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巍
(常熟理工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常熟215500)
消費文化視野下的江南女性群體研究*
——以近世以來的女彈詞為例
周 巍
(常熟理工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常熟215500)
江南社會變遷下出現(xiàn)的女彈詞,在與不同時代語境下各有差異的聽眾群體交往中建構起了頗具時代特征的消費文化。明末清初,盲女彈詞與閨秀沒有沖破“男外女內”的性別空間,在傳統(tǒng)性別體系下開創(chuàng)了合理合法的女性文化。晚清時期,書寓女彈詞與傳統(tǒng)文人建構起上海都市文化中的“末世風雅”,是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和延續(xù)。民國時期的職業(yè)女彈詞經由書場、電臺和報刊等媒介,成為大眾娛樂消費的重要談資。通過消費文化理論對其進行研究,既可以看到消費文化在社會變遷下的演變軌跡,又能看到性別關系在其中的運作和轉換。
消費文化;女彈詞;社會變遷
明末清初以來,女彈詞①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女彈詞”這一稱謂被賦予了變動的多重性含義,既可指從事創(chuàng)作的女作家,也可指從事演出的女藝人。本文主要指稱后者,包括盲女彈詞、書寓女彈詞和職業(yè)女彈詞。經歷了盲女彈詞、書寓女彈詞、職業(yè)女彈詞的身份轉變,與蘇州評彈的自身發(fā)展、江南社會的變遷緊密相連。江南社會變遷下出現(xiàn)的女彈詞,在與不同時代語境下各有差異的聽眾群體交往中,建構起頗具時代特征的消費文化。可以說,女彈詞與聽眾之間的交往和互動,既受到整體社會文化發(fā)展脈絡的影響,也是一個全新文化的創(chuàng)造過程。明末至清中葉,盲女彈詞的聽眾主要是閨閣女性,與中國傳統(tǒng)的性別文化密切相關。兩個女性群體之間的交往,對儒家性別制度的運轉沒有抵觸之處,故而官方意識形態(tài)也沒有做出過明確的禁止。在交往過程中,盲女彈詞的“技藝”為閨秀所消費,書目中的忠孝節(jié)義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們;而閨秀或反思、評價盲女彈詞,或為其創(chuàng)作腳本,或創(chuàng)作彈詞小說,從而開創(chuàng)了一種在儒家性別體系下合理合法的“女性文化”。到了晚清時期,書寓女彈詞的受眾主要是避居上海租界的傳統(tǒng)文人學士,兩者延續(xù)了明末以來妓女/文人的交往模式,是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后期書寓女彈詞的受眾變成了上海城市中新興的商人階層,彼此之間的交往瓦解了以往的士大夫文化,塑造了迥異于前者的性別文化。而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強化了文人作為個體正在都市文化領域失去控制地位的感覺”[1]288,也預示著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的崩潰和逝去。待至民國年間,職業(yè)女彈詞則從“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受眾遍布江南社會的不同階層,加之報刊等新式媒體的出現(xiàn)和影響,女彈詞有效參與了大眾娛樂消費文化的建構。
一
