵拥ひ云溆嫛皶缛諒浘谩?,無助緩燕燃眉之急而拒絕。(第2529頁)秦漢之際,原燕將臧荼攻滅自立為王的韓廣,被項羽封燕王。漢五年(前206)秋,臧荼因“謀反”被滅,成為最早被劉邦剪除的異姓王。旋即,劉邦封同鄉(xiāng)密友太尉盧綰為燕王,都薊(今北京西南),委以防范匈奴的重任。高祖十二年(前195),由于劉邦之猜疑,盧綰降匈奴,對匈奴侵?jǐn)_燕國故地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史稱“后燕王盧綰反,率其黨數(shù)千人降匈奴,往來苦上谷以東?!保?]2895
然而,不論戰(zhàn)國時燕還是漢初盧綰之燕,即使是與匈奴連兵,也只是“往來苦上谷以東”,從來沒有波及代地以西地區(qū),更遑論遠在隴西的蕭關(guān)(今甘肅固原東北)。匈奴入蕭關(guān)事在文帝十四年冬,這是匈奴唯一一次入侵漢地至蕭關(guān)處,史稱:“匈奴單于十四萬騎入朝那、蕭關(guān),殺北地都尉卬,虜人民畜產(chǎn)甚多,遂至彭陽使奇兵入燒回中宮,候騎至雍甘泉……于是文帝大發(fā)車騎往擊胡。單于留塞內(nèi)月余乃去,漢逐出塞即還,不能有所殺”。[1]2901可能是年燕王劉嘉曾入長安朝請,吳王劉濞遂將本不相干之事聯(lián)系在一起,杜撰出所謂燕王將“北定代、云中,摶胡眾入蕭關(guān)”之約。如果說燕王“故與胡王有約”,苦于燕王劉嘉的材料幾近于無,尚在兩可之間的話;那么,燕王將“摶胡眾入蕭關(guān)”則完全屬于虛張聲勢而已。
吳楚之亂平定后,景帝迅速削燕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燕國僅轄廣陽一郡。自是之后,所有諸侯國再無領(lǐng)有北邊郡之事,當(dāng)是吳楚之亂對漢廷進一步裁抑諸侯國的重要啟示之一。
二
與燕王劉嘉不同的是,趙王劉遂不僅名列吳王劉濞“敬問”的諸侯王之中,而且確實參與了七國之亂。但在劉濞起兵的具體規(guī)劃中,僅有“燕王、趙王故與胡王有約”一語,趙王又名列燕王之后,隱約使人感覺,劉濞對燕王劉嘉的重視程度超過趙王劉遂。其中原因,似乎與漢初趙國轄境較為劇烈的變化,至景帝初已不領(lǐng)北邊郡不無關(guān)系。然而,僅就地理位置與重要性而言,位處中原地區(qū)漢初的趙國,顯然要重于偏居?xùn)|北一隅的燕國。
從漢初趙國的沿革史來看,高祖四年(前203),“漢立張耳為趙王”,屬邯鄲、巨鹿、清河、河間、常山五郡,不領(lǐng)北邊郡。高祖九年,趙王張敖受其相貫高等謀反案牽連,被廢為宣平侯后,劉邦徙其愛子、代王如意為趙王,②《漢書》卷一下《高帝紀(jì)下》,第67頁。《漢書補注》引清人朱一新語曰:“如意為代王,本傳及《諸侯王表》皆不書,蓋以其年幼未之國也?!保ǖ?2頁下)至此趙國兼有代國三北邊郡——云中、雁門、代郡,是為漢初趙國封域最廣的時期之一。高祖十一年,劉邦封子劉恒為代王,趙國封域又恢復(fù)高祖四年之規(guī)模。由于趙國地處中原,西南接漢天子自領(lǐng)的三河之一的河內(nèi)郡,③《史記》卷一七《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載:“漢獨有三河、東郡、潁川、南陽,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隴西,與內(nèi)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頗食邑其中?!保ǖ?02頁)因此趙王的封立多為朝廷所關(guān)注。劉邦廢除張氏趙國后,首先將愛子如意封在趙國,兼領(lǐng)代地三郡,是一個明顯的例證。劉邦死后,趙王如意即被呂后招至京城鴆殺。其后繼任趙王者——劉友由淮陽、劉恢由梁徙趙,初始恐是呂氏籠絡(luò)的對象,故均以呂氏女為王后;但終因與呂氏矛盾激化,或被呂后“幽閉”而死,或因王后呂氏女擅權(quán)而自殺。呂后七年(前 182)秋,呂后曾欲徙代王劉恒為趙王,史稱“太后使使告代王,欲徙王趙。代王謝,愿守代邊?!睂τ诖鮿⒑悴辉羔阙w的心態(tài),《史記會注考證》引清人茅坤語曰:“文帝不敢徙趙,使有畏呂后而自遠之識?!保?]275可見是時的趙國,幾成不祥之地的代名詞。
