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瑩
(山東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山東濟南250100)
一直以來,學(xué)術(shù)界對《舊五代史》的研究以輯補、考訂居多,亦有討論其史料價值及史學(xué)思想的,但對其如何看待十國,對十國史料如何取舍及評價,卻未曾深究。其實,《舊五代史》史臣對五代與十國的不同態(tài)度及史料取舍,正是需要我們關(guān)注的一個問題,其所顯示出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以及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wù)的傾向,是十分明顯的。
《舊五代史》成書于開寶七年(972)閏十月,是由宋太祖詔令編修的官修史書。全書150卷,絕大部分是關(guān)于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的史事,這從其原名《梁唐晉漢周書》便可看出端倪。而描寫在五代十國的舞臺上占據(jù)著很大份額的十國史事的,卻僅有五卷。其中錢镠、馬殷、高季興、李茂貞、李仁福、韓遜、高萬興入《承襲列傳》,楊行密、李昪、王審知、王建、孟知祥、劉守光、劉陟與劉崇入《僭偽列傳》。劃分的標(biāo)準(zhǔn)主要是依據(jù)其是否臣服于五代中原王朝而定。就目前可見《舊五代史》的史料,關(guān)于十國史的記述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對十國史的極度漠視。
《舊五代史》共150卷的篇幅,關(guān)于十國部分卻只有短短5卷,內(nèi)容多是對十國君主生平的簡單記述,群臣則只對宋齊丘、梁震、王保義等極少數(shù)人作了簡略介紹,分量顯然是相當(dāng)不足的,對十國歷史的了解也有不少欠缺與訛誤之處?!杜f五代史》撰修時,十國多已入宋,未入宋者除北漢外,基本上也已臣服。如吳、蜀、南唐等國設(shè)有史館,重視修史,也不乏私家修史者。因此,編修《舊五代史》時,史臣可以搜集到的十國史料當(dāng)不致太過零落。但《舊五代史》卻最終給了十國以極少的卷帙。這其中,除了十國材料較少,且以十國為偽的原因之外,恐怕還與宋朝君臣對十國史的極度忽視有關(guān)。
縱觀五代十國的歷史,十國幾乎從沒能對五代造成太大威脅,《舊五代史》撰修時,十國更是已入窮途末路,只余茍延殘喘之力。除北漢還在苦苦支撐外,其余或已入宋,或已臣服于宋。對宋朝而言,來自于外部政權(quán)的威脅已經(jīng)基本上解除,但政權(quán)內(nèi)部的不穩(wěn)定因素仍然存在。僅以開寶五年與六年為例:開寶五年,霖雨不止,黃河、汴水決口,天下大饑;嶺南樂范、周思瓊等人各聚眾負(fù)海為亂,崖州牙校陸昌圖作亂,燒劫牙署。海門監(jiān)鹽戶龐崇等叛,北漢倚仗契丹的支持,頻頻襲擾北宋邊境。開寶六年正月,韶州靜江軍士一百余人鼓噪城中以應(yīng)外賊,渠州李仙眾萬人劫掠軍界,殿直傅廷翰為棣州兵馬監(jiān)押,欲謀叛北走契丹。三月,融州修河卒叛,殺長吏。時人無法判斷,宋朝會不會像五代諸朝一般,轉(zhuǎn)瞬即逝。宋廷官吏大多承五代而來,多以吏道見稱,讀書卻少,只能根據(jù)自己對所處時代的感受與領(lǐng)悟?qū)ふ抑卫?,缺乏對歷史大勢的了解與體悟。更何況忠義之風(fēng)淡薄,像馮道這樣歷事多朝的人才是為官的榜樣。隱患尚存的北宋,要如何避免五代的短命命運,是壓在趙匡胤心上的大石。這就決定了《舊五代史》的修撰目的是為了給宋廷提供治國的經(jīng)驗教訓(xùn),防止宋朝成為繼梁、唐、晉、漢、周之后的第六個短命王朝。因此,與宋朝政治制度、軍事架構(gòu)、價值體系、文化背景皆十分相似的梁、唐、晉、漢、周便成為《舊五代史》的關(guān)注重點?!杜f五代史》定名《梁唐晉漢周書》,大約就是這個道理。