明末清初的江南,商業(yè)化和城市化步伐加快,經濟的發(fā)展伴隨著社會的劇烈變化。經濟的發(fā)展和社會的變革,使得當時的男女性別關系出現(xiàn)了松動。閨秀群體雖然受到儒家傳統(tǒng)性別規(guī)范的約束,但是在體制內,她們的活動空間也實現(xiàn)了內外的滲透,在社會性別體系框架內獲取既得利益。她們在家庭內可以潛心鉆研寫作、繪畫、書法、音樂、縫紉和刺繡等,與閨中友伴呢喃私語。即使江南閨秀們的活動范圍困于閨閣之中,下層社會的女性也成為聯(lián)系內外空間的“媒介”,把外部世界的信息帶入了高墻內。最為我們所熟知的主要是三姑六婆等為代表的下層社會女性。其中,又以盲女彈詞的作用最為突出。
鄭振鐸曾經推斷過彈詞吸引婦女的原因,他言:“彈詞為婦女們所最喜愛的東西,故一般長日無事的婦女們,便每以讀彈詞或聽唱彈詞為消遣永晝或長夜的辦法?!?彈詞)正投合了這個被幽閉在閨門里的中產以上的婦女們的需要?!盵2]353換句話說,這些盲女彈詞為閨閣女性“無以度日”的生活提供了消閑娛樂的途徑。正如田藝蘅《留青日札》卷二十一《繡花娘·插戴婆·瞎先生》條所說:“更有瞎先生者,乃雙目瞽女,自幼學習小說詞曲,彈琵琶為生,多有美色,精技藝,善笑謔,可動人者。大家婦女,驕奢之極,無以度日,必招致此輩,養(yǎng)之深院靜室,晝夜狎集宴飲,謂之曰先生”[3]218。
有些閨閣女性即使病入膏肓,也會選擇聽盲詞來度過余下的時光。有位小青姑娘,“病益不支,水粒俱絕,日飲梨汁盞許。益明妝冶服,擁幞倚坐,或呼琵琶婦唱盲詞以遣,雖數(shù)暈數(shù)醒,終不蓬首偃臥也”[3]218。更有《儒林外史》五十四回趙氏口中的“大娘”,平日深居簡出,但銀子所費很多,聽盲女彈詞消遣即為重要一項。[4]而繆艮的《閨中竹枝詞》,通過一種抱怨的語氣,告知我們他的妻子喜聽盲女彈詞,以致驚擾他無法入睡:“燈花零落漏聲遲,意倦神昏伏枕時。好夢惺忪容易斷,怪他女伴唱盲詞”[3]223。文人厲鶚也在詩作中回憶亡妻喜歡聽盲女彈詞的情景:“病來倚枕坐秋宵,聽徹江城漏點遙。薄命已知因藥誤,殘妝不惜帶愁描。悶憑盲女彈詞話,危托尼姏祝夢妖。幾度氣絲先訣別,淚痕兼雨灑芭蕉。”[3]219《紅樓夢》中的盲女彈詞在賈府的活動時間大多是節(jié)慶宴享、生日壽辰之際。第四十三回記載,王熙鳳生日,大家為她慶祝生日,“不但有戲,連耍百戲并說書的女先兒全有,都打點著取樂玩耍”[3]76。第五十四回元宵節(jié)時,賈府也請了兩位盲女彈詞,“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生兒進來,放兩張杌子在那一邊,賈母命他們坐了,將弦子琵琶遞過去”[3]174。第六十二回中,在大觀園紅香圃為寶玉、平兒、寶琴、邢岫煙過生日,“兩個女先兒要彈詞上壽,眾人都說:‘我們這里沒人要聽那些野話,你廳上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兒去罷’”[3]219。
除此以外,盲女彈詞還起到了向閨閣內傳播社會信息的作用?!讹L流院》中的“娘娘”平日閑極無聊,聽多了“才子佳人”似的彈詞老調,“娘娘”也想聽聽最近發(fā)生的“新聞”故事[3]216。除了《風流院》中的“娘娘”喜聽盲女彈詞,連《醉月緣》中的“旦”也是如此:“有甚么新聞事,唱來我聽?!盵3]71