如前所述,文帝元年,立趙幽王劉友太子劉遂為趙王,復(fù)趙國原有五屬郡;但在次年,文帝析河間郡封劉遂弟辟強為河間王。文帝十五年,河間王劉辟強死后無嗣,地入漢分為河間、廣川、勃海三郡。景帝二年(前155年),“晁錯以過削趙常山郡”。①《漢書》卷三八《高五王傳》,第1990頁?!妒酚洝肪硪哗柫秴峭蹂袀鳌纷鳌凹扒岸贲w王有罪,削其河間郡。”“索隱”案:“漢書作‘常山郡’也?!保ǖ?825頁)此說誤,今從《漢書》。劉遂因何“過”被削常山郡,史未明言,但無疑這是導(dǎo)致趙遂參與七國之亂的重要原因:
孝景帝時,坐(晁)錯以適削趙王常山之郡。吳楚反,趙王遂與合謀起兵。其相建德、內(nèi)史王悍諫,不聽。遂燒殺建德、王悍,發(fā)兵屯其西界,欲待吳與俱西。北使匈奴,與連和攻漢。漢使曲周侯酈寄擊之。趙王遂還,城守邯鄲,相距七月。吳楚敗于梁,不能西。匈奴聞之,亦止,不肯入漢邊。欒布自破齊還,乃并兵引水灌趙城。趙城壞,趙王自殺,邯鄲遂降。[1]1990
吳楚七國之亂,趙國是最后被平定的王國。漢軍“引水灌趙城”,才攻破與漢軍相距七月之久的邯鄲城,可見戰(zhàn)事相當(dāng)激烈。這條記錄又見《史記》《漢書》匈奴、吳王劉濞、趙王劉遂諸傳,文字略有異同,可見當(dāng)有所本。
在與匈奴“連和攻漢”的問題上,與并無任何實際舉動的燕王劉嘉不同,趙王劉遂則企圖將之付諸實踐。據(jù)《史記·匈奴列傳》:“孝文帝崩,孝景帝立,而趙王遂乃陰使人于匈奴。吳楚反,欲與趙合謀入邊。漢圍破趙,匈奴亦止?!壁w王劉遂“陰使人于匈奴”,事在何時,史載不詳,很可能在景帝二年趙國被削常山郡時就應(yīng)當(dāng)有所謀劃,這恐怕亦是吳王劉濞所謂“趙王故與胡王有約”之說的原始依據(jù)。因此,吳楚起兵之后,趙王劉遂“屯其西界,欲待吳與俱西。北使匈奴,與連和攻漢”。所謂“屯其西界”,具體位置雖然不明,應(yīng)是屯于趙國西界太行山以東,鄰近國都邯鄲一帶。由于趙國最北邊的屬郡——常山郡在景帝二年已經(jīng)被削,趙國與北邊郡燕、代之地的聯(lián)系實際上已經(jīng)被阻斷。因此,趙王劉遂只能屯兵于常山以北、趙國國都邯鄲以西的狹長地帶,并且在漢將曲周侯酈寄的攻擊下,很快地退守邯鄲,坐守七月之久,直至城破自殺。然而,匈奴是否因為聞“吳楚敗于梁,不能西”而“不肯入漢邊”,還值得進一步討論。
早在戰(zhàn)國時期,由于趙武靈王最早實行軍事改革,“變俗胡服,習(xí)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筑長城,自代并陰山下,至高闕為塞。而置云中、雁門、代郡?!保?]2883代郡接燕上谷郡,而云中郡則成為北拒林胡、樓煩等游牧民族匈奴,南脅秦國的重鎮(zhèn),從而使趙國一度成為軍事實力僅次于秦、齊的又一軍事大國。這一格局的形成對漢初趙國與匈奴的關(guān)系影響至深。