在五代十國史的研究中,兩宋向來注重五代史而忽視十國史。雍熙四年(987)九月,右補闕直史館胡旦曾欲修國史,上言:“諸偽國并無文字可修,今許州行軍司馬李暉嘗為河?xùn)|偽宰相,其人年高不任步履,望遣直館一人,就本州與暉同共修纂,太常博士分司西京蕭催舊事偽廣為左仆射,亦請留在館,與直館同修本國事跡。又偽蜀實錄及《江南錄》皆紀(jì)述非實,荊南、湖南、夏州各無文字,莫知事實,今請于朝臣中各選知彼處事跡者,與直館同編錄。”[1]拾遺卷下·國史:314太宗敕旨依奏。但不久胡旦即罷史職,修史一事也不了了之。其時距北宋完全平定十國已有8年,如《晉陽見聞錄》、《劉氏興亡錄》等當(dāng)已問世。但收錄于史館中的十國文字居然還是如此之少,可見北宋政府對十國史的漠視。
第二,對十國貶多褒少。
《舊五代史》非但給了十國史以極少的卷帙,而且對十國的歷史貶多褒少。比之后世的《新五代史》與《資治通鑒》,它流于人物傳記式的簡單描述,對列國的治國方略、政治架構(gòu)、軍事體制等所談不多,對其治績也很少涉及。這基本上奠定了十國史研究的基調(diào)。
以南平(荊南)為例。據(jù)他書記載,南平高季興于唐末五代荊州兵火之余,招撫流亡,“賴公休息士民,始有生意”[2]卷二百七十五:8980;延攬人才,重用梁震、孫光憲,“南平起家仆隸,而能折節(jié)下賢。震以謀略進(jìn),光憲以文章顯,卒之保有荊土,善始善終。區(qū)區(qū)一隅,歷事五主,夫亦得士力哉!”[3]卷一百二:1464,甚至“游士緇流至者無不傾懷結(jié)納,詩僧貫休、齊己,皆在所延攬”[3]卷一百:1438,其子高從誨“性明達(dá),親禮賢士,委任梁震,以兄事之”,從善如流,采取“事大”原則,修復(fù)與中原王朝的朝貢關(guān)系。南平君臣還曾得到司馬光的贊揚:“孫光憲見微而能諫,高從誨聞善而能徙,梁震成功而能退,自古有國家者能如是,夫何亡國敗家喪身之有?”[2]卷二百七十九:9135因此,南平雖然有諸多不足道之處,但能在荊南盤踞數(shù)十年,也是有其原因的。但《舊五代史》卻突出了高季興的跋扈不臣,對其善政則所記甚少。高季興的起家,只有“招葺離散,流民歸復(fù)”一條記載較為可觀,其余則是“厚斂于民,招聚亡命,自后僭臣于吳、蜀,梁氏稍不能制焉,因就封渤海王”。后唐莊宗滅梁后,高季興前往朝見,認(rèn)為莊宗驕矜過甚,遲早必敗,便增加防御,引誘后梁舊將佐,“由是兵眾漸多,跋扈之志堅矣”。莊宗死后,其子李繼岌平蜀時所選的寶貨皆為高季興所邀取。明宗即位,高季興又提出諸多過分請求,“不臣之狀既形”,引起明宗的討伐。其子高從誨雖然于高季興反叛后唐時“常泣諫之”,并于高季興死后累表謝罪,復(fù)修職貢。在襄州安從進(jìn)叛亂時,也曾饋贈軍食助朝廷征討。但史臣也揭露了他在晉、漢之際欲趁中原大亂撈取政治好處,向后漢高祖求取郢州為屬郡,遭拒后與后漢反目,攻打郢州,不修朝貢的不臣之舉。高從誨還向諸國稱臣,“從誨東通于吳,西通于蜀,皆利其供軍財貨而已”。南平所倚任的將領(lǐng)王保義(即劉去非),也是粗暴無行。頗有才識的謀臣梁震則恥于做高氏政權(quán)的僚屬,“不受辟署,終身止稱前進(jìn)士”[4]卷一百三十二:4105。因此,在目前可見的《舊五代史》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跋扈不臣、無善政可紀(jì)的南平政權(quán)。
