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艷萍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漢武帝時期的“趙蛇”之讖解析
——兼論漢代畫像中的“蛇”形象
宋艷萍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漢武帝太初四年,發(fā)生了趙蛇與邑中蛇群相斗事件,邑中蛇群被斗死。這件事被史家記載下來,含有深刻寓意。班固將趙蛇之讖與巫蠱之禍相聯(lián),認(rèn)為趙蛇所喻為趙人江充。但仔細(xì)研讀《漢書·五行志》,班固援引了《左傳》中的兩則有關(guān)蛇的故事,我們發(fā)現(xiàn),班固的趙蛇之讖,具有“微言大義”,他真正所喻的,是趙婕妤于“堯母門”中所生兒子弗陵,戰(zhàn)勝了漢武帝的其他五子而成為新天子,即漢昭帝。漢代畫像中的“蛇”形象,大多與帝王或神祇相關(guān),這為“趙蛇”之讖應(yīng)指趙婕妤及漢昭帝提供了佐證。
趙蛇之讖;巫蠱之禍;堯母門
“趙蛇”事件發(fā)生于漢武帝太初四年,趙國之蛇將邑中蛇群斗死。以往學(xué)者對此事關(guān)注甚少,其實,史家記載此事有著深刻寓意。本文依據(jù)文獻(xiàn)記載和漢畫像石,力圖對此事的歷史背景及其深刻寓意加以解析。
從漢高祖劉邦斬白蛇起義開始,蛇似乎與漢代社會有著不解之緣。高祖斬白蛇的故事載于《漢書·高帝紀(jì)》中:
高祖以亭長為縣送徒驪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豐西澤中亭,止飲,夜皆解縱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徒中壯士愿從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dāng)徑,愿還?!备咦孀?,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斬蛇。蛇分為兩,道開。行數(shù)里,醉困臥。后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嫗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比嗽唬骸皨炞雍螢橐姎??”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dāng)?shù)溃裾叱嗟圩訑刂?,故哭。”人乃以嫗為不誠,欲苦之,嫗因忽不見。后人至,高祖覺。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fù)。諸從者日益畏之。
高祖乃立為沛公。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廷,而釁鼓。旗幟皆赤,由所殺蛇白帝子,殺者赤帝子故也。
高祖斬白蛇,成為其起義的符讖。所斬之蛇為白帝之子,劉邦成為赤帝之子。劉邦在立為沛公,正式舉起反秦大旗之時,利用了這一符讖,作為得天命的受命之符。因他為赤帝之子,所以旗幟為赤色。班固在《漢書·高帝紀(jì)》中曰:“由是推之,漢承堯運,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xié)于火德,自然之應(yīng),得天統(tǒng)矣。”“斷蛇著符”,“得天統(tǒng)矣”,正是班固對劉邦斬蛇符讖的肯定和神化??芍瑒顢厣咴跐h代成為天命的表達(dá)。從劉邦開始,蛇,成為漢代的一種政治符號。