秦漢之際,冒頓單于統(tǒng)一匈奴,“大破滅東胡王,而虜其民人及畜產(chǎn)。既歸,西擊走月氏,南并樓煩、白羊河南王。悉復(fù)收秦所使蒙恬所奪匈奴地者,與漢關(guān)故河南塞,至朝那、膚施,遂侵燕、代。是時漢兵與項羽相距,中國罷于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強,控弦之士三十余萬?!碧貏e是冒頓單于將匈奴分為三部,自領(lǐng)單于庭,置左右賢王等,“諸左王將居?xùn)|方,直上谷以東,接穢貉、朝鮮;右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氐、羌;而單于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1]1889-1890冒頓單于這一部署具有政治遠見,單于庭居中隔離匈奴左右兩部,既可避免匈奴左右兩部因為“分地”相近可能產(chǎn)生沖突與矛盾,又可以集中匈奴全部力量對自東而西的北部北邊郡形成巨大的壓力。特別是趙、代之地,由于直面匈奴單于部,壓力尤甚。因此,劉邦最初將防范匈奴的希望,寄托于異姓諸侯王如韓王信,以及隨同自己起兵的親信將領(lǐng)如趙相國陳豨等人的身上。這一布置在當(dāng)時的形勢下是現(xiàn)實可行的。然而,隨著韓王信、趙相國陳豨、燕王盧綰等在劉邦的猜疑之中的相繼反叛,甚至與匈奴聯(lián)兵侵?jǐn)_北邊郡,整個北邊郡的局勢,甚至比戰(zhàn)國末年趙、燕分兵駐守北邊的形勢還要混亂?!妒酚洝ば倥袀鳌酚浭菚r漢匈對抗的態(tài)勢曰:
是后韓王信為匈奴將,及趙利、王黃等數(shù)倍約,侵盜代、云中。居無幾何,陳豨反,又與韓信合謀擊代。漢使樊噲往擊之,復(fù)拔代、雁門、云中郡縣,不出塞。是時匈奴以漢將往降,故冒頓常往來侵盜代地。于是漢患之,高帝乃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shù),約為昆弟以和親,冒頓乃少止。后燕王盧綰反,率其黨數(shù)千人降匈奴,往來苦上谷以東。
從中不難看出,在高祖十二年燕王盧綰尚未降匈奴之前,漢匈雙方戰(zhàn)爭主要圍繞“代、雁門、云中郡縣”展開。特別是高祖九年,劉邦以愛子劉如意為趙王后,將代、雁門、云中三郡并入趙國,這是漢初趙國勢力最盛之時;又慮及趙國所面臨匈奴與韓王信連兵侵?jǐn)_的巨大壓力,遂以親信將領(lǐng)陽夏侯陳豨為趙相國,“將監(jiān)趙、代邊兵,邊兵皆屬焉”,反映出劉邦對陳豨多有寄托。①《史記》卷93《韓信列傳》載:“陳豨拜為巨鹿守(‘集解’引徐廣曰:‘表云為趙相國,將兵守代也?!o于淮陰侯……淮陰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第2628頁)此段記載故事性甚強,不可完全取信。但陳豨為劉邦“信幸臣”,趙國為“天下精兵處”,則屬可信。難怪劉邦得知陳豨反叛后與匈奴及韓王信部將王黃等連兵侵掠代地,十分惱怒地說:“豨嘗為吾使,甚有信。代地吾所急也,故封豨為列侯,以相國守代。今乃與王黃等劫掠代地,代地吏民非有罪也,其赦代吏民?!庇谑莿钪梁?,親自布置擊陳豨事宜。次年,陳豨之亂平定后,劉邦汲取陳豨以趙相國將監(jiān)邊趙、代兵,不僅沒有穩(wěn)定趙、代地局勢,反而與匈奴連兵侵?jǐn)_代地之教訓(xùn),認(rèn)為“代地居常山之北,與夷狄邊,趙乃從山南有之,遠,數(shù)有胡寇,難以為國。頗取山南太原之地益屬代,代之云中以西為云中郡,則代受邊寇益少矣?!保?]70因此析分趙國,取云中郡東部為定襄郡,與太原郡劃入代國,以劉恒為代王。至此,結(jié)束趙國短暫領(lǐng)有代地北邊郡之歷史。
隨著劉邦晚年實施與匈奴和親政策之后,漢匈關(guān)系暫時得到緩解,直至文帝三年五月,“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侵盜上郡葆塞蠻夷,殺略人民”,漢北邊郡再度出現(xiàn)緊張態(tài)勢。文帝十四年,侵入漢地的匈奴雖然被逐出塞外,然而“匈奴日已驕,歲入邊,殺略人民畜產(chǎn)甚多,云中、遼東最甚,至代郡萬余人”,由于趙國已不領(lǐng)北邊郡,漢匈的邊境戰(zhàn)爭并沒有波及趙國。文帝后七年(前 157),“匈奴復(fù)絕和親,大入上郡、云中各三萬騎,所殺略甚眾。