南唐政權(quán)也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南唐在十國中號為強盛富庶,“比同時割據(jù)諸國,地大力強,人材眾多,且據(jù)長江之險,隱然大邦也”[5]卷二:234。先主李昪勵精圖治,傾心下士,深受后世史家所贊譽。嗣主李景雖然不能將李昪之業(yè)發(fā)揚光大,卻也為政寬厚,禮遇士人。但《舊五代史》對二人政績卻只字未提,只在李景一條提及“屬中原多事,北土亂離,雄據(jù)一方,行余一紀(jì)。其地東暨衢、婺,南及五嶺,西至湖湘,北據(jù)長淮,凡三十余州,廣袤數(shù)千里,盡為其所有,近代僭竊之地,最為強盛。又嘗遣使私賂北戎,俾為中國之患,自固偷安之計”[4]卷一百三十四:4170,將南唐的強盛歸因于揀了中原亂離的便宜,加之疆土廣袤,才導(dǎo)致強盛的現(xiàn)狀。這顯然是有失偏頗的。《舊五代史》還指責(zé)南唐與契丹交通,為中原之患,鄙夷之情溢于言表。不止是對荊南與南唐,《舊五代史》對楚、北漢等其他政權(quán)也存在著貶多褒少的問題。
第三,具有濃厚的正統(tǒng)意識,政治意識形態(tài)強烈。
《舊五代史》修撰時,北宋尚未統(tǒng)一,政治、軍事環(huán)境皆不安定。因此,對堪稱為其近現(xiàn)代史的十國史,官方記載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較為強烈。對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的歷史及人物,《舊五代史》較為溫和,所持評價體系較為寬容,這與后世的《新五代史》呈現(xiàn)出強烈的反差。但是,對于十國,它的總體態(tài)度卻相當(dāng)嚴(yán)厲,并依據(jù)各國對中央政權(quán)的恭順程度,給予了不同的評價,呈現(xiàn)出濃厚的正統(tǒng)意識。
在《舊五代史》中,承襲諸國的地位要高于僭偽諸國。但在實際政治生活中,僭偽諸國與承襲諸國實在沒有太大區(qū)別。各國都在自己的割據(jù)范圍內(nèi)自成一個獨立王國,實在找不出一個自始至終恪盡臣節(jié)者?!杜f五代史》在承襲諸國中,按照對中央王朝的恭謹(jǐn)程度,將吳越、馬楚、南平排了一個等次:對南平與馬楚的歷任統(tǒng)治者及其朝政皆多貶辭,對他們表面稱藩、私下僭越不臣之舉多所揭露,比如南平的不臣之狀、馬楚的“窮極奢侈,貢奉朝廷不過茶數(shù)萬斤而已”[4]卷一百三十二:4074。而對吳越的“事大勤王之節(jié)”較為贊賞,認(rèn)為“與荊楚、湖湘不侔”,對其歷任統(tǒng)治者及政治、經(jīng)濟狀況也多贊許之辭。據(jù)《舊五代史》記載,吳越受封吳越國王之后,“命所居曰宮殿,府署曰朝廷,其參佐稱臣,僭大朝百寮之號,但不改年號而已。偽行制冊,加封爵于新羅、渤海,海中夷落亦皆遣使行封冊焉”[4]卷一百三十二:4038-4039。實際上,據(jù)林仁志《王氏啟運圖》、余公綽《閩王事跡》、閻自若《唐末泛聞錄》等書記載,吳越曾經(jīng)私自改元。但《舊五代史》史臣或許是未見到這些材料,或許是未予采信。吳越地位在馬楚、南平之上,固然與吳越國運盛于馬楚與南平有關(guān),但也與《舊五代史》史臣的態(tài)度有關(guān)。