到漢武帝時期,有關(guān)“蛇”的符讖再次出現(xiàn),那就是太初四年的“趙蛇”事件。班固在《漢書》中兩次記載了“趙蛇”事件。第一次在《漢書·武帝紀(jì)》中,記載曰:“(太初四年)秋七月,趙有蛇從郭外入邑,與邑中蛇群斗孝文廟下,邑中蛇死。”這件事只作為歷史事件記載下來。第二次在《漢書·五行志》中,曰:“武帝太始四年七月,趙有蛇從郭外入,與邑中蛇斗孝文廟下,邑中蛇死。后二年秋,有衛(wèi)太子事,事自趙人江充起。”班固在敘述完趙蛇事件后,馬上便引向巫蠱之禍。班固將趙蛇和巫蠱之禍相聯(lián),其實是將前者作為后者的符讖。從《漢書·五行志》看,班固似乎將巫蠱之禍的罪魁禍?zhǔn)字赶蛄私?,趙蛇似乎預(yù)示了趙人江充。但仔細(xì)研究《漢書·五行志》,我們發(fā)現(xiàn),班固在分析趙蛇事件之前,援引了《左傳》的兩則故事:
《左氏傳》魯嚴(yán)公時有內(nèi)蛇與外蛇斗鄭南門中,內(nèi)蛇死。劉向以為近蛇孽也。先是鄭厲公劫相祭仲而逐兄昭公代立。后厲公出奔,昭公復(fù)入。死,弟子儀代立。厲公自外劫大夫傅瑕,使僇子儀。此外蛇殺內(nèi)蛇之象也。蛇死六年,而厲公立。嚴(yán)公聞之,問申繻曰:“猶有妖乎?”對曰:“人之所忌,其氣炎以取之,妖由人興也。人亡舋焉,妖不自作。人棄常,故有妖?!本┓俊兑讉鳌吩唬骸傲⑺米右?,厥妖蛇居國門斗?!?/p>
《左氏傳》文公十六年夏,有蛇自泉宮出,入于國,如先君之?dāng)?shù)。劉向以為近蛇孽也。泉宮在囿中,公母姜氏嘗居之,蛇從之出,象宮將不居也?!对姟吩唬骸熬S虺維蛇,女子之祥?!庇稚呷雵?,國將有女憂也。如先君之?dāng)?shù)者,公母將薨象也。秋,公母薨。公惡之,乃毀泉臺。夫妖孽應(yīng)行而自見,非見而為害也。文不改行循正,共御厥罰,而作非禮,以重其過。后二年薨,公子遂殺文之二子惡、視,而立宣公。文公夫人大歸于齊。[1]1467-1468
這兩則故事都與蛇有關(guān)。一則發(fā)生于魯嚴(yán)公時期,在鄭國國都南門,發(fā)生了內(nèi)蛇與外蛇相斗事件,結(jié)果內(nèi)蛇被斗死。六年后,鄭國發(fā)生了政變,出逃的厲公從外歸國,襲君自立。這正與六年前外蛇殺內(nèi)蛇之符讖相應(yīng)。班固引用京房《易傳》“立嗣子疑,厥妖蛇居國門斗”為結(jié)論,認(rèn)為立嗣子不明確,使國人猜疑,就會發(fā)生蛇相斗事件。第二則故事發(fā)生于魯文公時期,有蛇自泉宮出,進(jìn)入國門。泉宮是魯文公母親姜氏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這預(yù)示著“國將有女憂也”。果然過了幾個月,姜氏就去世了。此后二年,文公薨,兩公子被殺。班固在引述了《左傳》兩則關(guān)于蛇的故事之后,接著說:“武帝太始四年七月,趙有蛇從郭外入,與邑中蛇斗孝文廟下,邑中蛇死。后二年秋,有衛(wèi)太子事,事自趙人江充起。”班固的著眼點還是在漢武帝時期的趙蛇上。他引《左傳》,其實是要為趙蛇之讖尋求歷史依據(jù)。兩則故事,一為立嗣問題,一為女憂問題,這正是班固對趙蛇之讖的歷史思考。他似乎并不單純將趙蛇之讖指向趙人江充,而是暗含著另一層深意,那就是趙婕妤和“堯母門”。
“堯母門”發(fā)生于漢武帝太始三年,據(jù)《漢書·外戚傳》記載:
孝武鉤弋趙婕妤,昭帝母也,家在河間。武帝巡狩過河間,望氣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既至,女兩手皆拳,上自披之,手即時伸。由是得幸,號曰拳夫人。先是,其父坐法宮刑,為中黃門,死長安,葬雍門。拳夫人進(jìn)為婕妤,居鉤弋宮。大有寵,太始三年生昭帝,號鉤弋子。任身十四月乃生,上曰:“聞昔堯十四月而生,今鉤弋亦然?!蹦嗣渌T曰堯母門。
這是《漢書》所記趙婕妤和“堯母門”的故事。趙婕妤是漢昭帝的生母,她的出現(xiàn)充滿了傳奇色彩。漢武帝在巡狩過河間時,望氣者說此處有奇女,這女子的奇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兩手握拳,誰都打不開,而漢武帝卻能輕易打開。二是普通女子為懷胎十月生子,而趙婕妤卻懷胎十四個月生子。漢武帝感到驚異,古代的五帝之一堯是其母懷胎十四月而生,沒想到自己的兒子也是如此,于是他將生昭帝的鉤弋宮宮門稱為“堯母門”。漢武帝命名宮門為“堯母門”,含有深刻寓意,其實是將趙婕妤比喻為堯母,而將兒子弗陵比喻為堯。
