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孔培培
老唱片里的時光隧道——訪汪醒華女士
文 孔培培
由于工作的原因,這些年我開始與老唱片打起了交道。交道不打則已,開了頭就發(fā)現自己掉入了一個“無底洞”。一張張薄薄的黑色唱片上縈繞了太多的學術信息,歷史學、文化學、社會學、聲音學……件件都不是輕松的學問,糾結牽絆于一體,我不得不調整心態(tài),督促自己做好打學術持久戰(zhàn)的準備。近水樓臺,為了弄清楚我的工作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館藏老唱片資料室建設中的那些舊人往事,我決定對大半生投身唱片資料室建設的汪醒華老師進行一次采訪。
汪醒華,1934年出生,退休前擔任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音響資料室主任,著名戲劇理論家龔和德先生的夫人。經過龔老師的熱情搭線,在一番簡單的電話溝通后,汪醒華老師爽快地答應了我的采訪要求。
一個寒冬的下午,我來到她位于北京西壩河的家中。磚紅的房子還是20世紀文化部分配的高級專家樓,與四周林立的高檔樓盤錯落在一起,顯出幾分陳舊,但是鬧中取靜,別有一番感受。汪老師與龔老師都曾在上海生活過較長時間,因此家中的布置雖不算奢華,但處處流露著刻在上海人骨子里的那種情調。龔老師客氣地為我沖了一杯咖啡,濃烈的咖啡香氣頓時充滿了不大的房間。汪老師從臥室走到我對面坐定。她滿頭銀發(fā),思維清晰,語速不緊不慢,夾雜著上海口音的普通話讓我頓時感到一種來自心底的舒服與放松。
1955年4月底,正是北京柳絮飄飛的季節(jié)。地安門后門橋,中國藝術研究院前身中國戲曲研究院的研究室與資料室就坐落在這里。年逾耄耋的汪老師對60年前那個春天的上午記憶猶新。21歲的她坐著解放軍的卡車只身從漢中趕到西安,又輾轉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來到北京投奔未婚夫龔和德。一路跟隨她的只有一個隨身的箱子和一個鋪蓋卷。從北京站出來,汪醒華四處張望,讓她失望的是,未婚夫并沒有前來接站,一個緊急的工作任務絆住了他們的約定。人生地不熟的汪醒華只好坐上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在她好奇又不安的眼神里,車子飛快地穿過北京的大小胡同,徑直將她送到了中國戲曲研究院。
1959年,汪醒華在中國戲曲研究院門口留念
唱片組的工作主要由兩部分構成,一是收購當時新出版的京劇與地方戲唱片以及市面上的老唱片;一是對新上演的重點劇目演出進行現場錄制。汪醒華回憶:購買唱片在當時是有幾個固定的渠道,有外文書店門市部,有中國唱片門市部,這是兩個最主要的采購地點。每當有新唱片出版,或者有人處理掉一批老唱片,那里的工作人員就會第一時間給唱片組打電話。那時的舊唱片都是京城老戲迷和有錢人家購買了新唱片后處理掉不要的,門市部隔一兩個月會集中代售。
由于資料庫唱片儲備實在薄弱,當時唱片組對可以獲得的唱片幾乎“饑不擇食”,只要有唱片面世,便不加選擇地悉數買下。當然,唱片組之所以能夠如此“大手筆”地采購,背后得到了時任中國戲曲研究院副院長張庚、戲曲研究室主任郭漢城、黨支部書記馬績(后改名馬遠)等幾位領導的鼎力支持。在當時經費十分緊張的情況下,中國戲曲研究院花費在老唱片購買上的經濟投入相當巨大。此外,音樂研究室主任何為,研究人員張宇慈、吳春禮也對唱片庫的建設起到了指導與幫助作用。唱片組的工作人員心里十分清楚,他們所從事的資料建設是為科研工作服務的,因此他們同音樂研究室兩個部門之間聯系十分密切。唱片組若是得到了什么珍貴唱片資料,會馬上通知音樂研究室的科研人員前來鑒別使用;相反,科研人員在業(yè)務上有什么需要也會馬上通知唱片組有目標地去收集。彼此信任、毫無保留,完全為了工作的需要,這就是那個年代寶貴的人格精神。
20世紀60年代初,中國戲曲研究院與中國唱片社聯合署名,在《光明日報》連續(xù)一個月刊登廣告,面向社會大范圍收集老唱片、名唱片,方式為現金購買和唱片交換兩種。酬金由唱片社支付,唱片的選擇、定價以及交換方式則由中國戲曲研究院制定。這一舉動得到了社會的廣泛響應。一時間老唱片從全國各地被收集至北京。與此同時,一批資深的唱片收藏家也出現在唱片組面前。其中,南開大學的華粹深和中國政法大學的吳恩裕兩位教授在唱片收藏界享有很高的知名度,特別是對老唱片很有研究,年輕的汪醒華在與兩位教授的合作中受益匪淺。汪老師回憶說:“華教授在天津收藏界頗有名氣,每當遇到好的唱片,我們兩個從不談價錢,只要對方需要,幾乎可以無條件地交換或贈送?!