在《僭偽列傳》中,《舊五代史》史臣并不完全抹黑諸國。史臣稱贊王審知在治理閩地期間,“每以節(jié)儉自處,選任良吏,省刑惜費,輕徭薄斂,與民休息,三十年間,一境晏然”[4]卷一百三十四:4179。因為楊吳政權(quán)占據(jù)淮南,他不得不每年從海路向中原王朝朝貢,使者因之漂溺者有十之四五。史臣因此將其比作秦末漢初的名臣吳芮。其余如吳政權(quán)的楊行密“高材捷足”,南唐于“近代僭竊之地,最為強盛”,后蜀孟知祥“雖無英武之略,然行己恭儉,待士勤至,自趙季良、李仁罕、張業(yè)而下,皆優(yōu)以官爵貴之,厚以財貨富之,由是人人各盡其死力”[4]卷一百三十五:4229,各有其優(yōu)點。但對他們的僭竊之舉,《舊五代史》并不寬容。閩王審知死后,長子王延翰嗣位,不久為其弟王延鈞所殺。王延鈞襲位后,自稱皇帝,國號大閩。其后,王氏子弟為爭奪皇位自相殘殺,最終亡于后唐。《舊五代史》史臣評論閩“始則可方于吳芮,終則竊效于尉佗,與夫穴蜂井蛙,亦何相遠(yuǎn)哉!五紀(jì)之亡,蓋其幸也”。江南積吳楊行密與南唐李昪的多年苦心經(jīng)營,境內(nèi)繁華富庶,人民生活安定,統(tǒng)治者也很有治績,但史臣所述甚少,且斥二者是“以偽易偽”[4]卷一百三十四:4197。對“孜孜求治,與民休息。雖刑罰稍峻,而不至酷虐,人頗安之”[6]卷下:62、“治蜀有恩”[7]卷一:7、“區(qū)區(qū)愛民之心,在五季諸僭偽之君為可稱也”[8]卷一:220的后蜀主孟昶,《舊五代史》也未錄其政績,反而有周世宗顯德二年(955)五月,“秦、鳳人戶怨蜀之苛政,相次詣闕,乞舉兵收復(fù)舊地”[4]卷一百十五:3561的記載。
對于北宋的死敵北漢,《舊五代史》最不留情。一般而言,對十國的首任統(tǒng)治者或其治績,史臣會有較為正面的描寫,唯獨對于北漢沒有一句褒辭,處處凸顯北漢主劉崇的愚愎昏庸。在十國史中惜墨如金的史臣,卻不惜筆墨細(xì)致描繪了高平之戰(zhàn)后劉崇狼狽逃竄的丑態(tài),這在《舊五代史》的十國史中是絕無僅有的?!杜f五代史》將北漢與“惡之極”且“愚之甚”的劉守光,及苛虐殘暴的南漢列在一起,痛斥“劉崇以亡國之余,竊偽王之號,多見其不知量也。今元惡雖斃,遺孽尚存,勢蹙民殘,不亡何待!”[4]卷一百三十五:4269如果對比后世歐陽修對北漢“其立雖未必是,而義當(dāng)不屈于周,此其可以異乎九國矣”[9]卷七十一:882的同情、朱熹“如本朝至太宗并了太原,方是得正統(tǒng)”[10]卷一百五:2636的言論,則可以看到《舊五代史》極為鮮明的正統(tǒng)意識色彩。
出于政治偏見,《舊五代史》對十國政權(quán)及其人物未免持論嚴(yán)厲甚至有失偏頗。對南唐孫晟的描繪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孫晟,又名孫鳳、孫忌,山東人,南唐烈祖李昪與元宗李景時期的重要謀臣,南唐黨爭中孫黨的代表人物。他本為朱守殷的幕僚,后投奔南唐,顯德三年(956)出使后周時,因不肯吐露南唐虛實,為世宗所殺,深為南唐人所敬重。但在《舊五代史》里,孫晟卻是一個奸詐陰賊之人,幾乎通篇為貶詞。據(jù)《舊五代史》記載,孫晟,“性陰賊,好奸謀。少為道士,工詩”。曾在廬山簡寂觀,因為喜歡唐朝詩人賈島的詩,便將賈島像掛在屋里,以禮事之,被簡寂觀觀主視為妖妄,拿著棍子打了出來,“大為時輩所嗤”。