“堯母門”背后有著怎樣的歷史背景?弗陵出生時,當(dāng)時的皇后是衛(wèi)子夫,太子是其子劉據(jù)。據(jù)《漢書·外戚傳》記載:“衛(wèi)后立三十八年,遭巫蠱事起。”衛(wèi)子夫被立為皇后時二十多歲,到弗陵出生時,她已經(jīng)五六十歲。據(jù)《漢書·外戚傳》記載:“后色衰,趙之王夫人、中山李夫人有寵?!闭f明在弗陵出生之前衛(wèi)皇后早就因色衰而失寵了。漢武帝寵愛的妃子李夫人說過一段經(jīng)典的話:“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復(fù)追思閔錄其兄弟哉!”[1]3952“色衰而愛馳,愛馳而恩絕”,這是大多數(shù)后妃的宿命,衛(wèi)皇后也不例外。太子劉據(jù)六歲被立為太子,到弗陵出生前,太子已經(jīng)失寵。這固然和其母衛(wèi)皇后失寵有關(guān),更主要的是漢武帝對他很不滿意。第一,太子的性格和漢武帝不同。劉據(jù)“性仁恕溫謹(jǐn),上嫌其材能少,不類己?!保?]726漢武帝是個雄才大略、非常有個性的人,劉據(jù)仁恕溫謹(jǐn),顯然和漢武帝性格不同。據(jù)《漢書·武五子傳》記載:“(太子)少壯,詔受《公羊春秋》,又從瑕丘江公受《穀梁》。及冠就宮,上為立博望苑,使通賓客,從其所好,故多以異端進(jìn)者。” 漢武帝喜歡《公羊春秋》,他立的學(xué)官為公羊春秋博士,而不是谷梁春秋博士。他讓劉據(jù)學(xué)習(xí)《公羊春秋》,但劉據(jù)卻喜愛《谷梁春秋》,這在思想層面上就與漢武帝相抵觸。第二,太子已經(jīng)形成一定勢力,成為武帝的潛在威脅。據(jù)《資治通鑒》記載:“上用法嚴(yán),多任深刻吏;太子寬厚,多所平反,雖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悅。皇后恐久獲罪,每戒太子,宜留取上意,不應(yīng)擅有所縱舍。上聞之,是太子而非皇后。群臣寬厚長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毀之;邪臣多黨與,故太子譽少而毀多。衛(wèi)青薨,臣下無復(fù)外家為據(jù),竟欲構(gòu)太子?!保?]727太子在武帝出京時代理朝政。因為性格寬厚,深得民心,他周圍依附了一批寬厚長者型的大臣,但同時得罪了一批奸佞酷烈之臣。這些酷吏都是漢武帝所寵信的,而寬厚長者則不得武帝信任,所以太子得到的詆毀遠(yuǎn)遠(yuǎn)大于贊譽。太子的寬厚執(zhí)政與武帝的嚴(yán)刑峻法相悖,這令漢武帝非常不滿,且漢武帝是個多疑之人,太子勢力讓他如芒刺在背,從心里上對太子產(chǎn)生了防備和猜忌。漢武帝一共有六個兒子,“衛(wèi)皇后生戾太子,趙婕妤生孝昭帝,王夫人生齊懷王閎,李姬生燕剌王旦、廣陵厲王胥,李夫人生昌邑哀王髆?!保?]2741王夫人所生齊懷王閎早亡,“燕王旦、廣陵王胥行驕嫚”[1]217,“皆多過失”[1]2932漢武帝對他們很失望。李夫人雖然受寵,但她很年輕就去世了,她所生的兒子昌邑哀王髆,因為沒有母親做靠山,也失去了皇帝的關(guān)注。太子劉據(jù)失寵,其他兒子也令武帝失望,趙婕妤生下弗陵,讓漢武帝看到了新的希望,從心理上傾向于立他為嗣。
太子劉據(jù)在處理政事時“多所平反”,打擊酷吏,得罪一批邪臣,他們都欲除太子而后快。太子的舅舅衛(wèi)青去世后,太子失去了政治上最大的靠山,政治地位變得岌岌可危。邪臣的代表為江充,江充曾懲辦在御用馳道中疾馳的太子家使,太子親自出面說情,江充也不給面子。江充處理太子家使事件時的鐵面無私,得到了漢武帝的贊賞,稱贊他道:“人臣當(dāng)如是矣”[1]2178,并將他升為水衡都尉。江充被升為水衡都尉時,正好此年弗陵出生,即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則江充與太子結(jié)怨在“堯母門”之前不久。