盲女彈詞進入閨閣的行為,在當時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道德評價。其一,鑒于彈詞演出的靈活性和穿插性,尤其是實現(xiàn)了社會信息的“內滲”,在男性看來是對社會既定性別規(guī)范的潛在破壞因素,可能對閨閣女性的道德培養(yǎng)起到不好的影響。田藝蘅曾指出:“若南唐女冠耿先生者,淫詞穢語,污人閨耳,引動春心,多致敗壞門風。今習以成俗,恬不知怪,甚至家主亦悅之,留薦枕席,愛而忘其瞎,真異事也?!盵3]215嘉定人汪價把盲女彈詞的彈唱列為最厭惡的聲音之一,“惡群鴉聲,惡騶人喝道聲,惡賈籌算聲,惡婦人詈聲,惡男子咿嗄聲,惡盲女彈詞聲,惡刮鍋底聲”[3]218-219。而蓮池大師在《文昌帝君天戒錄》中曾說:“至于為害閨門者,彈詞尤甚。”[3]102在陳句山看來,“惑溺”于盲女彈詞,只是村姑野媼的行徑,對于閨閣女性來說,“于治家相夫課子,皆非無助”①參見陳句山:《紫竹山房文集》卷七,轉引自陳寅恪:《論再生緣》,《陳寅恪先生論文集》,臺北:九思出版社1977年版,第1096頁。。其二,盲女彈詞如何按照符合性別規(guī)范的腳本進行演出,會對社會教化起到良好的促進作用,更可視為閨閣女性道德自省的良好途徑。陶貞懷在《天雨花·原序》說:“何以演之彈詞也?亦感發(fā)懲創(chuàng)之義也。蓋禮之不足防,而感以樂;樂之不足感,而演為院本;廣院本之所不及,而彈詞興。夫獨弦之歌,易于八音;密室之聽,易于廣筵;亭榭之流連,不如閨閣之勸諭。又使茶熟香溫,風微月小;良朋宴座,促膝支頤,其為感發(fā)懲創(chuàng)多矣。”[3]239序文中的“獨弦之歌”、“密室之聽”即指說唱的彈詞。陶貞懷在原序中,把彈詞放在“禮”與“樂”的關系之中進行討論,“閨閣之勸諭”、“其為感發(fā)懲創(chuàng)”正是強調了彈詞對于閨閣女性的社會教化功能。而在當時承擔這份社會教化功能的,正是出入閨閣的盲女們。
總而言之,盲女彈詞與閨閣女性結成了牢固的“生產-消費”關系,她們之間彈唱者與消費者的特殊組合,使得“良”、“賤”婦女通過“彈詞”聯(lián)系在一起。這些女性私密空間的特殊文化現(xiàn)象,組成了當時“女性文化”的一部分①“女性文化”這一概念,源自于歷史學家格爾達·勒納的解釋,主要指包含女性家庭和友情等的交際網,她們的情感紐帶和她們的儀式。本文中的盲女彈詞與閨閣女性之間,暫時性的交往也可視為“婦女文化”的一部分。女性文化、差異性、分離領域是婦女史研究中的三個主要部分。參考[美]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頁;俞彥娟:《從婦女史和性別史的爭議談美國婦女史研究之發(fā)展》,《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2001年第9期,第207-234頁。。這種“女性文化”提供了盲女彈詞與閨閣女性一個團結的基礎,建立了區(qū)別于男權社會的“另類天地”,也賦予此時彈詞以“女性化”傾向。正如史密斯·羅森伯格所說:“在男性關注的較大的世界中幾乎沒有地位或權力的婦女,卻在其他婦女的生活和世界中掌握著地位與權力?!盵5]202但這一另類天地,并沒有完全與男性隔絕,閨閣女性的父親、丈夫等男性也借此與來自下層社會的“彈詞”建立了聯(lián)系。②這一點受到了彼得·伯克對女貴族研究的影響。他指出,人們應當把女貴族看作介于上層社會和非上層社會之間的群體。在社會地位上她們從屬于上層社會,而從文化上看,她們又屬于非上層社會,原因在于她們對于講故事等大眾文化的接受。參見[英]彼得·伯克:《歐洲近代早期的大眾文化》,楊豫、王海良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頁。
二
晚清時期,彈詞技藝為妓女所習得和推衍。這個群體被稱為書寓女彈詞。她們身具高級妓女的身份特征,其居所(書寓)及演出的書場,吸引著傳統(tǒng)文人前往“冶游”。不僅如此,她們還賦予了避居上海的傳統(tǒng)文人的“冶游”消費一種嶄新的意義,即不僅停留于感官的需求和滿足這一生理層次上,而是上升到某種精神的需求上。這種雙重需求的滿足,建構起傳統(tǒng)文人共享的男性愉悅體系,而書寓女彈詞則在其中扮演著傳統(tǒng)文人“精神伴侶”的角色。就消費層面而言,傳統(tǒng)文人對于書寓女彈詞的消費不只是身體,更是消費一種她們參與塑造的“雅致”文化。而所有這些,都在滿足著傳統(tǒng)文人的性靈需求,是他們基本的社會生活。借助王韜的著作,我們可以基本復原當時傳統(tǒng)文人的“冶游”生活,進而反觀書寓女彈詞對于他們“風雅”生活品味的建構作用。