孫晟于是改易儒服,謁唐莊宗于鎮(zhèn)州,得授官職。天成中,朱守殷謀叛,孫晟為其幕賓,“實贊成其事。是時,晟常擐甲露刃,以十?dāng)?shù)騎自隨,巡行于市,多所屠害,汴人為之切齒”。朱守殷被誅后,孫晟棄其妻子,亡命江南,因“微有詞翰”,曾起草過尊吳王楊溥為讓皇的冊文,頗受重用。孫晟生活奢侈,“財貨邸第,頗適其意。晟以家妓甚眾,每食不設(shè)食幾,令眾妓各執(zhí)一食器,周侍于其側(cè),謂之肉臺盤,其自養(yǎng)稱愜也如是”。顯德三年(956),后周征伐南唐,孫晟奉命出使后周。世宗對其“禮遇殊優(yōu)”,屢次問以江南虛實,孫晟卻只言“吳畏陛下之神武,唯以北面為求,保無二也”,守口如瓶。當(dāng)時,后周將領(lǐng)張永德與李重進(jìn)不合,南唐李景知之,秘密令人送蠟書與李重進(jìn),密謀拉攏。李重進(jìn)將蠟書進(jìn)呈世宗。世宗“怒晟前言失實”,遂將孫晟下獄,與其侍從百余人一并誅殺。及將下獄,世宗令近臣再問孫晟“江南可取之狀”,他仍然默然不對。臨刑之際,孫晟整理衣冠,南望金陵,再拜而言道:“臣惟以死謝?!?/p>
雖然《舊五代史》史臣也承認(rèn)孫晟“性慷慨,常感李景之厚遇,誓死以報之”[4]卷一百三十一:4031,對其從容就死與忠心為主,字里行間也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肯定。但是,《舊五代史》是將孫晟列在《周書》傳里的,也就是說,把孫晟定位為一個從中原王朝出逃的叛徒。孫晟違反世宗的命令,在被周軍圍困的壽州城下,勸南唐守將劉仁贍死守城池、以盡臣節(jié)一事,是他下獄被殺的導(dǎo)火索,但此事在現(xiàn)存《舊五代史》中卻沒有記載。眾所周知,原《舊五代史》已經(jīng)佚失,現(xiàn)存版本是輯本,那么,這一事跡有可能在原書中是存在的。但是,觀《新五代史》也未取此事,僅在《劉仁贍傳》中有一句“世宗使景所遣使者孫晟等至城下示之”[9]卷三十二:352的含糊記載。《新五代史》材料多本《舊五代史》,加以刪削,兼采筆記、小說而成,且《新五代史》極重臣節(jié),本應(yīng)對此事大書特書。由此推斷,《舊五代史》很可能也沒有這一記錄?!杜f五代史》主要在《五代通錄》及五代實錄的基礎(chǔ)上刪削而成,而現(xiàn)存《周世宗實錄》對此事并無記載,但其史料缺失較多,因而不排除有兩種可能:一是實錄中并未記載此事,史臣在實錄基礎(chǔ)上加以簡單刪減,未及注意此事;二是實錄中原有此事,卻被史臣遺漏。因史料所限,已無法確知原因何在,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史臣給孫晟樹立的形象并不高大。原因大約是吳—南唐乃中原王朝的重要對手,至《舊五代史》撰修時,南唐雖已奉中原正朔,但仍是貌合神離,心懷異志。因此,對孫晟的死,《舊五代史》以“議者以晟昔構(gòu)禍于梁民,今伏法于梁獄,報應(yīng)之道,豈徒然哉!”[4]卷一百三十一:4030作為結(jié)論,只在最后以寥寥數(shù)語,言其以死報江南之恩,足見其對敵國之臣的態(tài)度。
與宋初官方對孫晟的描寫不同,在民間私史尤其是南唐遺民的記載中,我們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孫晟,一個忠誠耿直、有文辭、有才干的南唐忠臣。