于是漢使三將軍軍屯北地,代屯句注,趙屯飛狐口,緣邊亦各堅守以備胡寇?!保?]2901-2904飛狐口位于今河北淶源南,顏師古注飛狐口曰:“險阨之處,在代郡之南,南沖燕趙之中?!保?]3764從這次漢軍的軍事布置看,屯北地郡的三將軍主要是“備”侵入上郡的匈奴騎兵;而飛狐口與句注(山名,位于今山西廣武西北一帶)東西相對,屯于兩處的趙、代兩國兵,自然是“備”侵入云中的匈奴騎兵??梢娢牡蹠r期劉遂的趙國,雖然不領(lǐng)北邊郡,但在防范匈奴方面仍是漢廷可以借助的一支力量。
正由于戰(zhàn)國時期的趙國與漢初的諸趙國,皆與匈奴存有較為復(fù)雜的關(guān)系,因此吳王劉濞非常希望通過“故與胡王有約”的趙王劉遂,將匈奴也卷入七國之亂中。盡管這一企圖沒有實現(xiàn),但從中可以反映出,在漢初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領(lǐng)有邊地的不論是異姓或同姓諸侯王,在面臨漢廷裁抑之時,都企圖引匈奴為奧援以求自保,或試圖與匈奴“連和攻漢”。這是考察漢初諸侯國與匈奴關(guān)系時一個不可忽略的問題。②《史記》卷93《盧綰列傳》載,高祖時,燕王盧綰遣張勝出使匈奴,是時逃亡在匈奴的故燕王臧茶之子臧衍對張勝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習(xí)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諸侯數(shù)反,兵連不決也。今公為燕欲急滅豨等,豨等已盡,次亦至燕,公等亦且為虜矣。公何不令燕且緩陳豨而與胡和?事寬,得長王燕;即有漢急,可以安國?!保ǖ?638頁)張勝回報,燕王盧綰深以為然,不再急擊陳豨與匈奴,而是企圖“連兵勿決”而“得長王于燕”。便是漢初諸侯王“連兵”匈奴,企圖自保的典型一例。
三
綜上所述,領(lǐng)有北邊郡的諸侯國在涉及與匈奴關(guān)系時,其利益及訴求與漢廷并不一致,甚至是完全相悖的。西漢初年,劉邦對于領(lǐng)有北邊郡的諸侯王及軍事將領(lǐng),既希望他們能擔(dān)負(fù)防范匈奴的重任,又猜忌他們可能因此坐大而抗拒漢廷。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無疑是促使韓王信、趙相國陳豨、燕王盧綰叛入匈奴,并與匈奴聯(lián)邊兵侵?jǐn)_漢北邊郡的一個主要動因。
正因為漢初中央朝廷、邊于北邊的燕、趙諸侯國與匈奴之間存在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因此吳王劉濞在“敬問”諸侯書中,刻意強調(diào)“燕王、趙王故與胡王有約”,并為無意亦無力反漢燕王劉嘉杜撰出將“摶胡眾入蕭關(guān),走長安”的進軍路線,希冀通過燕、趙將匈奴卷入七國之亂中,從而達到如宋人呂祖謙所謂“使如吳王之約,則關(guān)中腹背受敵,亦難支也”的目的。然而匈奴“不肯入邊”,雖然不能完全排除“燕王不反,匈奴亦不肯入邊,故趙獨受圍”之因素,但是自從文帝后七年匈奴大舉入侵上郡與云中后,漢廷采取緣邊嚴(yán)密布防,“各堅守以備胡寇”的態(tài)勢,應(yīng)是匈奴不愿“與趙合謀入漢”,卷入漢廷內(nèi)亂,重啟邊釁一個更為重要的因素。
七國之亂平定之后,為漢匈關(guān)系再度緩和也提供了一個機遇,史稱“自是之后,孝景帝復(fù)與匈奴和親,通關(guān)市,給遺匈奴,遣公主,如故約。終孝景時,時小入盜,邊無大寇。”[1]2904漢廷則汲取諸侯國“大者叛逆,小者不軌于法”之教訓(xùn),“吳楚時,前后諸侯或以適削地,是以燕、代無北邊郡”,[1]802-803自此以后,漢諸侯國雖偶有“叛逆”與“不軌”之事,然而再無聯(lián)合匈奴為害北邊郡之“約”。