在王韜撰寫的《海陬冶游錄》、《海陬冶游附錄》、《海陬冶游余錄》、《花國劇談》、《淞濱瑣話》等書中,有大量關于書寓女彈詞的資訊,內容多涉及她們與傳統(tǒng)文人“才子佳人”式的交往。這種“才子佳人”的交往模式,和晚明時的錢謙益與柳如是、候朝宗與李香君、冒辟疆與董小宛等一樣具有感人的情節(jié)。文士與書寓女彈詞的詩詞唱和數(shù)不勝數(shù)??梢哉f,置身于近代社會轉型期間的傳統(tǒng)文人們,依然試圖通過自己的筆觸延續(xù)昔日的風雅故事。無論是各式書寫,或消費女性身體、氣氛、文本與圖像,都把女彈詞建構成了傳統(tǒng)文人牢不可破的欲望對象。[6]另外,這些才子佳人式的交往也正投射了王韜昔日“冶游”的影子:“余自道光末季,以迄于今,身歷花叢凡四十年,其間豈無盛衰之感?而以今證昔,覺歡場之非故,花樣之重新,殊令人望古遙集,慨想低徊而不能置焉。顧曲無人,紅牙絕響,知音誰是,藍本已亡。嗟乎,此曲已成廣陵散矣。至于人材之升降,似可勿計。美人同于名士,必代有英絕領袖之者?!盵7]
在王韜的筆下,書寓女彈詞陳月娥為著名之“才妓”,與苕溪醉墨生最善,“往來年余,兩情浹洽”[8]。再如葉蓉生與梁溪瘦鶴詞人之間亦復如是。才子佳人式的交往,也許使得瘦鶴詞人得到了精神的慰藉,時人評價說:“詞史何修,竟得作才人侍從耶。”[9]136另如書寓女彈詞朱素卿與江東逸史髯叔氏相交最善。[8]在王韜的書寫中,這類才子佳人式的交往模式成為末世文人的一種生活方式,名曰“閑步尋書寓”。有竹枝詞曰:“女號先生名最著,愛聽彈詞,閑步尋書寓。引上高樓多雅趣,故高聲價教人慕。一種溫柔饒態(tài)度,抱起琵琶,半晌調弦柱。唱得開篇才幾句,客來又要周旋去?!盵10]64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尋訪活動為一種個體行為,但也有例外。江東逸史髯叔氏與友人同訪朱素卿,則把個人的“冶游”活動變成了集體的“社交”活動,女書場和書寓等就成為傳統(tǒng)文人的社交場所參與了“塑造男人的自我表現(xiàn)意識”[11]13。在女書場、書寓里,文人學士感受到了一種遠離其他平民并適合討論和聆聽音樂的友好氛圍[12]40,滿足了自身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欲望。
共同尋訪女書場、書寓使得傳統(tǒng)文人在上海這個五方雜處的城市里能夠尋覓知音,排遣孤獨,重建文人網絡?!督{云館日記》的作者曾于1871—1877年間,幾乎不間斷地尋訪書寓,和友人一起進書場聽書。[13]通過梳理日記,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與友人之間社交式的冶游消費,似乎沒有受到當時上海商業(yè)化的影響,極富感情色彩。正如倉山舊主《滬上新正詞》中所寫:“看戲聽書與品茶,呼朋召友亂如麻”。而他們經常光顧的漱芳書館、麗水臺都是當時有名的女書場,是時人樂于光顧的所在。有竹枝詞為證:“麗水臺同萬仙臺,兩家茶社最稱魁。分明咫尺巫山里,莫約朋儕此處來?!盵14]“茶館先推麗水臺,三層樓閣面河開。日逢兩點鐘聲后,男女紛紛雜坐來?!盵15]只可惜原本作為傳統(tǒng)文人“嘲風弄月”、“尋訪書寓”的場所,到19世紀90年代就消失于無形,“曾幾何時,世變滄桑而麗水臺則已為平屋矣”[9]159!