江充不顧太子情面,漢武帝非但沒有怪罪他,反而對他大為贊賞,并升官加爵,從側(cè)面反映了漢武帝與太子關(guān)系的微妙。漢武帝年事已高,疾病纏身,江充害怕一旦武帝去世太子登基,會對他進(jìn)行打擊報復(fù),所以急于尋找機會除掉太子。江充從“堯母門”透露的信息得知,漢武帝已經(jīng)不信任“不類我”的太子,其喜歡并寄予希望的,是“堯母門”中所生的兒子弗陵。正巧陽陵硃安世狀告丞相公孫賀的兒子利用巫蠱害人,江充趁機上書漢武帝,說他的病都是因為有人使用巫蠱所致。漢武帝相信了此事,任命江充為使者,專門負(fù)責(zé)查辦巫蠱事件。江充利用這次機會,誣陷太子,“因言宮中有蠱氣,先治后宮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蠱于太子宮,得桐木人。”[1]2179太子被逼無奈,只能反叛,最終被朝廷鎮(zhèn)壓,數(shù)萬人受牽連而被誅。這就是漢武帝晚年震驚朝野的“巫蠱之禍”?!拔仔M之禍”是漢武帝晚年一次重大的政治事件,在這次事件中,數(shù)萬人死亡,皇后、太子以及大批大臣死于非命,給漢武政治帶來了不可估量的損失??梢哉f,“巫蠱之禍”是西漢由盛到衰的轉(zhuǎn)折點。江充等邪臣發(fā)動“巫蠱之禍”并非偶然,而是漢武帝晚期各種矛盾沖突的結(jié)果。審視“巫蠱之禍”發(fā)生的原因,“堯母門”事件是難逃其咎的。沒有“堯母門”所透露出的漢武帝的心思,江充等邪臣是不敢向太子發(fā)難的。
巫蠱之禍,不僅趙人江充負(f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而且“堯母門”事件也有著因果關(guān)系。“堯母門”中,趙婕妤為趙人,她生的兒子,最終戰(zhàn)勝漢武帝的其他兒子,順利地當(dāng)上了皇帝,這和太始四年發(fā)生的趙蛇和邑中蛇群相當(dāng)而最終取勝的現(xiàn)象何其相似。“堯母門”存在的問題,一為立嗣問題,它使劉據(jù)的太子地位產(chǎn)生動搖,使國人產(chǎn)生猜疑;一為女憂問題,它不僅使衛(wèi)子夫的皇后地位產(chǎn)生動搖,而且使趙婕妤的生命受到了威脅。不久,衛(wèi)皇后在巫蠱之禍中被害,趙婕妤也被殘忍地逼死?!皥蚰搁T”存在的這兩個問題,正是班固所引《左傳》蛇故事中存在的問題。班固記載趙蛇事件的真正目的,其實是映射“堯母門”,只不過班固身處劉漢王朝,不敢明言,只是用了“微言大義”,將矛頭指向了江充而已。后世史家不能洞明此意,只原文轉(zhuǎn)錄了班固的文字,如清代張尚瑗在《左傳折諸·卷三》中曰:“內(nèi)蛇與外蛇斗于鄭南門中,《京房易傳》曰:‘立嗣立疑,厥妖蛇居國門斗?!譂h武帝太始四年七月,趙有蛇從郭外入,與邑中蛇斗孝文廟下,邑中蛇死。后二年秋有戾太子事,自趙人江充起?!睆埳需ヒ鄬②w蛇和趙人江充聯(lián)系在一起,惜沒有挖掘出趙蛇之讖的更深層含義。
先秦秦漢時期,蛇與上帝或帝王息息相關(guān)。春秋時期,秦“文公夢黃蛇自天下屬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問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徵,君其祠之?!谑亲鬣~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3]1358秦文公所夢之蛇,被史敦詮釋為上帝之徵。班固在論述趙蛇之讖時,所引《左傳》兩個關(guān)于蛇的故事中,蛇都和諸侯王有關(guān),預(yù)示了王位的變更和爭奪。漢代之蛇,也多與神祇或帝王相關(guān)。據(jù)陳留《風(fēng)俗傳》記載:“沛公起兵野戰(zhàn),喪皇妣于黃鄉(xiāng)。天下平,乃使使者梓宮招魂幽野,有丹蛇在水,自洗濯,入于梓宮,其浴處仍有遺發(fā),故謚曰昭靈夫人。因作園陵、寑殿、司馬門、鐘懬、韂守?!边@里的丹蛇,指劉邦母親的魂魄。丹,和劉邦標(biāo)榜為赤帝子有關(guān)。蛇,成為天子母親靈魂的象征物。東漢安帝在幼年時期,“數(shù)有神光照室,又有赤蛇盤于床第之間。年十歲,好學(xué)《史書》,和帝稱之,數(shù)見禁中。”[4]203幼年的漢安帝房間里經(jīng)常有神光照耀,而且還有赤蛇盤于床第之間。赤,是因為東漢確立了火德之制,崇尚赤色。神光和赤蛇成為漢安帝具有帝王之相的標(biāo)志。