具有較強遺民色彩的《釣磯立談》對孫晟的評價相當(dāng)之高,“宋子嵩初佐烈祖,招徠俊杰,布在班行,如孫晟、韓熙載等,皆有特操,議論可聽”。他曾當(dāng)面數(shù)落深受寵信的馮延巳:“上置君于親賢門,下期以道義相輔,不可以誤國朝大計也。”作者贊揚孫晟“可謂有先知之明,世之議者,乃指以為由忮心而發(fā),豈其然耶!”宋齊丘晚年惑于小人,孫晟與韓熙載力勸宋齊丘,宋齊丘皆不聽,后來果然貽誤國政,退居九華山。一天,宋齊丘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感嘆說:“吾貌有慚色,應(yīng)愧孫無忌、韓叔言”。后周伐南唐,孫晟又不顧個人安危,毅然北上,面見世宗,自知不免,私下對副使王崇質(zhì)說:“吾思之熟矣,終不忍永陵一抔土,余非所知也?!弊罱K“不顧身首異處,違詔而致其區(qū)區(qū)之忠”,被世宗誅殺。作者高度贊揚孫晟與劉仁贍,“為人臣有如此二人者,可以與古烈士比”,指責(zé)周世宗“曾不標(biāo)異以獎薄俗,而俱從顯戮,文武之師,固如是乎!”[11]223其愛憎一望可知。陳彭年《江南別錄》也突出記載了孫晟呼勸劉仁贍死守城池,從容被誅之事?!督嫌噍d》雖成書較晚,但卻是以南唐遺民鄭文寶的《江表志》為稿本撰成。它認(rèn)為孫晟于明宗年間跟隨秦王李從榮,李從榮敗死后,孫晟才亡命江南。渡江之前,“追騎奄至,晟不顧,坐淮岸,捫敝衣嚙虱,追者舍去。乃渡淮”,表現(xiàn)了他的機智與沉著,并稱“江南文臣,烈祖時唯稱楊彥伯、高弼、孫晟、李匡明、龔凜、蕭儼、成幼文、賈澤”[12]卷上:238,對孫晟也多褒辭。
在《江南野史》筆下,孫晟家貧好學(xué),中后梁進(jìn)士,后來說服朱守殷謀叛亂。叛亂失敗后,孫晟落發(fā)為僧,逃往江南,“才宏口辨,詞說泛濫”,常為宋齊丘所忌憚,也為嗣主李景素所“畏重”。為相期間,“頗有志于重熙富庶,燮育疲民”,并辛辣諷刺馮延巳“玉巵象甌,盛內(nèi)狗穢;雞樹鳳池,棲集梟翟”?!督弦笆贰愤€突出記載了孫晟臨死的事跡。“仁贍堅守不下。世宗怒江南失約,遂引忌責(zé)之。及話江南事實,忌對以兵甲尚強,宋齊邱良相也。乃致忌于樓車,令呼仁贍趣降,忌知終無生還之理,不忍負(fù)國家恩顧,至城下,乃反辭大呼曰:‘劉仁贍,汝好固守城池,江南救援即至。我遇強暴,死在旦夕,汝可效死立忠,無為降虜,使我羞于泉下。’左右交擊其口,忌顏色自若”[13]卷五:186,世宗大怒,加之左右中傷孫忌,以勸朱守殷謀反事,世宗遂殺孫晟。臨刑前,孫晟望南而拜,從容就刑。
如此可見,孫晟在南唐遺民的著述中是以忠臣面目出現(xiàn)的,“可以與古烈士比”。這與《舊五代史》的描寫全然不同。對孫晟的死,《舊五代史》冠之以“報應(yīng)”,只在最后以寥寥數(shù)語,言其以死報江南之恩,足見其對敵國之臣的態(tài)度。這與民間私著尤其是遺民筆下的十國史明顯不同。兩種文本的相互對照,使五代十國的歷史呈現(xiàn)出耐人尋味的不同面貌。
對投奔敵國者,史臣的態(tài)度頗為嚴(yán)厲。盧文進(jìn)曾背叛后唐投靠契丹。明宗繼位后,他又率眾歸附。后晉高祖稱帝后,與契丹約為父子,盧文進(jìn)懼不自安,于天福元年(936)冬投奔南唐后主李昪。李金全任安遠(yuǎn)軍節(jié)度使期間,政事皆委于親吏胡漢筠,胡漢筠貪詐殘忍,所為多不法,晉高祖因此命賈仁紹代其職,準(zhǔn)備召回胡漢筠。胡漢筠卻鴆殺賈仁紹,并教李金全將自己留下。天福五年(940)夏,高祖命馬全節(jié)代替李金全為安州節(jié)度使,胡漢筠惶惶不安,遂騙李金全說朝廷將治其罪。李金全大懼之下,投奔南唐。對此,史臣斥責(zé)“文進(jìn)懼強敵之威,金全為輿臺所賣,事雖弗類,叛則攸同,咸附島夷,皆可丑也”[4]卷九十七:3002。