[1]司馬遷. 史記[M]. 北京:中華書局,1959.
[2]司馬光. 資治通鑒[M]. 北京:中華書局,1956.
[3]呂祖謙. 大事記題解[M]//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
[4]班固. 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62.
[5]周振鶴. 西漢政區(qū)地理[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6]瀧川資言. 史記會注考證[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責(zé)任編輯:蘇紅霞 校對:賈建鋼)
On Lord Liu Bi’s So-called Statement of Lord Yan Assisting the Huns into Xiaoguan Pass——Study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Zhao State and Huns at the Beginning of Han Dynasty
SONG Chao
(Social Sciences Academic Press, Beijing 100029, China)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Emperor Liu Bang held a controversial attitude towards his lords and warriors. On one hand, he expected them to defend the Huns. On the other hand, he was afraid of their becoming too stronger. His suspicion encouraged the betrayal of some lords. The complicated relation between the court and the Huns was adequately expressed in Lord Liu Bi’s article questioning the other lords and indicating their betrayal of the country. However, the so-called betrayal was not the truth. Since the seventh year of the Emperor Wen,the border was strictly on guard against the Huns. Furthermore, the court had learned a lesson from its riots and therefore, there were no so-called conspiracies with the Huns.
early han Dynasty;Zhao Wang Liu Sui;Yan Wang Liu Jia;Wu Wang Liu Bi;roit;hun;Xiao Guan
K232
A
1673-2030(2015)02-0005-06
2014-09-15
宋超(1951—),男,吉林長春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編輯部編審,現(xiàn)任職于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