边@一輪全國性的收購行動持續(xù)了半年,中國戲曲研究院唱片組的家底迅速擴張。至“文革”前夕,庫藏資料具有了相當的規(guī)模。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中國戲曲研究院館藏老唱片的名氣已經大到了大家都沒有預想到的程度,江青居然開始派人到這里來調用唱片資料。在汪醒華的記憶里,江青對當時戲曲研究院老唱片的庫存情況簡直就是“一摸清”,她每次調用資料時提出的要求都非常具體、非常準確。汪醒華當時就住在與戲曲研究院一路之隔的宿舍里,好多個晚上,江青的提調任務一來,她必須隨叫隨到。也正是江青對戲曲研究院唱片的“重視”,在隨之而來的“文革”中,這里的唱片幾乎毫發(fā)未傷。
說到此處,汪老師情緒不免波動起來:“浙江金華有個倉庫,聽說那里有十幾麻袋紅衛(wèi)兵抄來的唱片,我火速趕過去一看,唱片破損嚴重,一張都沒有帶回來?!母铩性宜呐f,唱片是典型的四舊啊!太多的唱片被砸成碎片,堆積在廢品站,這批唱片最后被塑料廠做成了鈕扣!太心疼了,太可惜了……”
在中國戲曲研究院唱片室的建設歷程中,還發(fā)生了一次重要的“擴張”事件。那是“文革”后期,汪醒華無意中得到了一個來自“上面”的消息:文化部有意要成立一個中國音響資料中心!她清楚地知道單憑戲曲研究院的力量,遠不足以在全國范圍內收集老唱片資料以完善唱片庫的建設。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她通過組織給文化部提交了一封請命信,大意是說戲曲研究院唱片組有意去幾個重要的唱片集中地搜集唱片,以完善當前戲曲研究院的唱片庫,為將來的中國音響資料中心打好基礎。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帶著時任文化部部長于會泳親筆簽名的批復信很快就返回了戲曲研究院,文化部批準了這一請示!這封信如同尚方寶劍,汪醒華興奮地一夜未眠。很快她踏上了前往上海的列車。
十里洋場上海灘,是20世紀唱片行業(yè)的集中地,國外許多有名的唱片公司,如百代、勝利、哥倫比亞都在上海設有代理洋行。一大批京劇名伶、時代歌曲明星也在此灌制唱片。收集老唱片,上海是最重要的一站。汪醒華帶著她的“尚方寶劍”和對老唱片的一腔熱情,來到了上海市文化局。上海市革命委員會負責人徐景賢隨即批示:“請中央來的同志隨便挑選,上海方面全力支持。”為了能夠盡可能地完成好這次任務,汪醒華把唱片庫里所缺少的唱片精心制作了一個目錄。這個目錄足足一厚沓!汪醒華心里打鼓,要拿走人家這么多唱片,人家能同意嗎?當她來到上海圖書館門口的時候,醒目的黑板報標語徹底打消了她的顧慮——熱情歡迎中央單位同志前來挑選唱片!于是,一切都進行得那么順利,上海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把自己的家底和盤托出,并按照這份目錄把她需要的唱片悉數奉上。
至此,中國戲曲研究院唱片資料庫的規(guī)模初步建立起來。“文革”以后,新型錄音載體不斷出現,老唱片的收集工作也逐漸淡化下來。工作人員將這些唱片分門歸類,一一謄寫在冊。在當時異常艱苦的保存條件下,資料室的工作人員細心呵護,每逢多雨季節(jié)都要用電風扇吹散潮氣。
根據當前官方統(tǒng)計,中國藝術研究院共館藏20世紀初以來勝利、百代等十余家唱片公司灌制出品的膠木唱片近80000張,包括鉆針、鋼針、密紋等不同種類、各種轉速的唱片。其中戲曲唱片約35000張,涉及演唱、演奏家900多位。在14000張京劇唱片中,共收有570多位京劇演唱家的唱腔唱段,包括20世紀京劇鼎盛時期各流派名家的經典代表作,如“老三鼎甲”之后的譚鑫培、何桂山、陳德霖、陳彥衡、楊小樓、姜妙香、朱季云、王瑤卿、龔云甫等,以及“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前后“四大須生”、“南麒”、“關外唐”等。尤為珍貴的是,1904年前后最早一批在中國出版的黑膠木唱片、譚鑫培的“七張半”鉆針唱片、余淑巖的“十八張半”等。另20000余張為各地方劇種唱片,包括130多個戲曲劇種。戲曲之外,另有30000多張音樂及曲藝類老唱片,包括民歌、民樂、宗教音樂等。
半個多世紀的積累,幾代人的共同努力,中國藝術研究院館藏老唱片,已經成為全國乃至世界人民共同的文化財富。
老唱片,一個記錄了20世紀60多年的聲音載體,在這里,靜靜地保存著,默默地等待著更多學者的關注與研究。
本文作者與汪醒華老師合影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