即使是自始至終忠于敵國之人,《舊五代史》也有所保留。劉仁贍是五代十國威震南北的名將,對南唐可謂忠貞不貳。后周討伐南唐期間,他死守壽州,甚至不惜殺掉勸自己投降的親生兒子,后周軍隊屢攻而不能克。后來,劉仁贍病重不能視事,副使孫羽等開城降周,而非劉仁贍之意。對此,南唐遺民作品《釣磯立談》等皆有明論,《新五代史》《資治通鑒》也都有考證。《舊五代史》卻獨持降周乃劉仁贍之意。這樣的偏見無疑會影響《舊五代史》的客觀公正性。
第四,突出顯示北宋王朝的皇恩與天威。
如前所述,《舊五代史》對僭偽諸國有一些正面的描寫,如吳楊行密的“高材捷足”,閩的“一境晏然”,南唐的“近代僭竊之地,最為強盛”,后蜀孟知祥的“人人各盡其死力”,但這些描寫卻是為了突出北宋的皇恩與天威。比如,江南雖然積吳楊行密、南唐李昪等數(shù)十年辛苦經(jīng)營,是近代最為強盛的“僭竊”之地,但在后周與北宋的討伐之下,簡直不堪一擊,“洎有周興薄伐之師,皇上示懷柔之德,而乃走梯航而入貢,奉正朔以來庭,如是則長江之險,又何足以恃哉!”[4]卷一百三十四:4197閩更是“與夫穴蜂井蛙,亦何相遠(yuǎn)哉!”南漢政權(quán)地處偏遠(yuǎn),趁中原大亂時據(jù)有嶺南,長達(dá)五十余年,“劉晟據(jù)南極以稱雄,屬中原之多事,洎乎奕世,遇我昌朝,力憊而亡,不泯其嗣,亦其幸也”[4]卷一百三十六:4269。蜀地險峻,易守難攻,相繼存在前、后蜀兩個政權(quán)。前蜀為王建所建,傳至其子王衍,亡于后唐。后蜀為孟知祥所建,傳至其子孟昶,亡于北宋?!杜f五代史》史臣特引《劍閣銘》中“惟蜀之門,作固作鎮(zhèn),世濁則逆,道清斯順”之句,加以對比:前蜀亡國后,后唐莊宗昏庸無道,不久被弒,奉命在蜀地主持軍政事務(wù)的孟知祥逐漸割據(jù)此地,并于后唐應(yīng)順元年(934),趁潞王從珂與閔帝爭奪皇位的混亂之機在成都稱帝,史稱后蜀。因此,史臣稱前蜀亡國后,“兵力雖勝,帝道猶昏,故數(shù)年間得之復(fù)失”。后蜀孟知祥稱帝僅六個月即發(fā)病去世,其子孟昶繼位,史稱后主,在位三十余年,亡于北宋。盡管平蜀的過程中,宋將王全斌等人縱容士兵“專殺降兵,擅開公帑,豪奪婦女,廣納貨財,斂萬民之怨嗟,致群盜之充斥”[14]卷二百三:754,滲透了蜀地民眾的血淚,而孟昶亦在到達(dá)汴京、受封秦國公僅七日后便死去,史臣仍然盛贊“及皇上之平蜀也,煦之以堯日,和之以舜風(fēng),故比戶之民,悅而從化”[4]卷一百三十五:4232;并以前蜀王衍被族誅,后蜀孟昶則受封檢校太師兼中書令、秦國公的例子,來凸顯北宋的真主圣君、皇恩浩蕩。
綜而觀之,《舊五代史》對于十國歷史不但不加經(jīng)意,且于字里行間流露出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具有濃厚的正統(tǒng)意識。這雖然背離了史書當(dāng)求客觀的準(zhǔn)則,但亦顯示出在戰(zhàn)事紛繁的年代,《舊五代史》這部官方史書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特點,以及鮮明的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wù)的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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