雖然此時上海的書寓女彈詞不乏才貌雙全、聲色奪人者,但整體文化定位已大不如前,更無法與晚明時以博學為特色的江南名妓文化相提并論。加之當時受到西方思想的影響,傳統(tǒng)的兩性關系重新組合,傳統(tǒng)文人們逐漸感受到身份認同危機。原本呈現(xiàn)傳統(tǒng)文人品味和身份的書寓女彈詞,成為當時普遍化的娛樂消費對象。其中,最具經濟實力的就是商人階層,他們穿著華貴,經常出入于上等酒樓、煙館、妓館等消閑娛樂場所。他們出手闊綽,享用豪奢,這也成為他們成功的標志,使他們成為這個商業(yè)社會、消費社會中最為引人注目的階層。[16]152-157不僅如此,他們還僭越了傳統(tǒng)文人引以為傲的“風雅”,更使之充滿了銅臭之氣,“金銀氣旺,詩酒情疏,求如昔之月地花天,唱酬風雅者,蓋已可望而不可即矣”[9]141。王韜也抱著同樣的看法:“海濱紛麗之鄉(xiāng),習尚侈肆,以財為雄,豪橫公子,游俠賈人,惟知揮金,不解文字?!惨娮V申浦之新聲,不及續(xù)板橋之舊艷也?”[17]
因為商人階層的滲入,書寓女彈詞不再從屬于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而是成為當時上海不分階層的消費對象。袁祖志有《望江南》詩曰:“申江好,書館姓名標。屏卻須眉重巾幗,只談弦索不笙簫,暮暮又朝朝。”[9]142不僅如此,商人階層更把冶游消費轉變?yōu)轶w現(xiàn)自身品味與身份的炫耀性消費(或稱奢侈消費),流行于時的“七恥”就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伴e步尋書寓”成為七恥之一“狎身份較低的妓女”[18]的解決途徑。在這種士商競爭過程中,一些書寓女彈詞成為精明的生意人,她們無需再迎合傳統(tǒng)文人的風雅品味,而是一切以經濟利益為轉移。正所謂:“唱得開篇才幾句,客來又要周旋去?!盵10]64書場中的書寓女彈詞們更是有求必應,隨意點唱,“虞俞昆馬憑君點,一曲終時一鳥投”[9]157-158。書寓女彈詞主動脫離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主要原因在于當時的上海奉行金錢至上的商業(yè)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日益成為支配人們社會關系的新準則。
在以金錢至上的商業(yè)規(guī)則影響下,流入上海的傳統(tǒng)文人已經漸漸失去了以往的優(yōu)勢地位。很多文人除養(yǎng)家糊口外,幾乎所剩無幾。即使有如王韜等人在西人事業(yè)中任文事,報酬較其他文人高,詩酒雅集、尋訪書寓也經常是捉襟見肘。無怪乎在傳統(tǒng)文人撰寫的竹枝詞中,我們多能感受到些許的無奈和感傷:“小幾安排香袖拂,銀甲玲瓏,滾滾珠弦活。入座清言霏玉屑,一編野史從頭說。年時佳會聯(lián)吳越,姊妹分行,巧賽春鶯舌。來恨姍遲歌早歇,茶多莫解文園渴?!盵10]62“茶多莫解文園渴”正是傳統(tǒng)文人無奈心境的表達。隨著自身權力的喪失、社會結構的改變,傳統(tǒng)文人在上海生活就感覺到了落差。這種落差似乎都在強化著傳統(tǒng)文人在上海的“無根感”。而精明的書寓女彈詞締造著四馬路繁榮的同時,也讓傳統(tǒng)文人思考其與書寓女彈詞在上海社會中誰為主人,誰為匆匆過客。[9]114
在時人的言論中,讀者也不難覺察熟讀圣賢之書、秉承孔孟之教,對于儒家經典、禮儀綱常自是爛熟于心的傳統(tǒng)文人的價值觀念也已經從儒家道德系統(tǒng)進而轉化為更實際的“糊口為先”。在這個轉變中,包括書寓女彈詞在內的四馬路上的年輕女性似乎成為主動者,而傳統(tǒng)文人自己則是被動者。加之作為身份、品味象征的冶游消費,演變?yōu)樯倘说纳莩扌韵M以及大眾娛樂消費,所以傳統(tǒng)文人的著述中,多了份對游滬者的勸慰意味。如葛元煦在《滬游雜記》的原序中,即希望所之者“不至于迷于所往”[10]7。而在黃式權提及的“蕩心惑志”、使王陵少年一敗涂地的娛樂場所,女書場也赫然在列?!爸灰粦蝠^,而一日一夜,費至數(shù)千金。推之馬車、東洋車、小車,煙館、酒館、妓館、書館無益之資,誠不可以數(shù)計?!