漢代的畫像石,有一些關(guān)于蛇的圖像。按照圖像所表達(dá)的意境,我們將之分為神仙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兩部分:
第一,刻畫神仙世界中的蛇形象
在神仙世界中,蛇的形象一般表現(xiàn)為人首蛇身的神祇形象。馬王堆帛畫是西漢前期的畫像,在帛畫的最高處,有一個人首蛇身的神祇(見圖1、圖2):
在帛畫中,畫像最上部的中間,有一個人首蛇身的神祇。這個神祇是誰?學(xué)術(shù)界存在分歧,有人認(rèn)為是伏羲,有人認(rèn)為是女媧,也有人認(rèn)為是太一。到底是哪位神祇,至今還沒有定論。但不可否認(rèn),他確實是一位在神仙世界中擁有最高地位的神祇。
西漢后期開始,墓葬中的畫像增加,有畫像石、畫像磚等不同類型。在墓葬畫像中,人首蛇身形象大量出現(xiàn)。山東嘉祥武氏祠有一幅古帝王畫像,排在最前面的帝王,是兩個人首蛇身者合體形象(見圖3):
圖像左側(cè)的榜文是:“伏羲倉精,初造王業(yè),畫卦結(jié)繩,以理海內(nèi)。”從榜文可知,右邊戴帽持規(guī)者為伏羲,左邊人首蛇身者應(yīng)該是女媧。四川簡陽出土的畫像石棺上,也有人首蛇身的形象(見圖4):
圖1 馬王堆一號墓帛畫
圖2 馬王堆一號墓帛畫局部
圖3 山東嘉祥武梁祠 伏羲女媧圖
圖4 簡陽三號石棺 伏羲·女媧·玄武[5]80
上面的榜題分別寫著“伏羲”、“女媧”,這也為武梁祠畫像中與伏羲合體者為女媧提供了直接證據(jù)。從山東武梁祠和四川簡陽石棺的榜題可以看出,漢代人首蛇身的形象,大多為伏羲、女媧。除伏羲、女媧形象外,還有人首蛇身手捧日、月的形象,有人認(rèn)為是日神和月神。不管是伏羲、女媧,還是日神、月神,人首蛇身形象,代表的都是當(dāng)時人們心目中地位甚高的神祇形象。
第二,刻畫現(xiàn)實世界中的蛇形象
漢代畫像所刻畫的現(xiàn)實世界中也出現(xiàn)了很多蛇的形象,大多與斬蛇相關(guān)。河南南陽針織廠墓出土了一幅斬蛇畫像:
圖5 河南南陽針織廠墓畫像石[6]14
圖5中左邊的人手拿長斧,斧子從中上部折斷,此人驚慌失措,身子后傾,險些跌倒。右邊之人被一條蛇纏繞,他手持長劍,做拔劍出擊狀。很多學(xué)者認(rèn)為這幅圖是“高祖斬蛇”[6]7,因無榜題,我們不敢斷言,但圖中所描繪的場景和《史記·高祖本紀(jì)》中描繪的“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dāng)徑,愿還?!咦孀?,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場景非常相似。高祖斬蛇的故事,在漢代應(yīng)該影響很大,畫像石中刻畫這一故事不足為怪。
在漢畫像石中,還有一些圖像和斬蛇圖相類似。如山東石刻博物館藏有一幅畫像:
圖6 山東石刻博物館藏戲蛇圖[7]95
圖6中間一人表情木訥,似處于睡夢之中。一條蛇貫穿其身,蛇的上半身從其右邊袖子露出,下半身從其左邊袖子露出。兩邊分別有一武士。左邊武士手持錘子,右邊武士手持斧子,都做搏擊狀?!吨袊嬒袷返恼碚哒J(rèn)為圖中刻畫的是“戲蛇”,將之作為一個游戲。這幅畫是不是“戲蛇”,因無榜題我們不敢斷言,但這幅畫和山東嘉祥武氏祠中的一幅畫像意境相似:
圖7 山東嘉祥武氏祠左石室后壁小龕東側(cè)畫像[8]57
