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赟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李諤,字士恢,趙郡(今河北趙縣)人。歷仕北齊、北周、隋三朝,先后擔任中書舍人、治書侍御史等職務?!端鍟酚涊d:“諤性公方,明達世務,為時論所推?!保?]的確如隋書所載,李諤在隋初的公文文風改革上做出了貢獻。
我國南朝自東晉以來,許多依附王公貴人的所謂文人雅士,趨奉于權貴之門,沉溺于游樂飲宴,脫離社會現(xiàn)實。其詩文內容空洞、虛美浮夸,遂以華艷的辭藻相堆砌、為掩蓋,形成雕詞琢句、浮華綺麗的文風。社會普遍流行的文風必然影響到公文寫作之風。把出于欣賞目的的文藝寫作標準、規(guī)律、方法,不加辨析地搬用于以實用為目的的公文寫作,必然導致公文寫作的弊病叢生。
隋朝開國初期,受南北朝駢儷文風的影響,公文領域淫靡之風盛行。公文依舊重文輕質,多用講究對仗、用典、用語雕琢的駢體,而對內容多有忽視,甚至基本完全撇棄。這種公文寫作主要在形式、字句、用典上爭奇斗勝,完全背離了公文寫作的宗旨。
隋開皇四年(584),出于政治上的目的,隋文帝下達了改革文風的詔書,由此揭開了隋代公文文體文風改革的序幕。而本文所述李諤就是隋朝公文文風改革的一位開路先鋒。李諤的公文理論主要見于《上書正文體》一文中:
臣聞古先哲王之化民也,必變其視聽,防其嗜欲,塞其邪放之心,示以淳和之路。五教六行為訓民之本,《詩》《書》《禮》《易》為道義之門。故能家復孝慈,人知禮讓,正俗調風,莫大于此。其有上書獻賦,制誄鐫銘,皆以褒德序賢,明勛證理。茍非懲勸,義不徒然。降及后代,風教漸落。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競騁文華,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務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據(jù)茲擢士。祿利之路既開,愛尚之情愈篤。于是閭里童昏,貴游總丱,未窺六甲,先制五言。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說,不復關心,何嘗入耳。以傲誕為清虛,以緣情為勛績,指儒素為古拙,用詞賦為君子。故文筆日繁,其政日亂,良由棄大圣之軌模,構無用以為用也。損本逐末,流遍華壤,遞相師祖,久而愈扇。及大隋受命,圣道聿興,屏黜輕浮,遏止華偽。自非懷經(jīng)抱質,志道依仁,不得引領縉紳,參廁纓冕。開皇四年,普詔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實錄。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馬幼之文表華艷,付所司治罪。自是公卿大臣咸知正路,莫不鉆仰墳集,棄絕華綺,擇先王之令典,行大道于茲世。如聞外州遠縣,仍踵敝風,選吏舉人,未遵典則。至有宗黨稱孝,鄉(xiāng)曲歸仁,學必典謨,交不茍合,則擯落私門,不加收齒;其學不稽古,逐俗隨時,作輕薄之篇章,結朋黨而求譽,則選充吏職,舉送天朝。蓋由縣令、刺史未行風教,猶挾私情,不存公道。臣既忝憲司,職當糾察。若聞風即劾,恐掛網(wǎng)者多,請勒諸司,普加搜訪,有如此者,具狀送臺。[2]
李諤認為,駢體公文寫作受到南北朝駢儷文風影響,存在諸多弊病,常常是“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這樣的公文,言之無物,無法起到“化民”、“訓民”的作用,也不能為社稷建言獻策,更遑論起到治理國家的作用。而解決這一問題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便是在形式上反對駢文。進行散體公文寫作,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直接回避當時駢體公文所存在的問題,使得公文真正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李諤留世的公文不多,在《隋書·李諤傳》中共有其四篇公文,這四篇公文均以非駢體寫作,即使有部分內容使用了駢文的寫作方式,但是內容充實,重文輕質。
若公文寫作僅僅是在駢體文和散體文之間進行簡單的轉變,必然使得公文寫作出現(xiàn)“換湯不換藥”的情況。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李諤強調公文寫作的內容上要講求實在,也就是“公私文翰,并宜實錄”。這里共有兩層含義。一是要求言之有物,實事求是。在李諤看來,曹魏以來的文章,由于過分追求文詞華艷,可謂一無是處,影響極壞,致使人們思想混亂,即上文所提“文筆日繁,其政日亂”。言之有物主要是針對當時駢體公文只講求對仗、用典,過分追求形式美、音韻美的弊病而忽視了公文的實用性提出的,強調公文寫作實用的目的,要求公文內容充實,而非華美詞句、典故的堆砌。二是要求緣事而發(fā),針砭時事。李諤認為公文寫作要求根據(jù)社會現(xiàn)實,闡述具體意見。李諤在《上書正文體》中強調說“必觀其視聽、防其嗜欲,塞其邪放之心,以示淳和之路”。通過這種方式來推動閱、知者照此實施,也就是“行大道于茲世”,用“五教六行”來“正俗調風”,從而達到“褒德序賢,明勛證理”、“懲勸”以及“家復孝慈,人知禮讓”的實際目的。