词灌囀仙礁?郭家穴巨,數(shù)年揮霍,未有不一敗涂地者。”[9]117香鷲生也把青樓、游客、女堂煙館、女書、戲館、花鼓戲、酒館、茶館、花煙、燒香列為海上十空曲,其中女書就是書寓女彈詞。[10]65時至20世紀初,一些作者敘述書寓之消逝時,經常唱出往昔的挽歌。從前妓與客之間以“藝”為紐帶,并不靠性。由此,“書寓”等級也成為追本逐原的載體,用來講述優(yōu)雅文明的昔日故事。史料中清晰可辨的是男性作者面對變遷的錯愕和沮喪:過去只有飽學優(yōu)雅之士方可享用的無以言語的歡樂,現(xiàn)在已變成粗俗的商業(yè)買賣,變成任何人只要有錢就可買到的性。文中不只嗟嘆書寓之退隱,還為舊文人曾共享的男性愉悅之消逝而扼腕長嘆。[19]43
總的來說,書寓女彈詞是一個身份復雜的群體,但是她們的出現(xiàn)確實滿足了當時處于末代傳統(tǒng)文人的“冶游”情結,延續(xù)著晚明以來“才子佳人”式的風雅故事,也為正處于傾頹的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提供了“回光返照”的機會。①王鴻泰曾就明代后期傳統(tǒng)文人如何涉入、參與妓女的活動進行了考察。他從性別文化的脈絡對妓女與傳統(tǒng)文人的交往進行研究,認為傳統(tǒng)文人以其在文化及社會資源上的優(yōu)勢,將妓女的活動收編于傳統(tǒng)文人文化中(或者說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在此收編的同時,也對這些妓女進行了身份上的塑造,塑造的成功者即是柳如是等“名妓”。參見王鴻泰:《青樓名妓與情藝生活——明清間的妓女與文人》,載于熊秉真、呂妙芬:《禮教與情欲:前近代中國文化中的(后)現(xiàn)代性》,北京: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9年版,第73-124頁。而后,書寓女彈詞與商人等群體的交往,將傳統(tǒng)的妓女/文人所反映的男女關系所拋棄,呈現(xiàn)出鮮明的“商業(yè)化”傾向。
三
民國時期,在女性解放思潮影響下出現(xiàn)的職業(yè)女彈詞,其自身隊伍的發(fā)展壯大與蘇州評彈的日益商業(yè)化密切相關。她們通過書場、廣播電臺等途徑向聽客傳播彈詞藝術,與此同時,商家為吸引聽客想方設法對女彈詞的演出“廣而告之”,有意突出藝人的女性身份。書場里擁擠的“色霉”聽客和“吃豆腐”聽客均非為書藝而來,專為女彈詞的性別特征,他們是民國時期商業(yè)文化背景下大眾消費的參與者和創(chuàng)造者。
書場之外,當時的報刊更是充當了大眾消費的媒介和觀念沖突的場域。報刊中充斥著近代報人對女彈詞的演出情況、日常生活瑣屑進行的“起居注”式的報道,更以“秘聞、艷聞、趣聞”相標識。有時還會開辟整張或方塊狀專欄,如《力報》1938年10月24日開辟的“女彈詞花絮錄”,12月1日起的“朱唇軟語錄”,1940年12月17日起的“書壇艷異錄”;《奮報》1939年4月4日起的“玉箏芳痕錄”、“輕煙漫錄”,1939年11月5日的“鬢絲弦韻錄”等。更有報紙為女彈詞制作特刊。最早為謝小天,“《社會日報》更將為謝印一特刊,都二三萬言,銅圖七八幅,封面更加印三色板,開報紙捧角未有之盛”[20]。而后,女彈詞的特刊蔚為大觀,且多依托上海知名小報。如錢琴仙特刊,由張健帆主輯,刊于《力報》上[21]。繼有蕭泊鳳所輯之趙氏雙芳特刊,則用彩色印。謝鴻天特刊則由蔣聊庵一人假上海兩小報而編輯。后因張健帆劇賞汪梅韻,于《小說日報》刊行特輯。等到朱雪琴飲譽江南時,有些揄揚過她的報人,“將她的倩影制版,付刊于當時的《大光明》報”[22]上。
特刊中的文字多數(shù)評論女彈詞家的書藝如何,有些甚至肆意夸大。除了編輯特刊外,還有些文人特為女彈詞家編印開篇集。比如汪梅韻,“最近梅韻之另一義父城北公,為其收集歷年來報端文字,暨諸名士投贈之開篇,編印《香雪留痕集》問世”[23]?!断阊┝艉奂分械奈淖侄鄶?shù)輯自報刊雜志上的捧文,如《故人都為賞梅來》、《汪梅韻雅韻欲流》、《梅蘭聯(lián)芳》、《汪梅韻多才多藝》等[24]。還有文人幫助范雪君編輯出版《蘇州開篇集》[25],吸引了讀者踴躍購買。而蔣聊庵則把五年來收集的女彈詞照片輯成《琴心鬢影集》[26]。這樣的舉動無不說明對于女彈詞追捧方式的多種多樣。