圖7這幅畫像中,中間一人臥地做睡眠狀,一條蛇纏在他身上。兩邊各一武士。左邊武士手持錘子,右邊武士手持斧子,做搏擊狀。圖6和圖7中,除了中間之人一個立著,一個躺著外,其他沒有區(qū)別,兩者反映的應(yīng)該是同一母題。圖6上面的畫像是胡漢交戰(zhàn)圖,圖7上面的畫像是一些歷史故事,說兩圖為游戲,似乎不符合它們所處整幅畫像石圖像的意境。劉輝認(rèn)為圖7反映的是“漢承堯運”[9],認(rèn)為中間所臥之人為劉邦的母親劉媼,反映的場景為:“其先劉溫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chǎn)高祖?!边@一觀點很有價值。
四川雅安高頤闕上的一幅畫像似乎與圖7相似:
圖8 雅安高頤闕畫像[5]68
圖中一武士側(cè)臥而眠,在他身上纏繞著一條蛇。這幅畫和圖7的意境相似,都是一人臥地而眠,身上或旁邊有一條蛇,兩者反映的應(yīng)該為同一母題。整理人員將圖8稱為“高祖斬蛇”①另外《出土漢畫像石破解千年帝王相》(《彭城晚報》2009年10月30日C06版)也持此說。[5]68,仔細(xì)觀察此圖,確實和《史記·高祖本紀(jì)》中記載的高祖斬蛇后“醉,因臥”的場景相似。如果圖7、8反映的為同一母題,圖6又和圖7所刻畫的情景相似,似乎也應(yīng)和圖8有一定聯(lián)系。如果三幅畫為同一母題,則都與斬蛇故事息息相關(guān)。因無榜題,我們不敢對圖6、7、8這類圖像的含義下論斷,但無論是劉媼感蛇生子,還是高祖斬蛇,都與帝王息息相關(guān),都是漢代王權(quán)符讖的藝術(shù)表達(dá)形式。
從以上可以看出,漢畫像中關(guān)于蛇的圖像,無論是神仙世界還是現(xiàn)實世界,所刻畫的都與帝王相關(guān)。伏羲女媧,是傳說中的三皇。斬蛇圖、戲蛇圖,也都與漢代帝王的符讖相關(guān)。我們再回頭看漢武帝時期的“趙蛇”之讖,這里的蛇,不應(yīng)該專喻卑臣江充,或者江充只是其中之一,真正所指的,也是最為重要的,應(yīng)該是趙婕妤和“堯母門”中所生子弗陵,是趙女所生孩子,戰(zhàn)敗了漢武帝的其他兒子,成為新的天子。
[1]班固. 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96.
[2]司馬光. 資治通鑒[M]. 北京:中華書局,1995.
[3]司馬遷. 史記[M]. 北京:中華書局,1982.
[4]范曄. 后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82.
[5]中國畫像石編輯委員會. 中國畫像石全集·7[M]. 濟(jì)南: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
[6]中國畫像石編輯委員會. 中國畫像石全集·6[M]. 濟(jì)南: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
[7]中國畫像石編輯委員會. 中國畫像石全集·2[M]. 濟(jì)南: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
[8]中國畫像石編輯委員會. 中國畫像石全集·1[M]. 濟(jì)南: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
[9]劉輝. 武氏祠中“漢承堯運”的漢畫像解讀[J]. 徐州工程學(xué)院學(xué)報,2007(7).
(責(zé)任編輯:蘇紅霞 校對:賈建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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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30(2015)02-0026-06
2014-09-15
宋艷萍(1971—),女,山東泗水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