為確保公文行政效能的實現(xiàn),在表述上,李諤認為格式要符合古代的公文寫作規(guī)范,文意清楚并適應閱知者的水平和理解能力。而公文很多需要布告后讓百姓周知,以起到“化民”、“訓民”的作用,因此過于繁復甚至冗贅的表述便不適合在公文寫作中出現(xiàn)。李諤強調公文寫作應當文從字順、語句通暢、語氣得體,文字表達以“簡樸曉暢”為宜,不應當刻意追求形式新穎、辭藻華麗,以免深奧難懂,抑或理解歧義,最終導致“因文害事”。
傳統(tǒng)的儒家功利文學觀在北朝的時候便是根深蒂固的,隋朝也繼承了這種思想,李諤的公文理論與實踐也是在這一觀念的誘導下而產(chǎn)生的。李諤上書批判浮艷文風,主張文章應當承載更多有利于政教的儒家思想便是最有力的例證。而李諤以及隋初的改革文風運動反對的不是簡單的駢文文體,而是要求駢文棄絕浮華輕艷、內容空洞的問題,去承載更多有利于政教的內容。上述三點,實為具體的實施內容,都是為復興儒學,以協(xié)助鞏固統(tǒng)治而服務的。
李諤除了在公文理論上提出了具體化的要求,也在實踐中踐行了自己的公文理論,推動了隋初的公文文體文風運動改革的開展。李諤的公文實踐除去自身公文寫作多用散體、注重內容、文字質樸之外,還表現(xiàn)在對于浮華公文寫作者的懲治上。
上文已提及,在《隋書·李諤傳》中共有其四篇公文,均以非駢體寫作,即使有部分內容使用了駢文的寫作方式,但內容充實,重文輕質。此處的“非駢體”之意,即突破了駢文寫作的舊有模式,最主要的是兩點:一是突破了駢文的“四六文”模式。在《上書正文體》中,雖然句式依舊整齊,常有對仗,但是已經(jīng)不完全是單純的“四六文”模式了。如“五教六行為訓民之本,《詩》《書》《禮》《易》為道義之門”、“良由棄大圣之軌模,構無用以為用也”,已經(jīng)明顯不是四字或六字了,更有“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說,不復關心,何嘗入耳”、“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馬幼之文表華艷,付所司治罪”等句,完全突破了駢體對仗的形式。這些在當時都是公文寫作的一大進步。二是公文寫作確實言之有物了,整篇《上書正文體》都在闡述改革文風的重要性,以及具體做法和所帶來的益處,早已不是魏晉齊梁之時單純的文字和典故堆砌之文了。
李諤清楚單純的理論主張并不足以改變當時的浮華文風,只有附以各種懲罰規(guī)定與措施,才能保證真正地推動公文文體文風的改革。如《上書正文體》中所提“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馬幼之文表華艷,付所司治罪?!碑斎焕钪@(并不僅僅是單純地通過極少數(shù)的個案來殺雞儆猴,而是“請勒諸司,普加搜訪,有如此者,具狀送臺”,可見李諤改革公文文風決心。也正是通過這樣的方法,李諤使得當時的公文作者“咸知正路,莫不鉆仰墳集,棄絕華綺,擇先王之令典,行大道于茲世?!笨v覽歷史,能夠因為“華表文作”而被治罪的人數(shù)其實很少,由此可見當時李諤懲治浮華文風的力度和決心都是非常之大的。
無論李諤的公文理論抑或實踐,都推動了散體公文的發(fā)展,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隋初浮華文風的情況。不僅使得浮華艷麗的駢體公文向輕文重質的散體公文轉變,還在一定程度上鞏固了統(tǒng)治。同時,因為古代公文與文學關系緊密,沒有明確的區(qū)分標準,某種意義上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注重“緣事而發(fā)”的創(chuàng)作觀以及言之有物的寫作的理念。
李諤的公文理論主張,也有其一定的局限性。首先,古代公文與文學作品之間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但實際上公文寫作與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不同的寫作規(guī)律,李諤未將公文與文學作品區(qū)別開,而是放之一處進行了批評,一味責備崇尚文詞就是“雕蟲之小藝”,過于片面。其次,李諤強調公文應該重視內容,緣事而發(fā),針砭時事是有積極意義的,但是李諤的改革文風實踐主要以儒學功利文學觀為誘因,同時他理解下的實在內容主要是儒家學說、古代典籍,這是他的歷史局限性所在。再者,李諤對于隋初公文浮華文風的整治有“矯枉過正”之嫌。為了遏制華而不實的文風,在當時提出“棄絕華綺”也許無可厚非,但是就公文寫作本身而言,在內容充實、觀點鮮明、措施可行的前提下,適當?shù)刈非蠼Y構的巧妙、文句的工美等,一定程度上能夠增強公文的表述效果。李諤自身的公文作品,文采就很出眾,句式工整,能看出其下過雕琢之功。
當然,盡管在公文理論與實踐中李諤有其一定的局限性,但是總的來說,對于隋初浮華文風的改革,李諤是功不可沒的。
注釋
[1][2]魏征等撰:《隋書·李諤傳》,北京:中華書局校點本,1973年版,第1543、1546頁。
[1]魏征等撰:《隋書》,中華書局校點本,1973年版。
[2]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四庫全書本。
[3]梅鼎祚編:《隋文紀》,四庫全書本。
[4]岑仲勉著:《隋書求是》,中華書局,2004年版。
[5]王仲犖著:《隋唐五代史》上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6]陳寅恪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外二種),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