除此以外,文人還結合女彈詞的自身特色編寫對白開篇。如吳興翁為徐雪月、徐雪人編贈的對白開篇《別母亂箭》、《霸王別姬》、《梁紅玉擊鼓戰(zhàn)金山》、《斬經堂》等;待徐雪月、徐雪人引退后,復為小徐三檔編制《葛嫩娘》開篇。這些開篇俱是“慷慨激昂之作”,開篇中主角多為“殺身成仁之烈婦”。后因徐雪芳連唱帶做,聲容并茂,被聽客冠以“書壇烈婦”的稱號[27]。百衲詞人因謝鴻天身世堪憐,曾為她編制《天字》、《自嘆》開篇。這些開篇,無一例外都是謝鴻天身世的寫照,或有“滄海月明珠有淚,亂離無處不傷情,舊事凄涼不可聽”,或有“眾中不敢分明語,幾許悲歡并在身”,及“試問酒旗歌板地”云云,使座客生無限感慨之意[26]。與汪梅韻來往既密的趙景深,也欣然為她先后作了兩個開篇:一個是《劉夫人》;另一個是《汪氏開篇》,唱的是汪梅韻自己。[28]176-180
民國時期報刊上撰寫的揄揚文字,與晚清時的捧妓文字相似,多為舊體詩歌,似乎都在積極顯示捧者本身的才情智識。[29]當然,不同的文人對同一個女彈詞也有不同的看法,有時甚至發(fā)生筆戰(zhàn),以爭論有無捧的必要。上?!睹恐軙鴫放c《書壇周刊》,曾就杜劍華實行“筆戰(zhàn)”,互相攻擊,各不相讓。[30]《蘇州日報》上更是以石泉、巨浪等人分成不同派別爭論杜劍華有無捧的必要。這些紙上的捧角活動,一方面打響了女彈詞的名聲;另一方面則對她們的生活造成了不少負面的影響,成為其他文人構建女彈詞各類形象的第一手材料。另外,有些文人也希望通過捧角,拉近與女彈詞之間的距離。[31]
除了胡吹亂捧,時有報刊通過選舉彈詞皇后的方式吸引書迷讀者。通過這些活動,江南普通的書迷讀者對女彈詞的“技藝”與“性別”進行了一次綜合的考量。彈詞皇后選舉雖上承妓女的“花選”,但包含著審美商業(yè)化、世俗化的現(xiàn)代意識,且變成了全民參與的選美活動。1949年,蘇、滬兩地評彈界分別開展了書壇“皇后選舉”。這次書壇“皇后選舉”活動,已經不同于傳統(tǒng)文人開辦花榜的自娛自樂,書迷讀者、近代報人、票友等都廣泛參與,體現(xiàn)了審美情趣的世俗轉向以及市民大眾的娛樂消費需求。此次選舉以蘇州的《蘇州書壇》和上海的《上海書壇》①《蘇州書壇》、《上海書壇》兩份報紙,詳細登載有關評彈界的各類消息。另外,尚有《書壇周訊》、《每周書壇》、《大眾書壇》等,均為周刊。兩份消閑小報為陣地,對外宣稱“選舉皇后是純粹為了書迷興趣和選拔真才,發(fā)揚書壇藝術”[32]。作為當時比較有影響力的評彈專業(yè)小報,這種選舉活動不排除作為報紙發(fā)行策略的可能性,“報紙銷路頓形更為增加”[33]。兩地報刊更是不厭其煩地詳細登載女彈詞每天的得票數(shù),何時增加,何時減少,讀者一目了然。女彈詞的參選人數(shù)在不斷增加,從首期的35人至后來的54人,幾乎囊括了當時知名的女彈詞家。作為報刊目標讀者的書迷、票友在選舉過程中的表現(xiàn)也很積極、主動,他們多組織助選團參與選舉。[34]職業(yè)女彈詞在當時成為市民大眾新的欲望對象,而選舉中所體現(xiàn)的市民審美情趣也越來越世俗化、商業(yè)化了。
總的來說,民國年間職業(yè)女彈詞的受眾漸漸打破階層、性別的界限,更通過報刊等大眾傳播媒介與近代報人、書迷等發(fā)生互動,既受到當時大眾文化的影響,也為其增添了些許的評彈底色。
結論
明清以來,女彈詞群體的身份和社會地位均有不同,結合不同時代的消費環(huán)境和性別規(guī)范限制,演出空間經歷了從私密的閨閣到書寓、書場等變化,參與塑造的消費文化的大眾化、世俗化和商業(yè)化傾向日趨明顯。這其中生產-消費領域里的性別關系,也從女性之間擴大到女性-男性之間,是明清以來江南社會變遷的反映和折射。當我們將女彈詞參與的生產-消費活動加以析分,并放入特定的時空背景中,更能將消費文化的豐富性和多元性加以呈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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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繼紅)
Study on the Women Group in Jiangnan Area in a Field of Vision of Consumption Culture: With Female Tanci in Modern Times as Examples
ZHOU Wei
(School of Marxism,Changshu College of Science and Engineering,Changshu 215500,Jiangsu)
Female Tanci occurred with the changes of the Jiangnan society,and gradually constructed a consumption culture with remarkabl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hanging time in the process of interactions with different audience in different contexts of the changing time.In the end of Ming Dynasty and the beginning of Qing Dynasty,Tanci performed by blind women and girls from rich and influential families as well had not broken down the barrier yet between men and women,thus having initiated a rational and legal female culture within the system of traditional gender system.In the later Qing Dynasty,female storytellers and traditional literati constructed the so-called“elegance in a declining society”of urban culture in Shanghai,becoming an important part as well as a continuity of traditional culture of literati and officialdom.In the period of Minguo,Tanci by professional female storytellers became an important way of public entertainment consumption by means of public place of storytelling,radio and newspapers, etc.The study of Tanci with consumption culture theory can supply us with a trace of evolution of the consumption culture with the changes of the society,and supply us with a mode of performing and transforming of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men and women in such a culture.
consumption culture;Tanci by female storyteller;social change
K203
A
1672-0695(2015)04-0064-07
2014-09-01
周 巍,男,常熟理工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主要從事江南社會文化史的研究。